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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

作者: 李锐

3.4 印象最深的老师——杨昌济

1936年,毛泽东同斯诺谈到他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的情形时说:“给我印象最深的老师是杨昌济,他是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我后来同他的生活有密切的联系。”

在学校生活中,老师的关系最大,一个好老师的思想学识行为品德,往往对学生发生深远的影响。杨昌济是一位学贯古今、融通中外的学者,更是一位爱国心切、道德高尚、思想进步、诲人不倦的教育家。他一生“以直接感化青年为己任,意在多布种子,俟其发生”①;曾有明志诗句:“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被人称为:“经师人师,备诸一身,以故来学之士,一受其熏陶,无不顿改旧时之宇宙观,如饮醇醪,受其影响。”② 当年以萧子升、毛泽东、蔡和森为代表的一批好学深思、力求上进的第一师范学生,聚集在杨昌济的周围。他们课后常登门聆教,或谈治学方法,或讲做人之道,或阅读书笔记,或论天下大事。老师的教导,首在思想志向和抱负,尤鼓励精读哲学;次为独立奋斗精神,即父子兄弟间也不可互相倚赖;读书治学,提倡自学为主,由博而精,重批判分析,决不盲从;尤讲究实践,学以致用,知行统一;做事有效率,深谋远虑;生活方面,严谨刻苦。所有这些,直到为人处世,养生之道,老师无不讲到做到,以身作则。在这样师生相敬、相得、相爱的情境中,潜移默化,终于开花结果:继承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在湖南的传统,以第一师范这批进步青年为基础而成立的新民学会,成为五四运动时期湖南革命力量的核心,而且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做了很好的组织准备。在学会成立时,毛泽东特别讲明这个学会的创立,同杨昌济的教导分不开。

杨昌济(1871—1920),号怀中,长沙县板仓人。他家世代书香,外祖父平江向家出过翰林,尤以理学传世出名,父亲终身授徒为业,关心时政,是儿子的蒙师。他“八岁失恃,十四岁失怙”,幼年曾受父亲影响,发愤自学,学古人的闭门不出,专心读书,持之以恒。1892年在《达化斋日记》中这样写道:“恒之云者,判数年之功,治指定之数书;一旬之中,不容有一书之阙;一月之中,必须有数十条通透之识。一年之中,或抄或作,必须有一二卷之成书;十年之中,必须小成;三十年之中,必须大成。如是以终身焉,则恒之谓也。”“然恒之云者,非必死守一书,弃绝百氏,读上句如无下句之云也。贵攒零合整,融化贯串。古人书文,为类百千,而各有其相通之处。”他提倡这种治学精神和读书方法,也一生实践了自己的主张,并影响于他的门徒。

杨昌济19岁考取秀才,乡试(考举人)未中,即弃科举。1895年到1898年,继承父业,在家乡当塾师,自学重点转向王船山、顾亭林等知行统一、经世致用之学,接受龚(自珍)魏(源)康梁影响,借古鉴今,以“张三世”为改良变法的理论根据,认真研读《春秋公羊传》,也相信“天下大同”的儒家理想。同时刻苦自学英文和日文,准备出国留学。1898年进入长沙岳麓书院后,积极参加南学会的各种活动,为“通讯会友”。在讲演会上,曾向谭嗣同请教,谭很赞赏他的提问。在“百日维新”发布新政诏书时,他的论文《论湖南遵旨设立商务局宜先振兴农工之学》,在南学会课卷中被评为第三名,并发表在《湘报》上。他认为,农工本性为“朴钝”,“苟无士人为之联络,则各事其事,没世而不能相通”。“振兴农工之法,约有三端,一曰学堂,一曰学会,一曰学报,而三者之中,又以学会为最先。”必由“读书明理”之士人倡导,“慨然以振兴农工为己任,则随处聚会,随处讲论,而振兴之策,自日出而不穷也”。谭嗣同为变法牺牲后,杨昌济对这种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特别钦佩。后来在他的著作《论语类钞》中这样写道:“世之君子,有杀身忘家而不悔者矣。”“天下万世有大难,死一身一家,而生天下万世,仁人所愿也。”“谭浏阳英灵充塞于宇宙之间,不复可以死灭。”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之后,清政府开始实行废科举、办学堂、派留学生等“新政”,饬令各省设立专款奖励留学。杨昌济是在留日高潮中较早出国的。他自己说:“余自弱冠,即有志于教育。……处此时势,非有世界之智识,不足以任指导社会之责,于是出洋求学,留于日本者六年,复至英国留居三年有余,又往德国留居九月。”1903年赴日本留学时,改号“怀中”,表示“身在异邦,心怀中土”。同行共30多人,他的年龄最大。先入东京弘文学院,后进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文科。1909年离开日本,转赴英国留学,在阿伯丁大学攻读哲学、伦理学和教育学等。那时正是清朝末年,外侮频仍,国事江河日下,留学生中多有一种执著的忧国之心。留日学生办的刊物达20多种,杨度、杨毓麟等办的《游学译编》,以政治革命、种族革命为宗旨。杨昌济将他的部分《达化斋日记》发表于该刊,宣传个性解放,尊重个人理性,“天地万物,以吾为主”。同时强调变法维新,要以民为主,主张依靠下层“小民”,着力于改变思想:“变之自下者,效迟而可久”。“变科举,变学校,变之自上者也;变学术,变之自下者也”。又特别强调思想精神的能动作用:“天之力莫大于日,地之力莫大于电,人之力莫大于心。阳气发处,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苟其公忠体国,百折不回,虽布衣下士,未始无转移世运之能也。”同杨昌济一道去日本留学的陈天华,著有影响极大的《猛回头》、《警世钟》等通俗革命读物,最后留下了激励同学“坚忍奉公,力学爱国”的绝命书,蹈海自杀,使杨昌济感到极大的悲愤。黄兴领导的广州起义失败,七十二烈士惨烈殉国之后,一同在英国留学的同族好友杨毓麟(笃生),也愤而蹈海自杀了。朋友的死,使他更加决心献身于教育事业,以此来报效国家和国民。

1909年杨昌济去英国深造时,与杨毓麟、章士钊等同入苏格兰阿伯丁大学,系统研读西方哲学史、伦理学史以及当时欧洲流行的各种哲学流派的学说。尤对伦理学上之禁欲、快乐、功利、利己、利他种种主义,对比中外古今,进行考察研究。同时注意调查英国风俗习惯,大至言论自由、通信自由,小至不说谎,不随地吐痰等文明礼貌,都加注意,作为借鉴。1912年在阿伯丁大学毕业,得文学士学位。接着往德国考察教育9个月,并旁及政治法律等。在波茨坦离宫参观时,得一印象极深之事:德皇威廉一世曾为扩建皇宫,强行拆毁一磨房。主人向法庭控告,法庭依法判决德皇赔偿损失,重建磨房,德皇只得执行。为此事他在《达化斋日记》中写道:“西人之尊重法则不屈于权势有若此者,乃东洋人之所未梦见也。”

杨昌济于1913年春回国。这时清朝已被推翻,成立了民国。湖南督军谭延闿想延揽他出任湖南省教育司长。他的留日、留英同学范源濂等人,这时都在北京政府当了总长,他不是个热衷仕途的人,决不肯做官,应聘到湖南高等师范学校(前身为岳麓书院)讲授伦理学、教育学和哲学等课程。高师是湖南当时的最高学府,也是第一次设这类课程,影响很大。他是一个律己极严、办事极认真的人。他把教书当作终身的事业来做。从他的《达化斋日记》中可以看到这种态度。如1914年7月5日:“长沙县公署委余为湖南第一联合中学校校董,余辞之,谓余将担负第一师范学校修身科之全责,加以教育每星期约20余小时,不得不以全力注之;联合中学校校董负责重大,未敢兼营,恐致于两方面俱不能尽其责任。”关于他在湖南高等师范学校任教的影响,当年的学生舒新域在解放前出版的《我和教育》一书中,这样写道:“在人格上最使我受感动者为杨怀中先生。……当时他教我们的伦理学。他的道德观是融合中国的性理学与英国的功利学派的伦理观而贯通之,故极重实践。其处世接物一本至诚,而一切都以人情物理为归。他律己极严,不吸烟,不饮酒,读书作文均正襟危坐,处以虔敬。但对他人则并不强加干涉,常谓美之所以为美,须有多态统一,于人亦然,只要其行为不害及群众,应听其自由。在经济上尤为耿介,除以劳力所得,绝不妄取一文。”

杨昌济自幼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是儒家典籍的熏陶,服膺孔孟程朱的学说,他的思想基本属于儒家,不过他毕竟在外国留学10年,接触到了西方近代思潮和西方哲学。因而他能够联系欧洲学术思想来重新解释孔孟程朱陆王的学说,他的思想已经不同于传统的儒家。尽管杨昌济在思想史上远没有康有为、谭嗣同那样显赫的地位,但就其思想的倾向和分野来说,他也属于近现代新儒家的一员。《达化斋日记》中记有这样一段:“为生徒讲教育学史,至培根之倡实验派哲学,与笛卡儿之倡推理派哲学,因言朱晦庵之学近似培根,王阳明之学近似笛卡儿:一则求理于事物,一则求理于吾心。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则有实验之意,思则有推理之意。又《大学》八条目中之格物致知,亦可作如是观。格物则实验之事也,致知则推理之事也。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辩格物致知之义甚详,船山时时辟象山阳明,而其所论致知之功夫,乃与陆王之说合,亦当注意之事也。培根以前之学问,多研究社会问题。培根乃一转其方向,使学者之心力,专用之于研究自然现象,乃启近世科学之门径,其有功于人类者不小。有治身治心之学,伦理学是也;有治人之学,政治学是也;有治物之学,理化博物诸科是也。吾国前此学问,于治身治心治人之学,未始无所研究,独缺于治物之学,此物质文明所以不能发达也。”(1914年3月18日)这样从中国重精神文明而论述物质文明不发达,“独缺于治物之学”,即自然科学自古不发达,这种观点是非常切实非常深刻的。中国确实产生不出而缺一个培根。由此可见杨昌济学术思想之一斑。

杨昌济的新儒家思想,是不是可以这样看:一方面,他继承了王船山、谭嗣同的遗产;一方面,他又接受了西方近代思想,例如民主与科学的影响,而加以融会贯通。在《达化斋日记》中,多处说到王船山,例如说:“吾国人不惑于风水之说者鲜矣,虽朱子犹惑焉。近世如魏默深、曾涤生、郭筠仙、刘霞仙,皆有此迷信;船山独卓然不惑,力排五行术数之说,此其所以为卓绝也。”(1914年6月25日)“船山一生卓绝之处,在于主张民族主义,以汉族之受制于外来之民族为深耻极痛,此是船山之大节,吾辈所当知也。今者五族一家,船山所谓狭义之民族主义不复如前日之重要,然所谓外来民族如英法俄德美日者,其压迫之甚非仅如汉族前日之所经验,故吾辈不得以五族一家,遂无须乎民族主义也。”(1914年6月24日)当时能够把对民族主义的理解从反满发展到反对帝国主义,不能不说是杨昌济的远见卓识。

他教书不是照本宣科,往往将自己的心得,如《论语类钞》和《达化斋日记》中的有关篇章,向学生讲解,以启发学生触类旁通,独立思考。《达化斋日记》里记下了一次讲课的内容:“余尝教人以有胜于无,动胜于静,乃是为太无作为之人而立论;其实有为固不易,有不为亦不易。社会时时要求我做事,欲拒斥其不合为者,非有十分之果断与定力不能。船山尝言:‘动固动也,静亦动也;动则使静者动,静则使动者静,皆非用力不可。’此说正与力学惯性之法则相合。”(1915年3月17日)杨昌济征引王船山的意见而加以发挥。这种动静观给了毛泽东很大的影响,他完全赞成杨昌济的“动胜于静”的观点。杨昌济自己多年实行冷水浴、静坐、废止朝食三种健身法,毛对后两种则并不盲从老师。他在1917年写的《体育之研究》一文中说:“人者,动物也,则动尚矣。……动以营生也,此浅言之也;动以卫国也,此大言之也;皆非本义。动也者,盖养乎吾生、乐乎吾心而已。……愚拙之见,天地盖惟有动而已。”好动,强调运动和斗争,不仅在哲学观点上,后来几乎成了毛泽东性格的一部分,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达化斋日记》中常见对谭嗣同的推崇。日记里回忆了当年同谭的接触:“谭复生于戊戌年在湖南创立延年会,其命意在于省去无谓之应酬,以所省出之精力时候读书办事。谓计人寿命之修短,不以其年龄之多少,而以其做事之多少;如做事多则虽中年亦可云寿考,如做事少则虽耄耋亦可云夭亡;省去无谓之应酬,则人人可多办事,人人延年益寿矣,故曰延年会也。”(1914年6月2日)“戊戌岁曾在南学会发一问(如何理解‘天地之大德曰生’)。谭复生答云:‘于圣贤微言大义晦盲否塞之秋,独能发如此奇伟精深之问,此岂秦汉以下之学者胸中所能有哉?兹事体大,余亦何敢论断,总之以民为主,如何可以救民,即以如何为是,则头头是道,众说皆通矣。’”(1914年10月15日)

在谭嗣同那里,杨昌济不只是接受了他的维新主张和“以民为主”的民主思想,还改变了自己对佛学的看法。《达化斋日记》里从谭嗣同的《仁学》中摘引了两大段谈论佛学的文章,接着说:“援儒入释,昔贤所讥,然沟通儒释之巧,未有过于以上所钞之二段者。余习闻儒者之言,颇不甚满意于佛说;谭浏阳乃重佛若此,使我意为之一转。余现虽尚未研究佛学,已确认其哲学上之价值矣。”(1914年6月19日)由此杨昌济对佛学也产生了若干兴趣,似乎也接触了一些佛教典籍。日记里记下了友人的一段谈话:“《四十二章经》似《论语》,《圆觉经》、《楞严经》似《大学》、《中庸》,《大乘起信论》似《孟子》,《六祖坛经》似《传习录》,《华严经》似《周易》,《祖宗八要》似论理心理。”(1915年4月7日)这种影响甚至也传递到了毛泽东的身上,1920年6月7日,他给黎锦熙的信中就表示了“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我们不清楚他是否作过直接的研究,但《仁学》中间谈到的某些东西似留下了痕迹。例如,《仁学》中说的:“佛之所谓眼耳鼻舌身,孔皆谓之身”(转引自《达化斋日记》1914年6月18日)。后来毛泽东在《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一文中说:“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这5个字,至少这个“身”字,就是从那里借来的。

在杨昌济心目中最大偶像应该说是曾国藩。这一位湖南老乡是中国近代史上关系极大的人物。他所创建和统率的湘军是清王朝扑灭太平天国起义的主力军,他因此得到“汉奸刽子手”的称号。如果不是只看这一个方面,那么,他的办事精神以及治学和文章等方面,都有过人之处,在道德方面也是个律己很严的人,因而在旧时士大夫阶层中博得了广泛的尊敬。杨昌济对曾国藩的尊崇,可说是一种时代潮流,他无论治学乃至立身行事,都是以曾国藩为自己的楷模。这些都对他的学生发生深刻的影响。《达化斋日记》中关于曾国藩的记载很多。例如,1899年8月18日:“日内又萌停看《通鉴》(指《资治通鉴》)专看《文编》(指《皇朝经世文编》)之念,此大不可也。昔曾文正自定课程,每日读史十页,终身不间断,此可师也。”1914年9月12日:“昨日将曾文正公家书钞完,颇自以为喜,已做成一事矣;此后仍当节钞其家训与日记,拟合刻之,名曰曾氏嘉言。”1914年10月23日:“曾文正在营中读书如常,云借此以养心。”1915年3月4日:“今日从周印昆处借来曾文正手书日记,共四十本。……观文正之所以自克者,如多言、好名、忿怒等,余幸无之;又如好谐谑,亦非余之习惯。”同月12日:“今日看文正咸丰九年十二月日记,兼看同时之家书、家训,于文正为事益为瞭然。惜无书札奏牍耳。”

杨昌济不只是下了一番工夫研读曾国藩的日记,在他自己写的日记中,人们也依稀可见模仿曾国藩的态度,常常可以遇到自我反省的地方。例如,“日内忽忽不乐,实为非理。平心自问,有何不足之处耶?若大局危急,则所谓他人之事,天意主张者,尽吾一人之心,一日之心而已,徒忧何益乎?子曰小人长戚戚,传曰无忧而戚忧必雠焉,不可不戒也。”(1899年8月20日)又如,“予恒有自满之过,形于辞色,二三益友,往往微示风旨以警动之。此大病痛,宜痛加克治者也。人莫不自智而愚人,不知人之窃笑其愚也。负质愚鲁,虽竭力学问犹不免于笑焉,是诚莫可如何之事;惟忽好自用以益人之笑,斯为极不可忘者。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诗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反顾生平,不胜愧悚。”(同月24日)又如,“人在社会之中,不能绝无交际,要不可过于脱略,使人生恶感情。余今日赴席,散席后即归,未与座客一一告别,似乎简傲,此后宜留意也。”(1914年3月18日)又如,“昨与人谈话,有讥议人之处,此大不可也。盖乘兴而流,未及检点耳。”(1914年7月18日)又如,“闻生徒之言,似有谓我之教授无味之意,不可不力求进步。”(1914年9月12日)又如,“中华书局为扩张销路计,请多人签名介绍,余以未见其书,未肯漫然署诺。”(1914年12月19日)又如,“昨日又读斯宾塞《感情论》,英文书字小,有伤目力,惟白昼光明时乃读之,晚间只能读中国书。余思当务为急,余现在教授心理学,则多读此种书,乃余之职务有益者,当少看他书,而以全副精神注之如此。”(1915年3月26日)这些日记,真是处处可见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的工夫,显出一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圣人之徒的形象。正如他的学生毛泽东说的,他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也“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一个公平正直、品格高尚和有益于社会的人”。

曾国藩的事迹和著作,也列入了杨昌济修身课的讲授范围,在他为学生拟定的修身问题中,就有:“曾涤生自课卫生之事,能言之与?”“试言曾涤生教弟之事”。“曾涤生以求阙名斋,何意?”曾国藩的书斋叫“求阙斋”,“阙”就是“缺”,所追求的不是完满无缺,而是有所不足,还有缺陷;也可以发现自己缺点的意思。这种谦虚谨慎态度,杨昌济也是赞赏的。

毛泽东是杨昌济极为看重的学生,在《达化斋日记》里留下了先生对学生的好感,而且正是以曾国藩为榜样来勉励之:“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而两地之语言各异。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务农,易于致富,富则往湘乡买田。风俗纯朴,烟赌甚稀。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务农二年,民国反正时又曾当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历也。”(1915年4月5日)

在杨昌济的影响下,当时毛泽东对曾国藩也确是五体投地的佩服,他在致黎锦熙的信中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

杨昌济极其关心时事。对日本欲吞并中国早有所感。“余前在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听其西洋历史讲义,谓中国人与罗马人同,唯宝爱其文化;虽外人入主其国,苟不伤其文化,即亦安之。私心揣测,谓日人不怀好意,颇有继满洲人入主中国之思想,此吾国人所当深念也。”(1914年6月24日)当时日本正逼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达化斋日记》涉及此事时说:“外人之谋我者着着进步,而我之所以自卫者毫无进步,甚可忧也。”(1915年2月27日)袁世凯屈于日本压力接受二十一条,日记写道:“此国民之耻也。”(5月10日)可见他对国事的忧虑。“五七”国耻激发了全国人民的爱国怒潮,杨昌济“至第一师范学校,为国事而讲演,余以‘不死、求己、猛进、坚忍’八字勉诸生。”(同月27日)在袁世凯阴谋称帝时,第一师范的爱国师生是一致行动的,毛泽东曾以学生会名义,集康有为、梁启超的反袁文章,印发过小册子。对于正在进行的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杨昌济也很关心。《达化斋日记》中有多处涉及了战事,报纸上关于交战双方武器装备的情况,他都择要摘记。他对时局的关心毫无疑问也影响了他的学生。

杨昌济在教学中,常常把自己接触到的国外的各种各样的新思想介绍给学生。那时他读了浮田和民的《新国民之修养》一书,极感兴趣,在日记中称“浮田氏则真有学者之价值,其学说将来必为日本社会中之一大势力。”(1914年9月25日)在翌日的日记里,他写下了读该书的心得:“浮田和民极言日本现在之教育制度强化斲丧人才,其弊在于偏重注入智识主义与画一主义。谓学校之试验(按:指考试),其弊较中国从前之科举更甚;盖科举仅害一部分欲为官吏之士人,日本今日之学校试验,则遍害社会中各种类之人也。其持论谓:青年处于此恶制度之下,当不以试验之分数为意,课之可缺者缺之,可以迟刻(按:指迟到)者则不妨迟刻,省出精力独自研求,务求实益。能不入学校更善。”这个思想显然给了毛泽东很深的印象。他在《体育之研究》一文中说:“中学及中学以上宜三育并重,今人则多偏于智,……吾国学制,课程多于牛毛,……观其意,教者若特设此繁重之课以困学生,蹂躏其身而残贼其生……”在给黎锦熙的信中,他说:“弟对于学校,甚多不满之处。”(1917年8月23日)“我一生恨极了学校,所以我决定不再入学校”(1920年6月7日),而主张“另立自修学社,半工半读”。毛泽东不但这样说了,而且这样做了。杨昌济传授而又为其得意门生所接受的这些思想,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后,还起着作用。毛泽东所倡导的教育革命,主张精简内容,反对以学生为敌,提倡自学,认为老师讲得不好学生可以睡觉,等等,其思想之发轫,当始于此时。

1918年夏天,杨昌济应蔡元培校长之聘,出任北京大学教授,讲授伦理学和伦理学史,举家迁往北京。这时正是“五四”运动前夕,新文化运动进入高潮,北大师生最为活跃,各种组织、社团和刊物很多,系内有,跨系校的也有。杨参加了哲学研究会和进德会等活动。1919年10月,邓中夏、黄日葵、许德珩等进步学生办《国民》杂志,杨昌济在该刊创刊号上发表了《告学生》,这是他49年教学生涯中最后一篇文章。文中表达了对青年的热切期望,以及对新思潮的态度。杨昌济这时的思想倾向仍属于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未能脱离“教育救国”的理想,同已开始宣传马克思主义和“十月革命”的李大钊、陈独秀很不相同,但也不同于胡适所认定了杜威的实用主义,而是要积极研究各种西方的新思潮,根据中国国情,“斟酌古今,权衡中外”,加以比较抉择。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值得多作一些摘引。

文章开头就说:“今日我等之急务,在树立一种统一全国之中心思想。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者,在于有思想,而人品所以有圣贤庸众之分,亦以其思想之高尚或平凡而区别之。……个人有个人之主义,民族有民族之精神。无有个人而无主义者,亦无有民族而无精神者。惟主义有纯驳,精神有盛衰而已。近日中国与万国交通,政治上复经极大之变动,思想界遂生非常之混乱,新旧冲突,青黄不接,群众苦之,青年尤甚。所望贤圣之士,学问、思辨共讲其事。务取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种种问题——加以新研究、新解释,斟酌古今,权衡中外,审思中华民族在世界之地位,审思自己对斯世当取如何之态度,在一己则立一贯通一生之思想,在一国则立一百年远大之规划。此乃我辈今日之急务也。”文中认为,根本办法仍在“唤起国民之自觉”。“国民自身国家之本体也。本体一坏尚有何说?今日中国国民实迫于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之时也。”而“欲唤起国民之自觉,在于少数贤智之士”,有赖于这些“先知先觉”。“古来一种学说,倡之者不过一二人,而辗转流传,卒遍海内,流风余韵,久而益新。盖真理恒得最后之胜利,但患所言之非真理耳。苟为真理,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未有不如斯响应者。故欲唤醒国民,先在醒自己,己苟自觉,斯能觉世。从事学问之研究者,可以奋然而起也。”以下关于学者自处之法,“一在贵我,一在通今”。这是毛泽东《讲堂录》上即出现过的老师的观点。“所谓贵我者,乃谓各人宜自有主张之。吾以为是则力持之,举世非之不可顾也;吾以为非则力避之,举世是之不敢阿也。必有独立之思想,始能有独立之人格。”关于“贵我”的这一段话,也是《讲堂录》上出现过的:“吾尝曰:‘横尽虚空,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唯我;竖尽久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惟目前。’可恃唯我者,求己责己之义;可据惟目前者,重现在之力行主义。”关于“通今”,是充满了辩证法的:“无论何种之社会,莫不有公众承认之法则焉”。“时势既变,则法则亦从之而变。”“法则为人生而存,非人生为法则而存也。”“古人所立之法则必不能尽合于今人,故不可盲从古人”。“士不通今,终鲜实用。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广游历,多读外人所著之书,多阅新出之报章、杂志,务求有世界之智识,与日新之世界同时并进,庶于此大世界之生存竞争不至以懵于时势,自居劣败。”然后文章阐发贵在实践的道理:“即知即行,知行合一,必然是可谓之自觉”。“知则必行,不行则为徒知;言则必行,不行则为空言。”“博学、深思、力行三者不可偏废。博学、深思皆所以指当其力行也,而力行尤要。力行为目的,而博学、深思为方法,博学而不行,何贵于学?深思而不行,何贵于思?能力行,则博学、深思皆为力行之用;不能力行,则博学、深思亦徒而已矣。且博学与深思亦力行之一事也。非真能力行者,学必不能博,思必不能深,故学者尤不可不置重于实行也。”

老师这种“贵我”、“通今”的教导,“知行合一”、“实践为本”的学说,被老师最看重的学生毛泽东,是一生实践了的,在言行中全面发挥了发展了的。综观毛泽东一生,尤其晚年,实践家的品质高于理论家的品质,不能不说同杨昌济当年的熏陶是大有关系的。

文中还写道:“实行之中含有二义,一贵坚忍,一贵勇敢。勇敢和坚忍,其实一德也。勇于创始,忍以要终,要本于意志之力。人生斯世,无在而不须苦战奋斗。不解苦战奋斗者,无生存之希望者也。”“至于廓清旧说,发挥新义,尤有资于勇敢。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能行人之所不敢行,此乃圣贤豪杰之所以异于庸众也。非常之勇,黎民所惧,及其既成,天下晏如。彼圣贤豪杰有超世之识,盖世之气,见之真而守之固,能为天下之原动力,而不待人之后兴。今日之欧洲战争,乃全世界之大改革、大整顿之时代也。中国立于此全世界大改革、大整顿之时代,亦不能不为大改革、大整顿。而欲为如斯之事,非勇者不能,吾故标一尚勇之义,为海内人士正告焉。”

老师所贵之坚忍,所贵之勇敢,进行大改革、大整顿,翻天覆地所必须的大坚忍精神、大勇敢精神,不正是在他的学生身上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吗,不是经过30年的坚苦卓绝英勇奋斗,而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吗?

杨昌济到北京后,还直接帮助了新民学会会员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鼓励毛泽东、蔡和森等这一批优秀的湖南青年来到北京,直接沐浴了北京的新思潮春风。可是,过于劳累的一代经师、人师,却一病不起了。杨昌济不幸于1920年1月17日病逝。对于所敬仰的老师去世,毛泽东很觉悲痛。当一些教育界名流和杨昌济的生前好友联名发起募捐,为遗族生活集资,毛泽东也列名为发起人。比起当过总长次长的蔡元培、章士钊、范源濂、杨度等人来,当时毛泽东在列名者当中大约是最不知名的一人,他也顾不得这些,总想为老师做点事情,以尽学生的无限心意。

杨昌济没有活到50岁,但是他的影响是长远的。1920年冬天,毛泽东写的《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中,谈到学会的成立,“还有一个原因,则诸人大都系杨怀中先生的学生,与闻杨怀中先生的绪论,作为一种奋斗的和向上的人生观,新民学会乃从此产生了。”大家都知道新民学会同中国共产党建党的关系,能够留下这样的影响?杨昌济可以永垂不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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