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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38章 夫差从来没这般快活过,快活得神散形也散了。先是趁着傍晚饮宴在太湖之上, 歌舞琴瑟,鹿脍鱼羹,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及至一说到他要亲率三军北上伐齐,西 施就来了个泪眼凝噎,说不尽的娇媚。那双美丽得惊人的眼睛里横着太湖之波,执 着他的手,说“大王可真舍得抛了臣妾而去”,说“早去早回呀”,又说“请大王 恕臣妾放肆,臣妾今宵要学村姑侍候夫君那样子侍候大王,叫大王明日千里之外惦 着臣妾。”夫差依了西施,看她弄出什么花样儿来。西施便退下,去准备了。天黑 了之后,西施沐浴了兰草香汤,薄施粉黛,穿着渔女的粗布衣裳,一副冰清玉洁的 样子,出现在吴王面前,竟然说是“请夫君上船”。 夫差觉得新鲜,哈哈大笑,便弃了王船上了西施的兰舟。舟不算大,只有一老翁摇 橹,美女郑旦扮作侍女打扇。西施在前舱纱灯之下,亲自弄了几样小菜置于案头, 把盏敬酒给夫差喝。小菜都是会稽山的荠菜嫩笋,反而稀罕,酒呢,说是姑苏红, 却是越国送来的金戈不倒之药酒。西施敬给夫差的每一盏酒都先自喝了一半儿,是 残酒。 五七盏下去,酒劲就上来了。夫差乜斜着醉眼看西施,西施正醉得如带露的栀子花, 一手托着欲坠的云鬟,一手掩那松了的衣襟,样子娇羞可人。有道是三十如狼,四 十如虎,四十出头的夫差本来就狼虎得很,更难禁那酒劲比虎狼更凶猛!一时心里 闹得紧,便叫道:“爱妃还不来侍候寡人,还等什么?”西施说“不”。夫差说: “爱妃还要玩什么花样?”西施道:“今晚臣妾不是君王之妃,大王也不是大王。” 夫差笑:“你是何人?寡人是何人?”西施:“妾本是越国的浣纱女,你么……就 是渔公子。” 夫差觉得好玩儿,哈哈大笑,连道:“哈哈,渔公子这便要食你这美鱼!渔公子这 便要食美鱼!”说着,来捉西施,西施格格艳笑腾闪,一时翻了几案,洒了醇酒, 一直撩拨得夫差跳着脚,西施才羞怯怯地让他上手……在这只小舟之上,郑旦剔亮 了红的纱灯,船底铺了锦被,西施百般柔媚,船下水声汩汩,不远处,虽有王船, 护卫船灯光流溢,但总的说来,这一切,都是夫差没有体验过的野趣。情在浓时, 夫差说:“浣纱女如此销魂,渔公子情愿终生守此渔舟!”西施嗔着道:“大王这 样说,妾只有投湖了,大王志在北上灭了齐国,成就霸业,这也是臣妾所盼望的啊!” 夫差“唉”地叹了一口气。西施又说:“大王宽赦了越国,去攻打齐国,臣妾恨不 得今辈把身子给大王,来生依旧给大王做牛做马啊!妾在姑苏,将天天北望,为大 王祈福,等大王凯旋!” 夫差听了感动,便要西施梅开二度,把个西施揉得如一团软面,又大动 作起来,弄得船也摇荡不止。夫差笑:“爱妃你叫我沾在你身上不想下来了。寡人 不明白,勾践怎么舍得把你给我?是不是他那戈不中用?”西施说:“臣妾如何知 道?”夫差笑:“勾践一定是不中用的,不中用!”西施:“勾践可是连结发妻子 都舍得送来侍奉大王的啊!”“哪个要他的丑妻?寡人只要你西施!西施乃寡人半 壁江山!”说着,又来劲。两人一直忙到三更过了,夫差方睡。五更时分,夫差听 得隔船伯来叫,这才想起曾召孙武与伍子胥上朝,满心的不高兴,可又想到今日必 得点兵,明日必得率军出发,也只好披衣起身。见西施睡得叫不醒,就由郑旦扶他 上岸,乘车回城。 这时候,孙武和伍子胥已经在姑苏台下等候多时了。 伍子胥是由两个家仆搀着来的。他身上的棒伤,在这样短的时日里不可能愈合, 心上的“伤”更是无药可医。肝火在四肢的骨缝间乱窜,窜到天灵盖,脸涨成了酱 紫,站起来就天旋地转,不得不由家仆搀着,来见吴王。 已经是五更天了,天还是磨磨唧唧地不肯亮起来。高高的吴王台,和天上的乌 云粘连在一起,阴森森的,看上去让人透不过气来。抱着戟守在台上台下的士卒懒 得动,一个个如陶俑。孙武在台子下面半倚半靠,和老大的吴王台比起来,人显得 很小,如一只甲虫。 伍子胥哈哈一笑:“孙将军,在此睡得可舒服?吴王台下一寐,该是有好梦的 吧?” 他不知道,孙武已经不能说话了。 “呵呵,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孙武,于今安在?——喂,说话么,你想闷死伍 子胥?起来起来,早晨地上湿,坐久了,你孙将军便要拉稀的,伍子胥听见你的腹 中已经在擂动鼙鼓了!哈哈,真不愧是名噪一时的将军哩!” 这位皮开肉绽的伍大夫,还在自己找乐子,孙武想。他有一肚子话,可以机智 地反唇相讥,可是现在真个是有口难言了。 他心里一阵阵怆然。 伍子胥也想坐,一坐,那伤就疼,只好让两个家仆搀着立着。 孙武幸灾乐祸地一笑。 “笑什么?笑我伍子胥这般伤心惨目的模样?稍后,孙将军若能只受一番伍子 胥之苦,那便是你孙武的造化,祖上的阴德!” 孙武叹了口气。 伍子胥也长叹一声,呆呆地望着吴王台,不再开玩笑,也没心思开玩笑了。他 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吴王台快完了。先王何在?先王何不辅佐吴国社稷, 吴国忠烈?先王你看哪,市井小儿都知道吴王宫里醉西施,大王连早朝都不朝了啊 ……”说着,转身对着孙武:“孙将军,倘若先王尚在,你我老臣何至于有此下场, 落到这般田地!将军你说是不是,你说话呀!孙武!你装什么哑巴?” 伍子胥愤怒。 孙武用手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巴,沙哑地“啊”了两声。 田狄说:“伍大夫!孙将军不能说话了!” 伍子胥惊呆了:“什么?” 田狄:“孙将军……咬断了舌头!” 伍子胥一下子半跪在孙武面前,也顾不得身上的棒伤了,他借着天光,这才看 见孙武的嘴里空落落的,只有半截血团。他使劲地摇着孙武的双肩:“你这是干什 么?你这是干什么?何必这样啊!” 伍子胥泪如泉涌。 孙武摆摆手,推开伍子胥。 伍子胥流着泪,苦笑:“也许……这样好,也许你……是对的。” 伍子胥一回身,与伯面面相觑。 伯在一旁看了一阵了。他也觉得触目惊心,不知说什么好,与伍子胥一照面, 忙抽身向吴王台上走,说声: “大王驾到了。” 浩浩荡荡的车驾已来。 浩浩荡荡的兵马在吴王台下集结,戈戟如林,兵甲闪着寒光。 天色大亮。 吴王夫差在美女、侍卫和文武官员的簇拥之下,下车走上吴王台。伍子胥和孙 武忙大礼跪拜,伍子胥代替孙武大叫: “大王!伍子胥和孙武在此恭迎王驾!” 吴王眼珠儿也没向他转一下,头也不回。 成心冷落他们。 两个受伤的老臣,孙武和伍子胥,在高高的吴王台下,等待着吴王夫差的召见。 吴王夫差在点北上伐齐之将:将军胥门曹统率上军,展如率下军,王子姑曹率中军, 范牧率右军……各路军马,明日三更造饭,五更拔营,北上会同鲁国军队,攻伐齐 国。一切事情吩咐已毕,该轮到召见孙武和伍子胥了,上面才传下话来,叫上去。 两位老兵,一个五十开外,一个六十有余;一个棒伤未愈,一个舌刚咬断;一个由 家仆搀着,另一个,孙武却背了一捆带刺的柴,怪模怪样登上了吴王台,求见君王。 不知大王夫差是否是故意的——他见美妃郑旦一直不高兴,便问“爱妃为何闷闷不 乐?是不是寡人冷落了爱妃?”夫差不问则己,如此一问,郑旦就扑嗒扑嗒落了泪, 显得更是楚楚动人了。夫差忙道:“寡人哪里有意冷落爱妃,你没见我这里忙吗? ——啊?!好好,不要哭,不要哭了好不好?岂能用眼泪来为寡人送行?这是不吉 利的啊。好了,好了,寡人为你捉蛐蛐儿好不好?”郑旦这才止了泪,说道:“谢 大王怜爱。可是,大王真肯为臣妾捉蛐蛐儿?不过是玩笑而已。”夫差说:“寡人 贵为一国之君,岂能哄骗爱妃?——听着,谁也不许喧哗!” 周围静下来了。 蛐蛐儿,真就开始了鸣叫。的叫声,起初总是很胆怯的,是在试探着,呼唤着 什么。 郑旦高兴地小声说:“啊,真有了!有了!在大王绣团下面!” 蛐蛐快活地歌唱起来。 郑旦指引着,夫差便蹲下来,到绣团之下去找。 伍子胥大声叫道:“臣拜见大王!” 蛐蛐的叫声吓断了。 郑旦说:“唉,完了。” 夫差没有起身,喝斥:“什么人敢大声喧哗?” 伯走到伍子胥面前,用一根手指立在唇上示意:“嘘——伍大夫请稍候。” 伍子胥气得直摇头。 孙武只有苦笑。 蛐蛐儿又叫了起来,这一次,听上去,似乎在成心同吴国君王嬉戏,捉迷藏。 郑旦去捉,夫差也去捉。夫差低下身子捉蛐蛐之前甚至还回头瞥了一眼伍子胥。郑 旦说:“大王,大王,是一个铜头铁金刚啊,将军模样呢!快,快点。” 伍子胥又叫:“臣伍子胥,孙武,奉大王之召,拜见大王!” 夫差这才不耐烦地立起身来。 郑旦气恼地站在一旁。 夫差道:“伍大夫有话快说。” 伍子胥:“下臣奉大王召见,不知何事。” 夫差:“伍大夫不知寡人将亲征齐国么?” 伍子胥:“下臣知道。大王,臣愿大王放弃伐齐,先征越国。想那勾践,在吴 国三年,贿赂重臣,进献美女,口尝大王粪便博取信任,卧薪尝胆以求卷土重来。 如今回到越国,不吃荤腥,不穿绸缎,鼓励生育,训练甲兵,大王现在不下令征伐, 恐怕吴国社稷危在旦夕了!” 夫差不但没听伍子胥嗦,却去与郑旦耳语什么,郑旦嫣然一笑。 伍子胥忍着棒伤,膝行至吴王面前,喊道:“大王,大王啊!从前,上天把越 国赐给吴国,大王不要。大王可知斗会转,星会移,天命会往复逆行么?今齐鲁之 地,犹如身上的疥癣,不足为虑;齐鲁怎能涉过淮河长江前来争地?越国才是心腹 之患哪!” 夫差不言。 伯上前道:“大王,今越王勾践派人送来的先祖所藏之宝器,护身坚甲二十套 以及屈卢的长矛,步光的宝剑,已经送到了。越王表示愿率境内全部兵士三千,亲 自披甲执戈为大王前锋,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夫差:“越王助寡人伐齐,其诚可鉴,将礼物呈上,寡人过目!” 伍子胥的话,全白费了。 越国数十位美丽的女子举着贡品礼物,缕缕行行从吴王台上走过。 伍子胥痛心疾首,连叫:“大王!” 孙武口不能言,也跪在了夫差面前。 伍子胥:“大王!老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哪!老臣忠心日月可鉴!” 夫差:“既然如此,寡人命你随军北上,寡人给你尽忠的机会!” 伍子胥说:“大王!倘大王征伐越国,可将伍子胥抬到两军阵前,臣愿第一个 承挡越人箭石;可是,看来大王是决意贪小利而伐齐了,伍子胥只有躺在地上,让 万马千军从臣身上踏过去!来吧!” 伍子胥忽然直挺挺地躺下了。 夫差大怒:“伍子胥!尔不愿随本王伐齐是不是?” “伍子胥已经皮开肉绽,伐齐,实难从命。” 夫差阴森森地笑起来:“尔今日倚老卖老,口出污言秽语,今日寡人兵马未动, 杀了你,恐于征战不吉不利。你既然是身上有伤,伯太宰,叫人好生侍候这位伍大 夫养病,若有闪失,拿你治罪。待寡人来日凯旋回朝,再作理论!” 伯应“是”,来到伍子胥面前,“伍大夫,请恕我不恭了,请,来人,请!— —” 立即有士卒前来抬伍子胥下去。 孙武“呵,呵”地叫着,随着抬伍子胥的徒卒跑,向伍子胥拱手,无限心事, 可惜无法言传。 夫差叫:“孙将军!” 伍子胥一边胡乱挣扎,一边叫:“饶了孙武吧——他的舌头断成两截了啊!” 夫差:“什么?” 孙武一直无奈地目送伍子胥被弄走,才转回身来,跪拜夫差。 夫差:“孙将军果然是哑巴了吗?” 孙武点点头。 “不会是装哑巴?” 孙武摇摇头。 夫差:“伯太宰,你看他是真哑巴,还是故意装哑巴。” 伯:“大王,臣已看过,是真。” 夫差:“便是说,你孙武不愿与寡人共谋天下?” 孙武又摇头,不知是表示“不愿共谋”,还是“不能共谋”? 夫差冷笑:“孙将军失掉了一个重新建功立业的良机。寡人本来是要将军随师 北行,重用将军的。” 孙武再摇摇头。 夫差沉吟片刻,道:“你倒简便,寡人问话,一概摇头。寡人要叫你点头!寡 人问你,吴国军队明日三更北上,直抵淮水,再渡泗水,与鲁国军队会合,首战齐 国博邑,决战大约是在齐国艾陵附近,伯太宰与华登将军等爱卿为寡人如此运筹, 孙将军以为如何?” 孙武站起来了。 他把五更天随身带来的一捆棘篱,从吴王脚下一直铺到吴王台的下台阶之处。 谁也不懂他玩的什么花样儿。 孙武脱了鞋和袜子。 这就更让人摸不着边际了。 孙武向吴王作了个揖,算是准备完毕,正式开始。 吴王夫差,太宰伯,美妃郑旦以及在吴王台上的所有的将军谋士,谁也没有料 到断了舌头的孙武会用一双“赤脚”说话!他两脚一踏上自带的精心选择的带刺的 树枝,立即见了血珠。早晨露水湿过的荆棘,尖利的刺儿全显得精神无比,全都尖 挺着,不由分说地扎在孙武的脚掌脚心之上。这可不是江湖异人在演示轻身之术! 那双捂得发白的赤脚,才走几步,就滴哒起殷红来了,一些刺木被他的脚带起来, 又落下去,一路发出咔咔的断裂声。 夫差问:“孙武这是什么把戏?” 伯聪明伶俐,说:“大王!孙武是在说,说大王前面的路一路荆棘,举步维艰 哪!” “可恶!” 郑旦说:“大王,叫他止住吧。” 夫差咬牙切齿:“叫他走!走!走下去!来来回回地走!” 孙武踩着那荆棘,每一步,都有尖刺扎上来,痛得连心,每一步,他都横了心 向下踏脚,踏得狠了,尖刺扎进去出不来,留在肉里成为核儿。脚心已经烂了,全 是血。他的心和脚是一样地痛,一路荆棘,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恰如其分的,真是 三十载荆棘,别无选择。最后到了口不能言,心不愿言,苦不堪言的绝境!对于好 战的野心勃勃的夫差来说,孙武想,夫差应当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了——北上伐齐, 一路的荆棘,绝非正道,前途可忧!不消多久,这吴王台,还有吴王宫,到处将生 满荆棘,一派残垣断壁野兔出没的亡国之象! 孙武又走到头了。 夫差冷冷地笑着:“走得好,原路再走回来!” 孙武赤脚在荆棘上又走了一遍。 站在夫差面前,站在荆棘上,孙武的脚上全是刺和血。 夫差说:“寡人知道将军孙武聪明过人了。你咬断了自已的舌头,成了哑巴, 却又能够让浑身是嘴,和寡人过不去,胆子实在不小。伍子胥老儿挺僵尸,你在寡 人面前走荆棘,二位可是有约在先?” 孙武无法回答。 夫差:“回寡人的话!” “……” “唔,你是个哑巴,可是你哑而不聋!听着,那伍子胥一边阻止寡人攻打齐国, 一边将儿子偷偷地送到了齐国,为此,休想叫寡人轻饶了他!寡人问你,孙将军, 你和你的夫人好像也与齐国有些缘分吧?” 伯插话道:“大王,孙将军乃齐国贵胄田书之后,出于名门哪!将军的叔叔乃 齐国将军司马禳苴,将军的夫人帛女,唔,是——生于艾陵的呢!” 孙武知道不好。 夫差哈哈笑起来:“这样一说,寡人便有了妥善的处置办法了。孙将军,你不 愿随寡人去率兵打仗,如今又自己咬断了舌头,自己废了自己。一个哑巴,随营而 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寡人宽厚仁慈,有意宽赦你的欺君抗君之罪!可是,你须得 向寡人证实你与敌国无涉,你须证实你的忠诚与可靠,明日五更之前复命!” 咣啷一声,夫差把宝剑扔到了孙武面前。 孙武大惊失色,忙跪在了荆棘之上。 孙武捧起了剑,哇哇地向夫差“陈述”着什么。他知道,吴王夫差是叫他杀了 妻子帛女以示忠诚。他如何对结发妻子下得了毒手啊?大王这样的处置,比杀掉他 自己更加残酷。他要说“不,不能这样!”可谁能听得懂呢? 夫差拂袖而去。 伯太宰过来,说:“孙将军,以尊夫人一条性命,换得全家老小无恙,这已经 是大王的仁慈了,将军三思!” 伯也走了。 高高的吴王台上,只剩下孙武跪在荆棘之上,仰天长啸。 …… 孙将军府上,帛女和漪罗自孙武去后,就如热釜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她们惦 记着孙武的安危,漪罗想走出院门去看个究竟,被守卫在门口的士卒用戈一横拦住 : “请夫人和少夫人留步。” 帛女:“尔等受何人指派?” “小人受大王之命,不敢疏忽,请夫人和少夫人鉴谅。” 士卒将门关上了。 帛女“唉”地叹息着,只好坐在房中静等。 漪罗也没有办法可想。再去拉门,门已经拉不开了。她用拳去擂门,也没有反 应,抬头茫然地看看,只见天光渐渐地亮了…… 孙武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回来。 是田狄背回来的,孙武被荆棘扎烂了的脚,已经不能走路了。 漪罗和帛女都惊呆了。 帛女一叠声地问:“将军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漪罗只有哭的份儿了, 连话也说不出来。帛女问:“这受的是什么罪啊,蛇蝎心肠的君王,他用的是什么 刑罚啊!” 孙武不能说话,只能用苦涩的微笑和摇头,暂时安慰两个女人。田狄一边把孙 武放在榻上,一边拭泪道:“哪里是大王用的刑罚啊,大王问将军对伐齐是如何看 法,将军自己铺了荆棘,赤脚走给大王看哪!”帛女问孙武:“便是对大王讽喻说 ——吴王台上将荆棘丛生?吴国灭亡之日不远?” 孙武颌首。帛女:“大王怎么说,大王没有动怒,没有要动大刑么?”田狄说 :“大刑虽然没动,可是大王说——”孙武赶紧哇哇地叫着,摆手不叫田狄说。 他怎么忍心叫田狄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怎么能忍心看到杀死帛女的血淋淋的情 景?更何况狠毒的吴王夫差让他亲手执剑,亲自动手,他只要想象到帛女倒在血泊 之中的样子就受不了,心就打抖。 帛女还在追问:“田狄,大王到底说了什么?” 田狄:“我……” “不要吞吞吐吐!” “我——说不出口哇,求求你了,夫人,你别逼我了。” 孙武也拉住帛女衣袖,不停地摇头。 “田狄,你是孙氏门中的老仆人了,跟随将军多年,你一向是最诚实,最可靠 的,帛女从来都拿你以长辈事之。今天你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莫非 我是外人么?” 田狄一跺脚:“好,我说——” 忽然,孙武起身,横眉立目,一把将田狄推了个趔趄。 田狄“唉唉”地叹息,跑出了内室,在院子里无可奈何地站着。 漪罗重新搀扶孙武躺下,抱起了那双脚,看着,道:“夫人,将军满脚心都是 刺,拿针把刺挑出来吧!”帛女说对,就拿了针给漪罗,自己举着灯照着。那双脚! 脚心密密麻麻扎着小刺,没有刺的地方,都豁烂了,血肉模糊。漪罗举着针,抱着 孙武的脚,呜地一声又哭了:“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哇!”帛女也泪眼模糊: “我来吧!”把灯交给了漪罗,自己去为孙武挑刺。一边挑着刺,一边给孙武解脱 :“也许我们到吴国来,就注定要受些罪和苦的。征战之苦受了,颠沛流离之苦受 了,哦忍着点——好了。断头台将军也去过了,就是死,将军也死过了,世间还有 什么难忍之罪与苦呢?忍着——嗯。虽说是长卿你今天又受了这些个罪,总算放你 生还了,总算没有斩杀了我们姐妹,忍着些,这儿的肉全烂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啊!帛女真要感谢大王宽宥,感谢大王念及老臣有功,给大王叩头呢?” “别说了!夫人!”田狄在窗外喊着。 “到底怎么回事?”帛女又问。 孙武死闭了眼睛。 针在肉上拨着,找着,剜着,荆棘刺儿一个个被挑出来,落入盘子里,数不清 是多少。 帛女叹口气,又道:“这回帛女和漪罗可以陪将军远走高飞了!我和漪罗在将 军左右,好生侍奉将军……” 孙武听不下去了。 帛女哪里知道吴王夫差命她明晨五更以前去死! 孙武抽回了自己的脚,不再管那些什么刺不刺的了。他挥手叫漪罗和帛女出去。 漪罗和帛女不解其意,连声问“怎么啦”,孙武无奈,起身把两个女人推了出去, 关了门。 他要安静一会儿。 他一个人在房中,要宣泄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愤怒。他将那些陶罐, 烛台乱摔乱掼一气,将几案上依琴的七弦,也用剑挑断了。 稀哩哗啦一通,他扔了剑,立在屋子当中。 漪罗和帛女料定是出了大事了。 漪罗把田狄叫到了自己房中。 田狄说:“少夫人你唤我何事?今日晨起吴王台上的事,你千万别逼我,你逼 我,老仆也不能说!” 漪罗:“田狄,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出了大事了。” 田狄:“天大的事啊!” 漪罗:“将军有口不能说,你知道实情又不肯说。田狄,来日倘若大祸临头, 你一个人担待得起吗?” 田狄:“少夫人,我……” 漪罗:“什么事情,说出来,才好商议对策呵!” 田狄:“少夫人,谁也不会料到昏庸的大王如此行事的,太出人意料了。” 漪罗:“什么话快说!” “将军今日又惹恼了大王,大王便以夫人是齐国艾陵人为借口,说是若要赦免 全家,就得在明晨五更之前,要将军他——杀妻以示忠诚!” “什么什么?” “大王命将军杀妻!” 青铜盘子落地的声音,棘篱刺儿洒了一地! 帛女在门外听见了。 帛女在孙武到吴王台去见夫差之后,设想过种种悲惨的结局,当然也包括“死”。 全家死在一块的结局不是不可能,可那情形总是大家彼此有个撑持。她万万没有想 到,吴王夫差竟会命令孙武,她的丈夫,亲手杀死她! 她一下子晕倒了。 漪罗扑过去,抱住了帛女,“姐姐”“姐姐”地叫,把帛女抱入房中,少顷, 帛女醒了:“啊,漪罗,我失态了么?”漪罗不知说什么好,“没有,没有,姐姐, 会有办法的。我们来想办法。我们去和将军商量。”田狄说:“夫人,喝一口水罢。” 帛女喝了水,说:“好多了,漪罗,你看姐姐不是好多了么?”漪罗还是说:“会 有办法的。”帛女忍住了泪,甚至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说:“漪罗, 你叫了我许多声姐姐,我还从来没叫你一声‘妹妹’啊,实在是对你不起,我是前 世修来的福哇,你是个好妹妹,我的——亲妹妹!” 漪罗紧紧地抱住了帛女,泣不成声。 帛女像爱抚小孩子那样,拍拍漪罗的背:“好妹妹,别哭。听姐姐说,将军如 今口不能言,也就你一个人知道他心里的苦了。好生侍奉将军,答应我,好生侍奉。 三个孩子都已从军,日后团聚总有日子。只是,妹妹你还没给将军生个儿子,给将 军……生个儿子吧,膝下免得寂寞。” 漪罗拼命摇头:“不不!别说这些,有办法的!我们想办法。如若没有办法, 漪罗替你去死!” 帛女看着漪罗:“说什么傻话?不许说那个死字!姐姐也不说……你看,没事 儿啦,没事儿啦!我有办法的。” 帛女替漪罗拭了泪。 帛女站起来,说:“先不要说我知道这件事啊,不要让将军难过。” 漪罗起身要去找孙武:“不,这怎么行!” 帛女:“你看你,不惑之年了,还像个毛丫头!姐姐即便就是死,也还不到时 辰哪!静下来,你想一想,我想一想,让将军也想一想,会想出好的——结果的!” 帛女离开了漪罗的房子。 田狄随在帛女后面。 漪罗呆呆地坐着,前前后后地想办法。 帛女洗了手,弄了两样小菜,烫了酒,送到孙武的房中。 田狄在门外候着。 孙武见了酒菜,一愣。 孙武指指帛女,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摊开了两手。 帛女明白孙武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尽量让自己微笑,笑得很苦:“将军问我听 说了什么?什么?什么也没听说?会有什么事情呢?不管什么事情,帛女陪将军小 酌之后再说不迟。” 帛女坐下了,给孙武斟酒。 孙武也坐下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帛女。 帛女说:“将军看着我做什么?三十几年了,不认识了么?” 孙武的目光慌忙逃开。 帛女拿起了酒盏。 孙武也迟疑地拿起了酒盏。 帛女说:“请将军喝了这一盏。这么多年,帛女难得有暇单独敬将军一盏酒。” 帛女先自一饮而尽。 孙武也饮尽了一盏。 帛女一连敬了孙武两盏酒。举着第三盏酒,她眼睛有些湿润了: “帛女真想请将军为我弹一支曲子啊,可是弦断了。” 这话弦外有音。 孙武放下了酒盏。 沉默。 孙武的手指蘸着酒,在几案上乱划,那字是:九死一生,九生一死。 他想起了颉乙的预言。 颉乙不幸而言中了! 帛女看着孙武,一直定定地看着。 “可惜的是,今天这个日子,将军一句话也不能对帛女说,帛女真是天生的命 苦!”说着,帛女有些哽咽。 孙武一把抓住帛女的手。 帛女把孙武的手推开,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重新举了盏,道:“将军,帛女 十六岁嫁过来,流离颠沛到吴国,也有富贵的时候,也有贫贱的时候,也有风,也 有雨,有甜,也有许许多多的苦涩。算起来,是三十五年了啊!三十五年怎么一转 眼就……将军南北征讨,在妾身边加起来有五年么?五年的恩恩爱爱,百年的刻骨 铭心哪。帛女一心一意希望将军建功立业,总是有和将军的志向不一样的地方。这 些年,帛女有不周到的地方,将军多多包涵罢!日后,帛女不在身边,冬天夏天的, 将军与漪罗妹妹相依为命,多多珍重罢!” 帛女哭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举着空盏,问痛苦万分的孙武:“将军不肯 为帛女……最后饮一盏么?” 孙武悲愤无以排遣,抓了酒瓮,仰了脖子向嘴里灌。 帛女去抢那酒瓮。 孙武把酒瓮摔了,酒,流了一地。 帛女说:“好了,酒完了,我的时辰也到了。将军不必手软的,帛女虽是区区 一小妇人,也知道以妾一死,既可证实将军无辜,又可让全家生还,是值得的!” 帛女立即去摘墙上的剑。 孙武拦住。 两人撕缠在一处,难分难解,田狄和漪罗冲进来,把帛女拖住了,拖回了房间。 漪罗出门的时候喊道:“将军你拿个主意呀!” 有什么主意呢? 也许,只有拼却一死,若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便逃之夭夭。如果不行,就同归 于尽好了。孙武疯狂地翻开房中箱笼,不知是哪一位将军留下的,还真有一副兕甲。 他急切披挂在身,执着那柄青铜依剑,冲到了院子里,劈开了院门。 一群士卒,大约有百人,立即横戈围了上来,有的门里,有的门外。 领头的是个老年的百夫长,拱手道:“孙将军,我等遵从王命,实不得已,无 意与将军为难,将军请放下剑!” 孙武执剑向徒卒逼近。 “孙将军下不了手,我等可以代将军诛杀夫人!” 孙武还是执剑向前走。 “孙将军,再不放下剑,恕我们不恭了!” 孙武挥剑向一个徒卒砍去,那徒卒立即挺戈来迎,众徒卒瞬间把孙武团团围住, 剑与戈相击,火星迸溅,惊心动魄。房中漪罗与田狄听到砍杀的声音,赶紧也执了 武器跑过来,与孙武一道,同一百徒卒拼命。百夫长喊了一声“休要伤及将军!要 活的!”给这场拼杀定了调,孙武,还有一个老仆人,一个小妇人才没有饮血倒下, 可是,杀出一条血路逃走,也是办不到的,一百徒卒,一层一层轮番来战,犹如铁 的蛛网,看样子,结果只有一个,便是三个人,都战斗到彻底倒在尘埃。正在拼杀, 漪罗忽然想到了帛女,忙跑出圈外,回房去看。 帛女在漪罗和田狄冲出门之后,便把门反闩了。 她换了一身槁素的衣裙。 她认真地理了理鬓发。 她坐在屋子当央,默默祝祷了一番,平静而泰然地拿起了剑,喃喃地说一声 “辞别了,将军!”一狠心,把剑插入了腹中。她想要一个全尸。她不想让自己死 后的模样儿太难看。可是她的力气太小,剑插到腹中一半儿,就插不动了,而且眼 前一黑,马上就要晕倒。她心说,不能半途而废。她听见外面漪罗在砸门。她便弯 下腰用地面支住剑柄,然后再把身体的重量加上去。这回好了,真好。她想说,说 不出来。她用尽最后的力量,用两手去搅动剑之柄,用锋利的剑刃,搅断心脏和肚 肠。她疼痛得难以忍受,她说,就完了,没事儿,就完了。这时候,她看见了四匹 白马,马上骑士乃是孙武,孙星,孙明,孙驰。白马疾驰而去,那四道白光,闪过 了,是红的光,然后是一片漆黑了。 她的喉咙口,泛上了一种腥气。 她向前一栽,露在身外的剑支住了她的躯壳。 她觉得自己飘起来了…… 漪罗用剑劈开了门。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帛女在血泊里坐着,她傻了。 半晌,她才嚎啕出了声音,她疯狂地大叫:“夫人!夫人哪!” 她冲到门外,冲到拼杀着的人群里,嘶哑地喊:“将军!将军!夫人她……自 尽了……” 将军的剑,脱了手,咣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的武器都停止了搏杀。 时间在这一刹间凝固了。 漪罗扑到孙武身上,俯在他的肩头,放声痛哭。不知是谁搀着谁,他们一起回 到了帛女的房中。 孙武跪下,向坐着的帛女拜了三拜。悲痛到了绝处,反而没有流泪,他脸上是 失魂落魄的样子,人似乎只剩了空空的躯壳。 他抱起了帛女,向外面走去。 帛女的身上插着剑,躯体还没有变得僵硬,血还是鲜红鲜红的,汩汩地流着, 在白的衣裙上晕染开来。 百夫长跪下说:“将军,请把夫人……交给小人去复命吧。” 孙武木然,似未听到。 他横托着鲜血淋漓的帛女,走过黄昏的姑苏的街市。漪罗和田狄在左右,泪眼 朦胧。一百个徒卒静悄悄地跟在身后,仿佛是一个很盛大的仪仗队。 他一直把帛女送到了吴王台上。 吴王台上流淌着一地的血色,落满了乌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