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因见李连英和志锐两个,都把各人的眼珠,朝着宫门之内在望,于是也将他的双目,跟着李志两个所望之处望去,却见一队异乎寻常美貌的宫女,都在那儿奔进奔出,忙忙碌碌的不知干些什么,正待去问李连英的当口,同时忽又听得有那很千脆的声音在说:“这个老头子,就是大家喊做彭铁头的硬头官儿啦。” 他就一边笑着,一边问着李连英道:“这班究属什么人物,怎么也在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老夫。” 志锐接口笑答道:“这班人物,都是新皇后叶赫氏的贴身宫娥,因为大婚之期已近,特来摆设妆奁的。” 李连英也笑答道:“彭宫保,您这彭铁头三个字的绰号,真不含糊,连这一班新皇后的宫娥彩女,也都知道了。” 彭玉麟还待再问,又见宫中有人出来,说是太后在唤李连英进去,彭玉麟见李连英有事,只好匆匆的忙与李连英接洽一下,即同志锐出去办他应办之事。 没有几天,已是正月二十四了,彭玉麟既是在忙那照料大婚的妆奁事务,志锐也在忙他两位妹子,先期进宫的事情,①文廷式此时,又在会试期内,所以彭志文三人,都少见面。等得二十六的上午子正,光绪皇上,已与新皇后叶赫氏,行过大婚典礼,同时吃过长寿饽饽子孙面,当天晚上合之喜,因有瑾珍二妃,遵着清室列宗列祖的成法,大概已将皇上须与皇后行那周公之礼的事情教会,自然十分美满。 太后因见这位新皇后是她的内侄女儿,一切赏赐的典礼,反比那位同治皇后来得隆重好些。又因彭玉麟此次照料大婚事宜,所有进呈几百抬的妆奁,毫没一点遗失,也赏不少珍玩;并下一道懿诏,说是彭玉麟须俟皇上新婚满月之后,方准交御神机营差使,出京回任。彭玉麟既奉特诏,便也安心供职;当时又碰着一件最高兴的喜事,就是文廷式已经点了庚寅科的榜眼,后来又知道文廷式,本已可望点元,嗣因错写了一个字,虽已临时设法改正,但因此故,遂至改为一甲第二。 彭玉麟既得此信,前去替文廷式道喜的时候,还替他十分大抱委曲。幸亏文廷式是位名士,对于失去状头之事,毫不介心;所最关心的,倒是不知道李鸿章究在太后面前,已替徐春荣讨下人情没有。彭玉麟更为关切,即把他已见过了李鸿章,李鸿章说是太后已经应允不伤徐氏性命之话,告知文廷式听了。 文廷式听毕道:“太后之话,想来不致反悔,好在杏林方伯,本来早想辞官归隐,就是将来功名上有些甚么不利之处,却也不在他的心上。” 彭玉麟听到这句,忽然皱着双眉的说道:“道翁,我这个人,恐怕真被徐杏林的那个文王课说着了呢。” 文廷式忙问此话怎解。 彭玉麟道:“前几天,我在神机营里看操的时候,内中有个将官,对我不守营规,我就把他军法从事,谁知全营的将官,都去和我为难;当时虽由恭王赶到喝止,没闹甚么乱子,可是我已因为此事一气,这几天常常的口吐鲜血。徐杏林说我今年一关难过,我怕要与道翁就此长别了呢。”彭玉麟言罢,似有唏嘘之意。 文廷式忙安慰道:“宫保不必疑虑,莫说宫保为官清正,为友忠心,皇天不负好人,自然寿登耆赜。只有清室的一班少年皇族,自恃或是皇子皇孙,或是椒房贵戚,早把我们汉人,不放在他们眼中,物必自腐,然后虫生。”文廷式说到这里,便又低声说道:“昨天我接到广东发来的家报,说是那里的香山县中,出了一位名叫孙文的少年志士,对于清室,似有革命之意。宫保此番出京回任,对于此等人物,须得暗为维护。” 彭玉麟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来,徐杏林确有未卜先知之明的了。他本在说清祚恐怕不能永久。太后恨他,原是为此。目下既出一位少年志士,我必不让他做吕留良第二便了。”文廷式点首道:“宫保能够这样最好。我当乘机奏明皇上,赶速亲政,和善外交,总要办到太后撤帘罢政,这就是我们的百姓,将有好日子过了。” 彭玉麟听到此地,忽又色喜起来道:“道翁既是这般说法,我当一俟大婚满月之后,即行出京。因为我倘能够多活一日,便好多办几个贪官污吏。” 文廷式听说,便又诚诚恳恳的慰藉了彭玉麟一番。彭玉麟也就告辞回寓,预先收拾行装。及至大婚满月,立即陛辞请训出都,回到他那太平府的巡阅行署。只见钟鲁公替他所办之事,都极井井有条,毫未误事。当下一面慰劳钟鲁公,以及告知在京诸事,一面便发一份电报去给川督刘秉璋,说明自己在京得病,要调徐春荣东下帮忙,那知刘秉璋的回电,竟不允其所请。电中并述川边顺庆一带的蛮子,又有蠢蠢发动之势,徐某既任全省营务处之职,自顾不遑,焉能东下云云。彭玉麟看完电报,便问钟鲁公如何办法? 钟鲁公道:“杏林方伯,虽然急于辞官,但他是位富有责任心的人物,川中既有蛮子蠢动之事,只有等他办完军务,再行计议。” 彭玉麟道:“只好如此,别无他法。” 钟鲁公道:“职道近见宫保的精神,似不如前,何不赶紧廷医诊治。” 彭玉麟听了大笑道:“我现在正拟出巡长江,要去好好的惩治一班贪官污吏,恶霸土豪,倘一服药,便须在署养病,如何使得。”彭玉麟便不听劝,即于第二天溯江而上,先到金陵,次到安庆,再次到九江,再次到汉口以及武昌等处。①当时彭玉麟正在做那个包龙图第二工作的时候,正是徐春荣也在四川顺庆一带,做他大杀蛮子的时候,不料徐春荣的工作,还没蒇事,可怜这位三朝元老,现任巡阅长江大臣的彭玉麟宫保,竟至不能再与徐氏一见,业已撤手西归去了。 北京得信,两宫辍朝三日,以志其哀,并赐谥刚直,谕知湘抚,行查彭氏子孙名单,以备服满时,送部引见。一班百姓,一知彭玉麟逝世的消息,无不如丧考妣一般,甚至有人以身殉的,也属不少。 徐春荣因在川边,得信较迟,及见官报所载,方始伏案大恸道:“雪琴宫保,你老人家真的先我而去了么。”说了这句,哭至晕去。 左右幕僚,争相救醒安慰道:“彭宫保不幸去世,朝廷失去一只臂膀,固属可痛,不过营务处这里,现在大敌当前,似且暂时节哀,先治军务要紧。” 徐春荣听说,因见左右既以大义相劝,只好去顾军事。那知徐春荣的生平打仗,全凭那个文王课的爻辞为旨,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自从弱冠之岁,投笔从戎以来,从未吃过一次败仗。只有这次,因为伤感彭玉麟去世,急切之间,无暇再去卜①其实长江流域应到四川之重庆江头为止,前清既以上地点为限,彭氏遂不入川。而后战,总算吃了一次大大的败仗。这仗一败,自然给了那些蛮子战略上的一个便利,害得徐氏一直打到第二年的冬天,始将川边一带的蛮子,治得伏伏贴贴,班师回省。去见刘秉璋的时候,刘秉璋不及慰劳,即紧执了徐春荣的双手,很抱惭的说道:“杏林,你可不要怪我。”徐春荣陡闻这句无头无脑的说话,当然不解。 刘秉璋又叹上一气的接说道:“我的留你在川无非为着国家之事,并不是为我个人之事。无奈卸任入京的岐元和那松寿,总是死死活活的与你作对。”刘秉璋说着,急在签押桌上,拿起一封京电,递与徐春荣去看道:“此是瞿子玖私下拍给我的,你且看了再谈。” 徐克荣忙将那电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仲良制府勋鉴:马密。昨日晨正,岐元松寿,均蒙叫起,太后垂询川事甚久。事后探知,岐松奏对之辞,进谗杏林方伯遗误军事,克扣饷糈,买官鬻爵,舆论沸腾等语。犹虑太后不信,又说成都东门之杏林堂药店,即杏林方伯受贿过付之机关。并且牵涉钱玉兴军门,谓其开设玉兴钱店,与杏林方伯通同舞弊。太后本已深恨杏林方伯,所以不即立下严旨者,尚顾彭刚直在日,力为求情暨李合肥为之再四辩白。今太后又闻岐松之诬奏,遂触旧恨,已派贵畹香侍郎,入川密查。此案不派汉人而派旗人,杏林方伯与玉兴军门,恐极不利,特此飞电奉闻,务希注意。弟叩 徐春荣看毕,将那电报,交还刘秉璋之后,始淡淡的笑道:“此事怎好怪着老师,既派钦差来川密查,自然容易水落石出。” 徐春荣说到此地,忽又失笑道:“门生却知道成都省里,并没甚么杏林堂药店,以及玉兴钱店的呀。” 刘秉璋恨声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我之意,最好是你就在年内请假回去。” 徐春荣摇头道:“这倒不必,我若一走,反而像个情虚畏避的了。” 刘秉璋正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送上一份京电,译出一瞧,见是文廷式拍来的,内中大旨,也与瞿鸿的相仿。徐春荣略略一看,单对刘秉璋说道:“门生近来有两三个月,没有接到家慈的平安信件了,此刻急于回到寓中一查此事。” 刘秉璋急急挥手道:“这是我那四位门生媳妇,连同三个小门生,何尝不在惦记于你。” 徐春荣赶忙回到寓中,四位夫人尚未知道钦差入川密查之事,只因已有两年不见,一旦奏凯回来,自然喜形于色。徐春荣先问近日有无家报到来,万氏夫人忙去拿出两封童太夫人的手谕,徐春荣看毕,因见老母尚安,方始放心,略谈出差之事,才把瞿文二人电中之话,述给四位夫人听了。四位夫人听说,一齐笑说道:“我家果然有钱去开药店,太夫人岂不早早责备。” 徐春荣微蹙其额的说道:“只要没有性命之虑,得能归见老母一面,于愿即足。” 四位夫人譬解一番,陈石卿也来劝慰,等得贵钦差秘密入川查过,回京奏覆,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太后据奏,火气略退一些。李鸿章,曾纪泽也求庆亲王代为缓颊,文廷式又去联合一班翰詹科道,一同上折伸辩,太后却不过众人之情,始将徐春荣,钱玉兴二人,革职永不叙用,了结此案。 徐春荣既见保全性命,不觉大喜,即于光绪十八年三月初一那天,叩别刘秉璋,率眷回籍。及到白岩,童太夫人,早已得信,一见儿媳孙子等等,平安回家,索性谕知大家不准再提四川之事,免去烦恼;只是每天的含饴弄孙,享受团圆之乐。 徐春荣本是孝子,便于承欢色笑之外,又把所有官囊,分做了二十份均摊,太夫人得一份,六弟六妹,各得一分,祠堂祭扫之费得一份,族中恤贫之资得一份,其余几份,留作自己过活。太夫人瞧见她的爱子安排公允,自然更加高兴,这样一来,日子过得便快,转瞬之间,已是十九年的八月中旬了。 徐春荣因见到家已有年余,并无甚么疾病发现,本月中秋,就是老母八秩晋三的寿诞,他这个人,竟能生于秦而并未死于楚,心里很觉快活,当下便命四位夫人,中秋那天,须得好好的替他老母祝寿,四位夫人自然照办。中秋的那天大早,徐春荣便率领四妻三子,以及六弟六妹,去与童太夫人拜寿,午间开出寿筵,童太夫人坐了正中,所有儿孙,连同女儿女婿,分坐两旁四席,酒过三巡,童太夫人笑对徐春荣说道:“弟老,①为娘活到八十三岁,要算今天第一快乐了呢。” 春荣公忙与童太夫人敬酒之后,方始含笑答道:“国家承平,家庭无事,你老人家身体健康,都是祖宗的积德。”大姑太太插嘴道:“大哥方才所说,果是人生难得之事。现在,再望我们这三个内侄,早早成名,那更好了。”春荣公微蹙双眉的答道:“大妹如此期望,自是正理。可惜你的这三个内侄,年龄太小,不能继我之学。” 大姑太太方要答言,只见做书的手执一封信札,由外走入,双手呈与祖母。童太夫人,即命春荣公拆开观看,春荣公看毕,不禁喜动颜色的对着童太夫人说道:“孩儿刚才正愁你老人家的三个孙子,年纪太小,儿子又是风中之烛,不及教训他们学业。”说着,以手指信接说道:“文道希现在已放了江南正主考了,他的学问,胜过儿子十倍,将来三个孙子,如遇不知之学,不妨前去就正于他。” 春荣公说到此地,又把信中附着的一张诗笺,递给做书的道:“你把此诗,解给祖母听听。” 做书的慌忙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奉命典试江南出都门作:九朝文献重三吴,常譬人材海孕珠;况是明时须黼黻,要令奇士出葫芦。 不才恐负文章约,经乱庶几民物苏;雨后西山添爽气,山灵知我素心无。 做书的看毕,即将诗意,解与祖母听过,祖母笑着道:“汝弟尚幼,汝虽只有十岁,大家都在赞汝能吟小诗,汝父方才之言,须得牢牢记着。” 做书的谨敬受命。 一时席散,春荣公这天微有醉意,晚餐既罢,即由万氏夫人,扶着上床安睡。刚刚入梦,忽见一位红袍纱帽的官吏,含笑走入道:“徐方伯,下官奉了三杰之命,来请方伯前往议事。” 春荣公忙问三杰何人,那个官吏道:“见后自知。” 春荣公不便盘问,只好同他出门,一时到了一座公廨,尚未走入大堂,已见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三位中兴名臣,降阶相迎,邀入一所签押房中,一同笑着道:“杏林方伯,我们中国的劫数,正在方兴未艾,以后事情正多,须得你来帮忙。” 春荣公听了不解其意,顺眼看去,只见案上摆有甲午劫数人名录、戊戌劫数人名录、庚子劫数人名录、辛亥劫数人名录的四本簿子,正待去番。曾左彭三公,一齐按住道:“天机不可漏泄,此时还早,杏林方伯,快快回去安排身后之事。两来复后,定当饬人相迓。” 春荣公不觉一吓,已经惊醒转来,方知做了一个奇梦,当时默忆梦境,犹觉历历在目,急把梦中之事,详详细细的告知万氏夫人。万氏夫人大惊,竟至不能对答说话。春荣公却又正色的说道:“自古皆有死,我已安然到家,侍奉老母年余,此正我的意外之幸也。你们即从明天起,好好替我预备后事,不到我的临殁那天,不准去给太夫人知道。” 万氏夫人含泪答应,第二天暗暗的告知汪葛刘三位夫人,以及做书的弟兄三个,那时候两弟很小,做书的业已十岁,略知事务,但又不敢高声哭泣,以违老父之命,心中所希冀的,只有盼望此梦不准而已。及至八月大尽日的那天白天,春荣公仍与往常一般,并没甚么可异之处,做书便悄悄的安慰万氏夫人道:“母亲放心,父亲之梦,未必应验。” 万氏夫人急问何以见得,做书的申述己意道:“父亲前曾卜过一卦,爻辞所载,说是生于秦而死于楚的,此卦既不应验,此梦难道会准不成。” 万氏夫人听说,也认有理。谁知一到九月初一上午的子时,春荣公陡然双颊生火,料知有变,即把做书的召至榻前,遗嘱道:“为父梦中曾蒙曾左彭三公谕以天机不可泄漏,但是对此舐犊之情,不能无言。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这四年之中,既有劫数字样,国家必有大乱,汝年尚幼,趁此在家侍奉重堂,并须好好念书。” 春荣公说到此地,气息已经仅续,又谕知做书的道:“为父平生最佩服的文人,只有你那文道希世叔,你的世兄文永誉,字公达,现在仅比你长两岁,不过他是名士才子之子,将来的学业,当然在你之上,你好生求之。” 春荣公说完,竟至无疾而逝,做书的写至此处,一则因为曾左彭三杰之事,已经叙毕,二则若要再写,便是我家徐姓孤儿寡妇之辞,就是要写,恐也不能成文了。正是:野史只宜观事迹吾生原不擅文词即以此句,作为本书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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