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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作者: 高光

第二十章

刘屈氂宴请司马迁。司马迁本来不想去,可刘彻听说了,对他笑着说,既是刘屈氂请你,你就一定要去。司马迁就去了。

两个人饮酒,刘屈氂说:我对圣上说了,要他放你出狱。可惜呀,我没能救得了你,我和你都喜欢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我们也就算是同门了。你喜欢他的天人合一,我也喜欢。本来我该救你,只是没有办法。

司马迁说:是啊,是啊。

刘屈氂说:我喜欢你在《春申君列传》里写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司马迁的立场很坚定,认为自己决不会参与宫廷权势之争,他知道刘屈氂这人,也为他能把太子教成一个不懂帝王权谋的人、没有智慧与大度的人而吃惊。他更吃惊的是刘彻不在意太子跟刘屈氂究竟学到了什么,能学些什么。太子那么软弱、平庸,刘彻不在意,刘屈氂就更不在意了。

刘屈氂说:中书令大人,你是完全用不着入狱的,你也明白皇上当时问朝臣。你说过话后,我想说话,想帮你。可惜呀,皇上没给我这个机会,我就没救下你。其实你的仇人不是别人,是田蚡。田蚡平时对你还好,可在朝上皇上要杀你,要关你时,他怎么能落井下石,非把你送进大狱里呢?你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司马迁说:没有。

刘屈氂说:田蚡就是这样,你也别生气。

司马迁饮酒,他还不明白刘屈氂找他来,只是想笼络他,与他亲近、交好,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刘屈氂说:其实头一回抓郭解,就有人给他报信。第二次在茂陵,郭解更是早就知道消息。你知道消息传得有多快吗?在宫里只有皇上、你、我,还有田蚡、张汤,从长安向茂陵的八十里路,不过一刻时辰,就跑去三匹快马给郭解报信。知道是谁跟郭解勾搭吗?是田蚡。

司马迁饮酒,想听听刘屈氂还会说些什么。

刘屈氂说:郭解临刑前,我去看他,我知道他跟田蚡勾结,才成了豪强,可他死也不说。他要说出来,我就能替你报了大仇,田蚡就死定了。可是田蚡也没算计到,我找到了他的罪行。你看,有这么多。

一旁的桌案上有竹简,有绢帛。

司马迁看了一眼。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有英明神武的皇上,有司马大人这样的梗正之臣,有卫青、李广那样的勇猛战将,怎么能不成太平盛世呢?只可惜还有田蚡这只臭老鼠,他害你,也害别人。司马大人,你能不能替我把这些交给皇上?

司马迁说:好,我就说是丞相要我转交的。

刘屈氂摇头:不,不,你不能这么说。司马大人,你不知道。有人说我奸猾,不是。我是太子师傅,我做什么事儿,皇上不高兴,太子就会倒霉,绝不能那么做。这件事要我去做,就是害了太子,害了太子,就动摇了国本,太可怕了。司马大人,为了大汉,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司马迁不想答应,但内心是怯懦的,当别人用大义、用正直、用圣贤的训诫来规范你来约束你,文人的心性往往就只能屈从,委屈自己,顺从别人,这使文人时常成为某些行动的呼应者。有时是情愿的,更多时并非情愿。当司马迁抱着这一大堆竹简与绢帛走向皇宫时,心底里并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其实他渴望报仇,他清楚地记着是田蚡让他进了监狱的。田蚡说:李陵有罪,匈奴是我大汉的死敌,他降敌,就有大罪。司马迁身为史官,更不应出来替李陵说情。别人都可以,惟有司马迁不可。就是这几句话,把司马迁送入了监牢,让他成了一个残疾。

司马迁说,别人都可以,惟有他不可,惟有他田蚡不可。他说这句话是鼓励自己。别人出了错犯了罪,他司马迁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田蚡就不行。他又忘了他曾经和田蚡较量一回了,那一回他失败了。如果不是刘彻放过了他,他很可能被处死。但那事过去了,这会儿刘屈氂也要参田蚡,田蚡的死期也许到了。司马迁就抱着这些竹简、绢帛走向皇宫。

田蚡这会儿正乐陶陶、美滋滋地弹琴,歌唱。

在他水池旁的亭子里,开小轩窗,点龙涎香,面对着绝世美女,歌吟《诗经》里的情歌,这是田蚡欢乐人生的最高境界。

美女是淮南王刘安的小女儿刘陵,据说刘安的妃子生这个女儿时,梦见九龙盘绕,富贵无比。刘安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刘陵,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也含着刘安的一点儿念想。刘陵长成,有智慧,狡黠,应对自如,精于世故。刘安十分爱惜,不知道把她嫁给谁才好。这会儿刘陵到京城来了,长安城人都知道她是绝色美人。

刘陵入王宫跟刘彻吃饭,宴席上她又笑、又闹、又唱、又跳,心里有一个大胆的主意,想要刘彻喜欢她。

刘彻觉得她不凡,就跟她一起闹。刘陵让刘彻躺下,说她会跳舞,就在刘彻的身体上舞蹈。刘彻躺下,刘陵说,脱下你的上衣,踩着那些绢呀绫呀的,脚滑,跳不好。刘彻也由她,就把衣襟掀开,让她把白玉般的小脚踩在肚皮上。刘陵起舞,身姿袅娜,体香袭人。她还唱,唱的是《墙有茨》:

墙上长茨草,
你还没法扫。
宫中多淫乱,
不敢细说道。
要想细说道,
丑得难言表。

刘彻不很在意,不喜欢刘陵唱这个。刘陵是他的妹妹,两人年纪又差得太多,他说:别唱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刘陵说:什么干净?皇宫里没什么东西干净。

刘彻告诉她:你是淮南王的女儿,就是我的妹妹,你想做什么?

刘陵笑:妹妹怎么了?

刘彻说:诸侯王都瞪着眼,眼睛瞪得跟牛眼珠子一样大,看着我呢,你别给我添烦。

刘陵只好走了。

这会儿刘陵和田蚡在一起,就想起了刘彻,她说,刘彻是个混蛋。

田蚡笑,那田蚡也是混蛋了?混蛋的舅舅就一定是混蛋了,这是一脉相承的。

刘陵说,不是。要说朝廷上还有人能说句人话,那就是你田蚡了。

两个人就弹琴、唱歌,唱的还真都是古诗句。

田蚡唱:

我的斧头破了,
我的戈也受伤。
要想去打仗,
拿什么护着我呢?

刘陵唱:

竹竿细长,
垂钓水旁,
心中想你,
人远路长。

田蚡唱:

天还没亮,
穿错了衣裳。
穿错了重穿,
召唤我上堂。

刘陵唱:

天还没亮,
穿错了衣裳。
穿错了重穿,
别让人心伤。

田蚡凑上去,把刘陵的手指摁在琴上,说:手细,琴弦细,心细。

刘陵反过来,把他的手摁在琴弦上,说:手粗,心粗,性格粗。

田蚡说话很快,你是皇帝的妹妹,是淮南王的女儿,满京城的女人只有你一个连骨头都是黄金做的,没人敢惹你,惹你就惹上了雷霆,惹上了暴雨,怎么活?

刘陵笑吟吟,你是皇上的舅舅,皇上最愿意杀舅舅了,杀来杀去,怎么就剩下了你?你想占皇上的便宜,想比他还威风,可惜你做不到。你没法比他更威风,这会儿你有机会了,你强占了我,连刘彻都不敢强占我。他怕,怕人家说他荒淫,说他乱伦。刘彻不敢做的事,你敢不敢做?要是个男人,你就敢。

田蚡说,别惹我,惹急了,把你串穿在鱼竿上,当条鱼烤了。

刘陵说,好啊,好啊,不知道要怎么烤?

田蚡就来劲了,心里突然膨胀起欲望,像野人一样的欲望。刘彻算什么?刘彻是他姐姐所生,那也就算他所生;没有他田蚡,哪来一个刘彻?娘亲舅为大,见了你舅舅瞪眼睛,像乌眼鸡似的,谁怕你?顶多就是个死,我田蚡好日子也过够了,好人也做够了,你杀了我才好呢!就怕你没这个本事。他突然有了极大的冲动,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真占有了刘陵,就给刘彻一个打击,让他难堪。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你不敢做的,我敢做,这就是田蚡。他扑倒了刘陵,觉得他这会儿是一个刚健的男人,一边做事,一边念着那美好的诗歌,都是他喜爱的古诗歌。他说:

男人去得太远了,
远得没有个日期。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鸡进了窝,
日头下山了,
牛羊走下山坡,
男人去得太远了。
你会不会饥渴?

田蚡觉得自己很强壮,强壮如山,男人的饥渴变成一种强悍,给女人以慰藉。他是在跟刘彻打拼,他比刘彻年长,在刘彻小时,他要装老成。在刘彻衰老时,他就必须年轻。他要健旺,他要比刘彻活得更长。他冷眼凝视着刘彻,看着刘彻找方士、道士寻求长生,他冷笑地讥诮刘彻,笑他梦想长生,不得长生。他如今占有刘陵,就体会到了强逼刘彻,让刘彻屈服他,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说,几个诸侯王,只会越来越小,皇上用了主父偃的主张,让诸侯王国变得更小。你爹爹刘安有几个儿子,就会把封地分成几份,所有的王都像蚂蚁泛蛋,生出大大小小的王来。最后你那个淮南王,只能剩几间瓦房了。

刘陵不语,不想说这些事,不想插嘴国家事。在她心中真的有一个惧怕,怕刘彻。刘彻那坚定的眼神里有着不变的主意,不屈的意志,她无法改变淮南王的命运。

司马迁抱着竹简木呆呆地站在刘彻面前,刘彻问:这是什么?

司马迁说:有人要告田蚡。

刘彻不语。

司马迁的心咚咚跳着,表面还很镇静,但他无法做到非常冷静,动作就有点慌乱。

刘彻看他摆好的竹简、绢帛,就拿来一本本看,看一本扔一本。田蚡,他念叨着,田蚡。田蚡不治河?什么年头的事儿了?揪着、扯着不算完。田蚡夺田占地?夺就夺吧,占就占吧。朕就剩这么一个舅舅了,就让他神气点儿吧,做点儿坏事。

刘彻把所有的罪证都扔在案前,只剩下最后几片绢帛,他拿起来看,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来。司马迁也明白,也许就这几片绢帛能让他仇恨田蚡。这几片绢帛上写的字,分别是几件事:第一件是太尉说郭解想不去茂陵,可求卫青;第二件上写着,皇帝要杀你,赶快逃走;第三件上是说,北军出动,去临晋关迎你。刘彻皱着眉,看着几片绢帛,突然抬头问,这是谁弄的?

司马迁不想说,他不想说出刘屈氂来,但刘彻直接问他,是不是刘屈氂?司马迁只能说一个“是”。

刘彻不语,走出去站在殿外,眺望远处的茂陵。他看什么呢?司马迁站在刘彻身后。刘彻站了好久,最后说了一句:司马迁,你别跟着起哄,田蚡是我的舅舅,你懂不懂?

司马迁就又来了倔强的劲头,他说:田蚡是太尉。

刘彻瞅着司马迁,想必他看着司马迁时,心里想着司马迁是愚蠢的,不知朝廷朝臣权争,这你死我活的争斗愈演愈烈,司马迁想插手进来,只能给碾得粉碎。刘彻想对他说明,但又说不清楚。他无法让司马迁明白,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彻说:读书读多了,你就变傻,你是不是愿意我处理田蚡这件事?你是不是想让我去查一查,除了田蚡,还有谁是那些豪强的支撑?

司马迁说:是。

刘彻说:我不想查,除了田蚡,还会有别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真就不明白,刘彻说的那个“别人”究竟是谁?除了田蚡,就是刘屈氂。刘屈氂这么不依不饶地盯着田蚡,他肯定没有插手其事,那么刘彻要放过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司马迁说出刘屈氂,刘彻就命令人去把刘屈氂找来,他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刘屈氂说,我不想说。我是太子的师傅,不能多说。刘彻说,你说话与太子无关。刘屈氂说,我一做了太子的师傅,就告诫我自己,不能多说话,凡事得三思而后行。刘彻说,别客气了,你做事可不是三思,你是八思九思,你思得多了,行得更古怪。刘屈氂说,圣上要我说吗?

刘彻说,你说吧,说吧。

刘屈氂说,豪强不是独立的,凡有豪强处,都有贪官污吏在,无缝不下蛆啊。刘彻说,你说,朝廷的蛆在哪儿?

刘屈氂说,太尉田蚡。

刘彻说,我对你说过,你也听过多少次,我不想让我的舅舅都死光,你不明白吗?

刘屈氂说,我明白,只是太尉不明白,他与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在一起,他两人十分亲密。

刘彻身子一抖,没料到会听到这一句。他说,你别胡说。刘屈氂说,我是胡说的人吗?圣上不觉得我行事很慎重吗?

刘彻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刘屈氂就走出来,站在殿外,下雨了,天气很潮湿,茂陵方向有雾,迷雾重锁,看不清茂陵山。刘屈氂说,要下连阴雨了。他长嘘了一口气,不再抬头,低着头一步步走下台阶去。

田蚡沉溺美色,他入迷了,刘陵是一个绝色美女,她的美更在于她的疯狂,沉入床榻能忘记一切,只是入迷于她自己的快乐,沉溺在快乐中。她很愿意与田蚡拼命,田蚡也忘了他是一把老骨头,就与她打拼,两个人赌气地拼命,变得十分投入。她喜欢听田蚡的疯话,他总是一边念叨着那些古老的歌词,一边与她拼命,把那些阡陌间的情歌当成自己的疯狂,变得十分现实,让那些歌儿成了他的音韵,成了他的心声,他抚摸着她,纤细变成了窈窕,变成了肌肉与骨血,成为真正的野蛮,成为真正的沉溺。刘陵喜欢他,喜欢他的歌声,田蚡像一个苍老的老人,声音极有磁力,极有情感,他歌唱得十分有力:

风啊吹着人,
不必在帽子上着力。
树啊在空中摇曳,
不必人前颤抖。

田蚡说,人是要站直着走路的,不管是什么人,总得好好做,你活着就得站直,得是一个傲骨铮铮的男人。你要做不了男人,就只能像那个司马迁,是一个不男不女不死不活的畜生。

刘陵说起她在淮南王府见过许多男人,父亲很疼她,告诉她,你生在淮南王府,就是身为女人,你也得是个男人,你找个男人,他也得听你的。父亲给他找男人,都是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先头来一个长得模样不错,她就问,你想娶我?男人就点头。问他,娶我做什么?男人愣了,没想好。再问他,你想侍候我?男人又点头。我那天有兴致,就摁住他的肩膀说,来呀,你就侍候我。不料他就抖起来,腿哆嗦,站不直了。

刘陵就笑。

田蚡告诉她,我老了,可腿站得还直,就是杀了我,也没法让我弯腰。

刘陵说,那你就是我的男人,我从小就想,也许只能拿皇上做我的男人了,不然谁也治不住我。

田蚡同刘陵贪欢,不舍昼夜,他有一种快感,真想看看刘彻知道他与刘陵在一起,会是一副什么嘴脸。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吼叫,再喊几句:田蚡,田蚡,就是不会叫他“舅舅”。

田蚡说,刘彻叫我舅舅,你就也叫我“舅舅”吧?

刘陵笑,抿着嘴笑,叫:舅舅,舅舅。叫声是肉欲,是挑衅,就唤来了田蚡的疯狂。

田蚡知道司马迁抱着竹简去告他,就冷笑说:有人着急了,想杀了我。别人急都没用,只有皇上着急,才能杀得了田蚡。你说,皇上会杀田蚡吗?

刘陵恨刘彻,当她在刘彻的肚皮上起舞时,觉得整个大汉王朝都在看她,觉得刘彻的肚皮是大汉王朝的膏腴之地。她要占有这片土地,同时就占有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兄妹乱伦算什么?从前有过多少这样的事儿,齐襄公与文姜不就是这样吗?《诗经》里还有故事呢。但刘彻不理她,不敢享受她的绝世美色。她恨刘彻,淮南王恨刘彻,是因为刘彻不给他们活路。她恨刘彻,是因为刘彻不给她幸福,不把自己献给她。

刘陵说:要是父王作乱,你能帮他吗?

田蚡说:他要能成,早就成了,他会什么?弄几个文人坐在一起,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他是一个废物。

刘陵说:要是他成了你的岳父,你会不会说他是一个废物?

田蚡说:他要想成我的岳父,只能是做了皇帝之后,你先问问他有没有本事做皇帝?

刘陵没有说,但田蚡知道,诸侯王惴惴不安,他们从前还可以过自己的好日子,在自己的封地上称王称霸,可以做一方诸侯,可以喝着美酒,搂着美人贪欢。就是没有野心,也可以多些兽心,让女人多生孩子,有许多自己的儿孙,都是刘氏子孙。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儿子、孙子就能做上大汉皇帝了。可主父偃弄出来一个新招术,只要你生了儿子,不管他有多大,都把你的王国划出一块土地来,封你的儿子为王。这样你的土地就越来越小,你就再也没法儿膨胀起野心了。

刘陵说了一个笑话,诸侯王不敢跟自己的相说话,因为相都是从长安派去的,诸侯王不敢跟女人过夜,因为那样会生儿子。连生儿子的权利都没了,做这个诸侯王还有个屁用?每个人都想造反,但不知道能不能反得成?

田蚡说,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淮南王。

刘陵问,你怎么知道?

田蚡说,他桌案上放了一本《淮南子》,时不时看。你父亲弄一帮文人在一起臭美,早晚一死。

刘陵说,你不能让你的岳父死掉,要是他活下去,你就可能不再做人家的舅舅了,可以管他叫舅舅,这样你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田蚡说,不错,说得不错,只是谁敢相信你呢?美人绝色,只能误国。

刘陵浅颦一笑,别胡说了,误了你的太尉大计了吗?你可没什么“国”,你还不如我父亲刘安,分来分去,怎么也会剩巴掌大的一块地,大小也叫个国家。

刘屈氂对太子戾说:太子可以向皇上请求,多管一管国家大事。诸侯国有许多怨言,太子能不能去各国平抚平抚?这样也会帮皇上解决一些难题,让诸侯也对大汉感到亲近。

太子说:师傅肯不肯和我去?

刘屈氂说:去啊,太子要去各国,我一定跟着去。

太子就去见刘彻,说他想去各国看看,那些国家如今分得更多了,他去看看,也顺便体察一下下情。

刘彻看他,问:你想带谁去?

太子说:父王要是同意,我就带刘师傅走。

刘彻笑了,说:好,好啊,你就带刘屈氂去。再带司马迁,跟他们下去看看吧。我告诉你,中书令这个人不简单,他年轻时才二十岁就曾经壮游过。他游过长江淮河,上过会稽,去探寻过大禹治水的穴洞,也去寻找过九嶷山舜死去的地方。又下沅、湘两水,北渡汶、泗,在齐鲁之都听孔子后人讲业、观孔子遗风。又在山东邹、峄,观看乡射。他在薛城和鄱湖受过困,经过彭城,又由大梁、颍都,而后归来。你早就过了二十岁了,可惜没有中书令大人这样的经历,人没经历就不可能有大磨难,没大磨难就不可能有大世故。

司马迁头一回听刘彻当着人面儿讲他的优长,他很得意,也有些不大自在。得意的是刘彻所说正是他独特之处,二十岁的壮行给了他一生的好处,他视野开阔,才气横溢,写起古人故事来文字激昂,遂成绝响。这些都是他的独特之处,是他的优秀所在。这么当面一说,说明皇上赏识他,看重他,真让人生出感激之情,让他觉得有一种知遇之恩。

司马迁跟刘屈氂随同太子来到淮南王府时,他们已经在外游历两个月了,刘屈氂想寻找一个理由离开京城,用心却是在各诸侯王身上。

主父偃虽死,但主父偃的这一计使刘彻没了后顾之忧,“七王之乱”后天下再很少有人能够兴起什么战乱了。刘彻的目光盯在淮南王刘安身上。刘安是有野心的,他想夺得大汉天下,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但刘安行事又很奇怪,他不是养兵储粮,而是聚集了许多文人,想要写出一本书来讥讽刘彻,搞垮刘彻,这就有点怪诞。一方面是君臣上下都心知肚明,一方面是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再借别的事说项。

刘安设宴,请太子与刘屈氂、司马迁饮酒。刘安说:真是应了《诗经》那句话,有客来家,有管有笙啊。

太子戾就笑,说是奉了父王之命,来看老人家的。

刘安说:什么老人家?其实我比你父皇只年长一岁。只不过爹娘生我的时候太老,爹娘死的时候我又太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淮南王。

刘屈氂只是饮酒,不说话。

刘安可不在乎,你是太子师傅,是当朝丞相,又能怎么样?他就向司马迁举杯,说:司马大人是大汉第一有文采的人,我说过,在我淮南国内,只有两个人来了,我会扶辇而行。一个是皇上,一个就是中书令大人。

司马迁很高兴,淮南王这么看重自己,酒就喝得顺畅,只一会儿就喝醉了。淮南王就请司马迁讲他的《太史公记》。司马迁就上来了文人的得意劲,滔滔不绝,大讲他的文章。他先是讲《高祖本纪》,又说《淮阴侯列传》。他问,你懂不懂?这一篇文章最得意处在哪?一字千金,一字不可改!这一篇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段话。他站起来,高声吟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刘安大声赞叹:好,好,果然好。除了司马大人,谁能写出这样的妙句来?面对司马大人这绝世篇章,我那《淮南子》只能付之一炬了。

司马迁很矜持,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心血涌激,已是兴奋到了极点,根本没有看到刘屈氂那阴沉的目光和太子呆呆地望着他的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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