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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作者: (清)文康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惊鼠窃魂 戆老翁醉索鱼鳞瓦
这回书一开场,是位听书的都要听听接住酒杯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甚么人?列公且慢。方
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时候,旁边还坐着活跳跳的一个何玉凤、一个张金凤呢。他两个你一
言,我一语,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要坐在那里一声儿不言语,只瞧热闹儿,那就不是
情理了。让说书的把这话补出来,再讲那个人是谁不迟。
却说他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起那酒杯来向
门外便摔,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
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步抢上台
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说道:“阿弥陀佛!够了我
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张姑娘也道:“真亏了你,怎么来的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
道个乏罢!”
且住,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他姊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
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积伶差使,不足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过意不
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他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
佛来?有此时吓得这等慌张的,方才好好儿的哄着人家饮酒取乐岂不是好?这话不然,这个
礼要分两面讲。方才他两个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劝勉,是夫妻尔汝相规的势分,也因公子风
流过甚,他两个期望过深,才用了个“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把他归入正路,却断料不
到弄到如此。既弄到这里了,假如方才那个玛瑙杯竟摔在台阶儿上,锵琅琅一声,粉碎星
飞,无论毁坏了这桩东西未免暴殄天物,这席酒正是他三个新婚燕尔、吉事有祥、夫妻和
合、姐妹团聚的第一次欢场,忽然弄出这等一个破败决裂的兆头来,已经大是没趣了。再加
公子未曾摔那东西先赌着中举、中进士的这口气,说了那等一个不祥之誓,请问,发甲发科
这件事可是先赌下誓后作得来的?万一事到临期有个文齐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
这桩事来,公子何以自处?他两个又何以处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无措。无如公子的话已
是说出口来了,杯已是飞出门儿去了,这个当儿,忽然梦想不到来了这么个人,双手给抱住
了。扣儿算解了,场儿算圆了,一欣一感,在个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声佛来的吗?这正是他
夫妻痛痒相关的性分。
说便这等说,这个人到底是个谁呢?是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嬷嬷的女儿,
华嬷嬷的儿媳,又派在这屋里当差,算一个外手里的内造人儿。今日爷、奶奶家庭小宴,他
早就该在此伺候,怎的此时倒从外来呢?只因这天正是他家接续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
婆媳两个告假在家待客。华嬷嬷又请了两个亲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饭,拿了副骨牌,四家
子顶牛儿。晌午无事,华嬷嬷惦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儿,便叫他
进来看看。燕北闲人借此便请他作了个“无巧不成书”。
原来那随缘儿媳妇虽是自幼儿给何小姐作丫鬟,他却是个旗装。旗装打扮的妇女走道
儿,却合那汉装的探雁脖儿、摆柳腰儿、低眼皮儿、瞅脚尖儿走的走法不同,走起来大半是
扬着个脸儿、拔着个胸脯儿、挺着个腰板儿走。况且他那时候正怀着三个来月的胎,渐渐儿
的显了怀了。更兼他身子轻俏,手脚灵便,听得婆婆说了,答应一声,便兴兴头头把个肚子
腆得高高儿的,两只三寸半的木头底儿咭噔咯噔走了个飞快。从外头进了二门,便绕着游廊
往这院里来。将进院门,听见大爷说话的声气像是生气的样子,赶紧走到当院里,对着屋门
往里一看,果见公子一脸怒容。他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
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他怀里
飞了来了。他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捂,却是怕碰了他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
手一捂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捂住了。
捂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
面还有些残酒。他笋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他飞过一觞来,叫他斟酒,只得举着
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他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他一时
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盅啊?”一句
话,倒把金、玉两个问的笑将起来。
却说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他姊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以
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脸上转不开,才赌气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见随
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他姊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
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开罢。”因合他姊妹说道:“你们的
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也喝了,只差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也不过申明前令,
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姊妹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
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
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姊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伺候晚饭。舅太
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
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他
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
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看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
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
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俩外外姐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
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
人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也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
只见他姊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
子便凑到一处坐下。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
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来着,手上拉了个大口子,龇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
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拉的重吗?”他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
长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嬷嬷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搭来,把那个药匣子拿
出来。”一时搭来,拿钥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
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来,倒了些红面子药,交给戴嬷嬷道:“给他撒在伤口上,
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
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
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
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合张姑
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
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他又从一个匣
子里找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钝钢打就的,就
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
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那箭的用法。原来那袖箭一筒可装五
枝,先搬好机子,下上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
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
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
得到七八十步远,合我那把刀、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
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他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
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头,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
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到东间去。
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
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绝处逢生,因
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
他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旧事,一时三个人倒像是
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况味。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
自来“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嬷嬷过来说道:
“不早了,交了二更这半天了。
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来着。要不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
公子正谈得高兴,便道:“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嬷嬷看了看他姊妹两个,也像不肯就
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
他姊妹两个都有些流连长夜,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
情相照,患难相扶,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姊妹。
何玉凤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
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他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
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
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在那边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
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兰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
举案已经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里同一过意不
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
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序”也可,“珊瑚玉树交枝
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
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
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呢,却不早了,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
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惝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像为晌午那个
岔儿,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像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
小姐想到是:“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等一句话,此时再没个说了不算的
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
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过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
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弯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的住妹子?”
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
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绵袄改被窝——两头儿苫不过来”了。因此上三个人
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豆儿。三下里一撑,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
寻常事,一为难,给搁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下,长篇大论,整夜价攀谈
起来了。
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琐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著书的
既不曾秉笔直书,我说书的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
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
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安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当晚无话。却说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
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片
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说:“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
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过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
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
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也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不提。
却说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边房里,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
一通连的,戴嬷嬷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惯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
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
来。将完了事,只听得院子里吧喳一声,像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像从房檐脱落下
来的,竟像特特的扔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
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槅扇后面,静静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
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晃,早烧了个小窟窿,插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的气味有些钻
鼻刺脑。
请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顽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说了句:
“不好!”先奔到桌儿边,摸着昨日那个药匣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
是件甚的东西?原来是块“龙亶石”。怎的叫作“龙亶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
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
头,状如石卵,叫作“龙亶”,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
不必讲,方才插进窗户来的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
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
着了。
话休烦琐。却说何小姐含了那块龙亶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
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叫喊,不但被这
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弹弓虽在手下,却又一时寻不及那
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
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槅扇边看着。
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槅扇上水湿了一大片,他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
堂屋里东边这扇槅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
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
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横闩搭住,又把绳子的那头儿拴在窗棂儿上,然后
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
子的钩儿上钩着。
何小姐看了,暗说:“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
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说着,果听得槅扇外边
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他便顺着槅扇里边也慢慢的溜到西边儿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
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
影向来。望了半日,只想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
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
顺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掐着两三片瓦,在那里了望;靠东墙
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
手?”随又想道:“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
说着,又见靠东槅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住
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入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
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听了听,安公子合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
南床上的华嬷嬷合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熏香气息,酣睡沉沉。他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
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怎的熏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忙的他把个绳头儿
不曾拴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
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认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
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雅雀无声,只道又睡着了。他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
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的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
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
贴着西边第二扇槅扇蹲着,看他怎的般鼓捣。
却说那贼转过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飘飘的脱
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莫不是方才我匆忙里不曾把那闩
褪得下来?”重新探进手来摸。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怄上他点气儿来了,便把那副袖
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双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可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
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
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棂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
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
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槅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
一扐,往后一别,一只胳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子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来救那
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
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
了,哈着腰儿就往这边来。
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
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
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
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
想罢,他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了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
那三个开门呢。他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
听喀吧一声,哧,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胯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他咬着牙不敢则
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嗳哟”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
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摔了一地。这边三个贼听得,一齐回头看
时,见房上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的顾不及合拴着的这个
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
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啥儿响耶?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
登下来了哇?”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着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
挣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掀起来搀着,要想
逃避。不想那个的腿已经木的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两个还只道他是跌
了腿,悄悄的说道:“你扎挣些,溜到背静地方躲一躲要紧!”
这一阵嘁喳,早被何小姐听见,隔窗大声的说道:“糊涂东西,他腿上着着一枝梅针药
箭呢!你叫他怎么个扎挣法?”
一句话,吓得那两个顾不及那个带伤的,没命的奔了墙边立的那扇门去,慌张张爬到墙
上,踹的那瓦一片山响。才上房,后脚一带,又把一溜檐瓦带下来,唏溜哗啦闹了半院子,
闹的大不成个“梁上君子”的局面。两个上了房,又怕自己再着上一箭,爬过房脊去,才纵
身望下要跳,早见一个灯亮儿一闪,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开了门,提了个
百步灯出来。才绕到后边,听得房上瓦响,他把灯光儿一转,见两个人爬过房来,他就嚷起
来。把屎也吓回去了。这一嚷,早惊动了外边的人。房上那两个贼见不是路,重新又爬过房
脊来,下了房,发脚往游郎门外就跑。第一个先跑出来,便藏在上房东钻山门儿里。及至第
二个跑出来,二门上早灯笼火把进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拿钩杆子、抬水的杠子围上来。这
贼解下腰里的钢鞭才要动手,不防身后一钩杆子,早被人胡掳住了,按存那里捆了起来。
这个当儿,张进宝早提着根捧槌般粗细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进来,先说道:“拿只管
拿,别伤他!也别只顾上面儿上,背静地方儿要紧!”一句话,那一个藏不住,巴了巴头
儿,见一院子的人,他一扎头顺着廊檐就往西跑。谁知东次间有个炉坑,因天凉起来了,趁
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烧那地炕,怕圈住炕气,敞着炉坑板儿呢。那贼不知就理,一脚跐
空了,咕咚一声,掉下去了。大家挠钩绳索的揪上来,又得了一个。
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惊醒了。安老爷隔窗问道:“这光景是有了贼了。你们只把他
惊走了也罢,何必定要拿住他?”
张进宝答道:“回老爷,这贼闹的不像,一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只这院子里已经得着俩
了,敢怕还有呢。”安老爷听见不止一个贼,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诧异。只管诧异,却依然
守定了那“‘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只问了一声:“可曾伤着人?”绝口不问到“失
落东西不曾”这一句,大家回道:“没伤人,俩贼都捆上了。”安老爷便一面起来,下床穿
衣。只听张进宝说道:“留俩人这院里招护,咱们分开从东西耳房两路绕到后头去,小心有
背旮旯子里窝着的!”当下张老同了晋升、戴勤一班人,带着人去查西路;张进宝便同了华
忠、梁材带人进了东游廊门。
他一进门,才要问“惊了爷、奶奶没有?”一句话不曾说完,灯光下只见当院里地下躺
着个人,在那里哼哼,又一个正在那里掏槅扇窗户呢。张进宝大喝道:“你这野杂种,好大
胆子!见了人竟不跑,还敢在这里掏窗户?”说着,西路去的人也转到这院子来了,绳子也
来了。大家一窝蜂上前,有几个早把当地那个捆上,有几个便奔到槅扇边这个来,拉住往台
阶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丝毫拉他不动。
张进宝怕惊了爷、奶奶,便叫:“华奶奶,你回爷、奶奶,家人们都在这里呢,不用害
怕。”华嬷嬷这个当儿醒虽醒了,只答应不出来。早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
怕,我怕你们拉不动这个贼!他这只胳膊在横闩上捆着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罢!”闹
了半日,众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处,那贼只剩得一条腿在那
里跳咯噔儿了。
按下门外的众人不提,话分两头,却说屋里的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
才办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他便
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嬷嬷丫鬟们叫起来。亏那香点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远,一叫
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
他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嬷嬷请公子合张姑娘起来。幸
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熏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
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嬷嬷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说,只吓
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
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登上靴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
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
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
金定不像刘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么呀?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
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
带得领子,还光着个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嬷嬷丫鬟们一面
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
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来开门。才到堂屋里,但见一只漆黑大粗的胳膊掏进窗
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的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拴在这
里了。
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
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嗦的鼓捣
了半日,边锯带挑,才得割开。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
两道口子,抿耳低头也吃绑了。
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
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向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
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过来。”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出两个纸包儿
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道:“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过了午
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这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
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的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
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却说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
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儿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
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
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
于这一向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
平不颇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
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
过去看看。”
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
门外一声大叫,说道:“好囚攮的!在那儿呢?让我瞧瞧他几颗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
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也不曾穿,只
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妆的虎尾
钢鞭,进了二门,怒吽吽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九哥,待要怎
的?”他道:“老弟,别管!你不知道,这东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
讲!”
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
作道理。”他又道:“那里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
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
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
“这么冷天,怎么衣裳也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
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
乱乍。安老爷劝道:“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
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合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
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透知他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的,
便道:“就这样,你我且问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
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
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掳带拉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合
伏着把脸帖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
生自己作践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那里去。”邓九公嚷道:
“跑?那算他交了运了!”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
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
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浊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
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薅恼乡邻,
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扰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
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
早把邓九公怄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攥在手里,睁了
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的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忙叫道:
“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
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
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那边儿
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
老。”一句话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嘡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
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
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
发;那个姓谢,叫谢柢,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
仗偷点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近落了,逃回来了。小的
合他说起穷苦难窄,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是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
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
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
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
那贼道:“小的们来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绕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
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这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
月下,看着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着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
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像一片红光照着。依谢
三就要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
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
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
怜见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旯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
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合你没甚么岔
儿呀!该咱老爷儿们稿一稿咧!
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
登时把个老头子气的紫涨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
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底下的人,生长在江北准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
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见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
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就你们
这么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说夹着你娘的脑袋滚的远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
下糟塌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好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一个人砸瞎你一
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
了这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合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
真不够瞧的了么?”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
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
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爷这夕话,才叫做“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
的本事,就该悄悄的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了个希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
去!”
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踹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
过念“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
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
句:“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
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
乎着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这样没天良的事
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
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合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
安老爷道:“阿阿!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了,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
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尚气!”
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故,满让把他办发了,
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就放回来了,还是个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
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亮盒子
摇:意指当面把话讲明]。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
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
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满不要紧。只是你我
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合他怄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个犯
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考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
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通他
一指头,伤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
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
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咧!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
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怕他这金银你们动不了他的。我先
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他,灭了你们那枝熏香的也是他,绑上你们一
个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们一个胯骨的也是他。他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
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他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
他一伸腰儿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作了奶奶太太
了,不肯合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
们报个信儿。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要射你们四个,还敷余着一枝
呢。再他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
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拿出来给你们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
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把刀呢?”安老爷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
公子取来。
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
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凉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
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
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
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
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波!”
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话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
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卫顾
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着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
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我卫顾了你们了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卫顾卫顾我。你瞧,我江
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这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
糟塌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囫囫囵囵的兵器给你们弄
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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