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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14章

春来秋往,孙武常常惦念漪罗,只是忙于帮助吴王策划扩大亩制,减轻赋税, 鼓励农桑的国策,忙于征兵,训练士卒,难得抽身去看望漪罗。派田狄去过几回, 头一回田狄回来说:“少夫人气还没消,把将军带去的东西全扔在地上,怎么带去 的怎么回来了”。孙武唉了一声,帛女哼了一声,只好作罢。第二回田狄回来说: “田狄去传达将军的意思,请少夫人回姑苏,少夫人说,‘跟公孙大师学琴还没有 长进。’我说,‘何时有了长进,再来接少夫人呢?’少夫人说,‘大师琴艺莫测 高深,今生也不敢言长进二字。’我道,‘如此说来,少夫人就不会回到将军身边 了?’少夫人又道,‘你家将军哪里会把个弱女子放在心上?你回去说与将军听, 休来打扰漪罗。’”这话听起来,似乎漪罗归来不是无望的。于是又让田狄三赴罗 浮,备车去接,田狄这次回来喜滋滋道:“将军,将军,少夫人问你饮食起居,问 你胖了瘦了,极尽其详,有望了,归来有望了啊!只是,恐怕田狄不能代替将军, 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哪!”帛女在一旁听了,说:“去吧,去啊,还等什么?我 知道将军心痒难挠。”算得上慷慨大度的帛女,话里话外不无酸味。帛女自漪罗走 后,可以说极尽了温柔体贴之能事,看看孙武始终放不下漪罗,就发了一阵呆,叹 息道:“将军去接漪罗吧,帛女会好好待她的。”

孙武决定到罗浮山中走一趟。

吴王阖闾决定请邻近的唐国公和蔡国君侯即日来游姑苏,检阅三军。

阖闾道:“寡人约唐蔡两国君侯同游姑苏,让彼等看看吴国两年的兴盛和变化, 算得上将军兵法中的‘伐交’吧?”

孙武:“当然。大王以‘伐交’为谋略,慑服联络邻国诸侯,来日伐楚何惧后 患?何愁兵源不足?”

“将军是知道寡人的。两年的时光虽不算久,可是,如今吴戈吴钩精锐无比, 再不伐楚一试锋芒,寡人手心痒得难受啊!”

“请大王明日看孙武一试锋芒!”

唐、蔡两国诸侯如约而至。阖闾的左手拉着淮水上游的蔡昭侯,右手挽着汉水 上游的唐成公,显得亲密无间。阖闾心情十分地好,一路车马浩荡,步行迤逦,一 路哈哈大笑。姑胥繁华,令两位诸侯目不暇接。出城东南,三百顷稻田,水网阡陌, 满眼稻花,随风俯仰。距离都城二十里的娄门外,是鸡坡墟,是养鸡的所在;桑里 之东,六畜兴旺,牛羊满圈,号称“牛宫”。城东五里有养猪的“猪坟”,城东二 里有“马市”,匠门之外,有“鸭城”’越来溪西侧,乃是“鱼城”。真个是人欢 马叫,鱼米富足!吴国的都城在伍子胥的谋划下,迁徙到姑苏,避开了强盛的楚国 的锋芒,逼近了比较弱小的越国,在战略上很是有利,而且,陆路可以驰骋车马, 水路可以摇曳舟船,无论是北上中原,还是西征楚国,南伐越人,都是通畅便达的。 伍子胥建造都城时,仔细相看了风水吉凶,从外地运来了土木筑城,三重城垣,小 城城墙便宽达二丈七尺,高四丈七尺,雄踞于太湖之滨。吴王阖闾邀蔡昭侯和唐成 公登上了高高的吴王台,吴王敞开衣襟,迎着爽爽的南风,指点着城中街衢和城外 烟波浩渺的太湖。他遥望着西,又遥看了北,微微地笑,踌躇满志。两位小国的诸 侯大开眼界,心悦诚服,连连称快。

游览了两日。

第三日该检阅三军了。

这一切都是孙武、伍子胥和吴王阖闾一同策划的。吴王阖闾采纳了孙武富国强 兵之策,乃是其“伐谋”的一部分。检阅三军,观兵耀武,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之谋的一个步骤。骁勇三军,哪里只是给蔡昭侯与唐成公观看?实际上是展示给天 下诸侯的。至于孙武在兵法中所说的“伐交”,经孙武和伍子胥说服,阖闾已经忍 痛舍了亲姐姐,把姐姐叔姬嫁给了蔡昭侯,成为蔡侯夫人。蔡侯迎娶叔姬那日,叔 姬泪眼模糊,仰天长吁,悲叹自己成了兄长的礼物,被远抛到了淮水的源头。按照 礼法,蔡昭侯和叔姬都是姬姓,同姓是不可以通婚的,可是为了建立一种同盟,大 王阖闾哪里还顾得了许多?阖闾望着迎娶叔姬的车马在烟霭中消失,大有扩展了疆 土的感觉。他叫人在用以盛水映照面影的青铜鉴上,铭刻了“媵叔姬于蔡,为蔡侯 夫人”一行字,他深信史家这一笔,将对日后的会盟诸侯打下根基。果然,蔡昭侯 来了,唐成公来了,虽然称不上会盟,唐、蔡二国诸侯已表现出了诚惶诚恐的模样。 蔡昭侯虽是个小国诸侯,却藏有许多的世间奇珍异宝,为人懦弱,胆小,终日害怕 被大国征伐攫掠,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有了吴王阖闾成为姻亲,也觉得有几分骄傲 和依仗了。蔡、唐二国国君都向阖闾敬献了宝马名裘作为见面礼,阖闾一挥手叫人 拿过去,满脸不屑一顾的样子。蔡昭侯就心里打鼓,不知道吴国君王到底在惦着他 的什么宝贝,也不知道他献上什么宝贝才能讨得吴国大王的欢心。

吴王阖闾带着两位诸侯巡看水军。

蜿蜿蜒蜒的吴江在入海口处,宽阔起来。浪花飞溅,帆樯林立,旌旗蔽日,这 便是桶溪,称之为吴军的“船宫”。伍子胥来邀吴王和二位诸侯上船,水军威猛奋 发,战船列队。大王所乘的主帅之战船,船名为“大翼”,宽一丈六尺,长达一十 二丈。船上兵丁九十余人。持弓弩的,持长戟长矛的,摇桨的,一个个赤裸了上身, 身上全纹着鸟兽花纹。周围的船只井然有序,伍子胥亲自擂鼓号令,舟船齐发,左 右冲出战船两艘来保驾,其余战船,叫做突冒的,冲击如闪电雷鸣,楼船桥船,则 快捷轻巧如江中之鲤。

伍子胥在船头将军旌麾之下,指挥战船变幻出各种奇诡的队形。

水上战船飞掠。

天上恰巧飞来了一行大雁。

阖闾从侍卫手中拿过弓弩,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头雁。

众人一片欢呼之声,称赞“大王神箭”!

那只中箭的大雁扑动了几下翅膀,像石头一般落了下来。伍子胥眼疾手快,一 跃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受伤的大雁。不料,在他跳跃的时候头上戴的兜鍪落了下 来,重重地砸在船板之上,滚落到了江中。

预兆?

不祥?

伍子胥稍稍愣了一下神,扫了一眼渐渐在江中沉没的兜鍪。

阖闾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伍子胥呈上奄奄一息的大雁:“大王箭法百发百中,一箭便射中了大雁的咽喉。”

阖闾:“但愿寡人射中的不只是大雁。”

蔡昭侯说:“天下没有可以抵御吴国君王之箭的啊!”

唐成公说:“我等今日是大开眼界!伍大夫也是身手不凡。请伍大夫重新戴好 兜鍪吧。”

伍子胥哈哈一笑:“不碍。别说是落下兜鍪,伍子胥就是头颅落下,也还是立 在船头!”说罢,又一通擂动鼙鼓,号令水师演习江中水战。

一排排赤膊的汉子,像鲸鱼一般跃入水中,忽而无影无踪,忽而在江中闪现, 忽而凫着水,推着战船前进。

唐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蔡昭侯拍着手道:“昭侯今日算是知道吴国船军长于舟战了。”

阖闾嘿嘿笑说:“岂止长于舟战?二位请随我去观陵军陆战,孙武之兵堪称天 下无敌!”

阖闾兴致勃勃与蔡昭侯和唐成公乘车,奔向孙武练兵之处——嶂山。

嶂山雄踞于太湖之滨,山势峭拔,林莽葱茏。远望,大山沉静地隐在层云叠雾 之中,走近,才知那山上的方阵里,甲仗坞,扬旗,白旄,到处都训练着士卒,而 藏在山洞里,峭岩之下的奇兵,外人更是难测其数目。

士卒在山下营寨入口处,拦住了大王及诸侯的车马。

士卒拱手施礼:“嶂山营地士卒叩拜大王,请大王下车步行。”

阖闾尚未答话,唐成公问道:“请问,士卒焉敢见君主而不跪?”

阖闾:“士卒身披甲胄,军中不跪,是寡人颁布的规矩。”

蔡昭侯问:“君王到此,难道也得弃车步行?这也是您给自己立的规矩么?”

“这是孙将军给寡人立的规矩,哈哈,怎么?下车吧!请。”

二位诸侯只好下车步行。

唐成公、蔡昭侯所看到的练兵场面,绝非预先设计好的百戏表演。从山脚到山 上,正在操练的士卒根本没有接到停下来恭迎大王的命令,没有专门列队做某些规 范的表演动作,更没有从士卒中挑选一些精兵来给二位诸侯看。一切如实战一般, 驾御战车的,扬起冲天烟尘,步兵紧随其后冲杀,骠骑兵策马飞驰,演习奇正分合, 那些正在忘我地进行短兵相接训练的,身上的兕甲,头上的兜鍪,手中的戈、戟、 斧、钩,全都是战场上实用之物,兵器雪亮的锋刃在挥扫之间,寒光闪闪,令人发 怵。

阖闾问唐成公:“敢问成公以为寡人的陵军如何?”

唐成公说:“惊心动魄,我看到血光了!”

阖闾说:“唔,成公并未看到血光,血光乃是成公的想象。来人!传话给孙将 军,就说唐成公要看到血!”

唐成公惊惶失措:“这……”

唐成公的话还没说出来,早有人骑马飞奔到甲仗坞的演兵场,传达大王阖闾的 命令:训练要见血!

血?

如何在训练场上见到血?

自相残杀吗?

唐成公和蔡昭侯心里打鼓。

阖闾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脸绷了起来,严肃而又严峻。可他决不会 改口的,也决不肯丢了面子,他什么也不说,定定地望着正在演练的军队,立在硕 大平滑的将军石上,等待着自己军卒流血的时刻的到来。

孙武向军队发布了命令。

鼓声大作。

这回是车骑步兵的纵队演练奔走了,顷刻之间,数千士兵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说的“动三军如动一人”的境界,三军凝固成一个整体,快速移 动,气势咄咄逼人。

就在勇猛精锐的士兵经过大王阖闾面前的时候,第一辆战车上的将军吼了一声 :

“刃加在肩上!”

士兵们大声呼号着,手中竖举着的锋利无比的长戟和长戈,忽然全部砍了下来。 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边士卒的肩上!一时间,血光透过征衣,迸溅到士兵的脖 子上、脸上,形成一条血的潮流,血的巨龙。看上去,血红的太阳也似乎在这一刹 间破碎了,落在队伍之中。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面士卒的肩上之后,不肯再拿起 来,好像那锋刃还在向血肉深处切割,好像是不割断了骨头不肯罢休。唐成公和蔡 昭侯看得瞠目结舌,令他们惊惧不止的,乃是肩上流着血的士卒,没有一个人的脸 变了色,没有一个流露出半点的痛苦,没有一个哼一声,也没有一个倒下去,所有 的人都执著地一往无前。这支对于死亡和流血完全不在乎的队伍,不仅人人具有生 理上顽强的承受力,而且,这种精神上的承受力,这种勇猛、果敢和孔武,这样的 性格,这样的纪律,这样的训练方式,两军阵前,不消说战斗,就是如此这般地整 队而过,也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

阖闾一边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二位小国之君。

他心里很得意。

第一辆战车上的将军,左肩上也渗着血,横着戟。

蔡昭侯说:“这便是孙将军孙武么?”

阖闾:“不。是将军夫概。”

第二辆战车上,将军的左肩也一样被鲜血浸透。

蔡昭侯:“这位是——”

“将军伯。”

第三辆战车驰来了,战车上立着一位身材悍,脸色青白的将军,才是孙武。

他的两肩上皆是血!

当然,他是主将,在士卒流血的时候,他不吝惜自己的鲜血。究其实,这是一 场“心战”,是孙武对士卒的一次心理素质训练,更是在攻取战胜两个楚国周边国 家君主的心。

演练一毕,阖闾唤孙武前来说话。

孙武两肩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的血块,风尘仆仆,但温文尔雅地向两位诸侯见 了礼。

阖闾道:“将军辛苦了。士卒肩上一刃,将军肩上两刃,这便是将军兵法上说 的‘对待士卒如同婴儿,一同赴汤蹈火;对待士兵好像爱子,可以一起去死’啊!”

孙武说:“大王所言极是。今日不过小试锋芒。臣闻唐国君王前些时曾经到楚 国去朝贡,未知是否确有此事?”

唐成公一惊。

阖闾道:“寡人得到通报,确有此事。”

唐成公在发抖。他知道吴国一向以楚国为大敌。

孙武:“敢问吴国与楚国的军队孰弱孰强?”

唐成公在琢磨如何答对。

楚国有军队数十万,吴国军队不过三万。

唐成公终于找到了说辞:“楚国的军队十不当一,吴国的士卒以一当十。今日 亲眼得见孙将军治军,实在是心悦诚服。”

唐成公出汗了。

蔡昭侯聪明,灵机一动,把孙武拉到一边,再语道:“孙将军,小国之侯,实 在没有什么献给吴国君王的,我想把姐姐大孟姬敬配吴王,不知吴王可接纳否?”

阖闾忽然在一边问道:“你们在商量些什么?说与寡人听听。”

孙武笑说:“蔡侯有一件世间奇珍异宝想敬献给大王。”

阖闾:“哦?什么宝物?”

蔡昭侯:“我的姐姐大孟姬,愿以侍奉吴国君王为终生之大幸。”

阖闾开怀大笑:“啊?!哈哈,如此说来,吴国和蔡国可是亲上加亲哪!”

……

吴江与嶂山演兵,威加于唐蔡两国诸侯,昭示于天下诸侯国,吴王阖闾心里十 分痛快,当晚,便召孙武与伍子胥进宫,共商伐楚大计。

阖闾说:“破楚之功,非寡人莫属。寡人准备征讨楚国,二位贤卿以为如何? 不会再以时机不到来推托了吧?”

孙武说:“楚昭王今年十一岁,年幼无知,当政的虽多,但意见不和。周边国 家君王为唐成公、蔡昭侯其实是心向着吴国的,臣以为,可以攻打养城,擒杀掩余 和烛庸,不知大王是否也是作此打算?”

当然。

养城居于淮河北岸。攻破养城,将为攻破楚国都城郢都扫清障碍;擒杀掩余和 烛庸,是大王梦寐以求的事情。掩余和烛庸是王僚的两个弟弟,不将他们翦除,终 究是王庭的后患。

伍子胥道:“臣这里有三师肆楚之计,必能战无不胜。”

阖闾:“子胥快快讲来。”

“以三支部队轮番骚扰楚国,一军出动,便可以将楚军全部引蛇出洞。楚军出 动,我军便退回,楚军退回,我军再出动,让楚国军队疲于奔命,消其锐气,我三 军一鼓作气,必能大克楚军!”

阖闾拍手称快,道:“这亦是孙将军在兵法中讲的,两军相争,诱之以利,后 发制人哪!两位贤卿心心相通,天助寡人也!还等什么?即日发兵,攻伐徐国,凯 旋之日,寡人将迎娶蔡侯的姐姐大孟姬,来个双喜临门!”

又过了一年半的时日,孙武才得以抽身去罗浮山,看望阔别的漪罗。这是实在 没办法的事情,孙武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吴王阖闾约见唐、蔡君侯的时候, 孙武就要去接漪罗了,可是,阖闾似乎是排了一个战争“时间表”,把孙武牢牢地 拴在了战车上。数十天后,便是远征徐国的一场战事。第二年,又是历时三个多月 的进攻楚国养城的战役。再过几个月,又去攻伐越国。北边灭了徐国,南边大战越 人,西边攻破楚国的城池,所幸东边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否则,吴王也一定要向东 挥动铜戈的。至于罗浮山,漪罗,孙武想见,也根本无法见缝插针,他整个儿卷在 吴国政治和军事的不停歇地运作之中了。几年之中,日日夜夜,备战,战争;战争, 备战,梦里都响彻着营中鼓角,历经了石破天惊的一回回大战役。他攻克了楚国养 城,擒杀了王僚的两个弟弟掩余和烛庸,为王庭永远清除了后患,为日后大规模伐 楚扫灭了障碍。他攻打素以蛮野著称的越国,他的军队长驱直入越国境内,大败越 军,确定了吴国在天下诸侯中的地位。至于讨伐楚国边境的夷城,攻打潜城,围困 弦城,都不过是在战略迂回中,顺手牵羊之举。他率领着由他改编的吴国三军一出 城,世人便刮目相待。新编三军总数三万三千六百人,正副将军战车上鼙鼓高悬, 日月军旗在秋风中猎猎飞舞。军队一分为三,每军一万一千二百战士。下边又有十 旌,每旌的战车上兀立着嬖大夫,也张扬着旗鼓,一千一百二十名战士个个骁勇非 常,令行禁止。“旌”之下有“行”,“行”的下面辖制着一百名士卒,二十五人 为“两”,“两”下又是“伍”,以五人为战斗小组。如此严格的战斗序列,天下 唯一!他的军队在战法上穿梭于水陆双重空间,或走,或打,在无穷的运动之中神 奇莫测。所幸有吴国君王的言听计从,所幸有伍子胥这样卓越的指挥人才同舟共济 啊!吴国三军真个是动如一人。开始的时候,他率领军队直奔夷城,不过那只是虚 晃一招,突然就兵锋急转,长驱五百余里袭向潜城。楚国的救援军队赶到了潜城, 他扭头就走,沿着淮河昼夜兼行数百里,到了兵家要地弦城城下。楚军又跟着来救 弦城,楚军一到,他的吴军再大举撤退。一个月里,他把楚国的兵马从夷城调到潜 城,从潜城调到弦城,把楚军弄得处处扑空,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将军骂娘,士 兵沮丧,斗志全无。这时候的楚军在开合之间,到处露着破绽,孙武临机决断,挥 动他的第三支精兵强将,突发奇兵,一举攻破了养城。

似乎是一场捉迷藏游戏啊!

大王在一连串的战胜攻取之后,对他真个是恩宠得很哩!常常在军帐中彻夜问 答兵法,常常是一同进膳,甚至于夜里谈兵谈到月儿西斜,就同睡一榻。他英姿勃 发,他雄才大略,他指挥若定,他运筹帷幄,他的兵法用则必胜,他的三军所向披 靡。可以说他是疲于奔命。就是修定和增删兵法也只能是忙里偷闲了。有时候,即 便大王和他一同宴饮,一同观赏乐舞,一同登吴王台观赏风光,那也是一种运作, 是大王政事的一部分,是饶有深意的。这一点,他十分清醒。如果说他迷失在备战 和作战的漩涡之中,也是清醒的迷失;大王赞誉他对于浩大的战争举重若轻,可是 不间断地举重若轻,实在也就不轻松了。

往昔的飘逸,往昔的闲适,没了。

他神经的弦,每时每刻都绷得紧紧的。

他即使身在吴国,身在姑苏,也几乎没有闲暇回到府上去看看帛女。他常常睡 在营帐里,睡在士兵中间,营帐里是没有温馨的梦的,漪罗也从来没走进他的梦里 来过。

哦,漪罗!

只有在宫中看到瑶琴,在行军途中看到潭水,看到驿路上的风雪梅花,漪罗才 会倏然走上心头,又倏然无影无踪。有时,在异国他乡,遇上连日阴雨,云翳不开, 战事暂歇,听见夜雨敲窗的时候,闭上眼睛,漪罗就会走来,睁开眼睛,漪罗又无 踪无影了。

终于,在三军大战凯旋之后,吴王阖闾大庆功、大饮宴的这天,孙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苏城,去看望漪罗。他连家仆田狄也没带,一个人,一匹马,脱下 战时的犀甲和征袍,换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罗浮山。终于暂时逃离了那些破城, 凯旋,战前的演习,战后的抚恤,避开了流血,死亡,奔袭,掩杀,他像鸟雀一般 欢跃,胯下的骏马也像是从一重又一重的蚕缚中冲将出来似的,一路蹄花连声响亮, 马尾巴跑直了,马的脊梁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罗浮山中,他牵着马缰绳,在熟悉而 又久违了的山路行走。远远望去,那栀子林依旧,可是那茅舍,那菜园,却是到处 生着蒿草,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松林中,公孙尼子的家也是荒草丛生,而且房屋颓败,残垣断壁,一片冷落。 公孙尼子何在?他的漪罗何在?举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种失落和失望,并且感 到了孤独。从前,他即便不曾来看望漪罗,漪罗毕竟是让他撂在罗浮山中的,他想 他可以随时来看望,或者在合适的时候将漪罗接回府中的。现在漪罗不见了,漪罗 到底不是他摆放在罗浮山里的一个什么物件儿。随时可以取回。漪罗的心,漪罗的 腿,生在漪罗自己身上,更何况小女子漪罗的性格是那样地倔强!他知道自己在方 略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苦笑。

声音空洞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击着他的心。

漪罗,你如今在何处?……

漪罗在山的那边。

在铸剑大师干将那里。

不是公孙尼子待漪罗不好,公孙尼子视这聪慧伶俐的少女如亲生女儿。可是, 尽管在公孙尼子这里可以学诗学琴,尽管公孙尼子老夫妇两个对她知寒知热,她总 是魂不守舍。她既摆脱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给她留下的无限悲痛,也无法不常常想起 又心狠又情柔的孙武。她对孙武又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骨。而且,离开得越是遥远, 越是长久,少女心中的恋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胀和发酵。也许公孙尼子说得是对 的?世有大仁大义,亦有小仁小义。人虽可以看作是一个宇宙,比起国家社稷便足 见其小。不,她不管什么大,什么小,她只管孙武那颗心是否向着她,是否属于她。 她其实是期待着孙武来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孙武能对她说一句软话,表现出一种 内疚,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她就破涕为笑,跟上孙武回去。

可是没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春来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个日夜!

孙武率师远征养城,出发那天,她早早地赶到城门口,挤在送行的人群之中。 她定定地望着在战车上,在旄旗下,兀立着的将军孙武,这时候一切愤怨全部消失 了,她渴望孙武能侧目向她一望,她将用目光,给孙武一个诚挚热烈的祝福。她希 望孙武知道并且记住,这里有一个漪罗,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可惜没有。

孙武班师回国的时候,她又到人群中挤了一回,她看见孙武的战车在一片欢呼 声中从她面前驰过,甚至看见了孙武唇上的短须,看见了孙武那神采飞扬的眼睛。 她还是盼望孙武能想起她,看见她,喊一声“漪罗”!

还是没有。

她的心里很难过。

也许,身为将军的孙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想,孙武对于一个弱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杀妃便杀妃,抛掉她又算什么?

愤愤不平。

可她还是在孙武离开吴国去作战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默默地祈祷孙武平安。

公孙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双芒鞋,一个竹笠,一张琴,遨游四方。漪罗 来了,为了安抚孤独无助的少女,很久没有出游了。后来,齐国的乐师师襄前来请 公孙尼子去论乐,漪罗主动离开了公孙,投奔到铸剑师干将门下,鼓风装炭,化铜 铸剑。世人谁不知道干将铸的剑是天下奇宝呢?那干将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 试则截盘。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试想,那 宝剑可以将牛马斩为两截,剁断黄金的盘像剁泥土,一剑就能把顽石砍成上百块碎 石渣,一剑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斩成三截,何其锋利?据说,遥远的昆吾铜山上, 有一种奇异之兽,大小形状像兔子,性情却比兔子凶顽。怪兽雄的一身毛色如黄金, 毛竖如针;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缎子。雌雄出没,成双成对,山中狮子老虎见了 都老远地躲避。这野兽吃钢铁、矿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剥出几粒闪闪发光的东 西,号称铁胆肾。就是这“铁胆肾”,干将带回去铸剑,炼了三年不化,后来,干 将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跃投入炉中,炉中闪烁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铁胆肾才和铁精 一道化成了彤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漪罗投奔到干将门下的时候,莫邪已投炉 化铁三年了。那干将孤苦伶仃一身,无思无欲,一天只知道发疯了似的铸剑。干将 铸剑时完全是在一种疯狂状态,吃睡在炉边,听不见鼓动大牛皮口袋的声音就大哭 流涕,在砧上打铁的时候狂呼乱喊,唯有为剑器淬火的时候是悄悄的,不许任何人 过目。那些天下瞩目的剑器,吴王光剑,辟闾剑,巨阙剑,无人知是如何变得锋利 无比的。谁知道漪罗怎么和他对脾气?他竟然破例准许漪罗去看,并且学习淬火的 技术。漪罗在干将身边,每日出一身臭汗,心里倒也舒坦。干将铸剑的时候,为了 祭奠莫邪,也为了请莫邪在天之灵保佑冶炼成功,让三百鼓风装炭的童男童女,全 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 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干将说:“师父, 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

“依剑,知道了。”

漪罗欢天喜地。她想,旷代绝伦的将军,当然应该佩带旷代绝伦的剑器。可是, 为什么忽发奇想叫什么依剑?是因为孙武曾经赠你一张依琴,你就要还赠一柄依剑? 是要好事成双?成什么双?那个骄傲的绝情的将军,早把你忘了,扔在罗浮山不管 了!想到这儿,她险些流了眼泪。

她哪儿知道孙武完全被吴王“拴”在战车上了,哪儿知道今日孙武“逃”出来, 正在漫山遍野寻找她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孙武跌跌撞撞在山中乱走,忽然喊起来了,“漪罗!漪罗!……”回声在山中 游荡。

孙武沮丧地坐在山中。

夜的网,罩住了草木和山峦。孙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孤独,而且是一无 所有。

就这样回去吗?

现在,吴王阖闾一定大发脾气,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呢!

让他们找吧。

孙武“逃”跑了!

难得的一次潜逃,可是,他没见到他的漪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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