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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传

作者: 曹尧德

第30章 避召不见 辞卿欲归

“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qiè)乎哉?”——《孟子·公孙丑下》

自黄河归来,孟子不再过问齐国的政治,也不再向齐宣王和齐廷的任何大臣提及仁政,一心只是研究学问,教诲弟子,着手整理未被苟矢弗如盗去的资料,并做着离齐的一切准备工作。他抓紧时间去拜访在齐的诸多朋友,或者说是去辞行告别,叙友情,表感激,叹现实,寄希望于未来。孟子的心情很矛盾,很复杂,很沉重,七十八岁了,薄山之日,黄土盖顶的人,一旦分手,今生恐难相见!……

孟子在齐,交往最频,感情最深者,莫过于匡章,齐伐燕之后,二人再很少相见,即使偶尔相逢,也是彼此心照不宣,十分尴尬难堪。二人曾有过瓜葛,相互依傍,如今要离去了,甚至可谓诀别,去不去与匡章拜别呢?为此,孟子熬煎了许久,他想得很多很远,二人过从甚密的交往,时刻浮现在他的眼前,不辞而别,他怎么能如此无情呢?可是一想起匡章在燕的暴行,他眼前便堆着一摊摊血肉,横着一具具尸体。匡章纵令其部卒残酷地屠杀燕国人民,心地之歹毒,手段之毒辣,方法之残忍;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史所罕见,他双手沾满了燕国人民的鲜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跟这种杀人魔王还讲什么交情和信义昵?当然,昔日二人的交往毕竟是客观存在,但那是私情,匡章欠下燕国人民的累累血债却是公事,二者无法平衡和抵消。其实,当日的交往和友情的本身便是错误的,倘无自己为匡章辩解,向威王荐举其为将军,匡章今日怎么会杀燕民如麻呢?想到这里,孟子感到痛心,感到内疚,仿佛双手淋漓着燕民鲜血的不是匡章,而是他自己……

齐国朝廷之上的矛盾由隐蔽而公开,由和缓而激烈。齐宣王察觉了田婴的篡权阴谋,但他羽毛已丰,一时又奈何他不得,只能取疏远的对策,而专宠王。田婴见王夺宠,对其恨之入骨,一心欲寻机除之。同时田婴做贼心虚,疑心自己的不规之念已有所败露,不然何以会失宠于宣王呢?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于是他加快了篡权的进程。齐国正孕育着一场内乱,处在火山爆发的前夜。纵使风平浪静,齐宣王依靠王这样庸碌之辈,酒囊饭袋之徒,又会有什么作为呢?

孟子决意要离齐而去,他给齐宣王写了一份奏章,表明自己的决心,申明离去的理由和根据。奏章全文大意如下:

臣孟轲,鲁之“三桓”之后也。运交华盖,三岁丧父。幼承母教,颇晓仁义。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然自信得孔子嫡传,获儒家真谛。臣一生之所为,无非二事,一为办教育,育天下英才;二为弘扬儒家思想,行圣人之道,以解民倒悬,救民出水火,即臣之所谓“仁政”也。为此,臣流落、转徒、奔波一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亦为行道救民也。民者,国之基,天下之本也,无民则四大皆空,万物皆无存在之价值与必要。天生万物,旨在为民,或为民谋福利,或为民所役使,或为民所利用,帝王将相,亦系民之公仆也。臣二次来齐七载有余,幸蒙陛下不弃,封爵赐禄,使臣不仅得以生存,且能研究学问,广育英才。臣自问,无负于陛下,陛下每有所问,臣则必知无不言,言性善,言仁政,言尧舜之道,且俱都言无不尽。臣屡犯陛下尊严,惹陛下不快,皆因道之不同所致,系情理中事也。臣之耿耿忠心,惟天可表,惟地可鉴。臣对陛下不仅赤胆忠心,而且寄于厚望。实指望行仁政自齐始,推而广之,陛下便可以王天下,为尧舜文武之圣君。然而伐燕一战,杀人盈城遍野,血流漂橹,陛下只图扩张领土,称霸诸侯,心中全无民众百姓,残忍至此,与“仁政”风马牛不相及也,予尚有何望。臣老矣,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落叶归根,不久臣将辞陛下而去齐,回归故里,老于户牖之下,以寿终正寝。呜呼,予无言矣!

万望陛下多自珍重,臣去也!……

孟子写好奏章,斟酌修改再三,然后沐浴更衣,斋戒三日。第四日卯时,孟子梳洗已毕,正欲上朝将奏章面呈齐宣王。正当这时,齐宣王派内侍来访,说道:“大王本欲来看望孟老夫子,但因染疾,怕风吹,便不能来了。倘夫子肯去朝拜,大王将临朝接见。不晓得夫子能否使吾王如愿以偿。”

孟子回答说:“不幸得很,吾亦患寒疾,不能造朝谒见大王。”

内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孟子送走客人,坐于几旁,弹琴唱歌,泰然自若。

齐宣王患病,不能来拜访孟子,也许是真;孟子患寒疾,不能造朝见宣王,却是托辞,避召不见而已。

齐师伐燕归来之后,孟子很少上朝见宣王。孟子患病期间,齐宣王曾来探望过几次,并派太医来稷下为孟子诊治,但孟子病愈之后,却并不上朝致谢,显然是在有意疏远宣王,宣王对此甚为不满,且颇有一种失落感和被遗弃的孤独感。他本欲往访孟子,但怕遭孟子冷遇而难堪,故而派内侍来访,实际上是来召见孟子。

第二天,孟子欲往吊齐大夫东郭牙。公孙丑说道:“昨日夫子托病谢绝齐王召见,今日出吊,恐不妥当。”

孟子说:“昨日有疾,今日病愈,为何不可出而吊丧呢?”

孟子离开稷下学宫不久,齐宣王打发内侍来探病,而且带来了太医。孟子年岁已高,近来经常患病,齐宣王信以为真,急忙派太医来诊治,以表示对孟子的关心。抑或他在怀疑孟子是否真的患有寒疾,派太医来探个究竟,以试探眼下孟子对他的态度。

这很使看家的孟仲子难堪,他急忙让座,献茶,与之寒暄,应酬道:“昨日夫子有病,不能奉命上朝。今日病情稍有好转,已经上朝谢罪去了,只是不知能否到达。”

内侍与太医离去之后,孟仲子四处招集同学,派他们分别在孟子归家的路上拦截,告诉夫子切莫归家,定要赶快上朝面君。

孟子终未上朝,这天晚上在景丑家里借宿一宵。

日薄西山,鸟雀归林的时候,忽报孟夫子来访,景丑不禁吃了一惊,赶快有请,让于客室,分宾主坐定。当景丑得知孟子欲在寒舍过夜的时候,心中更加纳闷不解。不解归不解,但却吩咐下去,杀猪宰羊,具馔招待孟子。自从决定离齐之后,孟子仿佛卸去了一付重载,了却了一份心思,不再有任何负担,整日无拘无束,变得自由随便。这顿晚餐,他放开量饮酒,尽情地大吃大嚼。三杯酒下肚之后,宾主都有些脑热话多,景丑不顾一向拘礼,竟问孟子何以要借宿不归。当他得知原因之后批评道:“在家有父子,在国有君臣,此乃人之大伦。父子以慈爱为主,君臣以恭敬为主。我只见大王敬重夫子,却未见夫子恭敬大王。”

孟子颇为不悦地反驳道:“景子何出此言!齐国无人向宣王进仁义之言,难道他们以为仁义不美吗?非也。他们以为宣王不配与之言仁义,此乃最大之不恭!我则非尧舜之道不陈于王前,故齐国莫如我敬王者,焉能责予对王不敬呢?”

景丑急忙解释说:“不,丑非指此而言。《礼》曰:‘父亲召唤,未应声而先动;君主召唤,未驾车而先行。’夫子本欲朝见大王,王派内侍召见,反而不去,似乎与《礼》不合。”

孟子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道:“原来景子指此而言!曾子说过:‘晋、楚之富,吾不及也。然而,他有其富,我有吾仁,彼有其爵,我有吾义,我何以要自觉不及呢?’此言倘无道理,曾子难道肯说吗?大约是有其道理。爵位、年龄、道德谓之‘三尊’。朝廷之上,先论爵位;乡里之中,先论年龄;辅君治民,道德至上。齐王岂能单凭爵位而轻慢我之年龄与道德呢?故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倘有欲谋之事,宜往访臣。尊尚道德,行仁政,倘不若此,则不足与之有为也。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以之为师,然后以之为臣,于是不费力而王天下;桓公对于管仲,亦先以之为师,然后以之为臣,于是不费力而霸诸侯。如今天下之诸侯,土地相仿,道德相似,彼此谁也不能凌驾于其上,原因在于他们只喜欢以言听计从者为臣,而不好以能成其师者为臣。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尚且不可召,而何况不愿做管仲者呢?”

孟子避齐宣王之召而不见,不仅遭到景丑的非议与批评,弟子们也纷纷提出疑问。在解答弟子们的提问时,孟子不像对景丑那样说明原因,而把着眼点放在对弟子进行某种道德品质和节操的教育上,这教育自然有针对性,有的放矢。

公孙丑问道:“不谒见诸侯,是何道理?”

孟子告诉他,在古代,一个人如果不是诸侯的臣属,便不去谒见。从前魏文侯去看段干木,段干木却跳墙躲开了;鲁穆公去看泄柳,泄柳紧关大门不让进去,这都做得过分;如果逼着要见,也就可以相见。阳货想要孔子来看他,又不愿自己失礼,径行召唤。有这样一条礼节,大夫对士有所赏赐,当时士如果不在家,不能亲自向大夫拜谢,则须亲自到大夫家中答谢。因此阳货探听到孔子外出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个蒸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才去答谢。当时阳货若是不耍花招,先去看孔子,孔子难道还会不去看他吗?曾子说,胁肩谄笑比盛夏在菜地里劳动还要累。子路说,分明不愿同这个人搭腔,却勉强和他说话,脸上又表现出惭愧的颜色,这种人,我是不赞成的。由此看来,君子应该怎样来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陈代也对此不满,他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说道:“不谒见诸侯,似乎是拘泥于小节。今一见之,大可以行仁政,以王天下,小可以改革局面,称霸诸侯。且《志》曰:‘屈一尺而伸八尺,似乎很值得干。’”

陈代从他那美好善良的愿望出发,主观地认为齐宣王已经从伐燕战争的由胜转败中接受了教训,认识了自己错误的根本和孟子仁政思想的意义,正在忏悔和谋求未来,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召孟子进宫,欲按照孟子设计的方案改革齐国的政治,孟子这样拘泥于小节,避召不见,岂不是丧失了一次天赐的良机!……

孟子没有急于批驳陈代的见解,而是先给他讲了两个历史故事,并略加评论:

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置之不理,景公便欲杀他。这位管理员并不畏惧,曾博得了孔子的称赞。有志之士坚守操节,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于沟壑;勇敢者见义勇为,不怕掉脑袋。不是自己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召大夫以旌,召士以弓,召虞人以皮冠),这位猎场管理员硬是不去。

赵简子命王良为其宠臣奚驾车狩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不高兴,向简子汇报说:“王良驾车的技术很拙劣。”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要求再来一次,奚勉强答应,结果一个早晨便打了十多只鸟。奚兴高采烈地告诉赵简子说:“王良真是个高明的御手!”赵简子欲安排王良专门为奚驾车,王良却死活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律驾御,一个早晨便猎获十多只。可是《诗经》上却说:‘依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为小人驾车,这差使我不能担任!”

讲完了两个故事,孟子说:“御者尚且以同坏射手合作为耻,与坏射手合作,纵使所获猎物堆积如山,亦不为也。倘吾辈枉己志而从诸侯,目的何在?所谓屈一尺而伸八尺,值得干,那是专从利的观点来考虑。以利言之,屈一尺而伸八尺可为,那么屈八尺而伸一尺,不亦有利可图吗?况且己不正,未有能正人者。”

孟子终未见齐宣王,他那辞卿的奏章是命万章和公孙丑入朝呈递的。

读了孟子的辞职奏章,齐宣王的心像碾盘一样沉重,似刀搅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子,欠下了他一笔永远也偿还不清的人情债和感情账。

在齐宣王的心目中,孟子是位可尊敬的长者,知识渊博的学者,忠贞不贰的贤臣。

无限忠于自己的信仰和学说,为将崇高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奔波奋斗不息,泥泞荆棘,陡峭险峻,凄风苦雨,风刀霜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阻挠不了他的步伐,挫不败他的锐气,他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地跋涉了七十八个春秋,多么曲折的道路,多么坎坷的历程,多么艰难的一生啊!

他那渊博的知识和学问,犹如浩瀚的海洋,需要者尽可到那里去汲取,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海是慷慨无私的,从不计较,更不悭吝,七年来,自己从这里摄取了丰富的营养,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子堪为自己的师长。

他一心扑在理想和追求上,很少想到自己怎样,更无任何个人野心和贪欲。仿佛无论是谁,只要能行仁政,他便积极拥护,坚决支持。二次来齐后,他对自己倾注了一腔热情,寄托着无限希望,燃烧着诚挚的爱。他欲扶植自己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行仁政的伟人,救世救民的天使,当今之尧舜,他确是一片赤诚,耿耿忠心!是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伤透了他的心,特别是齐师在燕的暴行,更令他痛心疾首,咬牙切齿,难怪他会避召不见,毅然辞退。

齐宣王并不否认孟子仁政主张的正确性与合理性,尤其是他那纯真美好的愿望,更是有口皆碑。“仁政”作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一种学说,确也光辉耀眼,灿烂诱人,但却不能作为现实政策来执行,至少是现在不能。道理很简单,身处豺狼虎豹之中,你却一心要做羊羔,做花鹿,不管你的经文传语念得怎样美妙动听,也还要自趋其祸,自蹈死地。作为一国之君,齐宣王不能去冒这个险,不能拿东方第一大国来做孟子仁政思想的试验品和牺牲品。这便是齐宣王与孟子分歧的焦点,矛盾的根源。当然,在齐师伐燕这个问题上,孟子的主张始终是正确的。齐宣王想,悔不该当初不听孟子的话,致使多少无辜燕国百姓死于非命,冤魂不散,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声名狼藉……

孟子避召不见,齐宣王却怀着内疚与负罪的心情赴稷下拜访孟子,说道:“昔者愿见夫子而不可得,后得为君臣而同朝,今夫子又弃寡人而归,不知日后何时才得相见……”齐宣王说着眼圈湿润,不禁滚出几滴热泪来。

齐宣王不是在演戏,不是矫揉造作,这是真情实感的表露。他无限深情地叙述了七年来彼此间的交往与友谊,感激孟子对他的帮助、教育与辅佐,使他掌握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道理,减少了许多失误;赞颂了孟子的贤德和对自己的忠诚,由衷地反省了齐师在燕国的暴行和未纳孟子劝谏的悔恨;诚恳地检查了自己对孟子师徒的关照不够。情发肝胆,言出肺腑,催人泪下。但他却回避了不能在齐行仁政这个中心问题和无法缓和的矛盾。

孟子一直沉默无语,态度冷淡,面无表情。难道他是铁石心肠,齐宣王这一席血与泪凝成的娓娓之谈,就一点也未激起他感情的波澜吗?不,孟子亦系父母所生,骨肉之躯,而且他知识渊博,较常人的感情更为丰富。倘他对天下百姓没有深切的爱,怎么会为了他们的生存和命运而四处奔波,呼号呐喊终生呢?正因为他对人民是那样的同情、怜悯和钟爱,所以对宣王在燕之暴行才有这般切骨之恨,今日对主动上门来负荆请罪和诚挚挽留的齐宣王才这般的冷漠。孟子想,平心而论,齐宣王在当今的诸侯中尚数佼佼者!他有雄心,有抱负,一心欲称霸诸侯,进而统一天下,绝非那平庸之辈。比较而言,他治国有道,治民有方,齐不失为东方第一大国,天下之强者。他较为关注民生,体恤民之疾苦,大灾之年,带领臣僚官吏和百姓抗灾救灾,就表现得极为突出,所以灾情虽重,百姓却得以活命,祸殃未深。他的心胸豁达,有着很高的涵养,自己虽于大庭广众之中屡屡使他难堪,但他却并不计较,不怀恨,反倒加深了彼此间的友谊。事实上,七年来,他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自己,改变着齐国的政治,他的许多政策,已经颇带仁政的色彩,百姓已经初步获得了仁政的泽润。他的封爵赐禄,使自己得以带领弟子们在齐一住七年,且颇受人崇敬与礼待,有条件讲学和研究学问。齐宣王不肯在齐行仁政,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任何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都不是孤零零单独存在的,而是像悬于空中网上的蜘蛛,他要受诸多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宣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要受整个天下形势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各诸侯国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国内各派政治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师在燕的暴行是不可饶恕的,这血写的历史永不可磨灭,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怎能求全责备于一人呢?想到这里,孟子似乎原谅了他,情真意切地说:“亦有此愿,只是不敢请罢了……”

尽管如此,孟子也还是执意要去齐归国,因为双方都不能丧失原则,都不肯以原则作交易。

齐宣王回宫后,心似油煎,整日怅然若失,不知所事,他总觉得对不起孟子,七十八岁了,自齐归邹,邹又没有什么亲人和靠山,岂不孤独凄凉!这对齐国也是个巨大的损失,小则朝廷之上,大则全国人民,失去了可效法的榜样;再说,在国际上的影响也不好,天下岂不笑我齐宣王心胸狭窄,容不得贤人!可是,无论怎样苦心挽留,他却固执己见,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这可怎么办呢?一时急得齐宣王团团乱转。也是急中生智,宣王忽然想起了一条尽善尽美的主意,忙对身边的时子说:“寡人欲在临淄为孟子造一处府邸,以万钟之粟养其弟子,使齐之诸大夫及国人均有所效法。子何不为寡人言之!”

时子奉宣王之命来到稷下,孟子竟不在,因为不久即将离开临淄,孟子有许多事情要办,有许多友人要拜辞。时子将齐宣王的意思讲与陈臻,烦请他代为转达。

孟子归来后,陈臻将时子来访及宣王的打算转告了孟子,孟子说:“时子怎晓得此事做不得。我何以要辞去十万钟之俸禄而来收授这万钟的赐予呢?难道我是在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乃怪人,己欲为政,人不用之,也就罢了,何必硬要使其子弟为卿大夫。人孰不欲富贵?而他却要独自垄断富贵。’何谓垄断?古之贸易,以有易无,有相关部门管理之。有一卑劣汉子,总是登高左顾右盼,仿佛欲将整个市场上利益一网打尽。人皆以为其卑鄙无耻,贪得无厌,故从而征之。向商人征税,自这个卑鄙汉子开始。”

为挽留孟子,齐宣王可谓费尽了心机。淳于髡是齐廷臣僚中除了孟子最能言善辩者,宣王便请他来规劝孟子不要离去。淳于髡曾与孟子交锋舌辩过几次,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如今再次上阵,心中颇有些胆怯,但既然宣王委托,他怎敢抗旨不遵,只好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来拜访孟子。好在此番跟以往的性质不同,他是奉命来挽留孟子,一片好心美意,成功了自不必说,失败了也不至于多么难堪。淳于髡说:“重视名誉功业,是为着济世救民;轻视名誉功业,是为着独善其身。夫子为齐三卿之一,上辅君王,下济臣民,名誉功业未建而欲离去,仁人原来如此吗?”

孟子说:“身处卑贱之职,不以自己贤人身份服事不肖者,伯夷是也;五次赴汤处,五次往桀处,伊尹也;不厌恶恶浊之君,不拒绝卑微之职,柳下惠也。三人的行为虽有不同,但方向却一致,即他们皆为‘仁’也。君子行仁而已矣,何必相同?”

淳于髡说:“鲁缪公时,公仪子主持国政,子柳与子思皆为臣,立于朝廷之上,鲁之国弱地削更加厉害,贤者无益于国,竟然如此!”

孟子说:“虞不用百里奚而国亡,秦穆公用之则称霸。不用贤人则亡,即使欲勉强幸存,亦难办到。”

淳于髡说:“昔者王豹居淇水之畔,河西之人则善歌;绵驹居于高唐,齐西之人亦皆善歌;华周、杞梁之妻痛哭其夫,因而变更国俗。凡物内里如何,必现于外表。倘从事某项工作,却不见其功绩,髡未尝见之。故今无贤者,若有则髡必知之。”

孟子说:“孔子为鲁司寇,不被信用,从君而祭,归而不分燔肉,于是不悦而匆匆离去。不知者误认为孔子为争燔肉而离去,实则是为鲁君无礼也。但是孔子总得背一点小罪名,不愿随便离去。君子之所为,本非一般人所能识也。”

争辩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谓势均力敌,淳于髡无法改变孟子离齐的决定。

淳于髡这哪里是在为齐宣王挽留孟子,而是在嘲讽,在幸灾乐祸;或者是在逞能,在争胜斗强,在试自己的辩才。争辩的结果,不仅没有达到挽留孟子的目的,反而坚定了孟子离去的决心,加速了孟子离齐的进程。

淳于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意。齐宣王昏聩糊涂,本就不该委托淳于髡去规劝挽留孟子。

淳于髡的挽留未必真心,百姓的挽留却是一片至诚,这里只举一老一少两个例子:

有一八十老翁,一生命运悲惨,少年丧父,成了孤儿;中年丧妻,成了鳏夫;老年丧子,孤苦无依。也就在他六十八岁丧子的时候,命运之不济,悲未来之无依,哀痛欲绝,哭瞎了双眼。瞎老汉不料竟绝路逢生,他摊了个好邻居,夫妻心地善良,为人和气,见老人实在可怜,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十多年来,这对夫妻像孝敬自己的父亲一样孝敬双目失明的老汉,使他不仅衣食无缺,而且对他从来都是和颜悦色,问寒问暖。特别是当老人患病的时候,他们总是喂水喂饭,煎汤熬药,端屎接尿,不嫌脏,不怕累,不知烦。老汉感激不尽,每每说些念情的话,但他们夫妻总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不值得感激,如果非要感激的话,首先应该感激孟子,是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教诲使他们这样做的。

听说孟子要离齐而去,瞎眼老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摸到了稷下学宫,老泪纵横地挽留孟子,他认为齐国正是有了孟子,有了孟子的仁政学说,才会有这淳朴的风俗,敬老的美德。他双目失明,无法见到孟子那慈祥的面容和魁伟的身姿,只能颤抖着双手,将孟子从上摸到下,从下摸到上,用灵敏的手指感触、领略这一切……

有一七岁顽童,出世之前父亲被强盗杀死,五个月后母亲生他难产身亡,是一位好心的大嫂收养了他。大嫂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常常不得温饱。她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自从收养了这个不幸的男婴之后,便襁褓里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左腿上坐着一个,右膝上放着一个;左乳奶着一个,右奶喂着一个。不到一年的工夫,她便骨瘦如柴。有人责备她说,你这是图了个啥?她回答说,啥也不图,难道能让一个可怜的孩子活活饿死吗?孟子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正是按孟夫子希望的那样做的。忽听孟子欲离齐归国,这位大嫂左手牵着养子,右手拉着生女,长途跋涉来到稷下,母子三人长跪于孟子面前苦苦挽留,感动得孟子热泪盈眶,使其左右为难……

前来挽留孟子的齐国百姓络绎不绝,并常惹孟子陪出许多热泪,但孟子也还是决然离去,毫不彷徨。

这年秋天,棠地(今山东即墨县南)遭受了大面积雹灾,灾情严重者颗粒不收,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即墨、棠一代的百姓,人民热切地期望着孟子再次为民请命。一天陈臻对孟子说:“国人皆以为夫子必将再度劝齐王开棠地仓廪赈济百姓,大概不可再这样做吧。”

孟子已经辞卿欲归,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他对陈臻提出的问题将作怎样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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