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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作者: 高光 第二十八章 宫中又来了几个方士,有一个李少君最能猜枚,凡有藏物,无不一猜而中。李少君说,我曾经在海上游,见到了安期生,他送了我一粒大枣,你猜那枣有多大,像瓜一样大。我以为吃不完就拼命吃,谁知道还真就吃完了,剩下枣核大如牛眼,放在袖中,至今我的皮肤还是香的。这香气不在皮肤表面,是来自肌体,说罢就让刘彻闻。刘彻一闻,果然手臂隐隐透香。又说安期生是蓬莱的仙人,要是你这人有成仙之缘,他就会见你,不然他绝不会见。皇上要不要试一试,看看自己有没有仙缘?刘彻就准备一些礼品,派方士李少君去蓬莱寻找安期生。 李少君在蓬莱列岛驾着大船,率美女数十人,笙鼓器乐吹奏着,来来去去荡,渔民多有看见的,在海上漂几日,回来补充食物,再去寻找。李少君在船上与美人媾乱,弄成了皮包骨头模样,大病,人眼看不行了,才下令回长安。 一路颠簸向长安城奔去,这会儿正好回来了。方士栾大就来报喜,说,皇上,李少君回来了,李少君从蓬莱仙岛回来了。 刘彻大喜,忙扑出去。 李少君病得不轻,无法上殿,只能从宫门那里派人用兜轿抬着,一直抬上内殿。 刘彻看他气都喘不明白了,就问,你怎么了? 李少君形销骨瘦,只有两眼闪着疯狂的光,他说,皇上,见着了,见着了。 见着谁了? 安期生,蓬莱仙岛上的安期生,他送皇上一粒米,我拿来了。 李少君挥手,有人献上了一小匣,奇臭无比。打开看剔透晶莹,像是一粒米的形状,但太臭了。 刘彻问,是不是坏了? 李少君说,神仙之米,就是这味儿,闻着臭,吃着香,无缘的人,吃下去也是臭的。皇上,安期生要我去,我一回来就会死,死后就成仙了。请皇上把我的尸体葬在茂陵山下,再过一年,我的尸体就没了,我成仙之后,尸骨就会渐渐地随我去了。 刘彻突然大叫,少君,少君,你就不管我了吗?你不管我,这世上还有谁管我?我要成仙。 少君叹气,安期生说你是皇帝,孽障必多,想要成仙,比别人更不容易。你要吃过了米,也许就有缘分了。 说完了李少君就死了,刘彻很失望。栾大说,少君走了,少君走了。 司马迁与皇上单独面对时,说,李少君要是能成仙,他怎么会病重? 刘彻说,病重是要去体,你不懂。 司马迁说,他要成仙,怎么会病死? 刘彻说,病死是去骨,你不懂。 司马迁看着刘彻,觉得怪异,皇上怎么这么执著?他说,皇上,那东西是浊物,吃了必然会坏肚子。 刘彻说,要是有缘,肚子就不会坏;要是没缘分,就说不得了。 刘彻就吃那米,吃一口一呕,但还是吃了不少,夜里起身无数次,拉得脸儿都绿了,吓得郎中去找方士栾大。栾大说,可惜呀,可惜。刘彻问,怎么可惜?栾大问,少君有没有说,皇上怎么吃这一粒米?刘彻愕然,说,就这么吃啊。栾大说,他一定告诉过皇上,吃这米时得不歇气,一口气把这一粒米吃光,这才有用。不然吃下去的大多会坏事,没有米的元气,你怎么能得到补益? 刘彻拍案而叹,可惜少君没说明,但又后悔,记得当初少君说,他是用劲儿吃的,真的是把一粒米全吃下去了。自己怎么就没这缘分,吃不下这一粒米呢? 司马迁说,谁也吃不下这一粒米。 刘彻叹气,凡夫俗子,凡夫俗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成仙是要靠缘分的,没有缘也不行,没有分也不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仙的,你怎么就不懂? 刘彻命令吴福记着,隔了一年去茂陵挖李少君的棺材,果然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衣帽。刘彻说,真是神奇,这衣帽放了一年也不烂。少君先去了,真让我想念呢。 司马迁说,这衣帽明明是后放进去的,取出棺中的尸体,再放进衣帽。 刘彻说,你是俗人,俗人就不懂仙家之术。有时静夜,刘彻同司马迁静坐,说起得道成仙,说得眉飞色舞,说得十分快乐。 司马迁问,皇上为什么想得道成仙呢? 刘彻说,那就有人管我啦。 司马迁很惊讶。 刘彻又说,你不明白,活在这世上没人管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是无趣。要是成了仙,只做一个仙童什么的,没那么多烦心事儿,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岂不是很好? 司马迁哑然失笑,觉得这想法很怪。 刘彻又笑,我要是能活八百岁,你,你的父亲,你的儿子,你的子孙,每隔四十年换一个写史的人,岂不是得二十多人才能写完我的《武帝本纪》?那样你想写我,想等我死后写我,就不可能了。说罢哈哈大笑。 张汤来了,把处决人犯的案卷献上来。吴福要放在桌案上,刘彻吼:扔了,扔了。就扔到一边。 刘彻说,该放哪儿放哪儿,我绝不看它。 张汤说,还留有一个人,皇上是不是去见见她? 刘彻很惊讶,留一个人,什么人?不是都死了吗,几千人都死了,还留一个干什么? 张汤说,是刘陵。微臣不知道她是不是该死? 刘彻说,依大汉刑律,她要该死就得死,她要谋反就得死,她要没谋反就不用死,你明白了吗? 张汤还是不明白,但一定得回答:我明白了。 张汤又说,刘陵的身体不怎么好,能不能把她送来皇宫,她有点儿疯癫,也有点儿发痴,每天只是歌舞。把她送进宫中静养一段日子,要是能好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刘彻回头问司马迁,中书令大人,你说呢? 司马迁心中一瞬间想出了无数个主意,他钦佩刘陵,刘陵只说了一句话,就打动了他的心。刘陵说他的《太史公记》五种体例只有《列传》、《世家》写得最好,别的也应该写得好。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他一直以为,《列传》和《世家》是写人,写故事,当然可以写得好。《表》、《书》、《本纪》是写年代,写帝王,写制度,就不可能写得那么精彩,可刘陵告诉他一样可以写得好。别人这么说还可,刘陵这么说,就是给他出难题。他想,能不能写得好呢?一时许多想法涌上心头,觉得真能写好。刘陵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他从来不佩服女人的,可这一回明白了,女人也可能像他一样聪明,有文采,有大智慧。刘陵同东方朔一样,是个精灵,聪明不凡。他说,皇上该把刘陵接到宫里来好好将养,淮南王家没人了,一切都过去了。 刘彻说,中书令是个正直之人,他说的肯定对,就把刘陵接到宫中来吧。 刘陵被安排在宫中的一个水榭里,四周是水,奇石流泉从高高低低的石头上流漱,人踩水中石上,绕着水榭,每一步离水榭一样远。 刘彻晚上就带着司马迁,有时还有东方朔、吴福,在这水榭旁散步。已是秋凉,刘彻却说,天还有点儿热,在水边走走凉快。每逢这时,水榭中的刘陵就点亮十八台枝灯,每台枝灯上又有二十四盏灯,灯火把水榭照得通明。刘陵就穿长纱孝服,在水榭中放声狂歌:
赤裸的男人啊, 歌很哀伤,没有农妇田间地头唱的那么粗犷,那么悠远。刘彻站住了,静静地瞅。东方朔与司马迁也站住了,吴福仰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儿听。一支歌唱罢,刘彻低头又走,每一步踩在流水石上,绕着水榭走,每一步都离刘陵一样远。 刘陵又唱起来:
你回来了, 刘彻站在流水的石上,弯腰掬水洗脸,不知是洗脸还是洗眼。他回头说,水有点儿凉了,是不是?声音还算平静。 刘陵打开所有的窗阖,风就扑入水榭,她感到冷。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在水中央会冷的。但刘陵飞出来了,在水榭的四周廊上飞身而舞。她先是在廊上舞蹈着,后来又跳到了栏杆上,在栏杆上行走舞蹈,身子一趔趄,像要落入水中。刘彻就伸出手去,想接住她。刘陵仍然舞蹈,在栏杆上飘浮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枝灯光下闪动。刘彻说,我听李延年弹琴,总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刘陵跳舞,也让人灵魂出窍。回去,回去。 一行人就回宫。刘彻走路时不出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刘彻说,东方朔,你讲个笑话,讲出来听听。 东方朔笑一笑说,皇上,我这回出大事儿了。 刘彻大惊,问他是什么事儿? 东方朔说,我病了,去蓬莱时就想,那么多方士替皇上求仙都没求来,是不是神仙看他们太正经了,就不愿见面呢?我就去蓬莱仙岛了,见到了神仙。我问他,你见没见过李少君?安期生笑,他整天弄条船,与十几个女人在船上淫乱,这种人怎么能成仙呢?安期生送我一粒米,米粒很大,是香的,香气扑鼻呀。不是花香,不是米香,不是女人的体香,不是麝香,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味,我吃了一小半,吃不下了。安期生说,拿回来,够我下一回吃。你说怪不怪,就像我咬烂的瓜,人家神仙一拿回去,那米就又长成整个的了。怪不得人家说,一粒米一年也吃不完,不是人家一年吃一回,是吃完了,它还长,长完了你再吃,怎么能吃得完?神仙指着我说,东方朔,你老了,快五十岁了,我要拿走你一件儿东西。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挖去我的鼻子眼,弄坏我的嘴和耳朵,那怎么能行?他说,老天给你一个本事,就是能说笑逗乐,这回你老了,别弄了,再弄就是老不正经了,会给你惹来祸事的。说着他往我的心里一抓,抓去了一个小口袋,口袋满满的。我问他那是啥?他说,那都是笑话。他说人心有眼儿,你的心上生有十八个心眼,比一般人多九个。如今我给你塞上九个,你这辈子就能过平安日子啦。说着他用手指点我的心,一点我的心就疼一下,噗地吐一口气。他点了我九下,我就吐了九口气。皇上啊,以前你想要什么,我就能说什么,这会儿不行了,我的脑袋不转个儿了,讲不出笑话了,我没用了。东方朔说着眼角就流出泪来。 刘彻很激动,扑过去,揪住东方朔的衣襟,说,你撒谎,你撒谎,你胡说。你根本没见过神仙,神仙也不会从你心眼里掏出一只口袋,你骗我! 东方朔眼中流泪,说,皇上不是信神仙吗?怎么不信了?我说的难道不是真事儿吗? 刘彻放开了东方朔,说,你就呆在我身边,我不用你说笑话,静静地坐着就行,我知道你说笑话太累了,我最佩服你,怎么能想出那么多笑话?我试着给女人讲笑话,没一回讲得成的,我讲的不可笑,一点儿都不可笑。你老了,也太累了,脑筋不大灵了。是不是? 东方朔哭着说,是,皇上,我想不出什么笑话了。 刘彻有一点儿悲伤,说,人都说老不正经,老不正经,你怎么老了还正经起来了?这不是好事啊。 刘屈氂对御史大夫说,你记不记得当年皇上召我们,要杀郭解,竟然有人一连派三匹快马去通报郭解,这里我们说什么,郭解全都知道? 御史大夫说,那不是田蚡干的吗,田蚡也死了,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 刘屈氂说,那不是田蚡干的,是皇上身边的人干的。这人跟郭解早有勾结,郭解做事儿有恃无恐,是他心里有数。他在茂陵种着田,宫里发生什么事儿全都知道。这种人在皇帝身边,岂不是大祸害? 御史大夫说,请问丞相,那个人是谁?丞相说出来,我就去参他。 刘屈氂说,我不知道。当时能做得到的,只有几个人。有田蚡、司马迁、我,还有皇上,再有一个人就是吴福。 御史大夫一愣,吴福,吴福算个什么?他是一个阉宦。御史大夫也不该去管宫内的事儿。 刘屈氂说,大汉天下必须安定,皇上身边得有忠正之人。司马迁不行。吴福呢?也可能不行。只奏此事儿,看看是拾掇了司马迁,还是碰倒了吴福,那就不一定了。 御史大夫上奏折,重提当年的事儿,说,宫中有奸人,敢向叛逆郭解递消息,而且一连三匹快马直奔茂陵,大汉天下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朝廷大事,一举一动都有人向外泄露。为大汉安危,必须找出这个内奸。 司马迁还是先看到了这折子,他问东方朔,怎么办? 东方朔说,不给皇上看。 司马迁说,只怕不行,上这折子,御史大夫就是想要生事儿,他听刘屈氂的,绝不会罢手的。 东方朔说,你知道刘屈氂是想弄谁吗? 司马迁说,是我,可我没做这种事儿。 东方朔说,那就弄不倒你,只能弄倒别人。 司马迁一下子就想到了吴福,说,他不会想弄吴福吧? 东方朔说,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儿。 司马迁只能把这奏章放在桌案上。他又一次动了文人心思,吴福是个好人,从不想生事儿,每一次都息事宁人,刘彻身边有吴福,实在是大幸。想着在刘屈氂家中,吴福抱着刘彻的头,刘彻睡麻了他的腿,司马迁就觉得吴福很忠心,有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宫中出事儿时,人人都吵着闹着,说这里埋着蛊人,那里也埋着蛊人,吴福斥责太监宫女,谁要乱说就乱棍打死。吴福说,他埋就埋,能怎么样?皇上福气大着呢,埋几个蛊人就能伤到皇上,咱大汉还能这么兴旺?不理他。吴福所管辖的地方,就没人去掘地三尺,没人去寻找蛊人。吴福说,见怪不怪,其怪必败。 司马迁拿吴福当人,吴福也很尊敬司马迁。在宫中只有司马迁见面时跟吴福很认真地寒暄说话,吴福也觉得司马迁是个正直的人。司马迁曾经想过,刘彻要杀他,要诛灭他司马氏时,吴福头一回一上来就说话,对皇上说,他老妻就要死了。吴福那一次是救了他,可他救不了吴福。他只盼着刘彻能够把那竹简扔到一旁去,或是跟他商量。 刘彻看到了御史大夫的奏章,很生气,在上面批复:着廷尉张汤与御史大夫一起查办,务要查出结果。 就找到了当年飞马而去的虎贲,三个人一下狱,就说出是宫中小太监吴乐让去的。吴乐是吴福的干儿子,这事儿明摆着,吴福也危险了。皇上说,查,就是查到了吴福,也得查,给我一个交代。御史大夫与张汤一同拷问吴乐,刘彻对司马迁说,你去,看看他们怎么问案的?一定要查出那个最后的主使人。刘彻害怕,要是身边有一个郭解的人,会不会有一天要了自己的命,为郭解一家报仇呢? 司马迁跟张汤、御史大夫三人审讯吴乐。 吴乐给带上来了,满身鲜血。司马迁坐在正中,他是替皇上来过问此案的,自然由他先问。 御史大夫不大看得起他,司马迁是个二千石,而他是八千石,是丞相、太尉以下的高官。看司马迁怎么说,怎么问?稍有不对,他就会起而发难。 司马迁心里不是滋味,他曾在这里住过监牢,生命的一大部分时间跟监牢有关,那些屈辱的日子就在眼前。满身是血的吴乐似乎与他血肉相关,他真想帮吴乐,释放吴乐。但他也知道,只能威逼拷打吴乐,等吴乐咬出下一个人来,那个人再重新受一遍苦刑,这场灾难就像瘟疫,一个接一个地株连他人,害死他人。 司马迁问,谁派你去通告郭解的? 吴乐说,我自己派我自己的。 司马迁问,你跟郭解有什么勾搭? 吴乐说,他对穷人好,我家也是穷人。 司马迁又问,你怎么知道皇上要抓郭解一家? 吴乐说,我偷听来的。 司马迁觉得这话不可信,皇上宫前有虎贲侍立,除了吴福,几乎无人能走近。吴乐虽是在宫中有势力,但也不能随时接近皇上。司马迁不问了,不想问下去。有时他不想那么做事儿,想用良知代替刑律,用良心来判定是非。御史大夫冷笑着说,中书令大人问完了?司马迁笑了笑,张汤也知司马迁的心意,他也没法儿说话。 御史大夫是一个能讨好的人,他一定会听刘屈氂的,真想在这件事儿上卖卖力气,得个封赏。他就说,吴乐,你根本就凑不近皇上身边,能听到什么?真是胡说。说出来是谁要你去报信的,你就不用受苦了。说吧? 吴乐说,是我自己。 御史大夫不耐烦,连呼动刑。张汤拦住了,说,不行。他身子骨弱,再动刑会打死人的。 御史大夫说,你不动刑,他怎么肯招?死就死,再继续查。 司马迁说,不行。弄死人了,查不明案子,谁负责任? 御史大夫想,你算个什么?不就是站在皇上身边,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个玩意儿,你张狂什么?丞相不说话,我不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他也不满意张汤,你张汤就是打人杀人的,这会儿装什么好人?不打死他,他怎么肯招?御史大夫就吼,打,给我打! 吴乐死不肯招,又被打得昏死过去。 司马迁说,我要回去了,皇上等着回话呢。 御史大夫问,不知道司马大人怎么跟皇上讲? 司马迁说,吴乐心中羡慕郭解,愿为郭解而死。三个虎贲以为是皇上要传话,就去急急地告诉郭解。 御史大夫说,这就完了? 司马迁说,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这么完了,你还想怎么样? 御史大夫说,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他们会怎么样。皇上对埋在地下的蛊人都那么在意,怎么会不在乎身边的奸人?此事不查出个结果来,绝不能罢休。请廷尉派人去把吴福请来,问他话。吴乐是吴福的干儿子,吴福总脱不了干系吧? 司马迁和张汤无话可说,就只能把吴福带来了。 吴福来了。吴福老了,真的很老迈了。灯下的吴福满头白发,他比司马迁也大不了几岁,怎么能老成这个样子呀?吴福走路很镇定,站在屋正中,说,有什么话,问吧? 司马迁不出声,张汤也不出声。御史大夫问,吴乐是不是你的干儿子? 吴福说,是。 吴乐大声吼,是我自己去告诉郭解的,没别人支使我。 御史大夫吼,住嘴!我没问你。 吴乐奋身跃起,扑向御史大夫,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害了这个害那个,这会儿又想害我干爹,你们这是害皇上。 御史大夫说,把他的嘴给我塞上。 吴福走过去,短而肥胖的手轻轻地摸着吴乐,说,好小子,你比那些长男人玩意儿的家伙硬气,你是我儿子。 吴福问御史大夫,你想怎么样,想不想去我床底下挖挖,看有没有蛊人? 御史大夫一揖,说,为了皇上,为了大汉,我非把这件事儿弄明白不可。 吴福轻轻啧言:你看看,你看看,又胡扯了不是?满肚子花花肠子,嘴里总说是为了大汉,为了皇上。你知道皇上想啥?你知道皇上要啥?你知道个屁!你这是害皇上。 御史大夫有点儿为难,吴福嘴硬,吴乐不怕死,他又不敢对吴福行刑。 吴福就用袖子去擦吴乐的脸,吴乐泪水直流。吴福笑着说,好小子,我没看错你,你有骨气,真有骨气,你是个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一条狗?吴乐说,御史大夫就是一条狗。吴福大笑,说,你看我,他能弄死你干爹,可他弄不倒你干爹,你信不信?你干爹就是被他弄死了,人也是直立着的。吴乐点头。吴福去捧着吴乐的头,像当初捧着酒醉的刘彻的头一样,说,你躺我怀里,我看着你,你疼不疼?吴乐说,不疼,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要杀了我吗?他杀了我,我也不让他得意。 司马迁心酸,吴福这些人怎么会那么有骨气,他们是残废,可不服输。张汤也盯着两人,一言不发。 御史大夫吼:你说,是谁要你传告郭解的? 吴乐说,你没本事,要我说什么?你要我害人,我绝不害人。干爹,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一回?吴福说,你说,你说。 吴乐说,你派人去我家,帮我娘,帮我爹,告诉他们,我升官了,我做了大官儿,在宫里是大官儿,你帮我拿一点儿钱,给我家。 吴福说,好,好,我明天就办。 两人流泪,吴福说,做我的干儿子,你不服我,是不是?你想哪天能替代我,做宫里的总管,是不是?我老了,我不能做总管了,你就做了,你可以替你家人盖房子买地,我帮你做这些,你说好不好? 吴乐说,好,好。 正说着话,吴乐不动了,吴福抱着他,呜呜哭起来,他大声说,吴乐,我要帮你做事,我要帮你做事儿。他轻轻放下吴乐,说:他死了。 御史大夫气急败坏:你怎么把他弄死了?你心里有鬼,你把他弄死了。 吴福很坚定,说,是你弄死了他,我恨不能掐死你! 司马迁站在刘彻面前,说,吴乐死了。 刘彻问,怎么死的? 司马迁说,服毒而死。 御史大夫说,不对。皇上可以问张汤,吴乐怎么身藏毒物的,他一入狱廷尉牢卒搜遍他全身,我查过,他身上没什么地方可以藏毒。 刘彻阴沉着脸,问,你什么意思?张汤,他说得对吗? 张汤说,他有死心,就有可能藏得下毒。我愿意领罪,是我没有看管好他,也可能是在狱中,有人给了他毒。 御史大夫说,不,是吴福给了他毒。 刘彻站住了,怎么还有吴福?吴福是怎么回事儿?吴福怎么去监狱了? 司马迁说,御史大夫要传吴福作证。 御史大夫说,吴福是吴乐的干爹。请皇上把吴福叫来,问一问他就行了。 吴福来了,腰有点儿伛,眼睛也是肿的。刘彻不吭气。御史大夫就问,你是不是吴乐的干爹?吴福说,你要是给阉了,在宫里侍候人,你也得管我叫干爹。没卵子的玩意儿里,就我官儿最大,你敢不讨好我?就像你现在讨好刘屈氂。 司马迁以为刘彻会训吴福,吴福在皇上面前敢这么说话,这可真让人想不到,他不是悄没声儿的,话也柔,手也软,只是柔顺地跟在皇上身后吗?皇上一定会训斥他的。但刘彻没出声儿。 御史大夫说,你给了吴乐毒药,把他毒死了。 吴福笑了一笑说,哎哟,我可不敢,就是刘屈氂把你毒死,你把哪个御史毒死,那都是常事儿。我怎么能毒死人?我连只蚂蚁都不踩。 刘彻突然一吼,别说了!他看着司马迁,说,中书令,你说,这件事儿怎么办? 司马迁长嘘了一口气,说,吴福在皇上身边忠心耿耿几十年了,他怎么会害皇上?知道皇上恨郭解,他就也恨郭解,他怎么能喜欢郭解?给郭解报信,这种事儿绝不是吴福干的。吴福也说得对,宫中之人都叫吴福干爹,他们做事儿都跟吴福一样吗?这件事儿不该再追究了,杀了吴乐,事儿就算过去了。就是吴乐,也该好好把他葬了。 御史大夫说,这我就不懂了,中书令大人是觉得吴乐死得冤屈? 司马迁心里来火了,真想不顾一切跟御史大夫一拼。他大声说,喜欢郭解的人就该死吗?那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该死?郭解死了,你得想想,庶民百姓为什么喜欢郭解?田蚡死了,你得想想庶民百姓为什么恨田蚡?大汉要想兴盛,就不能行事不明,是非不分。 御史大夫盯住司马迁,质问他:你是说大汉王朝行事不明,是非不分吗? 司马迁恨极了,问,为什么总盯着说话的几个字眼儿,就想把人弄死呢?你这是什么居心?怎么就不能听听人家说话,是好意还是恶意?这样做事儿公平吗? 张汤突然说话了:不公平。 吴福跪下了,流泪说,皇上,看我侍候你这么多年的分上,也让我守信一回吧?我答应了小乐子,给他家里一点儿钱,他家很穷,帮帮他家里,我可不可以这么做?皇上处死我也没什么,让我做这件事儿吧? 刘彻说,好啊,派你的人去,把他家安抚好。就说我说的,他是为大汉而死,给他建个牌坊。 御史大夫还想说话。 刘彻说,你要是不说话了,我今天就舒心多了。你不再写奏章了,不再说这件事儿了,行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