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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秦氏初时听见宋老爷说她女婿如此这般的行为,心中想着爱女,肝肺已是迸裂,又怕绣春知道,心里悲恨,所以强忍着不肯答话。及至听到说要接她女儿去冲喜递汤,这分明便是小户人家,借此带着媳妇儿过门。默想春儿今年才十三四岁,一朵鲜花,正是含着苞儿未经风雨,虽是家中贫乏,却也似宝贝一般的爱护,从未离着身旁一日。如今生生的叫她去到人家做媳妇儿去,便饶着她婆婆看待如亲生一样,这生离惨别,也就无限伤心。况且风闻周氏是个不贤的妇人,如今又知道女婿这样的惫赖,你们想秦氏此时心里,焉有不刀割箭触的呢。亏得黄大妈眼明手快,一把将秦氏扶住坐在椅上。绣春在房里听见,也顾不得羞涩,赶怪跑出来抱着母亲痛哭,连连呼唤着母亲说:“母亲,苦命的女儿在这里呢。”此音传入耳中,秦氏方才苏转,喉干气噎,一把将绣春搂在怀里,泪如泉涌。麟儿立在一旁,都吓呆了。黄大妈去泡了一碗洋糖茶,递在秦氏嘴边,吃了几口。那宋老爷摩挲老眼,密密的向绣瞧看,赞道:“好个标致姑娘,好个标致姑娘。”

  绣春又羞又气,索性将头埋入秦氏怀中。秦氏忍泪,命黄大妈将绣春送入房里,重复对着宋老爷道:“论理呢,我家的女儿,便是他家的媳妇。她公公有病,便去瞧看瞧看,也是人情。但小女年纪尚轻,人生面不熟,就是到了他田府上,也无济于事,便请先生回去,上覆我们亲家太太,这递汤冲喜的事,也不过是句话儿,那里有甚么效验。她公公吉人天相,不久自然会平安无事。再过几年,等他府上择了喜期,再来迎娶罢。”

  宋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亲家太太说的话怕不有理,我便照样回覆我们东家罢,横竖你们都是好亲眷,也没有个讲不开的。只是累煞我们中间的。”说着,遂取了他的雨伞,又将灯笼在灯上点亮了,走下阶沿,仰头望望天,咕噜说道:“雨还没有住呀,拖泥带水,白白跑这一趟。”

  秦氏送至阶前,说一切费先生的心,回去替我说好看些,说着又哭起来。宋老爹去后,黄大妈闭好了门户,秦氏这一夜也没有好睡,只管望着绣春垂涕,也就引得绣春呜呜咽咽。次日清晨,便见秦洛钟走来,见了秦氏,便上前道喜说:“昨夜有四更多天,田府又打发人到我那里,说是一定要接外甥女过门的话。”

  秦氏听了,那里肯依,洛钟无法,又跑回去告诉了母亲。秦老太太近年来越为老迈了,行动都要人用椅子抬着。今日听见秦氏不肯将绣春给田家接,大发气愤说:“说女孩儿聘给谁家,就是谁家的人。怎么霸估着不给人家?难不成留在家中养到一百岁?要是怕人家待他不好,本来女儿是雪花命,飘到那里就是那里。就是被人家刀砍斧凿也是要埋着头去受的。她若是福泽好,怎么不变男子去的呢。”于是硬逼着何氏去劝绣春的母亲。何氏只得过来,姑嫂相见,何氏便将老太的意思告诉了秦氏,又劝道:“这件事在我估量着,若一定不许他家接,理上究竟有些讲不去,他家的意思,是接了媳妇就可望冲喜,冲了喜她公公的病便好了。我们一定不答应,岂不有意同她公公性命做对。况且天下事也不可不信邪,万一她公公果然不好,姑爷年纪还轻,周太太又是个女眷,这家业便难撑持,保不住不反累着春儿。我有个法子,还叫龙儿父亲去说去,我们家姑娘是答应给他家接,但有一层必须先行交代清楚。若是以后过得好呢,便长长过着。倘有些闲言闲语,我们依然将姑娘接回来,等他家大娶再说。你看以为怎么样呢?”

  秦氏到此,也就无法,便应允了,照这样办。洛钟回信,说田家一切也依了,却好明日便是个黄道吉日,代绣春打扮打扮,仿佛是个出门模样,一概不举动,便悄悄的抬到他家去。可怜这母女二人,直哭得发昏章第十一。这一天,内里也来了几位女眷,何氏婆媳,三姑娘母女,以及麟儿的师母美娘。到午饭时辰,伍晋芳、洛钟等也来到了。田焕店里还有几个伙计,先前是同云锦共过事的,今日也来道个喜儿。大家坐着,晋芳看见麟儿,一把扯着他小手放在鼻上闻了几闻,说:“来来来,我问你一句话儿。你的师母在你的姐姐房里哩?这几时师母可曾同你先生在一个床上睡觉儿?”

  麟儿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洛钟笑道:“晋芳,你也太不老成了,同着小孩子讲这些。”又问道:“果然今日你的先生怎么不曾来?”麟儿笑道:“先生有好几天不能出门了,因为变成了一个红鼻子,怕人家笑话。”晋芳笑道:“奇呀,怎么鼻子好好会红起来?”麟儿笑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又是我们那位学长乔大哥做的。”晋芳笑道:“你们这位乔大哥煞是有趣得很,我记得前几年他曾同你家先生的夜壶,做了一回把戏,如今怎样又看中他的鼻子了?”麟儿笑道:“听说我们先生是听了他父亲的话,要想惩治惩治他,谁知他却先来弄他的鼻子哩。”晋芳道:“他父亲说的是甚么?”麟儿想了一想笑道:“我却记不清楚了。”洛钟接着道:“这件事我却知道,我来告诉你,据说这乔家运的促狭脾气儿,却是与年俱进。有一天,他回去看他的父亲,他们仙女镇上本来有座高桥,他没事便站在那里闲望。忽然看见一个挑粪担子的乡老,他高兴起来,走上去拦着说:“阿呀,了不得,了不得,你这样老大的年纪,如何能挑这重担子过桥,我小子是惯行方便的,等我来帮着你,你将担子放下,我与你两人一桶一桶提着过去,岂不又省力又取巧。那乡老果然挑得气喘汗流,见这个小后生殷殷勤勤,到也十分感激,嘴里假作谦让,乔家运不由分说,便拖住他的担子,将扁担夺下来。那乡老也就将机就计答应了,乔家运一眼看见那粪桶果然都是满满的,忍着鼻息,同乡老一步一步,很命的提到桥那边。乡老正待要转身来同他提那一桶粪,那乔家运却望他拱一拱手,说:对不起,累你在这里稍等一刻,在下要回去吃一碗饭,再转来帮你罢。那乡老大惊道,说这个如何使得,还是累相公行方便行到底罢。乔家运笑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好意帮你提这臭粪担子,难不成还派着我忍饿么。说着一溜烟早跑去了,急得那乡老甚么似的。桥这边搁一桶粪,那边搁一桶粪,也没有这个力量,把他合拢来。整整挨了大半日工夫,等着一个熟人,才将那一桶又提得过去。”

  伍晋芳听一句,笑一句,说:“真是有趣,他老子想是不以他为然了。”洛钟道:“这件事他老子却不知道,还有一件顽意儿呢。又有一天大清早起,他在门口看见一个卖鸡蛋的,他便问道:鸡蛋甚么价钱?那卖鸡蛋的说道:整整十个铜钱买一个。乔家运道:三个铜钱一个,可卖不卖?那卖鸡蛋的冷笑了一声说道:三个铜钱呀,只好吃蛋黄子罢。乔家运眉头一皱笑道:就依你,就依你十个铜钱买一个,你到我家屋里来。他便将那卖鸡蛋的,引入一座小小厅上,厅上设着一张金漆桌儿,他便努一努嘴说,替我将蛋数来放在桌上。那卖鸡蛋的说道:这桌上太滑了,蛋是圆的,如何放得住,乔家运笑道:这怕没有法儿,来来来,你将两只手圈成一个圈儿搁在桌上,我来替你数。那卖鸡蛋的果然依了,乔家运于是一五一十,数了有三五十个鸡蛋,放在他圈子里面,笑对着那人道:你站在这里,我进去取了钱出来给你,乔家运走入里面悄悄的将家里养的一条恶狗,引得出来,那狗忽然看见厅上站着一个这样蠢头蠢脑的人,伏在他家桌上,不由怒从心起,张着大口,拚命上前,咬那卖鸡蛋的泥腿,吓得那卖鸡蛋的叫苦不迭,也顾不得桌上鸡蛋,一撤手来让那狗,说时迟那时快,桌上鸡蛋,你碰我,我碰你,滴溜滴溜,都滚入地下去了,跌得稀糊破烂。乔家运在后面听见,知道大功告成,忙提了一吊钱,飞奔出来,假作惊慌说:怎么了?又笑道:我们老老实实,三文一个来数蛋黄子吃罢。”伍晋芳拍手笑道:“妙妙妙,正是俗语说的拿你的馒头塞你的嘴。”

  洛钟又道:“后来他父亲知道了,便着他做事太辣,也笑了一笑。这一天晚上,等他老子进了他母亲的房,他冷不防跳了进去,说是捉奸,随即提笔在灯下写了一个禀状,说甚么劣父恃蛮,强奸生母事云云。你想他老子如何不气呢,自然来告诉他的先生了。这都是龙儿回来告诉我的,我却不知他怎么又染红了先生的鼻子。麟儿你说罢。”晋芳此时已笑得肠断气绝说:“麟儿你快说快说,让你姨父一并笑了罢。”

  麟儿笑道:“我们师母是最讲究标致的。那一天捣了此凤仙花汁儿,预备染红指甲,却好先生午后躺在藤椅上歇中觉。乔大哥便轻轻的在那凤仙花盘子里挤了些红水,一滴一滴都滴在先生鼻子上。先生一觉醒来,毫不知道,自家倒了一杯茶,细细品着。他眼睛本来近视,疑惑茶杯里是谁放着红枣子,尽性用指头去捞,左捞右捞,也没有一个红枣子,他那里晓得是他的红鼻子映在水里的影子呢。后来众学生都笑了,先生才有些疑惑,问他们为甚事好笑?却好师娘也走出来,才告诉了先生。先生呆性发作,焦躁得甚么似的,再望望乔大哥,早已跑去了,至今也不曾上学。他岁数也大了,想是要出去应考,他还坐在书房里做甚么呢?”

  伍晋芳笑道:“果不其然,我听见你姨娘说,说你新近也学做文章了,是做破题呢,还是承题?”麟儿掩口笑道:“承题去年便做过了,今年已经做到起讲。先生说冬十月间,便可胡乱完篇,据说明春还有科考,想带我去泰州走一趟呢。”

  伍晋芳笑道:“啧啧啧,你居然想做秀才了,甚么蓝衫儿、雀顶儿好不威武,快快用心罢。”洛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麟儿你休要太高兴了,你家可有籍贯没有,那些牛鼻子廪生,不大好讲话,怕的要淘气,还是安分些,学个生意罢。听说你父亲当日不是想应考的,后来也是因为知道廪生利害,才走了这条道路,你如今又异想天开了。”

  这几句话说得麟儿好没兴头,怏怏的走过一旁。正在闲话,那田家果然也抬了一乘小轿子,前头有两个小官,手里每人拈了一对长寿香,轿子的窗洞,都用红纸糊着,把来放在门外。洛钟走到绣春房门口,便催着她上轿。见绣春穿着天青单褂,大红穿花百蝶裙,一双金莲伶伶俐俐的,真是只有三寸,眉横翠黛,脸晕绯霞,松松的梳了一个抛家鬏髻,也插了几株珠翠,含悲带恨。登堂叩别了母亲,以及何氏等人,又低低向麟儿说了一声:“在家好些读书,孝顺母亲。”一语未毕,那粉颊上的珠泪早簌簌的落个不已。秦氏此时却怕绣春伤心,转强忍着眼泪笑道:“姑娘,你安心去罢。过得一二日,娘便打发人来接你,你在人家比不得。……”说到此哽咽得再不能出声。

  何氏三姑娘以及看的人,无不用手帕子掩泪。却反是麟儿转扯着姐姐袖子,嚎啕痛哭,再也不肯放姐姐上轿。口里说道:“兄弟没有长进,带累姐姐今日做这一件大事,都是像这样冷冷清清的,便是读书,还不知后来可有这个福分,博得些微功名,若像舅舅今日教训我的话,我就该一头碰死了。”说着,顿足不已。此时真把淑仪急坏了,也顾不得甚么,紧紧拖着麟儿哭劝。还是伍晋芳硬生生的将麟儿搀过,这才让绣春登舆而去。黄大妈早穿了一身青布褂裤,插了满头喜花,也是一条眼泪,一条鼻涕的跟着绣春轿子陪嫁去了。

  且说田家这一天,将病人扶起,坐在床上。周氏趁他清楚的时辰,把这事告诉了他,他也自欢喜。田氏妆扮着,又将田福恩喊至面前,说今日你的新媳妇进门,你还得尊重些,不要给你丈母家人笑。田福恩点点头,一手取了些草纸,只管去擦那头上的鐍疮,弄得一地脓血。王老老笑道:“快不用这样,引你新媳妇嫌你龌龊。”田福恩圆着两只眼怪叫道:“这有甚么打紧,难不成是抬着祖宗进门了。爱我就活着,不爱我就死他娘的。……”

  周氏赶忙握着他嘴,说大吉大利,怎么有这些话讲。刚在屋里闹着,早听见店前哗剥……哗剥剥……剥……分明是爆竹声响,只是不甚爽利。过一会才响一声,以后便再也不响了。张老太只管咂嘴咂舌,说:“阿弥陀佛,这爆竹想是受了潮湿了。”这时候阖店众伙计,大家趁这个当儿,齐齐的进来道个喜,正是一字儿排着,却好跟轿子来的两个小官,也一齐进门,慌慌张张。有一小官忘记跨着台阶,脚下一绊,一交栽倒,那不曾烧完的万寿香,顺势却碰在宋老爹身上。宋老爹深恐将他的那件玄色羽绫马褂儿烧坏了,匆匆的向前一让,顺腿勾着身边一张案桌,那案桌上全是放着杯盘碗碟,一滑溜向桌上倒下来,割一声,比外面的爆竹,反响得利害。

  王老老赶上前,收拾满地碎碗。她平时不惯穿那劳什裙子,今日因为有事,才偶盘穿起来,她只顾弯着腰一面掳掇,一面嘴里念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再一抬身,那裙子角已压在脚底,拚命的一扯,一个鹞子翻身,却好正跌在周氏裤裆里。周氏却不暇理会,只管将个头仰得高高的,几乎不把裤子都扯直了。她因为常听见人说,娶媳妇进门,若是做婆娘的头越仰得高,媳妇将来越是害怕,所以他们跌斤斗的跌斤斗,捧碗碟的捧碗碟,她却一毫未曾留心。

  绣春一下了轿,黄大妈轻轻扶着。此时堂上的香烛,到都点齐了。黄大妈扶着绣春磕了家神的头,又向众人见了礼。便有人端了一张桌子放在堂屋当中,让绣春上座,设了四碟点心。众人便围上来看新媳妇,羞得绣春俯首入怀,盈盈不语。众人却是交口赞好。田福恩好不得意,自家便猴在一张椅子上远远瞧着。众人回头一望,无不大笑。田福恩也笑了。

  一霎时周氏在病人房里端出三碗汤来,一碗是莲子,一碗是清茶,一碗是煎药,却紧紧用红纸封着碗口,命新媳妇随手捧一碗,这是递汤的规矩。如捧着莲子及清茶,这病人包可痊愈。若是捧着汤药,便主着害病的人万无生理。这时候三碗封口的汤,放在绣春面前,绣春战战兢兢的随手捧了一碗,送至周氏面前。

  大家伸着头,都要想看里面是甚么。周氏轻轻揭开红纸仔细一望,不由的啐了一口,放下铁青面孔,将碗随手一搁,喃喃的骂着。众人知道绣春端的是药,不由的都没兴头,相对咳声叹气。可怜绣春下了桌面,随黄大妈坐在一处,也无人来理她。谁知不上几日,那田焕的病渐渐好了。黄大妈陪着绣春,刚住到第三天上,那周氏便骂猫骂狗,一直由清晨到晚,也没有一点好颜色。黄大妈知再不能存留,瞧着绣春,也没有十分委曲。便径自回家。

  那秦氏自绣春去后,自然不用说是牵肠挂肚,便偶然接得绣春回来,绣春也从不肯说甚么难处的话。秦氏到反一心一意的领带着麟儿。却好这一年年底,秦老太也故了。龙儿自从与银儿结婚之后,也生了一个儿子。龙儿是年便出了书房,帮着父母在衙门里办公。次年秋间,麟儿由书房里回来告诉了秦氏说,学台行文到了扬州,准于明年二月里科试,今年十月便举行县考。何先生命他去观观常秦氏也十分欢喜。到了十月初一日这一天,县里便发了告示,日准考头场,日初覆,日再覆,日三覆,日终常这个信传出来,那阖府的童生好不鼓舞,大家忙着会文值课。这一片家户诵的声音,比平时格外热闹。麟儿也随着他们一班同学的结个文课,日日演习。一到晚上,才约莫黄昏光景,便催着黄大妈将灯点得起来,朗朗诵着文章,连饭都是不甚想吃。秦氏十分心疼,便拈着针线,坐在一旁陪伴他。一时又催他喝口热茶,一时又问他腹中可饿不饿?更在炉火上将自己剥的莲子,用小罐子着,到夜深了便逼着他吃下去。秦氏笑问道:“明日又谁到家去做文章,这样轮流着到还热闹呢。”

  麟儿笑道:“明日是柳春家父亲请我们文会。”秦氏笑道:“柳相公也会做文章了,他明年可去应考不去?”麟儿道:“他今年已12岁了,先生的意思,也想叫他去考呢,只是文章还做得不甚好。”秦氏道:“可又来,你又夸嘴了,难不成人家便不如你。”麟儿也笑了一笑。秦氏说道:“今晚早些睡罢,养养神,明日好去抢个头名儿。”说着便逼着他上床去睡。次日清晨麟儿早跳起来,催着黄大妈替他梳了辫子,也不肯吃点心,便径自赶到柳家,早见他家小花厅上,纵纵横横的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年纪都约有二三十岁,还有一位老者须发皓白,也是赶在里面坐着。内中年轻的,只有麟儿同着柳春。那个乔家运,穿着一件夹绸袄子,冻得在那里呵手。大家见了麟儿,都坐着不动,嘴里只管喊小友来了。柳春的父亲忙上前招呼着,便让他同柳春坐在一处。今日的题目,却是两个,一个是“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一个是“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众人见了题目,各各凝思,接着便有一片呻吟之声,断续而起。吃完了早膳,麟儿已做成一篇,及至午间开出酒席。一窝风的掼下笔砚,便都到席上议论。这个说我的前半精神,那个说我的结末缜密。麟儿偕柳春,却也不解得甚么。他们先吃完了饭,早又去抄文章去了。不到一会,一本卷子抄齐,缴在柳春父亲面前。麟儿却背着手在厅上踱来踱去,隐隐见屏风之后,有人向他瞧看,便走出一个女婢,说:“我们太太请云相公里面去见一见。”

  柳春的父亲笑道:“好好,春儿快陪着哥哥去见你母亲去。”麟儿含羞随着柳春走入后堂,早见一位中年妇人,身旁还立着一个小女孩子,眉清目丽的,约莫有十岁光景,那妇人望他笑道:“好个伶俐相公,我看你文章做得好快,不比他们只管听见嘴里哼,不看见手里写。你今年几岁了?”麟儿道:“13岁。”妇人又道:“你可曾定了亲事不曾?”麟儿尚未及回言,猛见那女孩子脸上一红,飞也似的躲入房里去了。麟儿也是羞得不敢答应,只把头略摇得一遥那妇人又同他殷勤了好一会,才命柳春送他出来。后来这次文课揭晓名次,麟儿却取了个第二,因为他头一篇内有几句话说得不好,说是甚么友之妻即吾之妻,友之子即吾之子,那阅卷的批了一个语涉嫌疑。第二篇又将父母两字分成两大比,一比说是纳交于孺子之父,一比说是纳交于孺子之母,是同头一篇一样的弊病,卷末又批了几句云:文字极有心思,措语都嫌轻保此子之才可取,此子之学未纯,故屈居第二云云。

  转眼之间,县考之期已届,最是满城的廪生,十分高兴,同县学里的老师,呵成一气,拣那身家肥厚的,左一竹杠,右一竹杠,敲得那些应考的叫苦连天。府考也是如此。麟儿的家贫,众人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县考取了两场,府考取了三场,算偷偷的瞒过了。到了次年春间,秦氏替他收拾出一个皮箱,将一切应穿的衣服放在里面,另外一个网篮,一个书箱,都亲自检点了一遍。又剥了些桂元肉子,叠成一套一套儿,又有一包冰糖莲子,都交给麟儿,预备一时饿着,好取出来嚼吃。更亲自坐了轿子,到何先生那里走了一趟,千叮咛,万嘱咐,更取出十二块洋钱交给先生,算做麟儿的考费。何先生一一答应了,将洋钱收下,又将别的学生所交的钱,连夜的用算盘算来算去,好不高兴。于是他便带了麟儿、柳春还有几个大些的学生,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别了美娘出城,定雇一只三官舱的大船,二直望泰州试院进发。

  那河里应试的船,真是如林如栉,船桅上都飘飘的扯着奉旨院试的杏黄旗儿,好不威武。不上三日路程,那一座泰州城,早遥遥的露在眼前。何其甫率领众学生离了船,走入泰州城内。那麟儿、柳春都是初次出门,还有些不甚相信泰州的街道,原来也同我们扬州一样,只顾东瞧西望,见那些书铺笔铺,及一切杂食店,卖酒楼,挤挤挨挨,街道上都窄了许多。师徒正自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人山人海,围看一座学宫,齐声哗噪。何其甫伸头一看,猛的见学宫楼上,立着一匹白马,昂头鼓鬣,真是罕闻之事。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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