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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作者: 高光 第二十三章 刘屈氂不愿多说话。 太子问他,淮南王刘安的文才,是不是天下第一? 刘屈氂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到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文人是司马迁,不是刘安。一本《淮南子》,抵不住三篇司马迁的文章。 太子问,哪三篇? 刘屈氂叹气说,《项羽本纪》、《淮阴侯列传》、《平准书》。 太子说,听说司马迁要写一百几十篇文章,刘师傅怎么说有这三篇,司马迁就天下第一了呢? 刘屈氂说,读这三篇就知道了,还用再多读吗? 太子不明白,问刘屈氂,既是这样,刘师傅为什么要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煽动造反? 刘屈氂不语,他看得很清楚,卫青一死,太子戾就失势了,皇上近来越来越喜欢刘弗陵了,废立太子只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刘屈氂不能跟着太子一起沉没,他要寻找到自己的时机,同田蚡联手,想弄死司马迁,眼看得手,不料皇上又改了主意,他有点儿左右为难了。 听说田蚡与刘陵在府内搞什么“骂日”之舞,刘屈氂就乐了,说:这可是新鲜事儿。 刘彻这晚上去李夫人宫里,李夫人跪叩,流泪说:我哥哥对不起皇上,皇上还不赐我死? 刘彻笑着说,我没像你那么想,我可是记得你是怎么说李陵的。你说,你不必在意李陵,他不忠于你,还有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大汉天下也不只有李陵这么一个将军啊。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李夫人跪下,流泪,叩头说,我是说过,请皇上恕罪。 刘彻冷笑说,不必恕罪,你就把刚才那话再重说一遍,就是别说李陵,你把李陵的名字换成李广利,说一遍我听听。 李夫人心里冰冷,想起听过的那些关于刘彻处罚宫中妃子的事儿,她真的说不出来。 刘彻说,大汉的将军,我最相信的就是李家,李广、李敢、李陵,真让我失望。李陵投敌了,好啊,他家没有我的女人。你这个李家就不同了,你是我的女人。李广利有什么本事?带十万兵打不了胜仗,只能弄来三十匹好马,一千匹劣马,谁能看上他?司马迁明着是为李陵辩护,实际上是说,你贰师将军十万兵马也没打赢大宛国。这回可好,李广利也投了匈奴,你就让刘屈氂、田蚡和满朝文武在朝上笑话我吧,又是一个投降的李家人。 李夫人跪着哭泣,跪得久了,刘彻看着也累,但他想,李夫人骨轻,多跪跪也没啥,就是不说话。 李夫人说,皇上要是恨我,就赐我死吧? 刘彻更生气了:你以为我喜欢赐死?我喜欢看你死?一个个都在我面前死,让我看了难受,你还是下去吧。 刘屈氂来了。 刘彻问他,有什么话说。 刘屈氂是丞相,很少在朝罢之后来宫内找他。有一次刘彻问他,刘屈氂,你真就没有什么事儿要单独跟我说说吗? 刘屈氂说,没有。 刘彻说,你是丞相,管大汉天下事,别人都有话对我单独说,你就没有? 刘屈氂说,丞相只管大事。 刘彻又问,什么是大事?你没看见大事吗? 刘屈氂说得很镇定,皇上在位近四十年,近十年来没有大事,要有大事,我一定对皇上说。 刘屈氂夜晚来宫内,一定是有大事要说了。 刘彻就等他说话。 刘屈氂说,皇上心里是不是想,我为什么同田蚡一样,也主张治司马迁一死? 刘彻看着他,不语。 刘屈氂说:司马迁从前写《列传》,写《世家》,并不可怕,可这一次他又写了《平准书》。皇上要知道,司马迁的《平准书》说的只是一件事,就是大汉,到了皇上这时进入了极盛时代。而司马迁说的是“物盛而衰,故其变也”,大汉朝要走下坡路了。他说当年越与汉用船交战,于是大修昆明池,制楼船,船高十余丈,上面插上旗子,好雄壮啊。“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这一段话就是说,皇上穷奢极欲,修筑甘泉宫、建章宫和五阁十二楼。司马迁说皇上是在穷兵黩武,穷奢极欲。这人十分危险,皇上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刘彻看刘屈氂,不明白刘屈氂为什么紧盯着司马迁。 刘屈氂说:皇上当年作了一篇《太一之歌》,是得神马所作,又作《天马歌》。当年汲黯做廷尉,就说皇上作乐,上要继承祖宗,下要给万民听,皇上得马就作歌,先帝和百姓能喜欢听你的歌吗?那时皇上就不喜欢汲黯。汲黯评说皇上作歌,不算什么大事,可也极有影响,如今司马迁说皇上穷奢极欲,岂不是该杀? 刘彻很反感,刘屈氂越是想杀死司马迁,刘彻就越不想杀人。他不想提这个话题,看着刘屈氂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心里一松。从前刘屈氂总不说话,真担心他一说话,就会天塌地陷,出大事故,不料他只是强调要杀司马迁。一个文人只用笔书写朝廷历史,何必杀他? 他问刘屈氂,你去淮南国,刘安想反吗? 这一句话很难回答,但又不能不答。 刘屈氂说,淮南王有反意,也不会让我们看出。 刘彻笑了,说,丞相来,就是要说司马迁的事儿吗? 刘屈氂跪下:臣有一件大事,想请皇上允准。 刘彻等他说话。 刘屈氂说,臣老了,不能再为皇上多做事儿了,请求辞官,回归林泉田舍。 刘彻有点儿意外,看刘屈氂:你真的想走? 刘屈氂点头:老臣在殿上站着,站上一天,腿抖,回去半夜睡不着,老了。 刘彻问:你看谁做丞相好? 刘屈氂说:田蚡。 田蚡做了丞相,刘屈氂仍是丞相,因年老就只是教太子读书,做太子师傅,不大管事儿了。田蚡做了丞相,天下郡县都知田蚡喜好音乐、狗、马、田宅,爱玩倡优巧匠玩意儿。田蚡对所有人说,大汉天下如今是承平盛世,皇上用田蚡,以为肺腑之臣,我也没什么爱好,不过是喜欢唱唱歌,跳跳舞,玩玩狗,跑跑马,喜欢有点儿好地好房子,爱惜倡优巧匠和一切古玩珍奇。于是就在长安城内盖起好几个宅第,占了许多好田。田蚡家人去买器物,一路上都是车拉人扛。田蚡家前堂罗列着钟鼓,摆放着编钟等古乐器,后面立着诸侯才敢立的鸾旗,后房女人上百。诸侯王都送他礼物,礼物太多了,只好分类建房置放。 有人向刘彻告田蚡,说他贪、占。 刘彻说,贪就贪点儿吧,他可是我舅舅,我的舅舅不多了,也没好的了,好的都给你们弄死了,就剩这么一个坏的了,就让他贪,让他占吧。 田蚡有一个心事,就是他所喜欢的这些倡优、巧匠,都不是人中俊杰。人都说,倡优巧匠,天下最能者,当属东方朔。他就惦念着东方朔,把别人送的金玉狗马玩物送给东方朔,东方朔不收。又要宴请东方朔,东方朔托病不来。田蚡就有些恼羞成怒了,说: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皇上车后蜷着的一条狗,我想玩你,是看得上你;你要不来,我就收拾你。 这一日田蚡过寿,刘彻问他:你要什么礼物? 田蚡说,只有做臣子的给皇上送礼,哪有做皇上的给下臣送礼? 刘彻再问,你要什么礼物,要是不说,就没了。 田蚡笑笑,说,寿诞之日,请皇上把东方朔派与我一日,以逗大家开心。 刘彻笑笑,答应了。 东方朔在田蚡的寿宴上,一言不发,那些倡优、巧匠各施手段,弄些机巧玩意儿,耍来逗笑。 田蚡来了兴致,举手说,大家静下来,听听东方朔怎么说? 众人都静下来,知道要说笑话,弄噱头,耍乐子,没有谁能弄得过东方朔。文武百官大都来参加田蚡的寿宴,都想看看这个皇上身边的优人,是怎么逗乐玩笑的? 东方朔就站起来,向北行礼,说,田蚡为相,感谢皇上。这一句话说完了,东方朔就趴在地上,脖子向前抻,头一伸一缩地向前探,那样子像一只老龟,脊背朝天,一动不动,手脚并用,向前爬行几步。众人哄堂大笑,笑东方朔有本事,这学乌龟爬路的样子,像极了,真就是一只乌龟。文武百官心里又鄙视,又唾弃,东方朔再怎么耍弄,也只是倡优,像猫,像狗,供人玩笑的低贱之人。 司马迁一惊,他看明白了。东方朔这意思是说,田蚡做了丞相,要感谢皇上,但是他像驮碑的龟,一万年也只是一个罪人,驮着沉重的石碑,罪不可赦。 田蚡很聪明,就看出了这层意思,他沉下脸,问东方朔:东方大人,你这弄的是什么? 刘陵笑了,说:丞相一定能看明白啊,这是说,丞相要感激皇上,要丞相做天下第一的冢宰,丞相从此就像乌龟一样延年益寿,福寿绵长啊。 其实刘陵也看明白了,东方朔是在讥讽田蚡,但在文武百官面前不该发作,便给田蚡递眼色。 田蚡笑了,说:东方大人来为我祝寿,我心里很感动,人生能有几个六十岁呢?我就来一个老夫发狂,给你们唱唱情歌,跳跳古代先人的舞蹈,让你们知道人是什么玩意儿。 十几个美女奏周人雅乐,用篪埙鼓钟演奏,田蚡与刘陵身着粗布褐衣,一左一右荷锸缓缓而上,两人歌且舞:
天亮了,天亮了, 文武百官听着不雅,一个堂堂丞相,应该奏些雅乐,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应该矜持自重,一个大汉朝的丞相,应该德才兼备。怎么能弄出这种淫词俚曲?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不以为然,但都知道田蚡这人睚眦必报,就不敢有什么表示。田蚡说:我最近修习古诗歌,发现最古老的情歌,就是禹的妻子涂山氏站在禹的家门口倚闾盼归时唱的那一句,她等禹三年,唱:“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呀”,这是最早的情歌。那么最古老的舞蹈呢?就是夏桀时代,人们痛恨君王,恨他荒淫无道,人们跳着舞,咒骂太阳,这舞蹈就叫“骂日”。这是最古老的舞蹈。如今我大汉到了承平盛世,我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是最古老的情歌,什么是最古老的舞蹈。 众人就看到,丞相田蚡头系一条粗布带子,穿粗布衣服,这衣服没有几升麻,织得像鱼网,隐约能看见田蚡那一点儿男人的家什。他扛着锸走上来,挥手做舞蹈状,做指挥状,像禹指挥万千人马疏浚九河。他忙碌极了,劳累极了,挥汗如雨,夜不能寐。刘陵出来了,头上也系着粗布,穿着没有几升麻的布裙,哎呀呀,女人的那一点儿羞耻也隐约可见,这怎么得了?刘陵可不在意,她手搭额前,若远眺状等待状盼望状,开始唱,丝竹土革之乐就嘭嘭咣咣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刘陵唱得很委婉,越唱越缠绵,越唱越动情,只唱那一句:咿呀呀,我等待着我的那个人呀。 众人看他们,还真就有人入情入境,恍惚回到大禹治水的年代,还真就再想,原来女人唱情歌,真是心里惦念着男人。有的人就不懂情趣,大煞风景,专门盯着鱼网里的那条鱼和那一丛草,总想着鱼戏丛草的情景。 两个人又退下去了,再复上来就是田蚡与刘陵在前,身后跟着数十个田蚡家的女人。田蚡家有许多美人,从前没有刘陵时,美人都能得到田蚡宠爱。有了刘陵,她们就不能接近田蚡了。但这一次,田蚡需要她们,要她们也一起回到夏桀时代去。夏桀时代很久远了,久远得没有文字,没有历史,只剩下了一个传说,他们就追随着田蚡和刘陵,来完成这一个传说。文武百官屏住呼吸,眼睛睁大了,家中只有糟糠之妻,哪见过这么多年轻俊美的女人?披着网片,乳和羞处隐约可见,就瞪大了眼看哪,很多男人的念头搜来寻去,眼光落实在一个女人身上,想象着,渴望着,呼吸就急促,粗浊。女人是来舞蹈的,舞蹈很简单,向左蹲身跺脚,向右蹲身跺脚,前后左右都弄一遍,就变了动作,向上振臂,向左振臂,向右振臂,向后振臂,又多了一个向下振臂。 田蚡曾经说,“骂日”不能向下振臂,向下振臂就是骂地了。 刘陵说:恨天,恨地,是一种情绪。 田蚡说:有道理,那就向下也振臂吧。 刘陵和田蚡在前边,有点双人舞的意思。有时刘陵在前,田蚡在后,有时田蚡在前,刘陵在后,两个人的动作成为很和谐的一组。其他人跟他们不一样,动作是统一的,机械的,像桔槔打水一上一下的,这就是最古老的舞蹈“骂日”。刘陵、田蚡先唱:你这个太阳怎么不死亡呢?你要死,我们就跟你一起去死! 百官很兴奋,很新鲜,从来没谁拿历史当故事,跳着唱着说。听说中书令司马迁能把历史当故事讲,在茂陵讲,讲得贩夫走卒都摩拳擦掌,血脉贲张。可谁见过情歌可以演唱,骂人的话可以舞蹈呢?真是新鲜极了。有人叹息,田蚡不愧是大汉的第一豪门呢,他真会玩。 在田蚡庆祝自己六十岁生日时,刘彻又来到张骞家里,他同张骞在阁子里饮酒,跟张骞说心事。他说,我心里总挂念着几个人。张骞这个人什么都好,皇上对他说什么,他愿意倾听,不出声地倾听,听皇上讲心事。 刘彻说:知道我惦念谁吗?我惦念苏武,我派他去匈奴,匈奴的且鞮侯单于把苏武给囚禁了,把他放在北海无人处,让他放公羊,还说公羊能产奶了,他才能回大汉。苏武每天牧羊,手中握着那一根汉使的节杖,那是天子的节杖,那节杖就是我。苏武握着节杖,节杖上的旄都脱落了。苏武是我的人,为什么不能回来?且鞮侯单于是个混蛋,他给卫青打怕了,给我上过书,你听听,他说:我是你的儿子,怎么敢把自己同汉天子一起说呢?汉天子是我的长辈啊。说得好听,可他把苏武给我扔北海去了,我最惦念的不是王夫人,也不是皇后,是苏武。我还想着李陵这个混蛋,且鞮侯单于把他的女儿嫁给了李陵,李陵在匈奴竟能混得人模狗样的,这个混蛋。 张骞不出声,如果不是张骞而是司马迁,心里就可能问一句,皇上惦念不惦念投降了匈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呢? 刘彻不愿意提李广利,李广利的投降提不得。刘彻抓住张骞的手,说:你就是苏武,苏武就是你,像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子子孙孙代代封侯,世世代代沐受国恩。你和勿思生没生孩子?她没给你生儿子? 张骞不愿意说,刘彻在他跟勿思的床头上放了一把剑,剑插在那里,就像插在张骞的心头。张骞每逢到了勿思的屋里,最先看到的就是这把剑。 勿思悄声说:皇上不是忘了,他是用这柄剑来督促你,监视你。为人臣子必以忠孝为一生追求。皇上看你忠,才让你孝。什么是孝?就是给你张家生下一个有本事、有才能、聪明智慧的儿子。你能生得出这样的儿子吗? 张骞想要勿思去别的屋住。 勿思摇头,婉言拒绝了:这是皇上要你来幸我的地方,你这一辈子得过许多恩宠,皇上宠你,你成了天下第一人。皇上从来没给谁牵过马,就是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飞将军李广,都没有得到皇上这个宠爱,可你张骞得到了,皇上从来没到哪个臣子家,要他好好生儿子。他跟窦婴没这么说,跟田蚡没这么说,就是死去的宠臣司马相如、诤臣汲黯也没得过这般恩宠。皇上的恩宠只给了你一个人。勿思说这话时,还真就伸手抚摸了一下张骞的脊背。 张骞觉得勿思的举止很像皇上,一举一动比皇上更有说服力。说话很有条理,不容置辩,这就是勿思。张骞无法同勿思亲热,找不到那激动,床前的剑是皇上的身影,勿思就像是皇上,他怎么能跟勿思亲近呢? 勿思见他无能,就冷言冷语地讥讽他:你是汉人,不能一到了那牲畜之国,人就变成了牲畜,你不能在牛马猪羊中媾乱,不能闻到臭气,看着牲畜繁殖才有冲动,人就是人,人是高贵的。 她为张骞洗浴,告诉张骞,漱石之上有热泉,那是皇上的洗浴之处。你是大行令,洗浴也要讲究气派。 勿思就让两个匈奴女人在一旁侍候,她给张骞洗浴。 张骞就有了气派。 勿思的手很轻柔,张骞感到挺舒服。 张骞看着两个匈奴女人。 她们很佩服勿思,觉得勿思很有办法,也很高贵,情愿不再像匈奴人那么粗野,低头顺目侍候着张骞和勿思。 张骞就觉得奇怪,看两个女人有些不对劲,粗壮的身体与红红的脸膛是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弄成的,在这儿弓着身子,拿着衣物侍奉男人,有点儿不顺眼。 匈奴女人向勿思笑,学不来勿思的高贵。勿思教这两个女人走路,怪她们走路的步态不轻盈,一蹙一颦不生动。怪她们梳的发髻太粗野,教她们梳大汉宫妆。勿思说,一个女人要一天一变,最先变的是你的头发,“汉人宫妆新发式,日日求新日日新”,说的就是这个。 勿思叫两个匈奴女人每天晚上早早就睡,天亮早早就起,来她这里弄新发型,于是乌黑的高高的云鬓就悬挂在红红的胖胖的脸膛上,让张骞看她们的头发,觉得头发黑得不大对,脸膛红得不大对,不知道伊人是谁了。 两个匈奴女人很听勿思的话,努力学习做大汉人。 勿思说,汉人不像匈奴人,猪狗习性,不会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女人也不会睡在羊毛上。 匈奴女人就不再与张骞一起睡。 张骞发现地上的羊毛没了,就问两个女人。 匈奴女人说:我们不做你的狗。 张骞叹气。他每隔几日就去勿思房中。勿思说:你就像大汉皇帝,拿我当你的皇后,每个月初一、十五这两日,你一定要来。这是阴盛阴衰之极日,你要在我这里。 张骞想想,想说她不是皇后,自己也不是皇上,但没说。勿思见多识广,就听她的吧。 勿思在朔望之日就有与张骞亲热的机会,她要张骞过来,对着床前插着的剑行礼,说“君恩深厚,张骞不敢忘”,然后二人再安寝。 张骞瞪眼睛看星星。大行令的房屋很宽敞,不像匈奴的帐篷能看到星星,什么也看不见。 勿思说:皇上要你幸我,给你张家生一个侯,世世代代承受国恩,你不做,就违背了皇上的旨意。 张骞无奈,就做,努力把自己弄成一个男人,拼命想激动起来。 勿思又说,你得像在皇上面前一样,用尽全力,你得生一个智慧聪明的忠于皇上的儿子。 张骞瞪眼看她,默默地躺下了。 有时勿思真着急,来挑逗他。女人眼光深如秋水,能清清澈澈地看出情意,她说:当我是匈奴女人,当这房子是匈奴帐篷,你不就行了? 勿思不是匈奴女人,匈奴女人长着一身坚硬的骨骼,绝不会肩斜如长安城外的酒旗,绝不会这么喋喋不休地教训人,张骞跟勿思就没有儿子。 刘彻说:你不是能生儿子吗?要不要把栾大送我的药给你吃一点儿? 张骞说:不是药,是我不行,一见她就不行。 刘彻说:她是我给你的,是贵族家的女人。你张骞是大行令,不能只生一些放羊的儿子,你要生一个贵族出来。聪明智慧,世世代代站在大汉朝廷上,继你的位,也做大行令。你能言善辩,勿思又嘴巧,一定能行。什么时候有喜事儿了,第一个告诉我。 刘彻看着远方,眉尖紧蹙,说:李陵娶了一个匈奴人,你说匈奴人懂得礼义廉耻吗?知道忠孝节义吗?就算他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生下的也只是一群愚钝蠢笨之子。李广一家三代猛将,至他而终,可惜,可惜! 田蚡大呼:痛快啊,痛快啊,今天的生日过得好。 刘陵偎在他身上,说:你不知道我那是骂你吗?我一句句地骂,你这个田蚡为什么不死,你要死,我就跟你一块儿死。 田蚡大笑,说,好啊,说不定你就跟我一块儿死,到时你别后悔就行了。 刘彻听说田蚡过生日的事儿,就问司马迁:田蚡的生日怎么样? 司马迁说,声、色、犬、马,皆到极致。 刘彻笑一笑,不再问了。过了许久,刘彻又来问司马迁,听说刘陵和田蚡还脱光了跳,骂“这个太阳为什么不死”? 司马迁说,那是夏桀时代的故事,那时候的人仇恨君王,人人咒骂,要是你这个太阳死了,我们甘愿跟你一起死。 刘彻问,就只是骂夏桀吗?这么多文武百官坐在那里,就没有人想别的? 司马迁明白了,皇上是对田蚡不满,突然想到刘彻逼自己去念那一段文字,质问自己,就笑着说:皇上要收拾田蚡,那就是说,他骂的不是夏桀,骂的是你,他有反意,就把他下狱,治他的罪。想不想治他的罪,还不是皇上说一句话? 刘彻瞅着司马迁,一声不吭。司马迁心里有许多话,真想一股脑倾吐出来,但皇上不语,他就不敢再说了。 刘彻说,你给我拟一个诏,让田蚡去淮南王那里,要他赐封淮南王新生的孙子为王。并要淮南王把新划分出来的土地画成图册,拿给我看。这个新王就叫他“淮王”吧? 司马迁明白,又一场疾风暴雨要在淮南王与朝廷间发生,皇上急急地封襁褓之中的婴儿为王,着急把淮南王那剩下的不太大的国土再分成两块,这像是扼住了淮南王的咽喉。淮南王肯定气不顺,他早就想反,每一次朝廷施加的压力都可能引发一场大战,皇上这次派田蚡去,看来对他这个舅舅也不大看在眼里了。 司马迁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