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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共和

作者: 张建伟、盛和煜

03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一

海军衙门驻汉事务署,几个衙门的人挥拳朝辜鸿铭扑来。

张之洞眉头一皱,他身后两个精壮汉子早迎上去,只听一阵骨头断裂声,衙门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惨叫不迭!

张之洞走上前去,用手中折扇指着那官员道:“你这狗奴才天大的胆,竟敢公开卖官鬻爵,败坏朝廷名声!”

那官员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竟敢……”

张之洞冷冷道:“老夫张之洞。”

周围的人一听这小老头竟是威名赫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不禁都敬畏地后退几步!

那官员更是吓得魂飞魄丧,把半截话生生掐断在喉咙里扑地趴下,连连叩头道:“卑职该死!卑职有眼无珠……”

这里辜鸿铭早已走上前去,将那张通告一把撕了下来。

那官员满脸煞白道:“大,大人,这通告撕,撕不得,海防捐确实是李鸿章李中堂请旨实行的……”

“满嘴胡言!”张之洞脸一寒,喝斥道,“分明是你等利欲熏心,才想出这海防捐来搜刮民财,还敢在这里玷污李中堂清名,来呀!摘了他的顶戴花翎!”

“是!”随从们暴应一声,冲上前去,不由分说,三把两把将那官儿扒得只剩一件内褂!

辜鸿铭笑嘻嘻将那一枚铜钱放在那堆扒下来的顶戴袍服上,“喏,我早说过,你这官儿我一文钱买了!”

回到湖广总督府,辜鸿铭仍然在兴奋中,笑道:“大人这回给李鸿章一个难堪了!”

张之洞淡淡地说:“也给了朝廷难堪。”

辜鸿铭收敛了笑容说:“‘海防捐’真是李鸿章请了旨的?”

张之洞:“所以下面才有持无恐啊!”

辜鸿铭:“既然如此,大人难道不怕朝廷怪罪下来么?”

张之洞:“那倒不至于。‘海防捐’虽然是请了旨的,但卖官鬻爵,毕竟不是光彩事,所以朝廷才不降明旨而让李鸿章出面。要办也只能偷偷摸摸,哪有像他们这样大吹大擂,肆无忌惮的?因此,老夫在辖区内取缔它,朝廷虽不悦,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李鸿章那里,我有些不好交代……”

一个书办匆匆进来,呈上一份电文,“禀大人,天津直隶总督府急电!”

张之洞:“念。”

书办念道:“香严台端大鉴:昨接醇亲王来函,称颐和园工程亏空甚钜,让鸿章致函各督抚处筹款。筹款以海防名义较为正大。我辈受国厚恩,自当竭力代谋。而台端魄力,雄视九州,近代无人可比。故望从湖广集得大宗,倘能得一百万两则喜之不胜矣……”

张之洞不禁伸手拿过电文,扫一眼,冷笑道:“李鸿章打的好算盘!”

辜鸿铭:“这叫做挟醇王之名,行敲诈之实。我们自己天大的窟窿填不满,他伸手就想挖一百万两银子去,这主意也太歹毒了!”

张之洞:“这就是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他办事只重实利而不择手段了。‘海防捐’的事我还没有找他,如今可好,他倒找起我来了。预备纸笔!”

辜鸿铭:“大人回信拒绝?”

张之洞:“那岂不扫了醇王爷的面子?我只上奏朝廷,弹劾海防捐……”

辜鸿铭一愣,随即大悟,不觉敬佩地:“好,以攻为守,避开醇王爷,对事不对人,管叫他如乡间俗语所言,偷鸡不着蚀把米!”

“我念,你记。”张之洞:走动几步,沉声念道:“臣,湖广总督张之洞跪奏……”

紫禁城,朝房外,翰林院侍读学士、翁同龢的学生文廷式兴冲冲对翁同龢说:“老师,听说张之洞上折子了,弹劾‘海防捐’?”

翁同龢点点头。

文廷式:“那我们应该立即发动御史、翰林群起响应啊!”

翁同龢摇摇头,嘴里轻轻吐出四个字:“引而不发。”

文廷式有几分迷惑地看着他。

翁同龢:“张之洞的奏折,称得上义正词严。何况,太后对他的倚重绝不在李鸿章之下。他的折子,太后若允了便允了,若不允你再上一百个折子也没用!所以,我们此时要做的就是等待最佳时机,然后出手!”

文廷式:“那我们就在一旁干等?”

“怎么是干等?我已作了安排,皇上待会儿就要接见几个官儿,靠‘海防捐’捐来的官儿……”

养心殿,光绪接见捐官,黑色幽默

储秀宫,慈禧倒是神情自然。

“既然‘海防捐’闹得这样不像话,那就准了张之洞的折子,将这劳什子停了吧!”慈禧正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花,背对着奕環说。

奕環站在那儿,一脸的苦相,“可这就少了一条筹钱的渠道,也打了李鸿章的脸哪!”

“恐怕不只是打李鸿章一个人的脸吧?”慈禧回转身来,款款走到炕沿边坐下,看着奕環,淡淡地说。

奕環慌了,忙道:“太后这样说,臣惶恐得紧。”

慈禧:“七爷你也别惶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当初我让你为修园子的事儿想办法,你倒好,肩一滑,天大的重担全让李鸿章一个人接过去,你在一旁图凉快去了!如今呢?想图凉快也图不成了吧?”

奕環低了头,满脸惭愧,“总是臣无能……”

“不是无能,是糊涂!”慈禧刚提高声调,一看奕環吓得那个样子,又低了下来,“你想当甩手掌柜,眼下这情势,你又怎么当得了呢?就说这‘海防捐’吧,到今日止一共筹到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李鸿章是全部给了颐和园还是只给一部分其余的自己截下来了,你心里有数么?”

奕環:“臣料想李鸿章没,没那个胆子……”

慈禧:“没那个胆子也得防着点!我所以准了张之洞的折子,一是‘海防捐’确实闹得不像话;二是要捐官的也捐得差不多了,正好就着坡儿下驴;三是给张之洞一个面子;四是给李鸿章提个醒,别让他以为中国的天空就他那片云彩能下雨!”

奕環没想到停掉一个‘海防捐’,慈禧竟有这么多层的考虑,不由偷瞥了他这位嫂嫂一眼:只见她穿着绣满了大红牡丹的黄缎袍,冕上镶着耀眼的珠花,中央缀一只纯净无瑕美玉制成的凤,衔一串晶莹的珠络。慈禧明眸隆准,脸部的线条极为柔和,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阵寒意和愈发增加了敬畏之情。

奕環由衷地说:“太后圣心远虑,臣纵有一百个心思也想不到这些!”

慈禧:“算了吧,这些恭维话也变不出银子来!你只说说,停了这‘海防捐’,你和李鸿章还商议了哪些筹钱的法子?”

奕環:“还商议了两条,都是以办海军名义,一是请各地督抚认交,一是向洋人借款。”

慈禧:“嗯,这两条法子倒是可行。只是我这个生日各地已送了孝敬银子,再找他们要钱,未必会痛快给你。向洋人借款呢,须防他利息盘剥太重。”

“所以李鸿章也难哪……”情不自禁,奕環露出了对李鸿章的同情。

慈禧不无嘲弄地看着他,笑了,“七爷真是忠厚人,刚才见我压了李鸿章一下,心里就老大不忍了。放心吧七爷,李鸿章的难处,我还不知道吗?等他将各督抚认交的银子和向洋人借贷之事办妥后,我会帮他一把的。”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衙门花厅,这里实际上是李鸿章会客的地方。花厅朝南开着一色的玻璃窗,镶嵌着玉蓝色镂花玻璃,两壁排列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靠椅和镂花茶几。因为有洋人来,茶几上又铺上了雪白的台布,银制果盘上摆放着时鲜果品,还有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

四个洋人坐在花厅里,他们分别是英国汇丰、怡和,法国东方,德国德华四家银行的代表,是李鸿章让盛宣怀将他们请来议事的。

盛宣怀指着一盘艳红的荔枝,对洋人们说:“这是刚从广东运到的荔枝,请先生们尝尝新!”

说着,他拿起一颗,剥出里边雪白的脯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关于荔枝,我国唐朝时有一个优美的故事……”

怡和银行的代表打断他,“盛大人,我们只想尽早知道总督大人邀请我们前来的真正用意,而没有心思听关于唐朝的故事!”

盛宣怀笑笑:“中堂大人将于九时三刻接见诸位……”他掏出怀表,“距现在还有二十定秒!”

“中国人从来不懂得遵守时间,他们的官僚更是如此!”德华银行的代表对东方银行的代表说。

东方代表:“不过据我所知,这位李中堂……”

他话未落音,门外高呼:“中堂大人到!”

花厅里的洋人们一下噤声,起立。

门外快步走进来两个仆人,其中一个夹着个蓝色衣包。他们刚将衣包放在厅上首的花梨加官椅上,李鸿章顶戴朝服也跨进了花厅。他径直走到花梨椅前,伸出手臂。

离他最近的汇丰代表以为李鸿章是想和他握手,忙上前一步,伸手,却发现李鸿章伸平手臂只是为了让仆人将朝服脱下,不觉尴尬站在那里。

李鸿章却似浑然不觉,当着他们的面慢吞吞地让仆人脱去朝服,从衣包里拿出一件宝蓝缎夹袍换上,又将顶戴换成了便帽,这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坐!”

他先在椅上坐了,四位洋人也致礼坐下。盛宣怀上前道:“禀大人,英国汇丰、怡和,法国东方,德国德华四家银行的代表先生都已到了!”

“嗯。”李鸿章抬起头,目光在几位洋人脸上犀利一扫,开门见山道:“请诸位来,是想向诸位借钱。”

虽然银行代表们对此早已经有所预料,但对李鸿章不加任何修饰就说出自己的目的感到吃惊。

李鸿章:“我北洋海军经费不足,致使新舰之添置,旧设备之更换,以及购买火炮弹药诸方面都难以落实,若诸位代表之银行,能在经费上予以援手,我必回报之!”

一阵沉默。

洋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倨傲有的平静,有的微笑有的沉思,但那都是装出来的,掩盖不住的只有眼里贪婪攫取的光芒。

终于,法国东方银行的代表开口了:“我非常欣赏总督大人的直率态度,我想这种态度将是我们今后合作的基础。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东方银行借钱给你们,总督大人所说的回报是什么?”

李鸿章:“利息。难道利息不是最好的回报么?……当然,如果贵行的利息能够低一些的话,我们将在其他方面予以补偿,比如,北洋海军将在贵国采购一部分我所需之军火。”

“这真是个诱人的许诺!”汇丰银行的代表道,“不过,总督大人能把这‘低一些’的标准说得更具体吗?”

“那要由诸位来定,”李鸿章道,“我的标准就是利息最低的那一家。”

怡和银行的代表忍不住插话道:“总督大人是想让我们在您面前表演‘鹬蚌相争’那个古老的寓言吗?”

“鹬蚌相争?你居然也知道鹬蚌相争……”李鸿章大笑,笑着笑着脸一沉,“不争成么?你不争,还有十几家银行争着要借钱给老夫!听清楚了,是借钱,不是要你施舍!你不借,愿意让你银行的资金闲置在彼,悉听尊便?”

他突然变脸,搞得几个洋人面面相觑(音qù),怔在那儿。

德华银行代表:“总督大人……”

李鸿章:“愿意借钱的,将由盛宣怀大人和你们商讨具体事宜。”说着,他将手边茶碗微微一端,“送客!”

天津,汇丰银行,盛宣怀正和汇丰银行代表在谈判,两人争论得很厉害。

天津,怡和银行。怡和银行的代表时而来回走动,时而又停下来,俯身在盛宣怀面前急切地述说。

盛宣怀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天津,法国东方银行,盛宣怀微笑着,东方银行的代表也微笑着。

天津,德国德华银行,盛宣怀扳着手指头在说着什么,德华银行的代表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记着。

李鸿章府邸,盛宣怀进了大门,穿过倒厅小院,左拐,进了一处月洞门,又跨入一带垂花走廊,进入一处幽静院落,这里的正房,便是李鸿章读书歇憩之处了。

盛宣怀进屋的时候,见李鸿章正于书案上书写一副自撰的对联,那对联曰:

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

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称地上神仙。

见盛宣怀进来,李鸿章招呼道:“杏荪,你来得正好,先看看这封信……”

说着,将手边一封信递给他。

盛宣怀接过信只扫一眼,惊愕地说:“朝廷将‘海防捐’停了?”

李鸿章:“停了。”

盛宣怀瞥一眼那对联,“那您怎么还这样悠闲?”

李鸿章淡淡一笑,“那你要我怎样?”

盛宣怀:“朝廷怎么会变卦的呢?”

李鸿章:“张之洞上的折子,一奏就准。醇王爷怕我有想法,来信解释一番。”

盛宣怀:“怎么能没有想法?大人给朝廷背了黑锅,反倒一巴掌倒打过来?”

李鸿章:“咳,无非是平衡牵制之术罢了……算了,不谈这些。向洋人借款之事谈得怎样?”

盛宣怀兴奋起来,“十分顺利!大人可算是掐准了他们的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说:“各银行的借款数目利息及偿还期限都写在这上面。”

李鸿章:“你念,我听着。”

盛宣怀念:“汇丰银行愿借八十万,年息六厘,两年还清;怡和银行愿借一百五十万,年息五点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愿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点五厘照英镑折算,分十年偿还;德国德华银行也愿借一百万,年息亦是五点五厘,五年还清。”

李鸿章:“你意如何?”

盛宣怀:“当然找利息最低的借。我的意思是向东方银行和德华银行各借一百万,再让德华银行将偿还期限也延至十年。”

李鸿章仰脸想了一会,决断地说:“都向德华银行借,二百万,年息若不能再压,偿还期限延至十五年!”

盛宣怀不解地问:“向两家借,岂不是周旋余地更大?”

李鸿章:“向一家借,越多越好。借少了你是他孙子,借多了他反而是你孙子!”

说着,他自己笑起来,“当然这二百万也可向东方银行借,但我已许诺,谁借钱给我,我就向谁买军火,得讲信诺。法国造的军舰不行,德国行。”

盛宣怀:“好,等会我再和德华银行去谈……我觉得,自借洋债以来,此次办得最漂亮了!”

李鸿章长叹一声,“唉,再漂亮,借来的钱还不是扔进昆明湖打水漂……”

盛宣怀的神情也黯淡下来,“‘海防捐’卖官卖了三百万,这次找洋人借两百万,五百万两银子呀!而我‘定远’铁甲巡洋舰,也才要一百三十万两啊……”

李鸿章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严肃起来,叮嘱道:“借洋债的事若办好了,先不要往外说。”

盛宣怀:“朝廷不是催得很急吗?”

李鸿章冷笑道:“让他们急一急也好,再就是张之洞那里,看样子,不把他逼上绝路,他是不会认交那一百万的!”

盛宣怀:“哦,海因里希给我来了信。”

李鸿章:“哪个海因里希?”

盛宣怀:“就是张之洞请我给他找的那个德国专家。”

李鸿章点头:“我想起来了。”

盛宣怀:“海因里希说,汉阳铁厂的铁矿石与高炉不符,需重新购置高炉,要很大一笔钱!铁厂目前每月亏损银两达八九万之钜,朝廷又好几个月没拨银子了,张之洞急得人都变了形。”

李鸿章猛然站起,“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上奏弹劾‘海防捐’,我只请朝廷将汉阳铁厂改‘官办’为‘商办’,教朝廷断了他的银子!”

盛宣怀:“朝廷恐不会同意……”

李鸿章恶狠狠地说:“不同意他就填这个无底洞去!”

他顿了一下,“杏荪,你即刻准备两件事……”

盛宣怀敛容凝听。

李鸿章:“一、拿我手札,再备上一些礼物,赶往京师去找醇王爷,将汉阳铁厂‘官办’改‘官督商办’的好处说与他听,请他从中斡旋,促成此事。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我为筹集修园子的钱日夜焦心,无暇他顾……噢,你是不是有个《泰晤士报》的洋人朋友叫莫里逊的?”盛宣怀惊讶道:“大人这也知道?”

李鸿章一笑:“这个莫里逊对我国非常熟悉,《泰晤士报》在世界影响都大,这篇文章他来做最好!”

盛宣怀:“我还是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李鸿章:“你就对他说汉阳铁厂近日将有异动,请他注意,他自会有一番作为的;还有,你速从轮船招商局等处调拨资金,准备接管汉阳铁厂!”

说这话时,李鸿章语气凌厉,目光炯炯,胡须微扬,盛宣怀仿佛又看到,当年硝烟火光中的淮军统帅,下达攻击令时的飒飒帅风!

汉阳铁厂,一个金发碧眼,三十来岁的高个子洋人,拿着部照相机在厂内转悠。

他将镜头对准高炉,“砰”镁光灯冒出一阵白烟。

他将镜头对准一大堆因质量不合格而废弃的铁轨,“砰”镁光灯又冒出一阵白烟。

不远处,几个匠役漠然看着他,他又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

湖北船政学堂,一座庙宇改成的学堂。原来的大雄宝殿正中的檀木架上,赫然摆放着一艘半人高劈波斩浪的军舰模型。殿侧和尚们的禅房如今则成了一间间教室。

第一教室内,书声朗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教室门口,张之洞看着那些戴瓜皮小帽,穿箭袖短衣,着绒靴的学生们摇头晃脑读得正起劲,微微颔首,以示满意。他转过身对随从的官员幕僚道:“船政学堂虽是洋务,但若不以‘中学’来巩固根底,端正见解志趣,那就如无缰之马,无舵之船,就是培养出见识广博有才之士,国家也不敢放心使用啊!”

随从人员异口同声道:“大人所见极是。”

张之洞走向第二间教室。

第二教室内,一位西装革履,脑后又垂着一根乌油油大辫子的青年教师,一望而知是从西洋回来的留学生,正在给学生讲“欧姆定律”。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欧姆定律”四个字,然后讲道:“欧姆定律是德国物理学家欧姆在一八二六年,也就是我大清道光六年的时候,通过大量的实验得出的规律。它的教学表达式可以写成……”

他又在黑板上写下:I=,又道,“诸君注意,这里R代表着被确定的一段导体,I和U都应是这段导体上的电流和电压……”

张之洞在门口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不觉又感叹地对随员们说:“洋人殚精竭虑求索器物的本质,并非全是奇技淫巧,如国人仍对这些嗤之以鼻,到头来吃大亏的是自己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之洞兴致勃勃向第三间教室走去。

第三教室里边静静的。

张之洞感到纳闷,不觉将脚步放轻放慢,后面的人自然也变得蹑手蹑脚了。

张之洞将到门边,悄悄往教室内望去——

只见几个学生聚在教室一角,正围看一张报纸。

张之洞在官员们的簇拥下进了教室。

那些学生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涌进来这么一大帮人,特别发现前面的人竟是总督大人时,他们的脸一下子都变得煞白!

张之洞一点也没有察觉,走到他们面前,拿起报纸一看,上面净是洋文,不由得高兴地说:“好,能直接看洋文报纸了!这是什么报啊?”

学生们却只是哆嗦,说不出话来。

跟在后面的一位官员见这情形,诃斥:“大胆奴才,你们耳朵聋了?总督大人问你们话呢!”

这时一个学生才战战兢兢开口道:“这,这是《泰晤士报》……”

张之洞:“好哇,《泰晤士报》乃世界有名之报纸,上面都说些什么呢……”

说着,他下意识地将报纸举到眼前,脸色倏忽一变!

一版照片赫然入目:汉阳铁厂大门口漠然而立的匠役;冷火消烟的高炉;一大堆变为废品的铁轨……

张之洞更不说话,阴沉着脸将报纸一卷,回身便走。

众官员、幕僚面面相觑,慌里慌张跟了上去。

……

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

辜鸿铭拿着那张《泰晤士报》念道:“曾经被称为中国匹兹堡的湖北汉阳铁厂无疑正经历着它的危机时刻,而它的危机却是由它的创建人,著名的改革家张之洞总督所造成的。这位总督以惊人的勇气和魄力建立起了这座远东最大的铁厂,又以同样的无知和专横使得它濒于倒闭。一个最为显著的例子就是,这位总督以中国地大物博为理由,拒绝预先化验铁矿石,结果购置的高炉不能排除铁矿中的磷质,炼出来的铁材极易折裂。虽然目前中国有好几条铁路正动工修建,但没有人敢要汉阳铁厂生产的铁轨……”

听到这里,一直端着青花瓷茶碗品茗的张之洞手微微一颤,茶水洒了少许出来。

辜鸿铭继续念道:“这位总督曾有一句名言,‘要将工厂建立在我看得见烟囱冒烟的地方’,结果,错误地选择厂址导致了煤炭和铁矿石都要长途运来,费用昂贵,成本大大提高。于是便出现了今天这样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局面:如果这位总督不放弃对铁厂的愚蠢控制,那么他将不得不放弃朝廷对他的信任和他足以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相匹敌的显赫的政声。”

“完了?”张之洞问。

“完了。”辜鸿铭答。

张之洞将茶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又开始踱步。

辜鸿铭看着他一脸的憔悴和有些偻佝的身体,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怜悯之情!

张之洞想起什么,“我记得这个莫里逊好像是你的朋友?”

辜鸿铭:“是的。”

张之洞停住脚步,“那么,可不可以叫他另写一篇文章或者……”

辜鸿铭明白他的意思,直率地说:“恐怕很难,大人。洋人的记者自有他们的操守,讲究精神独立和新闻自由……”

他看了看张之洞的脸色,又踟躇道:“不过,我还是可以去试试……”

“算了,”张之洞摆摆手,“既然明知试之无益,何必徒取其辱呢?”顿了顿,他又问,“你说皇上和太后若看到莫里逊这张报纸会怎么想?”

辜鸿铭:“汤生直言,莫里逊的报道要胜于十道弹劾本章!”

张之洞闻言,颓然坐下,长叹一声道:“唉,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终不成要毁在这铁厂上么?”

辜鸿铭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待朝廷银子拨下来,不就全盘皆活了么?”

张之洞:“也只有这个指望了……咦,赵凤昌怎么搞的?去京城催促银两许久,也该回来了呀……”

……

湖广总督衙门,一骑马疾驰而来。

待到衙门口,不待那马站稳,风尘仆仆的赵凤昌便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门卫,边往里走边问道:“总督大人可在府内?”

门卫:“大人正在后堂,盼着赵爷您哪!”

……

张之洞:“待赵凤昌回来,当务之急当然是购置海因里希所说的那种马,马丁炉……”

他板着手指头算道:“然后,是对整个铁厂进行改建和扩充。还有,那些个不法之徒滋事虽然被消弭于萌生之时,但匠役们的工钱也确实不能再拖了……”

正说着,他的眼一亮,赵凤昌匆匆走进来。

张之洞也不寒暄,劈头问道:“怎么样?朝廷银子可拨下来了?”

赵凤昌不敢看张之洞眼睛,低着头站在那里,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张之洞脸色变了,“却是为何?”

赵凤昌:“户部道,如今财政极度困难,不但以前拖欠的银两朝廷无力补拨,而且从今往后,也不能再向汉阳铁厂拨款了!”

张之洞闻言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就要往后倒去。

辜鸿铭一把抱住他。

赵凤昌也赶快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张之洞扶在椅子上坐了。

辜鸿铭又将桌上的茶碗双手捧着,端给张之洞。

张之洞轻轻推开茶碗,黯然道:“如此说来,汉阳铁厂的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掐断了么?”

刚说得这一句,他眼中竟掉下泪来!

辜鸿铭和赵凤昌可曾见过张之洞这样,不禁也是一阵心酸,同时道:“大人……”

张之洞摆摆手,“你们也用不着劝慰我,汉阳铁厂就是真垮了,我张之洞也未必如那个洋人莫里逊所言会跟着垮掉……”

赵凤昌激愤地说:“大人这些年来办实业,兴文教,整军经武,两湖气象,极一时之盛,这岂是那些心怀叵测者一笔抹煞得了的?”

张之洞点点头:“个人毁誉,何足道哉?我所以伤心,是想到这些年为兴办汉阳铁厂付出的心血……”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来,摘下顶戴,指着自己头发道:“你们看我这满头华发,有一半是为汉阳铁厂而白的啊……难道这一切,都将随扬子江之水而逝去么?难道我们中国人就真的办不好自己的实业么?倘如此,我堂堂大清,自强富国之途又在哪里呢?!”

因为激动,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的头微微扬起,目光似要穿透房顶,直问苍穹!

辜鸿铭倏忽站起,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大人问得好!汤生相信,有大人在,汉阳铁厂就不会垮!而大人忧国之情怀,必将感染天下有识之士,共寻强国之途!”

赵凤昌也站起来道:“汉阳铁厂也并非完全陷入了绝境。凤昌离京时,醇亲王要我带给大人四个字……”

张之洞转过身来,眼里腾地燃着希望,问道:“哪四个字?”

赵凤昌:“官督商办。”

张之洞眼中的希望消失了,冷笑道:“我就知道这后面有他!这是李鸿章一贯的主张,行不通的。”

赵凤昌:“大人并未一试,因何说行不通?”

张之洞:“我国商人,大都本小利微,不像西洋巨富,财产动辄以数百万计。让他们来投资入股铁厂这般宏大企业,无异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还有就是他们禁锢保守,断断不敢冒一点风险的。”

辜鸿铭:“也就是说他们既无财力亦无魄力。”

张之洞:“嗯。”

赵凤昌:“如果现今有一个半官半商,既有财力又有魄力之人愿意投资汉阳铁厂,大人却当如何?”

张之洞略一思索,“你是说盛宣怀?”

赵凤昌:“是他。”

张之洞连连摇头,“绝无可能!盛宣怀是李鸿章心腹之人,而我……”

他苦笑一声,“前不久还弹劾了他一本啊!”

赵凤昌:“可是醇亲王说,李中堂曾对他言道,汉阳铁厂的存亡,关系到国之气运,绝不能坐视不管!”

张之洞大出所料:“他是这样说的……?”他站起身,走动几步,“如此说来,我倒要道一声惭愧了……”

辜鸿铭:“李中堂既有此话,大人不妨先给盛宣怀发个邀请,看他愿不愿来?来了,再看他是否真拿得出让汉阳铁厂起死回生之策?”

张之洞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似在思索权衡。

辜鸿铭和赵凤昌对视一眼,也陷入沉默。

良久,张之洞才从胸臆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就请盛宣怀吧!”

紫禁城,朝房外。

“可以出手了。”翁同龢不动声色地对文廷式说,“朝廷虽然停了‘海防捐’,但没有惩办李鸿章。你可以多找几个人上折子,请圣上查明谁是‘海防捐’的始作俑者,追究他的罪责!”

文廷式:“太后会不会保他?”

翁同龢:“‘海防捐’完全是李鸿章一人所为,和太后没有什么关系,更兼声名狼藉,太后保他作甚?退一步讲,即使太后有这个心思,清流物议,她老人家从来也是很看重的。”

文廷式:“好,我这就去联络。”

翁同龢:“还有,张之洞这回是把李鸿章给得罪了,李鸿章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以我的名义给张之洞写封信,语气要恳切一些,就说张香帅本清流领袖,这次的弹劾奏折,更是为天下读书人之张目……我与香帅,声气相投,对那些败坏纲常名教的人,当鸣鼓而攻之!”

文廷式喜道:“张之洞倘能响应,不怕李鸿章跑到天上去!”

……

毓庆宫,光绪翻看着厚厚一摞奏折,不觉皱起了眉头,问翁同龢:“‘海防捐’不是停了吗?怎么又有这许多折子弹劾李鸿章?”

翁同龢:“‘海防捐’虽停,流毒甚广。若不惩治始作俑者,恐怕难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始作俑者……”光绪看翁同龢一眼,不说话了。

……

储秀宫,

慈禧将一摞奏折轻轻推到一旁,“这些折子暂且都留下不发吧。”

……

翰林院。文廷式挥动着手中的折子激昂地说:“那我们就继续上折子,直至李鸿章受到惩治为止!”

官员们轰然响应。

……

天津,李鸿章府邸。

“上吧,上吧!他们上他们的折子,老夫还是在这儿舒舒服服吃鲈鱼……”李鸿章挟一筷子鲜美的鱼肉,送进嘴里。

突然,他的话咽住了。

一根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

身后的丫环慌了,赶紧轻轻拍着他的背。

鱼刺大概卡得很厉害,李鸿章“啊,啊……”哼着,也不知怎么搞的,眼泪流了出来。

日本横须贺军港,波涛汹涌的万顷大海。

雾气散开,一面日本海军的旭光旗迎着带海水腥味的海风升起来。

旭光旗下,停泊着十几艘军舰,“扶桑”、“严岛”、“桥岛”、“桥立”……军舰的甲板上,身材矫小结实的水兵们挺直腰杆列队肃立,一张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面孔如铁铸一样,只有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狂热激动的光芒——大日本国明治天皇陛下今天要来视察海军!

蓦然,所有军舰上的汽笛一齐拉响,明治天皇莅临了!

在一队穿白短上衣,戴白色镶黄帽圈制帽骁勇的水兵护卫下,明治天皇睦仁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他一身戎装,重眉鹰目,两撇浓须。显然腿脚由于运动神经的先天缺陷,使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这丝毫掩盖不了他那逼人的霸气!

顿时,所有的人,包括警戒线外大批的国民,发出海涛般的欢呼:“天皇陛下万岁!”

欢呼声中,天皇在首相伊藤博文,海军大臣西乡等陪同下,登上了“扶桑”号军舰。

“扶桑”号甲板上,

天皇缓缓走着,威严的目光从一张张将士的面孔上扫过。突然,他在一个娃娃脸的水兵面前停下来。

“这不是朝彦家的小儿子吗?”天皇惊讶地问。

因为被天皇认出而兴奋得满面通红的朝彦小儿子挺起胸膛回答:“禀陛下,是我。”

天皇又问:“朕将朝彦亲王十五个子侄中的十三个送去欧洲留学,你是因为年龄小而留下来的吧?”

“我已经是帝国海军下士,请陛下不要再说我年纪小好吗?”

对天皇用这种近于无礼的口气说话,所有的人都不禁为朝彦的小儿子捏一把汗。

天皇没有动怒,他用鹰一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娃娃脸看了一会,说:“朕答应你,朝彦下士。”

炮位上,三二〇毫米口径的巨炮昂然指向远方。

明治天皇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炮管,炮身上都擦拭一番,然后摘下手套,手套依然雪白!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套重新戴上,问:“这就是用来对付中国‘定远’和‘镇远’舰的三二〇毫米火炮吗?”

西乡:“是。另外,我舰的航速是十六节,高于‘定远’的十四点五节。但就整体性能而言,我舰还不能与之匹敌。”

天皇的眉头微微一动。

西乡:“速度重于装甲厚度,射速重于火炮口径,这是帝国海军之新观念,但这个观念必须用金钱支持。”

伊藤博文:“这是西乡大臣在内阁的意见,难道想要陛下在军舰上听你叫苦吗?”

西乡:“但是中国用大量的金钱建设海军,最近又开设了‘海防捐’,这也是人所共知的危险事实!”

伊藤博文反驳:“中国人民光是准备为他们的皇太后祝寿已经用掉了三千万两银子,这般强大的国力这难道是我国所能比拟的吗?何况我国连烟草税和药物税都投给了海军,实在拿不出钱来了。竭泽而渔,国会不会答应,国民也无力负担。”

天皇的重眉深深皱起,沉默片刻,说:“每年从内库中拨三十万给海军吧!”

伊藤博文一惊,“那是陛下的私人财产,怎么能够……”他高声道,“国民的感情也不会答应的!”

西乡眼含泪花,转身走到舰桥上,向下面肃立于甲板上的水兵们说:“天皇陛下要将他私人财产的十分之一交给海军……”他哽咽着,突然跪倒:“海军拒绝接受陛下的赠予!”

甲板上,所有官佐士兵齐刷刷跪倒,“海军拒绝!”

“朕的决定断无改变!”天皇缓缓往前走了几步,站定,俯望着甲板上的将士,冷冷道,“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忠勇的海军决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他抬起头来,鹰一样的目光凝视着海天相连的远方……

甲板上,朝彦下士领头,热泪盈眶的将士们挺胸站立,响起了帝国的军歌:

文明与野蛮如同雪与炭
实无长久融合之希望
迟早要降一场血雨
雨后天空才能晴朗……
旭光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歌声和着汹涌的海涛,向远方飘去——
文明军队所向无敌
旌头直指陆地大海……

朝鲜,汉城,中国驻朝鲜使节袁世凯公署。

袁世凯在教新纳的二、三、四房姨太太“踩寸子”。

所谓“踩寸子”,亦称“踩跷”,是京剧旦角的一种技艺,分“硬跷”和“软跷”两种,就是将木头或布纳成的“跷”,绑在脚板下,外罩以绣花鞋,真脚被裙子或彩裤遮盖,只露出“三寸金莲”。

袁世凯的三个姨太太都是朝鲜人,三姨太金氏是朝鲜李王妃的表亲,二姨太吴氏和四姨太闵氏是金氏的陪嫁丫头,却被袁世凯一并收了房。

袁世凯兴致勃勃地说:“我国女人的脚都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三摆,风吹柳似的好看极了!可你们朝鲜女人都是大脚,再去缠小吧你们又都有十六七岁了,来不及了。所以我用这个‘踩寸子’的办法教你们走路。学好了,以后你们跟我回中国才好看,要不人家会说,你看袁某人那几个姨太太,都是大脚,多丢脸呀!”

袁世凯说着,三个朝鲜女孩儿已将跷绑好。

袁世凯:“好,你们现在就走给我看看!”

三个女人刚一迈脚,就东倒西歪,站的站不稳,跌的跌倒。

袁世凯笑嘻嘻地说:“再来,再来……你们国王的卫队都让我操练出来了,难道还调教不好你们几个女流之辈么?”

一个峨冠博带的朝鲜书办走进来,禀报说:“大人,金姨太的哥哥来了。”

袁世凯:“是在日本使馆当通事的二哥吗?”

书办:“是他。”

袁世凯立刻严肃起来,对三个姨太太说:“你们都到里屋去!”看着她们进去了,袁世凯才转对书办说:“快请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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