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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作者: (清)文康
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
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
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
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
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
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
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
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
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
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
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
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
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
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
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
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
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
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姊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
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
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
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姊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姊妹两个
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
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
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
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
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
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
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
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
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
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
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
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首种梧桐的七
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
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
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
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
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
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
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
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
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
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
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
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
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
‘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
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
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
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
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
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
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
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
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
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
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
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
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
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
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
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
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
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
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
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姊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
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
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
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
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
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
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发上来。将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
见戴嬷嬷在那里汕哆嗼壶,便叫道:“嬷嬷,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
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
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
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汉
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
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
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利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
‘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
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
稽’,又有个‘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哇?取去罢哟!”叶通
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
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来沍好了,才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
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
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拦上迈过
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
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阿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
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
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
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递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
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也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他姊妹两个酒。二
个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坐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
右盼,望着他姊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又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恰,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
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
乐’?”何小姐道:“你把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敷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
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
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于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
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他拿来,大家击鼓传花何如?”他两个分明
晓得把他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
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锤的,没听见拿着
锤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急紧
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
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
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
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
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
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
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
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出来,
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他在坐上
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听他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
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从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
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
“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赞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
公子顺着领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
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合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的像你那们风雅呀,只
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仄,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
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说道: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辩,又往下说第二
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撤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丑!丑!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犯的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
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调平仄,平仄不错;
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
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
何如?”
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起,极
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着姐姐,姐姐要赖,
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听之’罢啰。”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坐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
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清问,这话却也不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
我合你细讲。你方才合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
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
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他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
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
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
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
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容易给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
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
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合妹妹
两个虽到不去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
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要知‘天道岂全,人情岂满’,
‘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
得住‘座上客常满’?你怎生想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樽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头道:“不
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姑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
要感慨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一个妇女,可立得起甚么
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支持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
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支持,薪水不用我两个料
量,眼下且无子女用我两个教养。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
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姊妹倒添了桩心事。”
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
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二位,待
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才得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不用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
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坐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
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
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翰林,先
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以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
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
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
起来,我那插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
‘腐’、‘丑’,我倒请教:怎生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
元妙高超法,我两个怎生帮助得你来?”
公了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两个有甚么石破天惊
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科
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授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
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着钱粮米儿养活父母的人家儿,
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
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
虑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
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
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当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
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
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
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
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儿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
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
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
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若不早为筹画,到了那展转不开的时候,还是
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波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米的艰窘呢?”
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的深,说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
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
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
志要成果起这家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何曾
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掏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荡,也只不过
聆略些冲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
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
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教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
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
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
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
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花公子,所以就
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
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关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
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
慢的再往回来变,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顾闲谈,打断了人家小夫妻三个的话柄。再说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
的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自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
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甚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
畏;况且人家的话正正堂堂,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
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起功来了。”
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懒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
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
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
家来,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
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一概丢开。甚至连你
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他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起功来。转眼就是明年秋
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祕堂,别的慢讲,你只
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
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成了一个养志
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愁到不
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
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园、肉屏风也不是甚么难
事。算起来,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
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
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愁深似海’!不但我们这两个‘凤兮
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
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
“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
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
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
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止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
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姊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
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
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头儿向何小姐:“听得进去便怎么
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熏他一熏,料
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动的?他却也不怎样,只把嗓
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酬亲
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画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姊妹两个。侍奉
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
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姊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
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甚么法儿呢?左是这个
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
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
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
列公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码在那儿”了。安公子
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
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丫鬟仆妇,被人家排大侄儿[排大侄儿:意指没头没脑地数
说。排,排揎,训斥。大侄儿,指晚辈。]似的这等排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
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囱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
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
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
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他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
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说得来的。再就让我说,我
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
经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还用我说甚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还只认作他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
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着得辞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他两次三番的从
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儿
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
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脸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
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
的有理,这一发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的宝贝儿似的,只他两
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他
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
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猱头狮子不时的吼起来,更不成事。莫如给他个不说
长短,不辩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他,不理他,他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他两
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
想,也不妥当:“这个招儿要合桐卿使,他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开;那位萧史
先生可是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万一他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
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嬷嬷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
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他,不理他?天良何
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
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的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
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
玉姊妹笑道:“领教!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
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喝还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
叫:“花铃儿,你把书阁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
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忙道:“自己屋
里说句顽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
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
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古都都一饮而尽,向他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他两个两张粉脸泛
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
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个杯,说道:“酒是喝了,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
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祕堂,大约不难书两
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
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酒
杯来,唰,往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
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
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
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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