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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传

作者: 曹尧德

第27章 出吊于滕 归慰于齐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言,孟子独不与言,是简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孟子·离娄下》

一场激战之后,两个蒙面人被俘,他们是苟矢弗如派来的王府家丁。两个从小树林里窜出来的黑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孟门弟子公孙丑和陈代,两个蒙面歹徒手中的短剑,正是被埋伏于小树林中的公孙丑射中右手腕而相继坠地的。

孟子脑门子上挨的那一重拳是苟矢弗如打的,他将孟子打昏在地之后,抢劫书简逃跑了。公孙丑早有部署,他哪里逃得脱,刚刚窜进小树林,就被孟门弟子围住,可是他毕竟年轻,手脚麻利,而这些包围他的孟门弟子多已年长,且都是文弱书生,夜间潜于小树林心中忐忑不安,跑了三五步便气喘吁吁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战斗力,加上夜色很浓,有的被树绊倒,趴伏在地上呻吟,故而人数虽多,但几经周旋之后,竟让苟矢弗如逃跑了。

公孙丑逮住了蒙面人,交陈代解押,安排同学将夫子抬回住处,请医生治疗,他折身返回小树林,去捉苟矢弗如。同学们指点苟矢弗如逃去的方向,公孙丑流星般地向前追赶。苟矢弗如一个小白脸,加以与碧玉朝欢暮乐,全身皆空,骨头节都是软的,哪里跑得过公孙丑。不大一会,公孙丑便听到了前边的脚步声,高喊:“苟矢弗如,站住,不然公孙丑要放箭了!”

苟矢弗如听到了喊声,置之不理,拼命地向前跑,浑身湿淋淋的,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前边的脚步声更大,彼此间的距离更近了。公孙丑再次高呼,命令苟矢弗如停下。

苟矢弗如仍置之不理,继续拼命地逃跑。

公孙丑忍无可忍,张弓搭箭,单凭前边的脚步声,嗖嗖连发两箭,只听“啊——”地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扑通”倒地的声音。

公孙丑赶上前去,过了一会,同学们也追上来了,点亮了火把,只见苟矢弗如中了致命的一箭,在地上翻滚,号叫,怀中还紧紧搂抱着那捆书简。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将苟矢弗如拖回了稷下。

就在这小树林激战的同时,有蒙面人潜入孟子居室,窃取苟矢弗如那装书简的箱子,被埋伏在这里的孟门弟子一举捉获。

经审讯,苟矢弗如供认孟子并未患什么尿糖症,他的食欲不振,昏昏欲睡,是苟矢弗如在其饮食中加了少许麻醉药所致。那位高个医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并无什么医术,他是为苟矢弗如所收买而玩弄了一套骗人的把戏,编造了一套骗人的谎话,自然苟矢弗如也根本未品尝过孟子的小便。苟矢弗如导演这出丑剧的目的在于骗取孟子的信任,以便有机会、有条件窃取孟子记录的这些宝贵的资料,整理成书,署上自己的名字,传于后世,流芳千古。苟矢弗如筹划得很周到,利用今日到匡府取书简的机会,今夜双管齐下,一方面派武士于小树林劫掠书简,必要时可将孟子杀死;另一方面派家丁去偷盗抢劫孟子居处盛书简的木箱。哪知强中自有强中手,猎人比狐狸更精明,自从苟矢弗如再次回到孟子身边,公孙丑就一直在明里暗里地监视着他的行动,保卫着夫子的安全,渐渐控制了苟矢弗如行为的规律与目的。今天苟矢弗如偕夫子赴匡府之后,公孙丑便与万章分析可能发生的一切,周密地部署了今夜的行动。

在公孙丑利刃的威逼下,苟矢弗如不得不承认,那疯癫少女和被毒打后赶出王府的母子三人,正是他指使王府家丁和武士活活害死的,前者的尸骨被抛进了城外的湖中,后者则被送进深山峡谷喂野兽。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小白脸,空有一副好仪表,却生着蛇蝎心肠,蹂躏小姨,逼死生身老母,杀妻灭子,双手淋漓着亲人的鲜血……

三天之后,孟子的神志逐渐清醒,问及苟矢弗如,问及小树林里的事情。弟子们将苟矢弗如的口供说给他听,他不相信,将苟矢弗如叫到病榻,亲自一字一句地询问。苟矢弗如所言,与口供不差分毫,不待听完,孟子腿一伸,手一耷拉,头一歪,又昏了过去。医生与弟子们又是一阵忙乱。

王被万章与公孙丑等孟门弟子请到了稷下学宫,让于上座,问安献茶之后,万章原原本本地向王讲述了这桩孟门中不光彩的内幕。王自然不信,岂止是不信,简直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骂孟门弟子是一群混蛋,欺人太甚!骂“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这话的意思大约是说,齐国养活你们师徒多年,到头来却加害朝廷重臣;今天加害朝廷重臣,明天还不就要连宣王一起反掉?……他要找孟子辩理,怒发冲冠地闯进了孟子的居室。孟子长卧于病榻之上,昏迷不醒人事,医生与几个弟子守候于近旁。孟子的右脑门与脸腮肿胀得葫芦一般,其色青紫,有若方瓜……见此状况,王相信了万章所言,句句是实话,绝无半点虚假或诬陷。他蔫了,他偃旗息鼓地不知怎样退出了那间死沉沉的居室,来到客间,坐于几侧,双手抱头,长吁短叹。他怕孟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害死天下大贤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他怕惹怒了孟子师徒,将盖邑所见全都抖搂给田婴和宣王,那样一来,他的一切可全都完了!……他对孟子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恨孟子居盖不辞而归,欺骗了他;另一方面他又感激孟子未将盖邑实情报告给田婴和宣王,保住了他的一切,孟子不愧是一代圣贤。苟矢弗如之所为,倘果如万章所言,也真乃死有余辜!

孟门弟子陪王默默地坐着,半晌谁也不发一言,不吭一声。万章不敢将苟矢弗如的口供拿给王看,倘他将口供毁掉,则失去了真凭实据,岂不带来许多麻烦!

王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歇斯底里地命带苟矢弗如。这是在万章预料之中的,不见苟矢弗如,戏则无法收场。

苟矢弗如被带了进来,他瘫坐于地,不能站立,但头脑尚清醒,口齿也还伶俐,见了王,似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母亲一般,以屁股为足,迅速挪擦向王,抱住了王的双腿,破涕大哭,求王为其讲情,饶他不死。他并不赖账,勇敢地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王,都是为了碧玉小姐。并非他的良心善性尚未丧尽,而是人证物证俱在,他想赖也赖不掉。

王抬脚将苟矢弗如踢开,抽出佩剑刺入他的胸膛,血流如注,苟矢弗如叫都未叫一声,便死狗一样地滚于一边。

杀死苟矢弗如,王长叹一声说:“我亲手宰了这个不仁不义,无情不孝的畜牲,为孟夫子赔罪,为无辜的死难者报仇!……”

王并非没有想到碧玉小姐将独守空房,寡居终生,然而为了保全自身,他不得不这般狠心,这般当机立断。他心里明白,既然万章所言句句是实,苟矢弗如自己也供认不讳,交与士师,依法必将处以极刑,这样不仅毁了自己的声誉,而且有可能受到株连,甚至判自己个幕后操纵罪。抑或是惹怒了孟子师徒,他们揭发了那“五里沟”与“三里桥”的真相,岂不就要九族同诛吗?……

王每日来看望孟子,而且必带贵重礼物,待孟子渐渐病愈,他向孟子赔礼道歉,甚至磕头致破,请求孟子海涵宽恕!孟子能有什么话说呢?王才将女儿嫁给苟矢弗如几天,难道能让他承担罪责吗?相反倒是自己应该向那五个屈死的冤魂赔罪,自己对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因为苟矢弗如是自己收的学生,教育出来的弟子,罪是苟矢弗如犯的,责任却全在自己身上。至于自己所挨的重重的一拳,险些丧命,纯系咎由自取。在王的再三恳求下,孟子与他签订了君子协议:王及其部下,对孟子师徒的态度定然绝对友好,孟子师徒有何困难,王定竭诚相助;孟子师徒永不提盖邑之行,永不提及苟矢弗如。

孟子师徒恪守诺言,故《孟子》一书中对此无只言片语的记录,后世不得流传。

君子协议是签订了,而且双方均恪守不移。然而,陶瓷器皿打破之后,纵然有能工巧匠将它锔得汤水不漏,那裂痕却依然尚在;衣物上的褶皱能够熨得平平展展,心灵上的皱纹却难以熨平;自然界的壕堑再深,也能填为平畴,感情上的横沟却难以平复。王与孟子的关系便是如此。

孟子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公孙丑,仿佛正有千言万语欲向他倾吐,可是当公孙丑来到病榻前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两只干枯、滚热、战抖的手,抓住了公孙丑那双大手,抓得是那样紧,那样牢,那样有力,时间竟是那样长久。干裂的嘴唇频频翕动,但却无声。泪如泉涌,滴落在公孙丑的大手上,滚烫滚烫,这是痛苦的热泪,忏悔的热泪,赔罪的热泪,它们尖锐地刺激着公孙丑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孟子似乎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迸发出一句话来:“罪过呀,罪过!全是为师的罪过!为师错怪了你!……”

公孙丑扑向孟子,孩子似地失声痛哭,他肩头耸动,肌肉抽搐,声音哽咽:“别说了,老师,什么也别说了!……”他的脸紧贴在夫子的脸上厮磨,师生的热泪流在一起……

孟子的病体在渐渐恢复,很快地可以下地走动,风和日丽的天气,拄着拐杖到庭院里散散步,晒晒太阳。

这段时间,孟子在静心养病,不再研究学问,不再给弟子们讲课,不再过问齐国朝政,不再考虑天下大势。然而思想家的大脑犹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转动,哪怕是在病中,在卧床休息的时候。眼下的孟子,不能不围绕着苟矢弗如这个中心,集中反思,反复推敲,系统分析,深刻探索。

苟矢弗如的变节叛逆,告诉了孟子和人们,社会上的人际关系,不能“来者不拒,往者不追”,拜师、交友、授徒等等,均需认真选择,审慎以行,单凭美好的愿望,善良的心田行事,往往要吃亏上当。孟子曾批评羿因授徒不加选择,结果为弟子逢蒙杀死,他自己办教育,招收学生却拟定了“来者不拒,往者不追”的错误方针,重蹈羿之覆辙,险些丧生,这是多么深刻的教训啊!

对苟矢弗如,孟子思想上并非没有设防,并非没有戒备之心,但最终设防还是被攻破,戒备还是自我解除,追其原因,便是为苟矢弗如的“巧言令色”所迷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当他有了一定的权势、地位和声誉之后,便越发爱听那颂扬的溢美之辞,听不进反面的意见,领袖、圣贤似乎都不能例外。“巧言令色”的小人之辈,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个共性,将歌功颂德之辞当作迷魂汤来灌你,直灌得你晕头转向方下毒手,以实现其罪恶的目的。还是牢记孔夫子的教导吧:“巧言令色,鲜矣仁!”

世上不仅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赞美人和向人献殷勤者。有人向你走来,开言吐语,满嘴喷香;摇头摆尾,像一只叭儿狗。那么这个人准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至少是对你欲有所求。对这种人必须百倍提高警惕,否则必有后患。

孟子将自己总结出来的这些经验讲与弟子们听,让大家和他一起从中吸取血的教训。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转暖,孟子的身体也像到来的春天一样,恢复了勃勃生机。

春天里,和煦的南风却送来了不幸的消息——滕文薨逝。齐与滕一向友好,齐宣王依礼欲派使往吊,孟子精通礼数,是最理想的人选。

孟子闻听噩耗,伤心竟至于泪下。当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与其师然友出使楚国,途经宋都彭城,得知孟子在宋,急忙前往拜访,孟子与之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一个月后,世子出使归来,重访孟子,二人促膝倾谈,昼夜不眠,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第二年十月,孟子至滕,滕文公对孟子尊之为师,敬之若父;孟子对滕文公详谈仁政主张,行井田,行什一之税,以及小国事大国等一系列治国方略,彼此曾有过十分融洽的合作。后来终因滕是弹丸小国,滕文公畏惧齐、楚等强大国家,加以官僚贵族们的嫉恨与反对,合作未能善始善终,但在孟子的心目中,滕文公是一位贤者,故而才这般伤情。孟子很愿意奉使往吊滕文公,以慰藉自己这颗伤痛的心。这正合齐宣王的心意,于是派孟子为正使出吊于滕,盖邑大夫王为副使同行。

两辆装饰肃穆的马车出了临淄城,向西南疾进,马头上佩戴的红色缨穗全都换成了黑色,马套、鞍韂(chàn)、笼头上闪光的铜饰涂成了黑色,或缠上了黑纱,车盖、车帷、车幔、车纱,或黑,或白,或青,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万章和公孙丑与夫子同车共载,服侍夫子的起居,保卫夫子的安全。

不管在朝中官职多高,权势多大,今朝奉使出吊于滕,孟子为正,王为副,依理孟子就该全权总理,王应该听从孟子的调遣、指挥与安排,自己的意见、观点、行为应事先提出与孟子协商,孟子同意后方能实施。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王为所欲为,根本就不把孟子这个正使放在眼里。孟子不和他争高低,漠然置之,任其所为。两乘马车从济水之南,绕过泰山西麓,向东南本可直抵滕都,但行至鲁都曲阜以西三十华里处,王却命驭手驾车折向西去,到任国访友去了,于是两辆马车只好分道扬镳,各自东西。

王绕任至滕,险些耽误了吊祭的时间不说,还在任讨了个没趣。他素车驰入任宫,祭服拜见任君,任君不禁瘪眉搐额,如见枭鸟,责之曰:“任并无丧事,右师这般装束,居心何在!……”

王忙看自身的打扮,如梦初醒,自知有愧,急忙解释。任君虽信以为真,但心中总是不悦,会见自然不会有什么成效,最后不欢而散。当任君得知,此番出吊于滕,孟子为正使时,不无嘲讽地说:“孟子号称儒学大师,天下贤士,竟能如此不知礼,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贵族出使,自然不会只有一套服饰,随身之外,箱笼中必有备用。接受在任的教训,吊祭完毕,访友拜客,王便换上在齐为官时的朝服。奉使出吊,依礼不能再行他事,因所吊之国,上下尽哀。王却不顾忌这些,竟空前活跃,拜访了滕国诸多臣僚的私邸,名义上是为齐,为盖,实际上全是为了他自己。他这样穿红着绿地出入于滕都的各个角落,惹起了官僚与百姓的共愤,朝野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滕都,全民带孝,举国尽哀。宫殿之前,挽帐高悬,挽联垂挂,挽歌阵阵,催人泪下,整个宫殿周围和上空,弥漫笼罩着庄严、肃穆、哀悼的气氛,大有雾霭密布,黑云压城之势。宫门以外数百步,持戟卫士两列,人人低首,个个眼红。宫门两旁,各悬一个硕大的黑色宫灯,灯中白烛垂泪,烛光荧荧。宫灯下是两个穿素着孝的执事,亦称孝狗,躬腰而站,垂手而立,自此以里,每三五步便有这样两位肃然恭敬的孝狗,蜡雕玉塑的一般。早有文官彬彬有礼地迎出门来,将外国使臣延引至客厅饮茶休息,各抒衷情。时辰一到,钟鼓齐鸣,哀乐震天,各国使臣依次到灵堂前吊祭。

灵堂设在一座宫殿内,殿前是一个宽大的院落,院内依次跪满了亲属和文武百官,张眼看去,像春天的绿草地上落了一片白蝴蝶。跪者无不放声嚎哭,与那鼓乐挽歌混为一体,难分难辨,搅肠刮肚,撕肝裂胆。灵堂前垂挂着一张黑色的竹帘,竹帘正中是一个大大的“奠”字。奠是停放的意思。人死后到下丧前的丧祭,尚未有正式的“主”或“尸”来接受祭飨,祭品都停放在地,故叫奠。奠的两边是挽联,上联是:守孝有终日;下联为:举哀无尽时。不过这里的祭品并非停放于地,而是置于竹帘下的长长几案之上,果肴馔蔬,牺牲牛羊,应有尽有,长几周围是苍松翠柏和鲜花。孟子与王循人组成的甬道款款向前,来到供几前肃立默哀,然后是燔柴、献爵、读祝,行三拜九叩之大礼。

孟子共吊祭两次,第一次是以齐国使臣的身份,行的是友邦亲善兄弟之礼,第二次则行的是君臣之礼,燔柴、献爵之外兼读祭文,祭文赞颂滕文公的仁义功德,彼此间的深厚友谊。拜祭时叩头有声,伏地痛哭,涕泪交流,冢宰忙上前搀扶,劝慰再三。

在返回临淄的路上,一行人晓行夜宿,朝夕相伴,但却言语甚稀,更很少谈及此番出使的公事。公孙丑心中不解,问孟子道:“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但是往返一趟,夫子竟不与王谈论过公事,不知原因何在。”

公孙丑的头脑也太简单了,简单得既可怜而又可笑。孟子见问,回答说:“他既然一人独断专行,予又何必参言呢?”

自发生了小树林风波,孟子因伤患病之后,匡章很感内疚,常来孟子居室坐坐,陪孟子聊聊,彼此的交往更密切了,感情更深厚了。一天,匡章正与孟子闲聊,谈论的中心大约是廉洁的问题,彼此的意见似乎并不一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忽有孟门弟子跑来报告说:“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wū)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匡章正被孟子驳斥得张口结舌,这一最新消息为他提供了事实依据,于是说道:“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居于於(wū)陵(在今山东长山县之南),三日不食,两耳变聋,双目失明。井上有李,为金龟子食大半,其匍匐前往,取李而食之,连吞三口,然后耳有闻,目得见。”

孟子说:“齐国之士,予首推仲子。虽然如此,仲子却难称廉洁之士。欲推广仲子之德操,人需先成蚯蚓,然后方可办到。蚯蚓上食干土,下饮黄泉,无求于人,可谓廉洁之致,仲子能与之相比吗?仲子所居之室,是伯夷般的贤人所造,还是盗跖(zhí)般的恶人所造呢?仲子所食之粮,是伯夷般的廉洁之士所种,还是盗跖般贪婪之徒种植的呢?这些皆未可知也。”

匡章说:“这有何关系?他亲自织履,其妻绩麻练麻,以易谷米。”

孟子说:“仲子乃齐之宗族大家,世袭田禄。其兄陈戴,取盖邑之禄岁达万钟之多。仲子以其兄之禄为不义之物而不食,以其兄之室为不义之产而不居,避兄离母居于於陵。一日归返故里,邻人有馈其兄生鹅者,他紧皱眉头说道:‘要此呃呃叫之物何用?’有顷,其母杀鹅烹煮,与之食。适逢其兄自外归来,说道:‘此系呃呃叫者之肉也。’仲子闻言,出而呕吐之。母之食不食,而食妻之食;兄之三室不居,而居于於陵,焉能算作推广廉洁而至极呢?仲子之为,倘推广至极,惟将人变成蚯蚓之后方能办到。”

匡章不再辩论,他心悦诚服了。

时光像峡谷激流,箭一般地飞逝而过,转眼来到了三伏仲夏。王出使鲁国,背地里与乐正克搞了一笔交易——齐国涝灾刚过,正缺粮食,由鲁国向齐国出口一批谷物;鲁国远离海岸,由齐国向鲁国出口鱼盐。相互交易,进价较低,但售价却可大幅度提高,这样双方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但却中饱私囊。为此,乐正克随王来到了齐国。

对这笔肮脏交易,孟子早有耳闻,故当乐正克来齐,拜望孟子时,孟子的心绪极为不宁。师生久别重逢于异乡,且乐正克是孟子的得意高足,掌上明珠,一旦相见,真该好好亲热一番,共叙阔别之情。然而情形却恰恰相反,孟子的脸色铁青,板得很紧,像堆积着厚厚的乌云。乐正克施礼请安之后,孟子责问道:“子亦来见我吗?”

孟子的表情及这句见面话,弄得乐正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夫子,竟至于对他态度这般冰冷,于是心中惴惴不安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孟子不冷不热地问:“子来齐几日啦?”

乐正克如实答道:“昨日方来。”

“昨日来齐,今日拜访师长,我出此言,不也是应该的吗?”孟子加重了语气。

“舍馆未定。”乐正克解释说。

孟子并不宽容,反问道:“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吗?”

原来如此,夫子是在责怪自己无尊师之礼,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赔罪道:“克有罪,恳望夫子宽恕这次!……”

“这也叫有罪吗?”孟子的问声虽低,但却犹千钧重压自空而降,“此乃无礼。子之罪在私心太重,为官不廉,心中无民。”

“这个……”乐正克感觉到了这重压的分量,似乎憋闷得让人窒息。

孟子步步紧逼,追问道:“子能言与为师,今番来齐的目的和作为吗?”

乐正克低垂了头,无法回答。讲假话,欺骗恩师,他尚未堕落到那个地步;讲真话则难以启唇,夫子决不会饶恕他,且无法向老师交代。他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空气凝滞了般的沉默……

乐正克的胸中在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孟子从来都是坦诚磊落,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对得意高足自然更是如此,他忍不住了,开言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孟子首先将他所了解的乐正克与王的交易全盘托了出来,问乐正克这是否事实,当乐正克点头默认时,他继而分析了这件事的实质与危害,乐正克所应担负的责任,并介绍了王的节操与为人。最后孟子总结似的说:“今番子从王来齐,只图钱财,或谓只图饮食而已。我不意子学古人之道,竟然只图饮食。孔子曰‘民以食为天’,但人生之目的却绝非为了饮食也!”

乐正克虚心接受了夫子的批评,痛心疾首地作了反省与检查。这笔交易虽然无法告吹,但鱼盐至鲁,乐正克按进价出售,百姓受惠,王却大发国难财。

深秋一日,齐大夫公行子之长子病故,消息传开,百官纷纷前往吊祭。百官乃公行子之同僚,其子系晚辈后生,自然无须礼拜与吊祭,不过是造府表示慰问而已。公行子于客厅中设酒馔招待客人,孟子也在其内。文武官员或安慰公行子不要过于伤情,或品茶静坐,或讨论朝政,或讨论天下形势,或闲聊些生活琐事,很少有把盏饮酒者,突然右师王出现在厅堂门口,厅内的不少人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拱手问安,大有奴颜婢膝之嫌。王大摇大摆地步入厅堂,公行子忙安排其在显著位置就座,说了许多感激之辞,王既点头又摇首,看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王坐定之后,公行子双手捧着递过一杯热茶,王接杯在手,有滋有味地品着,喝着。于此同时,客厅内的几乎所有官员都先后走了过去,向王施礼问安,与之攀谈,大有争先恐后之势。孟子坐于王对面,只向其颔首致意,并未离座,更未趋前问候。王对此颇为不满,事后对人说:“……诸大夫皆与言,独孟子不与言,这显然是目中无,是简慢也!”

消息传到了孟子的耳朵里,孟子说:“按照礼节,朝廷之上,不跨越位次与人交谈,亦不逾阶而相揖。我依礼而行,子傲却以我为简慢,岂不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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