|
|
《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十三章 铁拐婆婆
嘉定杨府的前厅后院,到处花团锦簇,笙管嗷嘈,挤满了吃喜酒的男女贺客。贺客里
面,唯独川南三侠。另在后花园水榭内,独设绮筵,淡笑无忌。三侠里面的贾侠余飞,在豹
子冈和杨展瑶霜仅仅会过一次面,与丐侠铁脚板,僧侠七宝和尚,忙着重整本门沱江第二支
派,帮着青城道士矮纯阳,开香堂,立帮规,一面还监视着华山派黄龙等人兴风作浪。自从
豹子冈擂台瓦解以后,也没有到宏农别墅和杨展瑶霜会面。不过这两位怪杰,耳目灵通,举
动不测,对于杨展瑶霜的举动,非常清楚。到了杨展瑶霜两口子,带着小苹独臂婆,从成都
回到嘉定,在举行婚礼这一天,这两位怪杰,便突然出现,而且把贾侠余飞也拉了来,参预
贺客之列。这三侠的光临,一半是贺喜,一半是追踪华山派下的党羽,发生了钩心斗角的角
逐。
这三位怪贺客的光临,也是与众不同。在新郎押着花轿仪仗到乌尤山亲迎当口,家中杨
老太太和义女女飞卫虞锦雯,忙着接待远近亲友女眷们,杨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陪着几
位女眷,到新娘洞房去参观。新娘虽然尚未到来,洞房内富丽堂皇,珠光宝气,原是一般贺
客目标集中之地。杨老太太领着一般女眷,进了正楼上并排三开间的洞房,由外屋进到新娘
卧室,装饰得象仙宫一般,真是琳琅璀璨,美不胜收。女客们喷喷称羡当口,杨老太太却发
现了一桩怪事,她突然瞧见了窗口,紫檀雕花镶大理石的梳妆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尺多
高,羊脂白玉的三尊福禄寿三星。这三尊玉三星,非但雕得鬼斧神工,须眉逼真,栩栩若
活,而且三尊三星,连底座都是整块脂玉雕成,通体莹润透澈,光彩夺目,绝无些微瑕疵。
杨老太太生长富厚之家,却没有见过这样希罕东西,一般参观洞房的女贺客,也有识货的,
都说:“这件宝物,嘉定城拿不出第二件来,绝不是送东西的贺礼,定是杨老太太爱惜新娘
子,连传家之宝都拿出来了。”杨老太太面上微笑,不加可否,肚里却满腹惊疑,她记得贺
礼内虽有不少贵重珍物,却没有这样东西。最奇杨展出门赴乌尤山亲迎时,自己到新房转过
一个身,并没有发现这玉三星,怎的一忽儿工夫,便摆在梳妆台上了,这不是怪事吗!
杨老太太惊疑之际,虞锦雯也陪着另一批女眷进新房来了。杨老太太悄悄的向她一说,
她走近三尊玉三星跟前,仔细赏鉴,被她看出中间一尊寿星的拐杖头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纸
卷儿,取下来,舒开纸卷一瞧,纸卷内写着比蚊脚还细的字,仔细辨认,才看清是:“臭要
饭,狗肉和尚,药材贩子同拜贺。”一行字,立时明白,这份重礼,是川南三侠送来的,在
这大白天,内外人来人往,耳目众多的地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样珍奇礼物,送进洞
房来,川南三侠的功夫也可想而知了。
到了杨展迎亲回家,新娘子花轿进门,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时已入夜,内外掌灯摆
席。杨展得知三侠暗送三星,知道礼到人必到,定必隐身在僻静处所了,慌悄悄和雪衣娘瑶
霜一说,自己避开耳目,赶到后花园内留神察看。果然,丐侠铁脚板、僧侠七宝和尚、贾侠
余飞,川南三侠一个不少,一齐现身。七宝和尚见面便打哈哈,他笑着说:“我的相公,你
快救命,你们府上厨房靠近花园,一阵阵酒香肉香,老往鼻子里钻,闻得到,吃不到,这份
活罪可受不了!第一个臭要饭,饿得直咽唾沫,照他主意,贼无空过,贼头贼脑的想往厨房
去,偷点残羹冷肴,也算吃着相公喜酒了,还是我们这位余老板,觉得初次进门,面孔下不
去,好歹把他拦住了。”说罢,三人都大笑起来,杨展和贾侠余飞还是初交,一面道谢三人
的厚礼,一面请三人到内室,另辟雅室,请三人畅饮。丐侠铁脚板双手乱摇,连喊:“不
必!不必!余老板虽然土头土脑,勉强充个贺客,还说得过去;如果让我们两位宝货,到内
宅去,非但让你们高亲贵友笑歪了嘴,我们吃点喝点,也不受用。如果这样,还不如跟狗肉
和尚啃狗骨头去哩!”杨展知道他虽是有意取笑,一半也是实情,便在花园内,一所临池的
精致水榭内,指挥两个心腹家人,在水榭内立时摆设盛筵,小心伺候,由三人自由自在的吃
喝。
这一夜,杨宅的一般贺客,兴高采烈的闹到二更过后,才渐渐散席。本城的亲友,扶醉
而归,远一点的,便在杨府下榻。杨展周旋亲友之间,百忙里抽身到后园水榭,去瞧川南三
侠,酒席已撤,人影全无。伺候酒席的两个下人,说是三侠走时,不准他们通报主人,只说
改日再和主人相会。杨展回到内宅,杨老太太业已身倦早息,留下的亲眷们,也各归寝。他
便上楼走入洞房,他上楼时,女飞卫虞锦雯正从新房内出来,两人在楼梯口觌面相逢,杨展
便说:“雯姊今天接待亲友们太累了,快请安息吧。”虞锦雯不知什么缘故,面孔一红,低
着头轻轻的说了一句“不累”便匆匆的下楼了。下楼时,转过身来,嘴上嗫嚅着,似乎想说
什么,忽又默然转身去了。
杨展进了洞房,瑶霜坐在梳妆台前,小苹和几个贴身使女们,正在替她卸妆。梳妆台上
的三尊玉三星,已移到侧面一张红雕漆的琴台上,琴台前面一对鎏金鹿鹤同春的高脚烛台
上,明晃晃点着一对头号的龙凤花烛,三尊白玉三星,被烛光一照,格外光采夺目。瑶霜背
着身坐着,从梳妆台上一架镜子内,瞧见杨展进来,不由的噗嗤一笑,斜身指着琴台上玉三
星笑道:“我不信那三位宝货,拿得出这样好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想法弄来的。刚才我拘
着礼数,不然,我真想问个明白。”杨展笑道:“你不要多疑,铁脚板这种侠义道,平时虽
然玩世不恭,遇事不择手段,但是大节目一丝不乱,肝胆气节,可以羞煞一般通儒学士。这
样稀罕之物,当然另有来历,他们既然送出手来,也不是真个来历不明之物。所有贺礼之
中,除出这件宝物以外,还有廖参政邵巡抚专差送来一批厚礼。邵巡抚送的几件东西,虽然
名贵,还是俗物,他无非藉此报答我白虎口救护的一番恩情。倒是廖参政送的近代名手唐解
元画的十二花神长卷,和一轴南宋缂丝的幽风图,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和这玉三星可以并
驾齐驱了,廖参政还附着一封典丽堂皇的贺信,信内说起来春进京会试,务必叫我到他寓所
下榻,此老巨眼认人,在一般仕宦当中,总算难得的了。”
夫妻说话之间,使女们已替新娘卸完凤冠霞帔,头上只松松的挽了个宫样高髻。杨展也
换了便服,坐在梳妆台侧首细细的打量瑶霜,只觉得她今天开了脸,益显得玉润珠圆,容华
绝代,越看越得意,不禁看呆了。瑶霜一阵娇羞,笑啐道:“从小看到大,今天我面上添了
花样不成?”
杨展微微一笑,瑶霜又说道:“今天真把我闷苦了,坐在八面不透风的花轿里,已够受
的了,头上身上插的、戴的,挂的,累累坠坠叮叮当当,把我妆成四不象的怪物,还要屏着
气儿,垂着眼皮儿,迈着小步儿,由着人摆布。可恨你前厅那几个刁钻子弟,还要想出毒着
儿捉弄我,你倒好,没事人似的,自由自在的立在一边,也瞧我的哈哈了。早知做新娘是这
么一股劲儿,我真不愿……”说到这儿,娇脸上红云泛起,一低头,也吃吃的笑了。
小苹一瞧洞房内诸事俱备,辰光不早,指挥几个使女退去,自己在杨展瑶霜面前,放了
两杯香茗,道了安息,便要抽身。瑶霜忽然唤住道:“小苹,我和相公的宝剑暗器呢?”小
苹悄悄说道:“老太太吩咐过,叫我收起来,说是新房内,取个吉利,不准搁兵器呢。”杨
展笑道:“你悄悄的只把小姐的蝴蝶镖拿进来,两柄剑搁在外屋好了。
你不是在新房外屋打铺吗,晚上可得留点神。今天经过曼陀罗轩茶馆,似乎瞥见几个不
三不四的脚色,刚才七宝和尚也提到了,也许豹子冈一般匪徒,没有死心,跟下来,出点花
样也未可知。”瑶霜皱眉道:“这儿可不比成都,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千万不要惊吓了老太
太。”小苹笑道:“相公小姐望安,刚才独臂婆私下对我说,宅里屋大人杂,相公小姐的喜
事,震动了远近,贺礼又堆了一屋子,她早已存心守夜了。老太太那边,有虞小姐伴着,万
无一失。虞小姐刚才还对我们小姐说,今晚不比往常,小姐和相公,无论如何,不许动刀抡
剑,也不会有事发生,她自会当心,到前前后后巡视的。”小苹说毕,含笑退出,顺手把房
门虚掩上了。
良宵苦短,杨家表面上,好像平安无事的度了新婚之夕。第二天杨展夫妇清早起来,到
老太太屋里坐了片刻,留宅的亲眷们相见之下,彼此又是一番道喜。早膳用后,老太太又替
新夫妇安排好一件大事,吩咐外面轿马伺候,新郎新娘到乌尤寺拜谒老丈人破山大师,照俗
例便是“回门” 不过新娘“回门”回到和尚寺去,又是一桩笑话。
杨老太太却有办法,她早已预备下布施全寺僧众几百套僧帽僧衣僧鞋,有钱人家好办
事,新郎新娘动身赴乌尤寺时,轿马后面,许多家人挑着香烛和布施衣鞋担子。另外备了体
己的几色礼物,是孝敬老泰山破山大师的。人家一瞧,杨家敬佛修善,杨武举新婚之后便拜
佛,聪明一点的,便知道是新郎新娘回门,只要瞧这许多布施东西,为什么不挑到别处寺里
去呢。
乌尤寺全寺僧众,早由杨宅家人通知,新郎新娘轿马到了山门口,全寺僧众,按照檀樾
布施的例规,擂鼓敲钟,排班迎接。老方丈破山大师却没出来,杨展瑶霜拈香点烛,参拜了
前后殿诸佛以后,吩咐家人们,把布施衣帽,按名发放,全寺僧众,皆大欢喜。布施完毕,
只命两个书僮,挑着体己礼物,到了后面方丈清修之所,双双拜见破山大师。这位老泰山瞧
得面前自己训练出来的一对娇婿爱女,真是威凤祥麟,天生佳偶,让他平日禅悦功深,多年
面壁,也不由的呵呵大笑,十分得意。想起当年自己“巫山双蝶”的前尘,面前这一对,无
异当年老一对的影子。尘海沧桑,如露如电,又高兴,又感慨,觉得当年“巫山双蝶”纵横
江湖,居然能够得到这样善果,都由于后来和载福积善的杨家,气机相感,情义交孚所致。
现在惟求我佛慈悲,降福于这对小夫妻了。
两夫妻在方丈屋内,并未坐下,因为破山大师向他们说:“昨夜你们家里,亲友满堂,
喜气洋洋地过了一夜,哪知道川南三侠,替你们足足忙碌了一夜,替你们杨家做了挡风牌,
把事情整个揽在自己身上,你们才能风平浪静的度过良宵吉夜呢。有友如此,真是难得。”
杨展夫妇听得吃了一惊,瑶霜忙问道:“爹爹!昨夜怎样一回事?我们两人一点没有觉察,
家里也没有动静,真个被三侠蒙在鼓里了。爹爹既然知道,当然和三侠见过面了,三侠观在
什么地方?来的定是黄龙手下一般人了!”破山大师摇头叹息道:“事情没有像你们想的简
单,里面还套着不少古怪的事由儿,我也不大十分清楚,你们跟我来,你们自己问三侠
去。”
杨展瑶霜惊疑之下,跟着破山大师,离开方丈室,出了乌尤寺后山门,到了从前杨展读
书的一座小楼前。双门紧闭,好像无人,破山大师上前微一叩门,两扇黑漆门,呀的一声,
从内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小孩子头,一对猴儿似的小圆眼,向外骨碌碌一转,呲牙一笑,倏
又缩进身去。便听得门内有人哈哈大笑道:“新姑爷新姑奶奶双双回门来了,今天我们三块
料,暂充接待娇客的美差,乌尤寺驰名远近的一顿素斋,又稳稳地落在臭要饭肚里了。”
双门大开,杨展夫妻一瞧门内说话的是丐侠铁脚板,身后贼秃嘻嘻的七宝和尚,土头上
脑的贾侠余飞,都迎出来了,赶情川南三侠,一个不少,把这所现成的房子,暂时充作三侠
的落脚处所了。三侠身后掩掩藏藏的,跟着瘦猴似的一个小孩子,一身玄色紧身短打扮,腰
里围着亮银九节练子枪,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没有见过,不知是谁?
杨展瑶霜跟着破山大师进门,大家进了楼下向阳的一间客厅,大家落坐。寺里几个小沙
弥,立时提壶挈盒,跟了进来,忙着张罗香茶细点。铁脚板向七宝和尚眉目乱飞,乱做鬼
脸,七宝和尚脖子一缩,向他点点头,笑道:“臭要饭,你不用装怪样儿,我明白你昨晚忙
碌了一阵,别的不要紧,肚里的酒虫又作怪了。我劝你忍一忽儿罢,我肚里洒虫,比你只多
不少。你要明白,这儿有尺寸的地方,我野和尚在大佛似的老方丈面前,吓得我连大气都不
敢出,你少和我做鬼脸吧!”两人怪模怪样的一吹一唱,引得众人大笑,破山大师也禁不住
笑道:“两位宽心,这儿是杨家别业,与敝寺无关,我知道三位无酒不欢,早已打发杨府管
家,骑马赶回去,向杨老太太讨取家藏美酒去了。”破山大师这样一说,七宝和尚铁脚板突
然从座位上一齐站起,一脸正经地齐声说道:“长者赐,不敢辞!”七宝和尚还低低的念着
“阿弥陀佛!”这一动作,又惹得大家大笑,瑶霜忍着笑说道:“你们两位不开玩笑,不过
日子,昨晚究竟怎样一回事?故意在我们面前瞒得紧腾腾的,没有我父亲说起,到现在我们
还蒙在鼓里呢!”铁脚板道:“姑奶奶!我们喜酒吃在肚子里,事情搁在心头,昨晚是什么
日子,如果让一般吃横梁子的,动了杨府的一草一木,惊动了姑爷姑奶奶大驾,我们喝的几
杯喜酒,算喝在狗肚子里去了。我们三块料,从此在川南这条道上,便没法鬼混了。但是事
情也够险的,想不到多年匿迹销声的魔崽子,也出现了。昨晚这出戏真热闹,三侠拚命战群
魔,最后如果没有尊大人,佛法无边,施展袖里乾坤,把群魔吓跑,此刻我们三块料,也许
接待不了姑爷姑奶奶,也许落不了整头整脚了。”杨展惊道:“咦,连我岳父都出手了,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两位不要再吞吞吐吐了。”瑶霜更性急,催着快说,七宝和尚笑道:“事
情已过去了,说不说两可,不过事由儿是我们这位药材贩子起的头,两位要听个热闹儿,让
他细情细节的说明好了。”杨展瑶霜忙向贾侠余飞请教,余飞正要张嘴,铁脚板双手一搁,
指着门外笑道:“慢来慢来!美酒佳肴齐来,药材贩子肚里一篇旧帐,且等在席上再说。我
和狗肉和尚陪着大师细斟细酌,新姑爷新姑奶奶斯文一派,酒莱都有限,可以当作说书似的
听你这段闲白儿,你就好好的孝敬一段吧。只是一张嘴怕有点忙不过来,还是说呢,还是喝
呢?各人自扫门前雪,你就哑巴吃黄莲,我们顾不得你了。”众人大笑之间,果然门外抬进
整坛佳酿,当面打开,酒香四溢,铁脚板七宝和尚促鼻乱嗅,手舞足蹈,大赞“好酒。”沙
弥们调桌布椅,精致的素斋,也川流不息的送了上来。于是大家让破山大师居中首座,杨展
夫妇居右,川南三侠居左,大家就席吃喝之间,贾侠余飞便把昨晚三侠战群魔的始末,详细
的说了出来。
贾伙余飞,是洪雅花溪乡的富户,上代以贩卖四川药材起家,长江各大码头,都有余家
的药材栈,药材以外,还开设了几家当铺,成都城内一家最大的当铺,字号叫作“大来”
的,便是余家的产业。不过这种药栈和当铺是余家祖上传下来的公产,不是余飞一人所有。
余飞对于这类当铺营业,认为名曰便利穷人,其实剥削穷人,平日不以为然,让族人们经手
经营,自己从不顾问。一年到头,以采办珍奇药材为名,走遍蜀中各大名山,结交的都是江
湖侠义一流,近朱者赤,偶然也伸手管点不平的事,江湖上便有了贾侠的美名。他又和铁脚
板七宝和尚气味相投,又列在川南三侠之列。外表上土头土脑,是个道地的买卖人,其实他
深藏不露,身怀绝技,知好如铁脚板七宝和尚矮纯阳一流人物,只看出他的拳剑功夫,近于
武当内家一派,问他是何人传授,他说是祖传。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世传的本行商人,在江
湖上绝无名头留下,当然也无从查考。
豹子冈黄龙虎面喇嘛摆立擂台,发临通知水陆各码头有名人物,其中便有贾侠余飞一份
帖子,这份帖子是就近送到大来当铺,托铺友转交的。其实余飞本人,这时正在青城山中,
流连忘返,凑巧碰着青城道士矮纯阳结束下山,说起豹子冈擂台的内幕。铁脚板七宝和尚正
在四处探听他的行踪,余飞便和矮纯阳一同下山,顺便又替邛崃派拉了几个有名人物,同到
成都,以壮声势。余飞来的几个朋友,便同在大来当铺托足。
豹子冈擂台,被杨展一篇正论,独臂婆一口吹箭,铁脚板一张利嘴,鹿杖翁一顿臭骂,
弄得瓦解兵消。矮纯阳统率邛崃沱江第二支派,大功告成。余飞请来的朋友们,无事可做,
各自星散,余飞自己和铁脚板七宝和尚畅叙了几天,也想回花溪老家去看看。不料在这当
日,自己寄寓的大来当铺,突然发生了奇事。
有一天旁晚时分,余飞在城外和七宝和尚铁脚板盘桓了一阵,回到大来当铺去,刚进城
门,当铺里一个伙计,气急败坏的奔出城来,一见余飞,喘吁吁的说:“相公快回去,铺里
分派好几批人,四城寻找相公,不想被我碰上了。”余飞问他:“有什急事?要这样找
我。”伙计说:“路上不便奉告,相公回去便知。”
余飞回到大来当铺,主持铺务全权的大老板,原是余飞的远房伯叔,年纪已五十开外。
一见余飞,如获至宝,一把拉住,同到后面密室,悄悄对他说:“昨天早晨,当铺开门时
分,便来了一乘轿子,从轿内出来一个衣履华丽,气度不凡,年纪四十上下的人,身后还跟
着一个下人,提着一只精巧的朱漆箱子。一进铺门,提箱子的下人,便向柜上说:‘我家老
爷,一时急用,有贵重宝物在此,柜外不便说话,快接待我们老爷进去。’我们当铺本来可
以从权内议,一半因为东西贵重,怕有失闪,一半也替乡绅大户遮羞,以免外观不雅,当时
开了腰门,请他主仆两人到内柜落坐,由我们二老板接待。问他:‘当的什么东西?’来人
把下人手上的朱漆箱提在桌上,揭开箱盖一看,原来是三尊白玉三星。讲到这三尊玉三星,
质地、光彩、雕工,确是希罕之物,论年代,最少也是宋元以前的东西,问他要当多少,来
人说:‘这件玉三星,是传家之宝,别家当铺,真还不敢轻易交铺,因为你们余家大来当,
是多年老字号,才敢拿出来。少则五天,多则十天,定必备款来赎,不折不扣,要当三千两
银子。’我们二老板是多年老经验,鉴别珠宝一类的东西,在成都也算头把交椅。明知这几
尊玉三星不比等闲,这类宝物,碰着认货的便是无价之宝,来人当三千两,不算狮子大开
口,但是一个当铺,交易一笔三千两的买卖,也是平常不易碰着的,我们二老板做事小心,
又请我出去过一过目,我出去一瞧东西,确是宝物,便和来人说:‘当有当规,定的十八个
月满期,敝号放出去的款子,便不能不作十八个月打算。至于十八个月内,主家早取早赎,
与敝号无关,而且这种物件,易残易缺,存放更得当一份心。尊驾说的数目,未免太多一
点,如果是千把两银子,敝号还承受得下来。’后来说来说去,照来人所说数目,打了个对
折,一千五百两银子成交,写好当票,兑清银子,玉三星仍然放在原箱子内,挂号存库。来
人主仆拿着一千五百两银子,依然坐轿而去,临走时,那位主人向我笑道:‘别人当东西,
故意说马上就取,那是无聊的门面话,我可不然,现在我再说一句,五天之内,定必取赎,
只当五天,愿认一月的利息,老板,这批交易你做着了。’当时我对于他的话,也没有十分
留意,这是昨天午前的事。今天晌午时分,我们二老板还觉得这批买卖做得很得意,对于存
库的玉三星,还要过过眼,细细的鉴赏一下,万不料他到天字号存放珠宝库去看玉三星时,
那件宝物和朱漆箱子,踪影全无。门不开,户不启,常年还有两个护院的坐更守夜,别的珠
宝一件不少,独独新当的玉三星不翼而飞了。这不是奇事吗?最可怕的,当主临走时,明明
说出五天以内必取,当票上虽然照例写着带残带缺,宝玉写成劣石,无论如何,总得拿出原
件东西来还人家。现在拿什么东西还人家呢?别的东西,也许还有个法想,惟独这种宝物,
独一无二。当主如果咬定要原当之物,我们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出了这样祸事,还不敢向外
声张,我们余家大来当百把年老字号,在成都是数一数二的,这块牌匾,如何砸得起!祸从
天上来,真把我们急死了。我和二老板暗地商量,这档事定然是江湖上飞贼的手脚,也许来
当东西的人,便是飞贼,我们知道你和江湖上人们有来往,外面还有侠客的声名,这档事,
只有你可以救我们的命。一笔写不出两个余字,为了余家大来当的老牌匾,眼看要被人家摘
下来了,你也得伸手托住呀!”这位远房伯叔的大老板,说得泪随声下,几乎向余飞要下跪
了。
余飞听得心里暗暗吃惊,余家大来当老字号,在成都许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在我托足铺内当口发生了,这不明明冲我余飞来的吗,这不是来摘
大来当的牌匾,明明是来摘我余飞的牌匾了。看情形我们这位远房伯叔,也明知道这档事冲
着我来的,嘴上故意不说,却用苦肉计把我套下了。余飞心里暗暗打算,面上不露坤色,而
且一声不哼,站起身来,命大老板领着到天字号当库,仔细踏勘了一下。只冷笑了几声,一
言不发的便飘然出门去了。余飞的举动,更令大来当内的人们,惊疑莫测,是吉是凶,只有
等他回来再说的了。
余飞刚回来,得到这桩消息,马上又走,可是这一走,当铺里上上下下足足盼望了两天
两夜。大老板二老板在这两天两夜里,寝食不安,头发都愁得白了一大半。幸喜这两天以
内,当主还没有持票取赎。两眼望穿的盼望余飞,盼望到第三天天色刚亮,铺里徒弟伙计
们,起身得早早的,偶然到后面,经过余飞寄宿的一间窗口,忽见余飞在床上蒙头大睡,呼
声如雷,忙去通报大老板二老板。两位老板素知余飞忽来忽往,举动不测,平时连问都不敢
问,这次可不一样,这块老招牌,和两位老板的性命,可以说都在余飞手心里了。两人身不
由己的飞步赶往余飞卧室门外,一看门是虚掩着的,两人推开了半扇门,轻手轻脚,偏着
身,走了进去,正想叫醒余飞,问个明白,猛地一眼瞧见桌上一条铜镇尺,压着一张当票,
和一张信纸,两人拿起当票一看,惊得几乎喊出声来,原来这张当票,正是那三尊白玉三星
的原票。再看那张信笺时,写着“当票已回,从此无人取赎玉三星,当本一千五百两。一月
利息若干,算清后,向归飞记名下来往帐划取可也。幸不辱命,乞勿惊睡,飞白。”两位老
板惊喜之下,带起当票,吐着舌头,缩着脖子,蹑手蹑脚的溜出去了。
原当主的当票,怎会到了余飞手上,两位老板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会晓得其中奥
妙。那知道余飞为了这档事,也闹得晕头转向,费尽了心机和周折,才把这档事勉强弄平
了。
理想与事实往往不符,事实往往比理想来得复杂,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举动,更复杂,更
微妙。在贾侠余飞知道了大来当的玉三星出事,踏勘了库房以后,认定了华山派黄龙这般
人,无气可出,以为余家大来当,是我的私产,做出这样暖昧举动来报复了。他存了这样主
见,马上出了大来当,想去找铁脚板七宝和尚商量对付办法,他知道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人存
身之处,向东一条街上走去。这时已快到掌灯时分,他出当门时,便觉察身后有人暗暗跟
着,假作不知,走了一段路,暗地向后面留神时,看出跟着自己的是个小叫化般的精瘦孩
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一蹦一跳的,假装着随意游玩,其实一对小眼珠,骨碌碌的老盯着
余飞身上。余飞是什么脚色,一瞧便知道这孩子路道不对,跟神脚步都漏出得过传授。猛地
又记起豹子冈擂台上,戏耍铜头刁四的小叫化,似乎便是这孩子。这孩子暗暗跟着我为什么
呢,难道玉三星这档事和这孩子有关联么!且看他闹出什么把戏来。
余飞走完了一条街,向北面一条小胡同一拐,顺眼留神身后时,那孩子踪影全无,一转
脸,那孩子却在对面胡同底出现,依然一蹦一跳的,笑嘻嘻的向自己对面走来。
余飞心里一乐,这孩子好快身法,大约他地理熟,从别条小巷窜过来,故意搁在我头里
了。他心里一转之际,那孩子已到了身边,却双手一垂,悄悄的说了句:“余侠客想寻丢失
的东西,请跟我来。”说罢飞也似的向胡同口跑去。这一句话,比什么都有力量,不由余飞
不跟着他走,忙一转身,跟在孩子身后,出了胡同,见他顺着大街向东飞跑,不时还回过头
来。
小孩子在前面忽东忽西乱拐,不捡正道走,只在小巷中乱窜,余飞也不即不离的跟着,
这样走了一阵,走到北门相近文殊院的大寺前面,这处是冷静所在,天已昏暗下来。小孩子
走过了文殊院,转入了一条极僻静的小巷,在一家门楼下面轻轻扣了几下门,余飞脚步一
紧,进入巷内。只听得那家台门一开,小孩说了一声“来了”,一面向余飞小手乱招。
余飞过去一看,原来是所小小的尼姑庵,依稀看出门楼上有块“准提庵”三个字的小
匾,余飞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怕,跟着小孩昂头直入。余飞一进庵门,小孩便把庵门关上
了,却向余飞笑嘻嘻说:“余侠客不必多疑,我们不是黄龙狗党,我祖母在后院恭候呢。”
余飞笑道:“我早知道擂台上铜头刁四是败在你手里的。”孩子大笑道:“这种鸡毛蒜皮,
提它作甚。回头见了我祖母,求你不要提起此事,我瞒着她老人家的,她知道了,了不得,
我又要挨几下重的了。”两人说着话,穿过了一重小小的殿屋,殿上寂无人影,只佛龛面
前,点着一盏昏黄的琉璃灯,殿后一所天井,种着几竿凤尾竹,上面台阶上小小的三间平
屋,射出灯光,中屋门口,立着一个发白如银,黑脸如漆,瘦小枯干的老婆子,手上拄着一
支比人高一头的拐杖,朝着余飞呵呵笑道:“小孩子淘气,把余相公引到此地,实在太不恭
了,诸事请相公多多包涵吧。”屋内老婆子一张嘴,音吐如钟,看不出这样皮包骨头的瘦老
婆子,有这样洪亮的嗓音,余飞吃了一惊。他吃惊的倒不是为了嗓音洪亮,他一眼瞧见这位
白发黑脸的老婆子,虽然枯瘦如柴,脸上一对眼珠,却精光炯炯,威棱远射,手上拄着一根
拐杖,也很奇特,杖头雕出似人指路的一只小手,通体黑黝黝的油亮,他一见这位老婆子的
异相,和手上拐杖,猛地想起一个人,忙不及抢上前去,躬身施礼道:“老前辈,莫不是十
几年前,江湖传说巴山铁拐婆婆么?想不到今晚在此幸会。”老婆子仰天打了个哈哈,笑
道:“想不到余相公一见面便认出老身的来历,老身隐迹多年,早晚便要入土,当年的事,
不值一提。余相公被我孙儿无端的引到此地,肚皮定然饿了,快请屋内落坐,老身备了几样
粗肴,请相公将就用一点,老身还有点小事求教。”
余飞从前听人说过神偷戴五的名声,戴五便是铁拐婆婆的儿子,后来戴五死于同道暗
算,下手时做得非常阴毒,无人知道凶手是谁。戴五死后,连铁拐婆婆也匿迹销声,多年无
人说起,想不到会在成都出现,而且特地想法将自己引来,酒食相待,其中定然有事。想起
她儿子以神偷出名,难道大来当的玉三星,是这位老婆子的手脚么?余飞一面和铁拐婆婆说
话,一面不免起疑,从前听个说过,这位铁拐婆婆,性如烈火,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未到
分际,一时不便探出真相。可是铁拐婆婆很殷情的接待余飞,几色素斋做得非常精致,由一
个中年尼姑进出搬送,铁拐婆婆自己陪着余飞,她小叫化似的孙儿,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饮食之间,铁拐婆婆只说一点不相干的事,到了饭后,请余飞到旁屋落坐,煮茗清谈,
才向余飞说道:“从前我儿子戴五,在下江被人暗暗害死,连尸骨都没有下落,为什么事要
下这样毒手?下手的是谁?死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各执一说,谁也摸不清,变成疑案。这桩事发生当口,我这孙儿刚只八岁。我媳
妇产下我那第二个孙儿,得着这样消息,连惊带急,母子俱亡。由我这老婆子,把八岁孙儿
抚育成长。我明白我儿子死得下落不明,完全是仇人怕我老婆子替儿子报仇,特地毁尸灭
迹。但是天下事除非不做,既做总有水落石出之日。从那时起,我离开巴山旧居,匿迹销
声,把孙儿暂时托人抚养,我自己到下江一带,暗探我儿子死前死后的线索,仇人心计细
密,做得非常干净。两年以后,才被我探出一点痕迹来了,才明白我儿子的死,完全为了一
件宝物。这件宝物是南京田皇亲家里的东西,原是大内的宝物,不知怎的落在田皇亲手上,
我儿子知道了田皇亲家中这样宝物,想得到手中,才生出事来的……”余飞急问道:“究竟
是什么宝物呢?”
铁拐婆婆叹口气道:“便是余相公出来寻的玉三星了,在大来当一般朝奉眼内,只知道
是件希罕东西,其实还有异样之处,从这三尊玉三星身上,可以辨别当天的阴晴风雨,有风
时起晕,雨时滴汗的异处。据说是古时于阗进贡的温凉玉雕就的,这件宝物的异处,我还是
最近从一个人的口中,偷听来的。”铁拐婆婆一说出玉三星出处,余飞嘴上不由的“哦”了
一声,铁拐婆婆不等余飞张嘴,又摇着头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不假,这件饥不
能食,寒不能衣的东西,却染上我儿子的血,唉!今晚也许我风烛残年的老婆子,和那暗下
毒手的仇人,……横竖总有一人的血,又要染上这玉三星身上了……。”铁拐婆婆说到这
儿,头上萧疏的白发,竟像刺猬般,根根倒竖起来,两道眼神,放出野兽般的凶光,形状非
常可怕。余飞暗暗吃惊,心想古人说的怒发冲冠,一点不假,于此也可见这位铁拐婆婆,内
功气劲,已到火候。可是这么大年纪,还是这样大火性,从她话里,已有点听出玉三星这件
宝物,还牵连着一段血海怨仇。问题越来越复杂,大来当这桩事,怕不易落到好处,我这次
也要弄得灰头土脸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