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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十七章 大佛头上请客
活僵尸黄龙一班人商量停当以后的第二天,黄龙为首,率领华山派下一班死党,加上虎
面喇嘛的徒弟,像铜头刁四,双尾蝎张三之类,共有十几名匪党,扮作峨嵋进香的香客,分
坐两只双桅长行船,连船上的水手,都是清一色的同党,先行出发,从成都顺流而下,和活
僵尸约定,沿江在彭山青神两处码头停泊,彼此可以会面联络。
原来活僵尸已把那件宝物玉三星,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经当众声明用不着别人帮助,自
己带了两个得意徒弟,还是为了杨家这档事,替黄龙这般人虚张声势的,如果为了玉三星,
原是稳稳地手到擒来,根本连两个徒弟都是多余。
黄龙一听这样口气,只好各行其事,希望他马到成功,不要误了杨家这档事便得。所以
黄龙这班人开船以后,活僵尸和两个徒弟,另备了一只快船,泊在码头上,并没开船。
活僵尸自己高卧舱内,令两个徒弟在码头上时时留意沿码头的船只,和下船的主儿,瞧
见了什么时,随时禀报。
到了黄龙一班人先开船以后的第二天,日色过午,从城内抬来一乘轿子,轿上捎着一个
薄薄的行李卷,轿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书僮,在码头上歇下轿子,从轿内走出一个四
十开外的绅士,自己伸手从轿内提出一只两尺见方的朱漆小箱子,书僮扛着那个小行李卷,
跟着绅士下了一只新油漆的下江快船。主仆一下船,一个船老大跳上岸去,匆匆的去办沿途
吃喝的东西。活僵尸两个徒弟看在眼里,一个下船禀报,一个忙跟在上岸船老大的背后,想
法一兜搭,探出下船的一主一仆,不是本地人,是赴重庆去的,船是包定的,不搭另客,马
上就要开船。问这人干什么,姓什么?船老大却说不清。两个徒弟,先后下船去和活僵尸说。
活僵尸自己上岸去,假作闲游,走近那只船头,向船内打量,只觉舱内坐着的绅土,身形颇
为魁梧,书僮是一个精瘦的小孩子,眉目之间,却透着精灵,那只朱漆箱子搁在桌上,那绅
士两手扶着箱子,很仔细的四面察看,隐隐地听他向书僮说:“上上下下非十二分当心不可,
万一里面东西有点磕撞破损,世间上大约没法找寻修补这宝贝的巧匠了。”这话钻在活僵尸
耳内,暗暗点头,肚里暗说:“准是那活儿!”
活僵尸暗喜之下,认清子船只,慢慢蹓踱着,预备回自己船去。忽见岸上又抬来了一乘
滑竿,在码头上停下来,跳下一个土头土脑的买卖人,双手抱着一只朱红描金箱子,跑到码
头上,神色慌张,东看西瞧,嘴上自言自语的喊着:“这孩子真该死,叫他在码头上等着,
偏又跑得不知去同。”一面嘟嚷,一面沿着码头,找寻船只,从活僵尸身边跑过,活僵尸两
只怪眼,向他手上箱子盯了几眼,吓得他紧紧的抱着箱子便跑,好像要抢他似的,嘴上却向
岸下一排船只喊着:“仇儿!仇儿!”活僵尸一听他喊“仇儿!”立时吃了一惊,仇儿不是
铁拐婆婆的孙子吗?在活僵尸念头急转当口,自己坐船隔壁,一只船上,从中舱横窗内,钻
出一个头来,喊道:“在这儿,在这儿。”岸上抱着箱子的买卖人,立时面色一宽,却战战
兢兢的从一块跳板上,走下船去,在船头上向后艄船老大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可到重
庆?”船老大回答:“下水船虽然比上水快得多,可是岷江这条江面,水势太急,晚上更不
易行驶,出门人不要贪快,还是稳当的好。”买卖人问不出所以然来,一低头钻进舱里去了。
这当口,把岸上的活僵尸愣住了,亲眼看到的两只船上,都是一个大人,一个小人,都有一
只朱漆箱子,一般的到重庆,情形都像那话儿,可是宝物只有一件,到底是哪一只船上是对
呢?照说隔壁这只船内,明明听他喊着“仇儿”,似乎应该这只船上,才是货真价实。但是
天下也许有同名的,可惜探出头来的仇儿,没有看清,这人一进舱去,四面又关得实腾腾的,
情形真有点可疑,一时委决不下,下了自己的船,暂不进舱,立在船头上,望那面船上打量
打量,又向隔壁舱上听听动静,乱转主意。舱内两个徒弟也瞧得有点奇怪,到后艄去,向隔
壁船上的船老大兜搭,偏碰着这个老大是个懒惫人物,热气换冷气,反说:“出门人老打听
人家干么?吃我们这碗饭的,最忌这个。”两个徒弟受了一顿抢白,换了平时,早已拳脚齐
上,这时却不敢鲁莽,怕坏了师傅的大事。
活僵尸立在船头上,满肚皮搜索主意当口,忽见那面船上的船老大,从街上买办回来,
提了一大筐东西下船去,一忽儿,船上的水手们,起锚点篙,动手开船。活僵尸心里急得了
不得,一瞧隔壁这只船上,自从土头土脑的买卖人进舱以后,声音全无,后艄几个船老大,
很自在地攒在一块儿,抽早烟,摆龙门阵,(川语聊天之意)不像要开船的光景。活僵尸暗想,
那只船且让他开出江去,晚上不会行驶,沿江码头,总得停泊,我们船上的船老大,是自己
人,快慢随意,先钉住了隔壁的船再说,这只船上有仇儿,更得注意。无奈隔壁的船很奇怪,
隔了多时,依然没有开船的动静,眼看日影慢慢西沉,船内声息毫无,好像坐船的主儿,在
船内睡觉一般,活僵尸恨不得跳进舱去,把那朱漆描金箱子弄开来,瞧一瞧箱内是不是宝物,
无奈青天白日,码头上下,人来人往,只好看着干着急。
直到一轮红日,挂在远远的西山脚下,江面上反映着万道金蛇,猛听得隔壁船上有了响
动,两面船窗都打开了,活僵尸和两个徒弟,忙偷眼瞧时,只见中舱内那个土头土脑的买卖
人,似乎刚睡醒起来,睡眼惺忪的还打着呵欠,忽又向后舱喊着:“寿儿!寿儿!”活僵尸
听得又是一惊,刚才听这人在岸上,大喊“仇儿”,此刻喊的声音,不像“仇儿”,变成
“寿儿”,虽然仇寿两宇的发音相近,但是喉舌尖团之间,却有点分别。那人喊了几声寿儿
以后,一个二十上下的雄壮少年,从后舱提着一壶开水,替那人面前,沏了一杯茶。活僵尸
一见这个少年,心里便起了疙瘩,铁拐婆婆孙子仇儿的形相,早已听人说过,是个十六七岁
的瘦孩子,和这少年的年龄,长相差得远,倒是那只已经开走的船上书僮,年纪长相,十九
相合,自己昏了头,听了风便是雨,在这不相干的船上,白耽误了许多功夫;可是事情真怪,
怎的这只船上的情形,和开走的船上,一般的只有一主一仆,一般的只有一只朱漆箱子,一
般的把一只箱子视同性命,不同之处,不过这船上的朱漆箱子外带描金的罢了。
活僵尸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不便和徒弟们直说出来,正想吩咐徒弟们立即开船,还没有
张嘴,忽又听得那船上主仆说起话来。那个喊作寿儿的少年说道:“老板,你把这只箱子,
看得好像性命一般,老说里面是宝贝,既然是宝贝,不会藏在家里,为什么老远的带往下江
去,万一路上有个失闪,岂不丢了你命根子么?”这一句话,又把活僵尸耳朵拉住了,急向
下面听时,那个土头土脑的老板,发怒道:“你这小子,出门跑道,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专
说丧气话。”忽又哈哈笑道:“说也不要紧,别的宝贝,怕偷怕抢。我这宝贝,不识货的人,
是看不上眼的。不信,我叫你开开眼。”说罢,从身边摸出一个钥匙来,把桌上朱漆描金箱
子的铜锁通开,揭开箱盖,露出箱内的宝贝。那边舱内箱盖一揭,这边舱内活僵尸和徒弟们
的三颗脑袋,不由得伸长脖子,从船窗里探了出去,六道眼光齐注箱内时,哪里是什么宝贝,
满满的装着一箱子的四川道地药品,还听得那个老板指着箱内说:“这是牛黄,那是马宝,
这是透油紫桂,那是千年茯苓,这批货到了下江,利市百倍,足够一年浇里,不是宝贝是什
么!”活僵尸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大唾,跺着脚吩咐赶快开船。船离开码头时,明明听
得那船上主仆大笑之声,活僵尸正在自己骂自己,瞎了眼,活见鬼,心烦气结,一时没有理
会。等得离开了成都一段路,到了江面空阔处所,江风拂面,心神一清,猛地省悟。那船上
的一主一仆,其中有诈,哪会有这样凑巧的事,在同一时间和地点,发现了情形相同的两拨
客人!最可疑的,自己常听人说起川南三侠的长相,贾侠余飞的长相,正和那船上土头土脑
的老板相同,听说余飞是贩卖药材出身,所以一箱子装的都是药材。啊哟!不好,姓余的明
明是一派做作,明明是故意靠着我的船只,有意戏耍我,明明已看出我要向玉三星下手了,
特意在我面前,弄出这套诡计,牵住了我们船只,让那带着玉三星的船,逃出我眼目之下,
飞驶而去,这样,更可断定先开走的船上,藏着货真价实的玉三星了,从姓余的把戏上,又
可推测带着玉三星的绅士,和他们有关,也许川南三侠,没法得到这件宝物,也不愿我们得
去,特意暗中捣乱,也未可知。哼!哼!我活僵尸不伸手则已,既然伸手,非得到手才罢,
那只船既然走的是这条江面,不怕他逃上天去。
他自己一阵暗鼓捣,一个劲儿吩咐徒弟,沿途留意新油的那只坐船,不管白天黑夜,顺
流而下,凡是沿江停泊船只的大小码头,务必加意留神。
活僵尸不分昼夜,兼程而进,当天更尽时分,已到彭山,船靠码头时,岸下只寥寥的几
只货船泊着,另有一只小船,钻出一个人来,向活僵尸船上一递江湖切口,活僵尸知是黄龙
留下的手下人,叫过来一问,得知黄龙这般人的两只大船,因为顺风顺水,贪赶路程,深夜
江行,又不碍眼,彭山并没停下,直放青神,青神下面,便是嘉定,大约在青神停泊了。活
僵尸并没十分注意黄龙的事,忙问这人:“有没有瞧见一只新油漆的坐船,船内只一主一僮,
在这儿停泊没有?”那人思索了一回,点着头说:“有这么一只船,起更时分,到了彭山,
泊了没有顿饭时光,船客催着开船,赶到青神再靠岸。照说一般客船上的船老大,不管上水
下水,岷江一带,向来不肯深夜赶路,这船也奇怪,居然船老大听客人的话,有这么大胆。”
活僵尸一听,便知那船无疑,命这人留在自己船上,立时开船,向青神进发。从彭山到青神,
也有百把里路,赶到青神时,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时分了,船上的船老大,一夜没好生睡觉,
已闹得精疲力尽,船靠青神码头,预备下锚时,活僵尸走上船头,一眼便看到并排靠岸第五
只客船,正是成都码头先开走的那只新油快船,那个四十开外的魁梧绅土,也正立在船头上,
背着手四面闲瞧,可是船头船尾的几个船老大,已在起锚点篙,从两只船缝里倒退出去,显
然是要开走了。活僵尸又是一喜一惊,喜的是毕竟追上了这只船,惊的是自己的船,刚靠岸,
它却开走了,好像知道自己不怀好意似的,这一次,可不能叫它逃出眼底去了。一伸手把船
老大抛下去的铁锚,提了起来,忙不及吩咐两个徒弟,帮着水手们,开船追踪,也来不及再
留神黄龙这般人的船只,是否靠在青神码头。
这一次追了个首尾相随,走的是一条江面,又是大白天,自然不怕前面的船逃出手去,
可喜的前面快船,这样顺风顺水,不防他竟没挂帆,自己的船,预防落后,特意扬起风帆,
船似奔马,反而越过了前面快船,急驶而下。活僵尸心里一琢磨,这样也好,在下站嘉定城
外等着它,追得紧,反而令人起疑,大白天江面上来往船只很多,也不便下手。
从青神到嘉定,比较近一点,快近日落时分,已到嘉定,瞧见黄龙等两只进香双桅船,
泊在嘉定城一二里外沿江山脚下,人已上岸,船上只留着一两个手下,瞧见活僵尸的船到来,
暗地一打招呼。活僵尸觉得从成都赶到嘉定,尚未得手,不愿叫黄龙一班人知道,这几年自
己在江湖上绝少露面,也不怕被人瞧出破绽,索性直靠城外码头,今晚得手以后,再和他们
见面,也还不迟。他有了这样主意,便把船上风帆落下,驶过黄龙等坐船,逼近嘉定城外的
码头上停泊了。
停泊了不大工夫,远远瞧见那只新油快船,扬帆而来,活僵尸心里暗笑,开船不挂帆,
半路里又挂了起来,大约半路改主意,要在日落以前赶到嘉定的缘故,这一来,倒像追我来
了,思想之间,那船上已落下风帆,渐渐驶近,向码头靠拢,巧不过,竟贴着活僵尸坐船定
篙抛锚子。活僵尸心里暗喜,步上船头,假作闲眺,暗地留神那船内时,那个四十开外的绅
士,从船内走上船头,后面跟着那个十六七岁的精瘦书僮,提着那只朱漆箱子,似乎要上岸,
因为上岸的几块挑板,搭在活僵尸隔壁一只大货船上,主仆一先一后跨上活僵户船头,从他
身边擦过。活僵尸心里一紧,暗想事情要糟,怎地他们在嘉定上岸,还得盯上他们,看他到
那儿落脚才对,念头刚起,前面的绅士,已跨上贷船船头,后面的书僮,右手提着朱漆箱子,
左肩上扛着一个小行李卷,一脚已经跨上货船的船舷,不知怎么一个失神,书僮后脚一滑,
嘴上一声惊喊,身子向前一栽,肩上的行李卷,滚落船头,手上的朱漆箱子,竟从两边船舷
的空档里掉下江去,噗咚一声水响,连活僵尸也惊得“啊哟”
一声出了口。那绅士惊得转过身来,乱蹦乱跳,直喊“要命要命!”那书僮倏地跳起身
来,顺手在活僵尸船舷内,抽出一支长篙,篙头上原附着倒铁钩,那书僮不慌不忙,手脚灵
便,竹篙一下,便钩起一只水淋淋的朱漆箱子来。
立在货船上的绅士,喊着:“你快瞧瞧,里面进水没有?”
原来这只箱子,并没加锁,书僮蹲着身子,便在活僵尸的脚边,把朱漆箱子揭开箱盖,
把箱内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整理了一下。向绅士笑道:“还好,只上面一层,略微沾了一点
水渍。”那绅士向活僵尸看了一眼,笑骂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兀是失神落魄地
不当心,几乎吓掉了我的魂,你瞧着这箱子不稀罕,人家可当作宝贝哩!”
说罢,一声冷笑,催着书僮,把箱子盖上,提着箱子,扛上行李卷,跟着绅士上了岸,
在人丛中一挤,便不见了。
这一幕活刷,只把船头上的活僵尸,弄得目瞪口呆,定在那儿做声不得。原来他一心一
意,认定这只船上的朱漆箱子,准是货真价值的玉三星了,书僮在他们面前开箱时,他还暗
骂混帐,在码头上万目睽睽之下,竟把这样宝物抖露出来,哪知道他两眼直注箱内,只见书
僮把箱内东西,一件件翻腾时,那里是什宝物,竟是一箱子破烂帐本。
果然,这一箱帐本,在有用的人眼内,也可以当作宝物似的贵重,但在活僵尸眼内,只
气得他两眼翻白,真像僵尸一般,僵在那儿了,连他带来的两个得意徒弟,也觉这一次自己
师傅丢人丢大了。
师徒三人气糊了心,一时没做理会处,其中一个徒弟,一眼瞥见活僵尸脚边,搁着一封
信,以为那书僮翻腾箱内帐册时,掉出来的,抬起来一瞧,只见信皮上写着,“拉萨宫大喇
嘛亲拆”。不觉惊喊了一声,“噫!”活僵尸低头一瞧,劈手夺过信来,一步跳进舱内,拆
开一瞧,只见信内写道:
“尊驾远来不易,今晚且请休息养神,明晚三更,在大佛岩上,恭侯赐教。川南三侠全
拜启”
这寥寥几句话,在活僵尸眼内,每个字都像一支支穿心箭,箭箭中的,他被人闹得迷迷
糊糊的心窍,也被这几支穿心箭穿通了。前后仔细一琢磨,恍然里钻出大悟来:非但成都码
头先后开出两只客船,故布疑阵,有意戏耍,便是派人探听玉三星下落,和自己亲耳听到铁
脚板七宝和尚说的一套鬼话,都落入人家计算之中,人家步步为营,自己步步上当,这样看
来,非但自己举动,人家看得清清楚楚,大约连黄龙这班人的行踪,也逃不过人家耳目,现
在事已至此,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只有凭自己一身功夫,和他们比划下来再说,也许还可挽
回一点脸面。他这样已把得宝念头丢开,贪念一去,神智便清,明白自己行踪已露,船舶在
众目昭彰之下,多有不便,忙又把船退出码头,驶一二里外,和黄龙的船只,泊在一处。恰
好黄龙业已回船,正要派人去清活僵尸商量要事,两人一见面,大约黄龙已经明白他被人戏
弄,得宝之念成了画饼,绝口不提,免得扫他面子,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封川南三侠的信来,
请活僵尸过目。活僵尸一瞧,信内的话,和自己得到的一封,大同小异,也是约在明晚三更,
在大佛岩候教的话。活僵尸并想提起自己也有这么一封,却说道:“事已如此,除出到时赴
约,并无别法,不过你们想乘杨家举办喜庆下手的原意,已不能用,川南三侠既然赶到,杨
家定然有了防备了。”黄龙皱着眉说道:“我们上岸去,到城内杨家探道,杨家正在内外张
灯结彩,轿马盈门,打听出明日是结婚正日,定然还要热闹,想不到一个武举,有这样势力,
越热闹越易下手。可恨邛崃派三个对头,明明已知我们来意,故意不先不后,下了明帖,约
在明晚三更比划,我们如果怕事不去,从此江湖上便难抬头,如果堂皇赴约,我们便没法再
到杨家去,杨家小子和雪衣娘,便可高枕无忧地洞房花烛了。
我偏不中他诡计,无论如何,也得搅杨家一下好看的。”活僵尸道:“难道你明晚不预
备赴约吗?这可泄气,你们华山派以后还能在江湖道上立足么?你们不去,我既然和你们同
来了,我一个人也得会会他们。”黄龙苦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明晚大佛岩上,便是摆下
了刀山火海,我们也得闯一阵子。不瞒你说,我们船只,一到彭山,便有道上同源通知我们,
岷江一带,邛崃派羽党甚多,劝我们多邀帮手,因此摇天动老弟,特意在彭山登陆,已邀了
水陆两路的出色同道,这几位同道,和铁脚板七宝和尚结过梁子,情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所
以我们人手,并不单薄,为什么不敢赴约?不过我们几位重要人物,在按时赴约之际,除出
几位留守我们船只以外,另派我们手下几个能窜高纵矮的,仍然摸进杨家去,明枪易躲,暗
箭难防,去的人不用去找寻杨小子雪衣娘,只要偷进杨宅,不论什么地方,到处纵火,顺手
杀人,而且得手即退,搅得杨家天翻地覆便得。川南三侠,势必在大佛岩等候我们,绝不防
我们有这一手,我们几位重要人物,依时赴约,把这档事,还可假装不知,我们也可稍出恶
气,总算不虚此行了。”活僵尸点头道:“这样双管齐下,倒是办法,我派两个徒弟,帮着
他们上杨家去好了。”黄龙大喜,满嘴称谢。其实,活僵尸得不着宝贝,此刻又起贪心,想
叫两个徒弟同到杨家,浑水摸鱼,得点杨家什么了。
照说黄龙活僵尸行踪显露,处处受制以后,还想双管齐下。主意未尝不毒,无奈人家棋
高一着。铁脚板又是岷江一带邛崃派的掌门人,沿江码头,都有他的手下,黄龙等一举一动,
那能逃过人家耳目,所以在杨家洞房花烛之夜,川南三侠,成竹在胸,照常在杨家后花园参
预喜宴,到了二更将尽,三侠才离开杨家,直赴大佛岩,等侯黄龙那般到来。可是在杨家前
后,另有布置,又暗地通个消息与虞锦雯,叫她照计行事,而且请她在杨展雪衣娘面前休要
说出来,虞锦雯明白三侠主意,她只嘱咐小苹独臂婆加意当心,并没说出所以然来。侍候义
母杨老太太安睡以后,悄悄出房,到杨家练功夫所在,捡了一张打百步开外的铁胎弹弓,背
在身上,系上弹囊,背上宝剑,在屋面上前后巡视。杨家层层院落占地甚广,前门临街,后
门地势较僻,却夹着一片池塘,左右两面,并没临空,都紧毗邻家,却有风火高墙,墙内还
有夹弄更道。虞锦雯一看,只有靠后门的花园,贼人易于进身,将近三更,便隐身花园高处,
待了顿饭功夫,忽听得后门外池塘边,有人喝了一声:“下去!”便听得噗咚一声水响,似
乎有人跌下池塘去了,半晌,又听得一个童子嗓音,笑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擂台上会
过面的铜头刁四,像你这种鸡毛蒜皮,还来现世,去你妈的!”骂声未绝,便听得啊哟一声,
又是一个,噗咚掉下水去了。虞锦雯心想,铁脚板真厉害,用不着我动手,早已在屋外埋伏
上人了。正想飞身而起,赶到后门一带墙上,瞧噍外面埋伏的是谁,忽见左面夹墙上,现出
两条黑影,身手颇颇矫捷,一伏身,向内院纵去。虞锦雯双足一踮,一个黄莺织柳,便越过
一层屋脊,褪下弹弓,隐身暗处,一瞧那两个贼人,似乎看得杨家屋宇太多,聚在一起商量
下手地方,其中一个,右臂一晃,手上发出火星,原来拿着火摺子,虞锦雯暗喊“不好!这
人要放火。”弹弓一响,联珠迸发,那面两个贼人,虽然也闪开了几个飞弹,无奈虞锦雯手
法高妙,弹飞如雨,两人身上业已中了几颗,身子站立不住,只好忍着痛跳过夹墙,从邻居
屋上逃跑了。虞锦雯赶过去一看,两贼业已落荒而逃,不知去向,她不敢大意,飞一般从左
面又绕到右面,在长的一道夹墙上,展开身法,一路巡查,趟到前厅几层屋面上,并无动静,
从前院又返回来,到了后面新郎新娘洞房所在。从侧屋望见楼内烛光微透,茜窗静掩,内外
寂寂无声,心想楼内两位梦甜神安,还不知有不少好朋友,替他们前后守夜,抵挡群贼哩!
川南三侠果然热心为友,洞房内两位,也真得人缘。虞锦雯对着洞房静掩的楼房,不禁痴痴
地立了半晌,一颗心也不知想到哪儿去了,蓦地芳心一惊,暗啐道:“我发的什么痴,我为
什么来的呢?”正想转身,忽听得后园,似乎有人惊喊了一声。一点足,向后园飞驰,到了
水榭近处,一眼瞥见一株柳树荫下,闪出一个人来,却是独臂婆婆,手上拿着吹箭筒,虞锦
雯飘身而下,一打招呼,独臂婆婆悄悄喊一声:“虞小姐,你来得正好,刚才一个贼人,从
那座假山上,窜了下来,被我在暗处一箭吹个正着,不过是侧面,只中在贼人面颊上,那贼
惊喊了一声,带着箭,纵上假山,逃出墙外去了,我们开了后门,到外面瞧瞧去,也许还有
余党。”一言未毕,相近假山背后,闪出一个瘦小玲珑,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黑衣黑帕,腰
围亮银的九节练子抢的孩子来,向虞锦雯笑道:“两位可以不必出去了,来的五六个小贼,
没有什么了不得,我和摩天翮道长,早已把他们一齐赶回去了,我们现在要到大佛岩去,特
地进来通知一声,贼人不会再来的了。”说毕,一转身,便纵上了假山,虞锦雯忙问:“你
是谁?还有你说的那位道长,怎地没有露面?”假山上的孩子笑道:“丐侠铁脚板和七宝和
尚再三吩咐我们,不要多言多语,今晚大佛岩事了,明天横竖要见面的,您大约便是虞小姐,
丐侠还嘱咐我,务必转告虞小姐,今晚的事,新郎新娘面前千万一字不提,明天他们要向新
郎新娘讨酒吃呢!”说罢,便跳墙出去了。原来这孩子,便是铁拐婆婆孙子仇儿,他在成都,
也替川南三侠做了不少事。余飞把青牛阁道长摩天翮拉到邛崃派门下,按照定下的计划,叫
摩天翮带着仇儿,假扮一主一仆,带着一箱子破烂旧帐本,余飞自己带着一个邛崃派门下,
也扮作一主一仆,带着一箱子药材,在成都码头,先后下船,先开船的是摩天翮和仇儿,后
开船的是余飞,这都是川南三侠商量好的把戏,把活僵尸折腾得不亦乐乎。其实两只船上都
没带着玉三星,在活僵尸开船追踪以后,铁脚板七宝和尚才带着真正的玉三星,另备一只快
船,稳达嘉定,送进杨家,作为川南三侠的特殊贺礼了。
大佛岩在嘉定南门外,与乌尤山并肩耸峙,峭壁千寻,下临江渚,岩上石佛数十丈,俯
瞰江流,为嘉定第一名胜。
这天晚上,三更敲过,黄龙活僵尸为首,率领七八个著名同党,走上大佛岩。黄龙立在
高处,还向城内东张西望,满想派去同党得手,几把火把杨家烧个精光,黄龙看得嘉定小小
一座城池,宛在脚下,可是望了半天,也瞧不见城内半点火光,痴心妄想,还以为杨家一场
大喜事,这时上下人等也许尚未入睡,派去的人,尚未动手,心里想着,步步登高,已到了
大佛石的岩顶。凉月当空,秋风袭体,大石佛背后,静荡荡的一片广坪,月色平铺,如披银
霜,四围松涛谡谡,和岩脚江流急湍之声,隐隐互答,如奏异乐,却没见川南三侠的影子,
黄龙便怒喊道:“我们应约而来,他们却一个不露面,这还算人物吗?”话犹未毕,猛听得
空中哈哈大笑,这笑声很奇特,宛似有声无人,从云端里被天风送下来一般,虽然声高音小,
两面山谷却起了回音,众人急抬头看时,找了半天,才见大石佛的左肩上,并排立着三个小
小黑影。因为这尊大石佛,太高太大,上下数十丈,从下面望到石佛肩上,站着的三条人影,
便像小孩子一般,黄龙等惊愕之下,却见石佛肩上三条人影,霍地分开,顺着石佛身后雕凿
出来的衣领摺痕之间,星移电掣般,飞泻而下,晃眼之间,已到大佛下身边座之上,离下面
还有三四丈高下,三人微一停身,倏又双臂一抖,飞纵而起,活似三只怪鸟,舞空而下,难
得的三人动作如一,轻飘飘地落到广坪上,依然三人并肩而立,众人定睛看时,这三人正是
川南三侠,一个也不短。
在黄龙一般人心目中,以为岷江一带是邛崃派的势力范围,大佛岩上,不知有多少邛崃
派下的人物,摆成威严阵势,等候他们。来的时候,完全是充硬汉,跳油锅的拼命主意,不
料依然只有三个首脑。这三个人中,只有丐侠铁脚板,拿着坐卧不离,哭丧捧似的短拐,僧
侠七宝和尚和贾侠余飞两手空空,好像不带寸铁,回头瞧瞧自己带来的人,个个背刀带剑,
其中只有活僵尸赤手空拳。暗想这三个怪物,真是狂妄极伦,算他本领高强,也挡不住我们
人多势众,黄龙心头起伏之际,对面三侠飞落当场,向他们拱手为礼,立在三人中间的铁脚
板向黄龙呵呵笑道:“贵人不踏贱地,想不到诸位善心大发,到峨嵋进香,路过这小地方,
也上来玩玩,”说到这儿,又向活僵尸拱拱手道:“难得,难得,这位大约便是拉萨宫首座,
鼎鼎大名的活僵尸了,活佛一般的身份,居然也光临贱地,更是难得,总算凑巧,我们三块
臭料,不先不后,迎接着诸位大驾,虽然有心无力,总得表示一点东道的敬意,诸位平日山
珍海味吃腻了,此刻请诸位换换口味,我们这位狗肉和尚,是专燉狗腿的名手,捞了几只不
化钱的黄狗花狗,燉得稀烂,趁着今天城内杨家办喜事,又偷得几瓶陈酒,东西不算什么,
无非表示我们一点小意思,难得诸位远道赏光,真使我们受宠若惊了!”黄龙活僵尸这般人,
以为铁脚板素性滑稽,随口取笑,眼面前除出川南三侠,那来的狗腿陈酒,活僵尸和三侠初
次见面,更看不起叫化似的铁脚板,邋遢不堪的七宝和尚,土头土脑的余飞,便冷笑道:
“三位不必客气,咱们不吃偷来的东西,这样空口说空话,白废唾沫,还不如直捷了当,说
出真意来,倒有商量。”活僵尸刚闭嘴,便听得七宝和尚自言自语的说:“偷得着倒也罢了,
便怕白废许多日子心机,没法到手,还得丢大人。”这话别人还不以为意,惟独活僵尸听在
耳内,实在哑巴吃黄连,心里明白。铁脚板却已大笑道:“我们非但不是空口空话,而且也
不是虚情假意,诸位不信往上瞧!”
说着向那尊大石佛脑袋一指,笑说道:“这尊石佛,非但是嘉定独一无二的名胜,大约
四川省内,也没有这般高大的第二尊石佛了。石佛头上可以摆好几桌酒席,不用说诸位十几
个人,便是再多几倍,也容纳得下。上面又凉爽,又望得远,景象无边。我们一番敬意,所
以在佛头上早预备下狗腿陈酒,而且恭候多时了。”
将酒劝人无恶意,铁脚板在石佛头上请客,说的句句都是极和平,极殷勤的话,但是黄
龙活僵尸这般人,却不敢领情。不用说石佛头上,只有几条狗腿,几瓶好酒,便是上面摆满
了燕窝鱼翅,龙髓凰精,也没法领这份人情。
他们一鼓作气,到了大佛岩顶,已经是被人挤得没法儿,才提心吊胆的赴约,现在再要
请他们爬上几十丈高的石佛头上去坐席喝酒,仰着脑袋望上去,石佛的头,便像在云端里一
般,被风吹雨淋光滑滑的石佛头上,不论上面有多大地方,不论各人身上功夫,上得去,上
不去,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还不知川南三侠存着什么心?在上面埋伏着什么毒着儿?鸿门
宴好闯,这石佛头上的狗腿,却没法领情。
铁脚板这一下,便把黄龙这班人唬住了,所以活僵尸起头说了“咱们不吃偷来的东西”,
倒合了此刻黄龙的心思,铁脚板一说出狗腿席摆在石佛脑袋上,黄龙马上接口道:“三位盛
情,咱们心领,明人不必细说,三位也不必故弄玄虚,既然亮面,定有赐教,彼时豹子冈擂
台上,我黄龙和几位同道,本想光明正大的向三位求教,不意尊驾们花样百出,巧言退场,
弄得一无结果。江湖同道,知道我黄龙一片苦心的,尚无话说,不知道的,谁不骂乘机取巧,
有始无终,算什么人物呢?”黄龙话还未完,七宝和尚破袖一展,指着黄龙呵呵大笑道:
“好一个光明正大的黄擂主,不说远的说近的,诸位偷偷摸摸赶到此地,存着什么主意?如
果真个光明正大的峨嵋进香,我们绝不露面,绝不拦阻诸位雅兴,无奈你们做的事,是正大
光明的反面,孔子门前不卖百家姓,诸位回头回到船上去,便知你们派去偷鸡摸狗的几位朋
友,尝着什么滋味了!”黄龙听得暗暗吃惊,明知自己这一步棋,又落了空,派去的几个人,
功夫有限,只要杨家有了防备,便难得手,能够逃回去,还算好的,其实这是黄龙单面的想
法,他没有料到从中作梗的人,根本不愿惊动杨家,赶走完事,否则派去的人,一个也回不
来了。黄龙被七宝和尚几句话,点破心病,吃惊之下,还想答话,猛听得身后有人厉声喝道:
“动嘴皮子,当不了什么事,是汉子,功夫上见高低!”人随声出,一个铁塔似的黑大汉,
越众而来,黄龙一看是雷九霄的盟友,绰号傻金刚,一身横肉,力大无穷,本来是雷九霄代
邀助擂的人物,到得晚一步,擂台瓦解兵消,雷九霄被矮纯阳剑废双臂,在黄龙家中养伤,
气得傻金刚跳脚大骂,想找矮纯阳代友报仇。黄龙见他是个猛将,请他同道嘉定,随众赴会,
这时听着双方唇枪舌剑,心头火发,一跃而出,双手叉腰,站在三侠面前,瞪着一对大环眼,
气势虎虎,向三人喝问道:“你们三人里面,有矮纯阳没有?
我傻金刚要会会他。”七宝和尚看得这位猛汉,好像要吃人一般,暗暗好笑,便向他说
道:“你认识矮纯阳么?”傻金刚向七宝和尚看了又看,摇头道:“我听说矮纯阳是道士,
你却是和尚,不对。”七宝和尚笑道:“你再瞧瞧我们三人,哪一个是道士呢?”傻金刚心
想:对呀,我这一问太傻了。他最怕人家说一个傻字,偏偏人家背后都称他傻金刚,如果有
人当面称他金刚,使乐得张着嘴傻笑,如果在他面前,不留神加上一个傻字,他不问亲疏,
立时翻脸拼命,这时并没有人,说出傻字,他自己却想到问得太傻了,自己想着傻,也一样
发怒,不过这怒气,想在七宝和尚身上发泄,立时竖着两道扫帚眉,瞪圆了一只怪眼,晃着
一对醋钵似的拳头,便要和七宝和尚放对。七宝和尚大笑道:“我的傻哥,你要打架,不用
忙,可是还得动动嘴皮子,问个清楚。”傻金刚一听当面叫他傻哥,这可真急了,一声大吼,
脚下一上步,够上步位,左臂一晃,右臂一个惯心搬拦捶,泼风似地向七宝和尚当胸擂去,
傻金刚人虽猛浊,功夫却不弱,拳带风声,势疾劲足,如果被他捶上,准得躺倒,不意傻金
刚一举捣去,猛觉眼前一黑,鼻子里闻着一阵狗肉香和酒气,自己的身子,却跟着自己拳头,
直冲了过去,幸而平时马步功夫,下得坚实,慌不及脚下一拿桩,站住身子,转身看时,那
个腌臜和尚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笑嘻嘻的瞅着他。傻金刚怒极,一声狂喊,又要赶去,
忽听得黄龙在那儿向他招手,喊着:“金刚回来,大家说明了,再较量不迟。”傻金刚一看
自己同来一班人,一个个都在那儿束腰活腿,抽剑拔刀,耀武扬威的预备动手,黄龙活僵尸
却和一个叫化似的人,指指点点地在那儿说话。一面向他招手,傻金刚指着七宝和尚喝道:
“回头和你算帐!”说罢,回到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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