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忽见李连英深夜到他那儿,又已表示他有法子,陕甘新疆等省的军务报销,可使不驳,自然很乐意的请教道:“老大哥,①我们三百多万的报销款子,每项每驳,兄弟很是为难,因为兄弟赤心为国,视国为家,都是实报实销的。”李连英听说笑上一笑道:“部里没钱,也难相怪。”说着又放低了喉咙轻轻接说道:“左侯爷,教您一个好法子,您等咱们老佛爷万寿的那一天,递它一本折子,包您一看即准。老佛爷既已批准,部里尽管没钱,那就不怕他们不给了。”左宗棠不解道:“这件事情,太后未必不知,何必必须万寿那天,才能批准的呢。” 李连英又笑上一笑道:“这个玩艺儿,便是咱老李的计策了。咱们老佛爷平常时候,只要听得部里在说没钱,她就不肯多事。万寿那天,她老人家本是很高兴的日子,倘若一见您侯爷的折子,她就一定想到她是一个女主,能够开疆拓土,很有面子,一个高兴,包您连瞧也不瞧,马上批上一个准字。”李连英说到这个准字的时候,又拉开一张大嘴,贼秃嘻嘻忽去拍拍左宗棠的肩胛道:“只要咱们老佛爷批了准宇,咱们那就得了。” 左宗棠被那李连英一拍一说,也会情不自禁笑逐颜开的忙答道:“这个真正是你公公的妙计。” 李连英又接口说道:“侯爷称咱公公,怎么敢当。不过老佛爷万寿的时候,咱们伺候她老人家多年,咱又蒙她特恩赏赐,戴着这个亮蓝顶子,咱的破例,也和您侯爷一样,所以那天,须得好好的孝敬她老人家一份重礼。那知咱们躲在宫里,没有甚么进帐,还得求您侯爷转致陕甘新疆三省办那报销的官吏,稍稍赏赐咱们一点油水,也不枉咱今天晚上,老晏的来献此计。”左宗棠听说,很诚挚的答道:“老大哥吩咐,并非兄弟不肯效劳,委实因为兄弟本是没钱,人所共知的,我的那班将官,所谓上行下效,他们也不敢舞弊。试问怎有钱来报效您老大哥呀。” 李连英听了,毫无失望的神情,又微微的一笑道:“左侯爷倘肯栽培咱这姓李的,那个报销册子,尽管放心拿去弄过,部里又没留下甚么底子,难道还会多说闲话不成。”左宗棠仍旧很踌躇的说道:“这笔报销,总数三百多万,部里一定知道,怎么可以凭空又去加出若干。” 李连英不待左宗棠往下再说,又忙不迭的歪眼睛,偏着脑袋的指指左宗棠道:“左侯爷,您的心眼儿真老诚。您只要在那报销册子的公事上,再去加一句先将此数各请发给,余候续报的字样,难道还不好任凭咱们再报销的么。”李连英一边讲着,一边又去拍拍左宗棠的肩胛道:“咱们就是您侯爷,年纪这般大了,也替国家很吃过辛苦的了,将来回家去的咬谷,①也得留下一些些的吧。” 左宗棠至此,始知李连英这人,虽在招权纳贿,确也亏他有些歪才,刚才的一番说话,真是作弊的祖宗,当下只好含笑的答应,李连英也就大乐特乐而去。后来果照李连英的办法,他却一点没有沾染。左宗棠既将那笔报销大事办了,对于官文的旧恨,也听了曾纪鸿的相劝,不再去与为难,平日只在那个神机营,军机处两处办事。 至于那个东阁大学士,倒是有名无实的。因为历代的大学士,就是左右丞相,国家大事,均须他们支配。清朝自设军机处之后,所有殿阁等于虚设,军机处就是皇帝的机要秘书,自然有了权柄。 有一天,左宗棠正在军机处办事,有位外居盛京的华硕亲王,因事来到军机处,却见左宗棠面戴极大的墨晶眼镜,见他这位亲王,并未照例立即除下,心里很是不乐,嘴上便与左宗棠开玩笑道:“季翁,您戴着这副大眼镜,难道不怕吃力的么。” 左宗棠听了此言,明知华硕亲王怪他见他不除眼镜,未免不懂大清仪举,当下仍旧坐着不动,单是自指他那大墨晶眼镜,正色的答话道:“此是文宗显皇帝御用过的,又是当今太后特赏的,还请王爷恕我不恭之罪。” 左宗棠话未讲完,只见那位华硕亲王的脸上,顿现肃然之色,连连地拱着手说道:“侯爷莫怪,因咱久居盛京,不知侯爷得此特恩钦赏这副眼镜,刚才咱的那句戏言,很犯大不敬之罪的了。” 左宗棠至此,方始站了起来回答道:“兄弟正因这个原故,否则见了你这位王爷,焉敢不遵例除镜之理的呢。” 此时恭王、醇王,本在旁边,因见左宗棠又在和那华硕亲王,针锋相对的暗暗斗嘴,恐怕彼此生了意见,日后总有事端发生,连忙一齐异口同声的,对着左宗棠岔口道:“咱们的华王爷,确实不知这个特恩,不然,决计不敢来和左侯爷开此玩笑。” 左宗棠有了面子,方才去谈公事,不提此话。 这天华硕亲王却是大失面子,退出军机处之后,便替左宗棠取上一个绰号,叫做左老牛,乃说他戴着那副大墨晶镜子,仿佛和牛一般,不过藉此杀杀水气而已。那知事为神机营的那班贝子贝勒所闻,大家背后,无不争着大叫左老牛起来,左宗棠的老牛之名,于是传遍京华。 有一天,有位贝子因在慈禧太后寝宫,陪伴抹牌,无意之间,话不留口,对着太后,也把左宗棠的老牛绰号叫了出来,在那贝子一经叫出的当口,很为着急,生怕太后责备,不料太后一听老牛二字,竟会掩口葫芦起来的朝着大家说道:“这个绰号,谁个刻薄鬼替他取的,真是活画。” 那位贝子听了此话,方才把心定下。退出之后,又把此事,逢人告知,闹得长久,连左宗棠也有所闻,但是无可如何,只好任人背后叫喊。 第二年的元旦,左宗棠又因神机营的一位贝勒,犯了一件营规,左宗棠即把他重杖四十军棍,那位贝勒竟因羞愤自尽。恭王奏知太后,几个满洲御史,也去奏参,太后也因左宗棠奏贺那万寿的折子上面,曾有三多字样,三多者,乃是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典故,太后本是寡妇,如何使得。早就知道左宗棠不为做这京官,可巧江南吏治窳败,便把他放了两江总督。 左宗棠陛辞那天,又奏了一派国计民生的老话,太后因见左宗棠已是望七的人了,此次出京恐防难得再会见面,似乎又有不忍骤别之心,只好指指光绪皇上,对着左宗棠说道:“你是老臣,此次出京,总得好好的整顿两江吏治,一时不能急切回京,皇上年纪渐渐大了,你有临别赠言么?” 左宗棠听说,他就老气横秋,对着光绪皇上,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道:“皇上第一件事情,总要好好的念书。”光绪皇上只好点首答应,也没甚么言语。 太后因为左宗棠是一口湖南腔,没有听得清楚,心里又恐左宗棠真是一位三朝元老,倘是说的紧要说话,自然须得牢牢记着。当下虽见左宗棠业已下了阶沿,忙又去把左宗棠唤住,郑重其事的问着道:“你对皇上讲的甚么说话呀。” 那时左宗棠本已走了几步的,忽被太后将他止住,还当方才那句说话,只好对着平常世交子侄说的,对于当今天子,似乎觉得不甚妥当;但又不好当场去骗太后,只得老实奏知。太后本来在怪左宗棠的,自然也没有甚么说话。 及至左宗棠一到两江之任,第一天传见司道,就见有个名叫姚龙勋的侯补道员,曾于癸巳小考,放过湖南学政的。忽然想起了他的那年小考试卷,确为平生第一次的佳文,竟被横遭摈斥,没有入泮,便以恶声问那姚道员道:“你的姓名,似乎曾经放过湖南学差的。” 姚龙勋见问,赶忙将腰一挺的肃然答道:“职道曾放此差。” 左宗棠不及再待姚龙勋往下再说,立即接口问道:“这样讲来你不是还是一位翰林出身么?” 姚龙勋此时早已忘记前事,因思翰林出身,并不算错,忙答道:“职道确曾点过翰林的。” 左宗棠听了此话,更加发起火来道:“你既是个翰林,自然知道文字优劣,我那年小考的卷,请问那一处不佳?” 左宗棠说了这句,还怕各位司道不信他的说话,怪他辱及大员,急又把他那篇文章,朗朗的先背破承题,次背起讲两比,最后又背后比;背着一段,即问姚龙勋一段,何处不佳,究要甚么文章,方能进着秀才,姚龙勋直至此时,方始知道这位左制台在翻老本,自然只好竭力认了疏虞之罪。 左宗棠又微微的一笑道:“朝廷放你学差,原是要你好好的衡文,你偏不耐烦去校卷,有了人才如左老三的,不能录为门生。如今竟来江南做你长官,你照例还得向我庭参。我瞧你这道台,却非大学之道,乃是小人之道。此种道非其道的人员,岂可在此作道。你曾做官河南,不知造些何孽。”左宗棠一口气说到此处,便向江宁藩司说道:“方伯快快替我行文河南,调取姚道的劣迹。” 藩台因见左宗棠正在盛怒,不便就替那位姚观察说情,当下含糊敷衍了一会,才散衙门。第二天,藩臬两司,方去单见左宗棠,替着姚龙勋求情道:“相侯昨天责备姚的说话,很能整饬科场之弊。但是姚道究竟考过相侯,倘若真的前去参他,恐防不知内容外人,信口雌黄起来,相侯反落量狭之名。司里打算劝着姚道不必在此候补就是。” 左宗棠听了点点头道:“兄弟就瞧二位面上,不与计较。兄弟此次来任两江,两宫再三谕知整顿吏治。” 左宗棠说着,又蹙眉道:“兄弟知道‘红羊’以后,任两江总督的,都是一班干材,如曾国藩、李鸿章、马新贻、李棠羲、沈保桢、曾国荃、刘坤一等等,谁非中兴名臣。何以竟把江南吏治,弄得这般坏法。”藩臬两司一同答称道:“历任制台,本是好的,只因各处的属员,也是中兴的将吏居多。既是中兴的将吏,有了大功,缺少人众,屈居末位,难免没有尾大不掉之势。” 左宗棠听说,连连称是道:“确论确论。单是中兴八旗将帅,起湖北者,多隆阿、舒保、穆善图、金顺、丰绅、富升、长顺这一班人,当时很替国家作事,可惜后来太平下来,都因不识汉文的多,未能个个大用。内中只有那位都兴阿,能够自草奏疏,也能识拔将材,颇有古大臣之风;当时宫中号称八旗圣人。他以荆州将军诏为江北钦差的时候,曾向鄂抚胡文忠公要求调取抚标中军胡世英同行。至调所,札胡世英有几句是:沿途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本将军欢慰之情,有非笔墨所能罄者等词。” 藩臬两司道:“说起这位都将军,时人很以他能重用那个胡世英提督为誉,不知胡提督究是怎样一位人才。” 左宗棠见问,便极高兴的答道:“这件事情,兄弟很是清楚。胡提督曾经随着兄弟入甘,极有战功。他那时还是一位抚标中军,有一次,竟以五百人破伪抚王的十三万之众于扬州地方,后又攻降丹阳之贼,绝了金陵的外援。他平生的战功,要算跟着曾沅甫克复金陵,跟着都兴阿克复宁夏,两桩事情最大。兄弟在甘肃命那刘松山、刘锦棠叔侄二人,攻打金积堡的时候,胡提督单骑活捉马化癡的大将马鸣琪,陇西始能敉平。不过胡提督这人很会负气,兄弟将他列保案的当口,他却不肯开足履历。他因瞧见刘锦棠骤得三品京堂,似乎有些赌气。其实刘锦棠的三品京堂,一半也念乃叔阵亡之功,朝廷故有那个特赏。胡提督本是一个普通将领,如何可以并驾齐驱的呢。后来穆善图还奏劾刘松山和他两个,滥杀激变,当时不是兄弟竭力代为奏辩,刘胡二人,恐怕还有处分。” 左宗棠讲至此地,忽又捻须笑着道:“胡提督有件最好笑的事情,他方屯兵扬州的时候,钦差下行公文,照例是札该守备。胡提督接到那个札子,一面撕得粉碎,一面还在大嚷道:‘该该,还尔,还不该。’自后钦差对他,竟破例用并行体裁的照会,称他为贵守备,以钦差称呼一个五品守备为贵,岂非趣剧。” 藩司笑说道:“司里也曾听过这段故事,因为现在通俗称负债,叫作该债,所以这位胡提督深恶那个该字。” 左宗棠点点头道:“或是此意,他还有一个故事,也很有趣。他在扬州屯兵,军营之中,每逢元旦,照例只好借那就近乡庙,作为朝贺之地。那时分扎扬州的一班将领,至少也百数十员,朝贺时候,庙小难容多人,钦差头一天便有牌谕,必须三品以上的将官,方能入庙随班朝贺。其时总兵万金荣,方充胡提督的随身亲兵,也有不怕死的名号,一见胡提督乃是五品守备,不得入庙朝贺,便勒袖向着胡提督大呼道:‘同是国家的将官,甚么叫做三品不三品,俺万麻子却要拿着统领①的拜垫跟着统领入庙朝贺。’ “胡提督也大声答应道:‘好好,万麻子,你真正知道俺的心眼儿,不过这个拿拜垫的事情,照例须有东房,不用你去。’“万金荣又大呼道:‘不对不对,东房胆小像耗子,只有我这不怕死的万麻子,拿着统领拜垫,方敢挤进庙去。’“胡提督听了乐得双脚乱跳,竟将大帽上的一枚蓝翎,震成两截。 “当时胡提督带着万金荣入朝,只见地上的拜垫,业已塞满,真正没有容膝之地的了。万金荣一眼看去,只有钦差的拜垫后头,还有一点隙地,他也顾不得再去请示胡提督,当下就把他手上拿着的那个拜垫,铺在钦差的背后,这样一来,胡提督的跪位,反在诸将领提督副都统的前面了。 “钦差既见胡提督站在他的背后,并未怪他不遵牌谕,而且很高兴的呼着胡提督的号道:‘俊臣来了么,很好很好。’“那时钦差自然是戴着红顶子,站在胡提督背后的那些人员,不是红顶,也是亮蓝顶子,只有胡提督一个人戴上一颗车碟石的白顶子,巍颤颤的夹在中间,使人好笑。 “那时有个姓奚的记名提督,还在私下悄悄的问人道:‘这位戴白顶子,可是新科状元么。’大众因见那个姓奚的不认识鼎鼎大名的胡世英,莫不掩口葫芦。” 左宗棠讲到这里,忽问两位藩臬道:“你们可知道兄弟曾经参过胡提督的么。” 藩臬答称不知此事。 左宗棠复皱了一皱双眉,接说道:“这件事情,兄弟却是有些错的。因为不知怎么一来,入了我们同乡刘厚基军门的谗言,就去劾胡提督,说他纵兵殃民之罪。后来幸亏朝廷知道胡提督能战,没有降他处分。兄弟也已明白误劾了他,赶忙作书谢过。有一天兄弟路经胡提督的防地,有人劝他前去迎接兄弟,他便对人说:‘俺姓胡的,只知道冲锋打仗,以性命报国,却不知道以磕头换顶戴。’当时竟以闭门羹飨兄弟,兄弟也不怪他,但是以后他竟不为兄弟用了。” 左宗棠说着,不禁连连慨叹起来。藩臬两司正待用话相劝左宗棠的当口,忽见安庆首道施兆春因公进见,便把话头停下,静候左宗棠去与施道台谈公事,及听谈毕,又听得施道台对左宗棠说道:“相侯可知道李少荃制军的四兄弟,李鹤章大人,已经闻着鹤顶红死了。” 左宗棠听了大失一惊的问道:“难道是太后赐令自尽不成。” 施道台答称道:“不是的,乃是巡阅长江大臣、彭雪琴宫保因他犯了一桩强抢民妇的案件,只知守着国法,不肯去讲私交,倘若不是李少荃制军刚刚回籍扫墓之便,那位鹤章四大人,还得身首异处呢。” 左宗棠不待施道台讲完,连连的称赞彭玉麟道:“我们雪琴,真有包龙图再世之风。长江一带,真要他这位有风骨的官儿,前来办办才好。” 藩司接问着施道台道:“老哥还有公事么,若没甚么公事,何防把此事讲给我们听听呢。” 施道台忙笑答道:“可以可以。”正是:漫夸大似包文拯险被中伤严世蕃不知施道台究竟怎样讲法,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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