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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 作者: 林语堂著、张振王 第23章 百姓之友 苏东坡单枪匹马只身奋斗,打算改革吏治,他算失败了。他看到一次饥荒将至, 他要朝廷预做防备,在这一方面他没有成功。不过,由于他奋战不懈,对抗下两年的 阴惨的鬼影,他是把老百姓从王安石新政的恶果中救了出来。据苏东坡说,几百万人 民已遭毁灭,有的因欠债而关在监狱之中,有的为逃避偿还欠债的本金和利息,已经 远离了故乡。朝廷有钱收入,国家却破产了。中国老百姓是朝廷常年的债务人。朝廷 查封了太多的抵押品,对于远走天涯海角的逃债人,要如何收债呢?王安石已死,并 且带着朝廷赐予最高的荣誉头衔埋葬了。现在留给苏东坡的是求朝廷全面宽免人民的 债务,免得家家破产赤贫。死者长已矣。姑且放宽心肠,睁大好奇的眼睛,注视那群 官僚大人深不可测的头脑,他们心那么冰冷,那么残忍,但又那么冷静,看他们在王 安石创设的那无边旧债的荆棘地里,在玩他们狙击谋杀黎民百姓的游戏吧。 苏东坡一回到京师,对他的欢迎,只是一连串的攻击批评之声。政局对朔党诸君 子是够危险的。因为情形似乎是皇太后召他还京是要他官升宰相。他弟弟子由一直高 升,到现在已是尚书右丞。尚书、中书、门下三省,是宋朝政府的三个主要部门。元 佑七年(一〇九二)六月,于由又高升了,升成了门下侍郎。按当时广泛的说法,也是 宰相之一。政敌的不安,自非无故。现在皇太后又召他那才气过人的兄长还朝。只为 了自存也罢,苏东坡的这群政敌,非要决一死战不可了。 贤昆件二人现在均身为高官,招人艳羡,因此人谈论很久,究竟二人谁离却京都 ,好使另一人免除官场的妒忌。苏东坡决心离去,但是子由认为弟弟应当让兄长。苏 东坡接受了御史的一阵批评的风暴欢迎之后,越发想离开京都,乃第五次第六次恳请 外放。 苏东坡越恳求外放,他的政敌越觉得情势严重。程颐的门人贾易说苏东坡在他一 千五百字请辞的表章,是向朝廷施加压力以求相位。凡是贾易认为在那篇表章中可发 掘用以抵毁苏东坡的,他都用尽了。神宗驾崩后两个月,苏东坡在扬州一个寺院墙壁 上写的一首奇妙的小诗,现在完全在朝廷上喧嚷出来。西湖的苏堤被指责为“于公于 私,两无利益。”他被控告关于杭州灾情,他始终误报朝廷。苏东坡上一道名称甚怪 的表章,名为“乞外补以回避贾易刽子”,里面说:“易等但务快其私忿,苟可以倾 臣,即不顾一方生灵坠在沟壑。”这当然是在朝廷上公开的争吵。在苏东坡政敌当中 ,有此贾易,后来等朔党被推翻之后,贾易曾背弃朔党;另一个人,叫杨畏,绰号人 称“三面杨”,因为他曾先后背叛过王安石、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等,他心头有 一连串令人眼花涂乱的鬼主意。在苏东坡这一面,有不少朋友正在当权。这次斗争成 了和局,实在是不得不尔,因为双方目标一致。他的政敌志在驱逐他离开京师,而苏 东坡正好别无所求,但求一走了之。不管有饥荒无饥荒,三个月后,苏东坡外放到颖 州为官时,这一场政治斗争也就达到了合理的收场。 但是苏东坡的任务尚未完成。因为元佑六年(一〇九一)又是五谷不登,饥谨灾情 愈形严重。他在颖州为官八个月,又在扬州七个月。这样,他算有机会一见江北情况 。在元佑六年,他在颖州之时,一次出城去,看见成群的难民从东南逃向淮河边。他 陈报说老百姓开始撕下榆树皮,和马齿觅、麦茨一齐煮粥吃。流匪蜂起,他陈报抢案 ,也为数日多。他预测可怕之事恐怕方兴未艾。倘若真正发生,将会难民成群逃离江 南。老弱倒于路旁,少壮者流为盗贼。 在新年除夕日,苏东坡和皇族同僚赵令时登上城楼,看难民在深雪中跋涉而行。 赵令时说次日天还没亮,他就被苏东坡叫醒了。 苏东坡告诉他:“我一夜无法入睡。对那些难民我总得帮助他们一点儿才对。也 许咱们能从官仓里弄点儿麦子,给他们烙点儿饼吃。内人说我们经过郑州时,傅钦之 告诉我们他赈济成功的经过。我们忘记问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所以现在我才找你问。 你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赵令时说:“我倒是想过。这些人只需要柴和米。官仓里现有几千石米,我们立 刻就可以发,在酒务局还有很多柴——咱们可以发给这些穷人。” 苏东坡回答说:“好,立刻就办。” 于是立刻先救济近邻。可是邻近地区淮河以南,官家还在征米柴税呢。苏东坡立 刻奏明朝廷废止此种荒唐事,而今柴米急需自由运输,以济燃眉。 在元佑七年(一〇九二)二月,苏东坡调到扬州。他的长子迈已由朝廷任命在外地 为官。他到扬州去视察安徽各地时,他随身带着两个小儿子。他让随员不要跟随,亲 自到村中与村民交谈。他看见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情景。只见各处是青翠的麦田,但 大多的农家则荒废无人。一年的丰收是村民最怕的事,因为县衙的衙吏和兵卒在此时 来逼索以前的本金利息,并且把人带走关在监狱里。苏东坡来到了扬州,在谢恩表里 他说:“丰凶皆病”。中国的农民和生意人都落入王安石新政的陷饼里了。他们只有 两条路走:一是遇歉年,忍饥挨饿;一是遇丰年,锒挡入狱。 这是王安石新政的后果。苏东坡在杭州时,除去请款、请米、预防灾荒,不断麻 烦朝廷之外,还给朝廷上了一道长表章,请求宽免老百姓欠朝廷的债务。商业萧条, 富户早已不复存在。朝廷命令以现款交税,货币在市面上已不易见到。国家的钱现在 都集中在国库里,朝廷正用这些钱进行西北的战事。与二十年前相比,杭州的人口已 减到以前的百分之四五十。朝廷也在遭受困难,正如苏东坡所指出的,酒税的收入已 经从每年三十万贯减到每年二十万贯以下。国家资本派已经把小生意人消灭。使富人 为穷邻居担保的办法,已经把很多富人拖累得家败人亡。意想不到的官司和纠纷,都 由青苗贷款而起。有人,也许是在官员的纵容之下,用别人的名义贷了款。那些人或 否认那笔贷款,或根本并无此人。而官家的档案竟是一团混乱。官家手中有千万份抵 押的财产,其中有些已然由官方没收。没收的财产难道抵消得了借出的款项吗?足可 以抵消本金和利息吗?利息到底怎么计算呢?更有好多人坐监,只因为,在官司纷乱 当中,买了产业,不知那份财产真正的主权当属何人。每个人都欠人钱。地方法庭只 忙于处理人民欠官家的债务案件,私人诉讼就搁置不闻不问了。民间贸易一向以信用 为基础,现在因为人人信用不佳,生意也陷于停顿。官场的腐败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 程度。杭州每年要向皇帝以绸缎进贡。有些质料差的绸缎往往为税吏所抛弃,他只愿 全数收上品货。由于他抛弃了货色较差的,损失的钱还要补缴。当地太守要从抛弃的 坏绸缎弄出钱来,于是强迫人民以好绸缎的高价钱买去那些坏绸缎。地方太守上遭上 司的逼迫,下遭小吏的捉弄,那些小吏靠官方的“呆账”压榨百姓以自肥,正如同草 原上的羊啃啮青草一般。 朝廷的淡漠拖延,到了惊人程度。远在元佑五年(一〇九〇)五月,苏东坡曾上表 朝廷,呼吁宽免百姓的官债。新当政者上台,司马光已经开始退还官家没收的人民财 产。但是朝廷的原意总是被官僚们弄得面目全非。使苏东坡气愤难平的,对官方办事 的程序方式之争,真是一言难尽,不须细说了。有些官僚认为,朝廷下令退还没收的 产业,只限于三估以后“籍纳”的产业,并不包括官方在现场“折纳”的案件在内。 两者之间是有微妙的差异的。官僚认为当年立即接受官家“折纳”的人,已经承认估 价公平,不必再发还他的产业。对这种划分,苏东坡颇为愤慨,他以为不符合圣旨的 本意。 不过这只是百姓的权益被官僚骗取的一个例证而已。苏东坡把圣旨被曲解误用的 事,一件件指出,都是使百姓蒙受损失的。他堂堂正正的理由是,民脂民膏已挤干, 他看不出来再从无力偿还的人民身上去收二十年的老账,这样对朝廷还有什么好处。 比如说,酒务方面欠债的一千四百三十三件案子之中,经过官家二十年来的催缴,尚 有四百零四件是人民弃家逃走,不敢重返故久而有关钱数不过约有一万三千四百贯而 已。即便情况一直不变,一直催讨,也不会收回此一笔欠债,何不立即宽免,以收民 心? 在苏东坡等了一百零八天音讯沓然之后,那年九月,他又上一本,追问以前所上 的表章,有何下文?这是上太后的机密本章,太后交给了中书省,饬令速办。十二月 十九日,户部有给苏东坡的复文,说原本章遗失,要他再上一份。元佑六年(一〇九 一)一月九日,苏东坡又抄一本送至。附加注明,说二十年来商业萧条,官家只有恢 复老百姓的信用和存款,税收才增收有望。这是那份呈文的结尾语。但是事过两年, 朝廷仍然毫无行动。 同时,江苏湖泊地区又逐年歉收。元佑七年(一〇九二)饥荒酿成巨灾。据苏东坡 的报告,苏州,湖州(吴兴),秀州(嘉兴)地区,人民死亡半数。大批逃荒的难民渡江 北来。后来虽然积水渐退,田界全失。苏东坡说:“有田无人,有人无粮,有种无牛 。潭死之余,人如鬼腊。”据苏东坡的看法,在朝廷尽量扶持之下,此一地区需要十 年才能恢复。他又指出,倘若当初朝廷采取他所建议的措施,所需款项不及后来赈济 所需之半数。他说:“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呜呼,天下苍生 ,奈何!奈何! 元佑七年(一〇九二)五月十六,苏东坡又再谈宽免官债一事。他在自己治下,不 管别的官吏如何,他把圣旨照自己的看法解释,宽恕了圣旨所列的一切案件,情况不 明的疑案,则延期一年再办,等待朝廷决定。他深信人民的信用若不恢复,情况的严 重不会和缓,商业也不能复原。巨债高利则像百姓项间的石头枷锁。百姓的信用一旦 毁灭,商业必然随之瘫痪。万恶必由此而生。他又上了一道长五千字的表章,细论处 理呆账的办法。有些人为买公产而欠债,还有青苗贷款债,官谷债,春税和秋税债, 也有入欠市易局的债,而市易局己经废止,朝廷下令分十期(半年一期)清还,有人因 旧债还不出而又欠了新债。此等情况和在杭州所上表章中列举的四种债务,共达十种 之多,朝廷终于先后下令部分宽免。苏东坡回顾一下全部情形,拟定了详尽的办法。 最后,他说: 臣顷知杭州,又知颖州,今知扬州。果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 所压,日就穷建。死亡半年,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公 私并困。以此推之,天下率皆然矣。 臣自颖移扬,舟过壕、寿、楚、泅等州,所至麻黄如云。臣每屏去吏卒,杀入村 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日,犹 以生。若丰年举债积欠,青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 不觉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城民…… 孔子日:“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水旱杀人,百 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车,不下五百人。以天下 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这道表章呈上去一个月之后,他又上一道私人表章给太后,建议皇太后颁布如他 所拟的如此一道圣旨:“访闻淮浙积欠最多。累岁灾伤,流浮相属。今来淮南始获一 麦,浙西未保丰凶。应淮南、东西浙、京田诸般欠负,不问新旧,有旧官本,并特予 权住催理一年。使久困之民,稍知之饱之乐。”随后,他又请太后按照他前一道详细 的表章分别拟定条文,处理债务。 元佑七年(一〇九二)七月,苏东坡所催请各点,朝廷正式颁布施行。他是如愿以 偿了。表章中所提的公债,全部由朝廷下令宽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