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朝吁佼网罗开,文武全才应诏来。
一岁两开称盛事,伫看儒将凯歌回。
话说柳公正想要草疏参劾杨复恭,适值朝廷因李茂贞征讨杨守亮不下,欲以杨复恭为观军容使,前往督战,命众大臣廷议其事。柳公即出班面奏天子道:“陛下欲以杨复恭为观军容使,臣窃议其有三不可?”天子问:“那三不可。”柳公奏道:“大将威行阃外,乃忽以一阉竖节制之,则军中之旗鼓不扬,士卒之锐气亦沮。昔肃宗时,以鱼朝恩为观军容使,遂致九节度皆无功。前事可鉴,一不可也;晋时,王敦作乱,其兄王导在朝,泥首阙下,肉袒待罪,今杨守亮系杨复恭之侄,守亮叛于外,而复恭傲然居内,出入自如,朝廷不以是罪之,而反加宠命,二不可也;李茂贞所讨者守亮,今反以守亮之叔节制其军,茂贞怀疑,必生他变,三不可也。况复恭欺君蠧国,罪不容诛。以臣愚见,莫若斩复恭以谢天下。倘陛下念系老奴,不忍加刑,亦当谪逐远州,勿令在帝左右,则守亮之胆寒,茂贞之志奋,而兴元可以荡平,武功可以立奏矣。”天子闻言,沉吟半晌,乃降旨,停罢观军容使之命,却未便谪逐复恭,仍容他出入宫禁。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唐朝自穆宗以下几个皇帝,皆是宦官所立,这朝天子庙号昭宗,乃僖宗之弟,初封寿王,后登宝位,却是杨复恭迎立的。所以,天子念其定策功劳,不忍便谪逐他。当下,柳公见天子不能尽听其言,心中怏怏,退回私第,想道:“我一人之语,未足感动大听,必得多官交章合奏,方可除此阉竖。”
正想间,恰好天象示变,有日食星陨之异,天子免不得撤乐减膳,诏求直言。柳公喜道:“好了,这番定有参劾杨复恭的了。”谁想,唐末那些朝臣都是畏首畏尾,不敢轻触权阉,虽然应诏上书,不过寻些没甚关系的事情,没甚要紧的话头,胡乱塞责而已。有诗为证:
纷纷章疏总虚文,何异寒蝉声不闻。
日伏青蒲无切直,问谁折槛似朱云。
天子遍览众官奏章,这一本也是应诏直言事,那一本也是遵旨直言事,却都是些浮谈套语,没一个有肯明目张胆说几句紧要关切的话。最后,看到钦天监一本奏称:“文星昏暗,主有下第举子屈抑怨望者。”天子即传旨特召柳公入对,把这话问他。柳公奏道:“臣虽未知星象,但以日食论之,日为君象,若天子当阳明四目,达四聪,如日光遍照,则日当食不食。今左右近习,蒙蔽天子,使天子聪明奎塞,故上天乖象示警,欲陛下觉察蒙蔽耳。朝中既乏直言之臣,草野岂无深计之士,奈自刘蕡下第以来,试官问卷,稍有切直犯讳者,即弃而不录,以致才俊阻于上达,安得不屈抑怨望?臣愿自今以后,举子对策,陛下必亲自检阅一番,务去谀而取直,庶几士气光昌,文星不晦,而日食之变,亦可弭也。”天子听罢,点头叹息。即日降诏,追赠刘蕡为翰林学士,录其后人。柳公随又奏道:“刘蕡曾孙刘继虚向住臣乡华州,以务农为业。近为赋役所苦,弃田而逃,不知去向。”天子即又降诏访求刘继虚,使世袭五品爵,奉祀刘蕡香火,以其田为祭田,免其赋税。正是:
既赠其死,又录其孙。
追崇往昔,用讽来今。
原来刘继虚自与家眷寓居均州,因前日薛尚武查访流寓女子,怕有扰累,假姓了桑,又徙避僻村。过了几年,不见动静。适值尚武出榜招集流民屯田,他便再变姓名,姓了内家的姓,叫做赵若虚,编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种。今忽闻恩诏访求他,乃具呈防御衙门说出真姓名。尚武未知真假,不敢便具疏上闻。因想:“朝廷原因柳侍御之言故有此恩诏,柳侍御是华州人,与继虚同乡,自能识认。”遂备文申详柳公,一面起送继虚赴京,听柳公查确奏报。继虚安顿了家眷,星夜望长安进发。到得长安,即至柳府投揭候见。柳公出来接见了,认得正是刘继虚,讲礼叙坐,殷勤慰劳,继虚先谢了柳公举奏之力,然后备述当时挈家远遁,本欲至襄州,因闻桑公物故,遂流寓均州之事。柳公笑道:“足下欲至襄州投奔桑公,不知桑公之女反至华州,欲投在令先尊,却不大家都投奔差了?”继虚惊问其故,柳公把收留梦兰与招赘梁生的情由备细说知。继虚称谢道:“先姑娘止此一女,不意流离在此,若不遇老先生,几不免于狼狈。今幸获收养膝下,且又招得快婿,帡幪之恩,死生均感。”说罢,便欲请梦兰夫妇相见。柳公传命后堂。少顷,梁生先出,讲礼毕。梁生询知继虚从均州来,便问薛防御近况若何?并问提辖官钟爱无恙否?叙话间梦兰早携着钱乳娘和许多侍女冉冉而来。继虚慌忙起身,以中表之礼相见,共道寒暄。说及两家先人变故,各自欷歔流涕。茶罢,梦兰辞入,柳公置酒后堂,与梁生陪着继虚饮宴。饮酒间,柳公极道梁生、梦兰之才,其所绎回文章句皆敏妙绝伦。继虚道:“晚生有一舍妹,粗晓诗词,亦最喜看那回文锦上的诗,也会胡乱绎得数首,尝恨不得见先姑娘家所藏的半锦,今表妹与妹丈所绎佳章,乞付我携归,与之一读。”梁生谦逊道:“率意妄绎,岂可贻笑大方。”柳公道:“奇文当共赏,况系中表,又是知音,正该出以请政。老夫居乡时,即闻刘家闺秀才能咏絮,今其所绎璇玑章句,必极佳妙,异日亦求见示。”继虚唯唯逊谢,当晚无话。次日,柳公疏奏朝廷,言刘继虚已到,奉旨即日拜受爵命。继虚谢过恩,便辞别柳公并梁生夫妇,索了回文章句,复至均州,领了家眷仍回华州,复其故业。那梦意见了梦兰与梁生的回文章句,欢喜叹服自不必说。正是:
才子已无才子匹,丽人偏有丽人同。
从兹半幅回文锦,引出三分鼎峙风。
话分两头,且说天子既录刘蕡之后,一日,驾御便殿,柳公侍班。天子召问道:“朕昨将今岁春闱取过的试卷覆阅一遍,其中并无切直之言,想切直者,已为主司所弃,今将如卿前日所奏,亲策多士,以求真才。但若必待三年试期,不特士气不堪久攀,即朕求贤若渴之心,亦岂容久待?意欲即于今秋再行科举,卿以为可否?”柳公奏道:“此系陛下怜才盛心,特举创典,非但士子之幸,实国家之福也。”天子大喜,即传谕礼部,着速移文各州郡,举报士子赴京,听候天子临轩亲试。彼时有几句口号道:
一岁两开科,春科双报捷。
钱粮不预徵,进士却预撮。
当日,柳公朝罢回第,把圣谕述与梁生听了,教他打点应试。梦兰闻知这消息,喜对梁生道:“郎君前因错过场期,不曾入试,甚是愁闷。今圣恩再行科举,且又临轩亲策,正才人吐气之秋,当努力文战,以图夺帜。”梁生亦欣然自喜。他前日到京时,原有襄州起送科举文书带在那里,今日便把来投与礼部报名入册。到得八月场期,随众赴考。各州郡起送来的士子约有千余人,是日黎明,都集于午门外,听候天子命题亲试。正是:
济济衣冠集万国,重重闾阖启千门。
从来未睹皇居壮,今日方知天子尊。
日色初升,净鞭三响,众乐齐奏,天子升殿,卤簿全设,绊仪官先率众士子排班朝拜毕,然后礼部官唱名给卷。天子御笔亲书策题一道,宣付柳侍御,即命柳侍御巡场。又传旨赐众士子列坐于殿陛之下,以便作文。柳公把御书策问,教礼部承应。各官立刻誊黄,每人各给一纸。梁生接来看时,乃是问安内宁外之策。其题曰:
问古唐虞之世,舞干羽而有苗格,岂内治修而外乱不足虑与?乃考诸《周书》所载,于四征弗庭之后,董正治官,又似乎宁外而后可以安内,其故何居?追乎春秋晋国大夫,以为外宁必有内忧,至欲释楚以为奸惧,则又奚说?自是以来,议者纷纷:或云以内治内,以外治外;或云以外治内,以内治外。究竟二者之势分耶?合耶?治之将孰先而孰后耶?后先分合之际,朕思之而未得其中。今欲内外交宁,策将安出?尔多士留心世务,当必有忠言至计可佐国谟者,其各直抒所见,朕将亲览焉。
梁生看毕,便运动腕下,珠玑吐出胸中,锦绣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展开试卷,一挥而就。其策曰:
窃观今日天下大势,在内之患莫大乎宦官,在外之患莫大乎藩镇,二者其患相等,是不可不谋。所以治之?愿以宦官治宦官,而宦官不治,何者?以宦官治宦官,则去一宦官,复得一宦官,不可也。以藩镇治藩镇,而藩镇亦不治,何者?以藩镇治藩镇,则去一藩镇,复得一藩镇,不可也。然则以宦官治藩镇,以藩镇治宦官,可乎?曰:又不可。以藩镇治宦官而胜,其患甚于治宦官而不胜。夫藩镇不能治宦官,犹得借宦官以分藩镇之势。及宦官为藩镇所胜,而朝权悉归于藩镇,是制内之藩镇愈烈于制外之藩镇,而国危矣。以宦官治藩镇,而胜其患,甚于治藩镇而不胜。夫宦官不能胜藩镇,犹得借藩镇以分宦官之势,及藩镇为宦官所胜,而兵柄悉归于宦官,是制外之宦官愈烈于制内之宦官,而国益危矣。不治之以宦官,不治之以藩镇,则治之将奈何?曰:在治之以天子。治之以天子者,宜徐审其分合之势,而善为之所。盖二者分而患尚小,二者合而患始大。当其分,则宦官欲动而牵制于藩镇,藩镇欲动而牵制于宦官,国虽未宁,而祸未至于大烈。造乎二者既合,则宦官倚藩镇为外援,虽未掌兵柄而无异于掌兵柄;藩镇恃宦官为内应,虽未秉朝权而无异于秉朝权。夫至内有遥秉掌兵柄之宦官,外有遥秉朝权之藩镇,国事尚忍言哉?此而不善为之所,则国将倾,而祸将不可救。乃所谓善为之所者,又不必天子亲治之,而在委其任于一大臣。以大臣治宦官,则如《周礼》以阉人领之太宰,穆王以伯冏正于仆臣。而在内之朝权一。以大臣治藩镇,则如周公以硕肤正四国,吉甫以文武宪万邦,而在外之兵柄清。朝权既一兵柄既清,于是,戮一宦官,而众宦官皆惧;诛一藩镇,而众藩镇咸宾。戮一藩镇所恃之宦官,而藩镇寒心;诛一宦官所倚之藩镇,而宦官戢志将见。宁内即为安外之功,外宁愈见内安之效,而周官匡正之风可追,唐虞干羽之化可复矣。今天子诚能求良弼简贤辅,寄之以股肱心膂之任,而犹有二者之患贻忧君父,臣请即伏妄言之罪。草野疏贱,不识忌讳。
区区管见,敢以为当。宁献谨对。
梁生写完,自己默诵了一遍,大是得意,纳了卷子出了朝门,回至柳府,把文字录出,等柳公回来呈与观看。柳公极口称赞,以为必掇高魁。梦兰看了,也料道必捷。但恐其中有命文齐未必福齐,乃私唤钱乳娘到门首去听一个谶儿。钱妪领命,走至门首,只见两个人在门首走过,后面那人对前面那人道:“你要问时,只看那大桥堍下月饼店招牌便是。”原来前面那人要问卖月饼的张家住在何处,故后面那人答他这句话。钱妪出来,恰好听着了这二句。正在惊疑,却值老苍头梁忠走来,钱妪便把听谶之意说与知道,教他去桥堍下看月饼店招牌。梁忠听说,便望大桥边走去,果见桥堍下有个月饼店。此时天色已暮,店前所挂招牌已取放柜上竖着,那招牌上本来有十个字,乃是:
张家加料中秋状元月饼。
看官,你道中秋卖月饼竟是中秋月饼便了,为何添这“状元”二字?只因京师旧例,凡遇科举之年,有赶趁科场生意的,不论什么物件,都以状元为名。卖纸的叫做状元纸,卖墨的叫做状元墨,卖笔砚的叫做状元笔、状元砚,甚至马也是状元马,驴也是状元驴。为此,卖糕的也是状元糕,卖饼的也是状元饼。闲话休提,且说梁忠去看张家的招牌,那招牌已竖在柜上,招牌边有一只篮儿挂着,把招牌上“张家加料”四字遮了。柜上又堆着一堆月饼,把招牌上“月饼”二字也遮了,单单只露出“中秋状元”四个大字。梁忠见了满心欢喜,忙回报钱乳娘。钱妪回报小姐梦兰,咄咄称奇,说道:“如此看来,梁郎稳中状元的了,这‘中秋状元’四字,该把‘中’字念作去声,将‘秋状元’三字连看,正应梁郎不曾中得‘春状元’今当中个‘秋状元’之兆。此识甚为奇妙。”钱妪听了,十分欣喜。过了几日,天子阅卷已毕,亲定甲乙,颁下黄榜,梁栋材名字果然高标第一状元及第。正是:
后时获隽,破格成名占春魁,却在桂月报秋元。不是鹿鸣,至尊握鉴,御笔司衡榜。复恭有门生天子,梁栋材为天子门生。
梁生既得抡元,即入朝谢恩。天子见他人物俊伟,龙颜大悦,敕赐御酒、宫花一样,琼林赴宴,游街三日。这一番增出来的秋殿试,却是天子亲自衡文取中的,比往常的状元加一倍荣耀。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把秋风权当春风。此时,愈觉得意,一色杏花红十里。他把桂花权当杏花,偏比杏花时愈觉光彩。柳公与梦兰欢喜自不必说,只是愧杀了房莹波,羞杀了赖本初,急杀了栾生栋,恼杀了杨复恭。莹波自从那日在城外遇见梁生,不肯相认,反纵家人啰唣,却被柳府中把梁生接去。莹波回家与本初说知,本初晓得柳公已识破机关,好生惶愧。后闻梁生与梦兰成亲,今又见他中了状元,如何不羞?栾云自从时伯喜采办回来,晓得他在途中遇着梁忠,已说明赚锦之事。今见梁生高中了,怕他要报仇,如何不急?杨复恭见梁状元策中之语,句句骂他,又明明说杨守亮与他结连的隐情,如何不恼?恼的恼,羞的羞,急的急,三人共议,不如先下手为强,要寻个法儿处置梁生。正商议间,天子却又依了梁状元策中所言,欲选一大臣委以安内宁外之任。遍视满朝臣宰品望,无有过于柳侍御者,便拜柳公为左丞相兼大司马,并理太仆卿事,尽夺杨复恭之权。复恭倍加忿恨,遂和杨栋、杨梓算出一个大逆无道的计策来。他因与杨守亮认为叔侄,一向声息相通,书札来往,今议欲修书密致守亮,教他诱降李茂贞,合兵犯阙。那时,里应外合,以图大事。又恐茂贞未必肯反,乃讽朝臣弹劾之,以激其变。
朝臣中有与复恭一党的,便上疏参“茂贞按兵不进,虚靡粮饷。乞差重臣一员,前往督战,限日奏功,迟则治罪。”天子览疏,便召柳公问道:“先朝宪宗之时,吴元济作乱,全赖相臣裴度督师,方能讨平。今守亮叛于兴元,无异元济叛于淮蔡,朕意欲命卿以裴度之事,卿能为朕一行否?”柳公奏道:“臣蒙圣眷,忝备枢机,敢不竭忠尽力,以报陛下。”天子大悦,即命柳公以使相统京兵一万,往兴元督战。又赐尚方剑一口,面谕道:“卿到彼可以便宜行事,如茂贞不奉约束,先斩后奏。”柳公谢恩,出朝打点,领兵起身。杨复恭又讽几个心腹朝臣,交章奏道:“昔年淮蔡功成,虽系朝臣裴度之谋,实赖李愬赞襄之力。今茂贞不能用命,元老赞助无人,新科状元梁栋材才兼文武,可参帷幄,宜使为元老辅行。”天子准奏。即日,降诏赐梁状元金印一颗,以翰林学士兼行军祭酒,协同柳丞相督师讨贼。正是:
策中所献,请自试之。
建言之难,从古如斯。
命下之日,柳公对梁生道:“老夫久荷国恩,今日之役,义不容辞,贤婿以新进书生,何堪选当军旅之任?老夫当荐举一武臣,以代贤婿。”梁生道:“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既蒙诏旨,即当勇往,未知岳父欲荐何人相代?”柳公道:“郧襄防御使薛尚武治军有法,甚著威名,我意欲荐他赴军前效用。此人可以代贤婿。”梁生道:“小婿到不必求代,但今心腹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杨复恭虽谢朝权,尚侍君侧,若不提防,恐变生时腋。以小婿愚见,当令薛尚武入卫京师,保护天子,提防复恭,庶吾等出师之后,可无内顾之忧。”柳公闻言,点头称善。随即,奏请圣旨,遣使持节,至均州拜薛尚武为总制京营大将军,即日赴京。正是:
若欲宁外,先求内安。
状元韬略,早见一斑。
柳公既举荐了薛尚武,内顾无忧,便与梁生商议点兵起程。梁生道:“须待薛尚武到来,把京营的兵符军册交付与他,方可起程。”柳公道:“此言极是,但军马须先点定操演。”梁生道:“朝命统兵一万前去,愚意以为不必许多,只须挑选精兵一千足矣。兵贵精而不贵多,用多不如用少。若多兵必须多饷,饷多则饷必不支,饷既不支,则兵不奉令,此茂贞之所以无成功也。从来兵多而不烦转饷者,惟有屯田一法,然兵之居者可使屯,兵之行者不可使屯。此但可施之于守御之日,不可用之于督战之时,与薛尚武在均州之势不同,故愚意以为用多不如用少耳。”柳公道:“贤婿所言最为高见。”便将此意具疏上闻。天子命柳公与梁状元亲赴教场,召集在京各卫军士,听凭挑选精壮千人,并着于御马苑中选良马千匹,给赐众军。柳公领旨,即日与梁生至教场演武厅点选军马。那千牛卫参军杨栋、御马苑马监杨梓理合都来听候指挥,只得大家写了脚色手本,惊惊惶惶的到演武厅叩谒。柳公见了手本,回顾梁生微微冷笑了一声,便喝叫二人站过一边伺候。少顷,军政司呈出各卫军士花名册,柳公与梁生按册点名。点到千牛卫管辖的军士,却缺了大半。原来平日参军作弊,侵蚀军粮,有缺不补,每到散粮之日,雇人点名支领。因此册上虽列虚名,行伍却无实数。及查点御马苑马匹,也缺了若干匹。亦为马监平日虚支马料钱粮之故。柳公大怒,喝令刀斧手将杨栋、杨梓绑了,要按军法斩首示众。梁生劝道:“二人本当按法枭示,但今出兵之始先斩二人,恐于军不利。况此二人又适有几番脱骗之事,得罪岳父与小婿,今日若杀了他,不知者只道借公事报私仇了。还求免其一死。”柳公听罢,叫刀斧手押转二人,喝骂道:“我听梁状元之言,权寄下你这两颗驴头。但死罪饶了,活罪饶不得,发去军政司,各打四十,追夺了参军、马监的印,逐出辕门。”正是:
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
令出如山岳,威行骇鬼神。
当日,柳公与梁生点选军马已毕,只等薛尚武到京,交付与京营兵符军册,便好起程。此时,薛尚武在均州,已闻梁生中了状元,十分欢喜。及奉诏命着他入卫京师,又知梁生做了行军祭酒,即日将与柳公同行。恐不及相会,忙将防御使的印务交付郧襄两郡太守,又另委标官一员,监督屯政,替回提辖钟爱,叫他带着亲随军校,一同星夜进京,与梁生相见。梁生谢了尚武前日资送到京之德,并慰劳了钟爱一番,又唤过前日跟随入京的那个小校来,把些金帛赏赐了他。尚武谒见柳丞相,柳公把提防杨复恭的话,密密嘱付了,尚武一一领诺。梁生便与柳公辞朝出师,兵虽不多,却是人强马壮。临行之日,天子车驾亲自送出都门,文武各官尽出城候送,军容甚整。正是:
当年扯纤一书生,今日承恩统众兵。
电闪旌旗云际展,风吹鼓角马前鸣。
民人街巷争瞻仰,天子都门自送行。
伫俟捷音传报后,王朝勒石纪勋名。
原来,梁生于未行之前,先打发家眷回乡,命梁忠与钱乳娘并柳家奴仆,一同伏侍梦兰小姐取路回襄州。临别时,梦兰勉励梁生道:“郎君王命在身,当以君事为重,切勿以家眷系怀。妾回襄州,专望捷音。”梁生洒泪分手。钱乳娘和梁忠等众人即日护送梦兰,望襄州进发,梦兰虽以大义勉励丈夫,不要他作离别可怜之色,然终是口中勉强支持,心中暗地悲切。一来念梁生以书生冒险,吉凶未保;二来新婚燕尔,骤然离别,那得不悲。因此离京未远,遂不觉染成一病,行路不得,只得安歇在近京一个馆驿中调养,等待病愈,然后动身。有一首《西江月》词,单道梦兰此时愁念梁生的心事:
虎节应分将领,龙泉怎问儒家?宫袍才赏曲江花,忽把戎衣来挂。鸳侣近抛丝鬓,马蹄远走黄沙。闺中少妇每常嗟,泪落朝朝盈把。
话分两头,且说杨栋、杨梓缺了该管的军马,本当按法处斩,到是梁生劝止了柳公,免了死罪,止于捆打、夺官,他还不知感激,反十分怨恨。探听得梁生打发家眷起身,杨梓便与杨栋商议:“要遣个刺客,到半路去刺杀梦兰小姐,不但可以报己之怨,又可以取他的半锦。且梁生闻知家眷被害,必无战心,柳丞相没人帮助,断不能成功。岂非一举三得之计。”二人商议定了,把这话告知杨复恭。此时,复恭只因朝廷信任了柳丞相与梁状元,指望弄了这二人出去,可以惟我所欲为。不想又被柳公弄一个薛尚武来做了京营总制,京兵都属他管辖,晓夜提防,一毫施展不得。假子、假侄又早被柳公夺职捆打,坏尽体面。正想要出这口气,听了杨梓行刺之计,便大喜道:“此计甚妙,但不可在近京馆驿中刺他,须道近襄州的所在,去等他来行刺。”杨栋道:“爹爹此是何意?”复恭道:“若就在近京馆驿中刺杀了他,梁状元知道,定猜着是我所使,不如到襄州地面去行刺。梁状元只认做兴元使来的刺客,决不疑是我了。”杨栋、杨梓齐声道:“大人所见极高。”复恭即唤平日养在门下的一个刺客,叫做赛空儿,着令到襄州路上等梦兰小姐来行刺,分付要取他行囊中半幅回文锦来回话。事成之后,重重有赏。赛空儿领命,星夜望襄州跑去了。正是:
初时骗物骗人,后来愈狠愈恶。
不能窃凤偷萧,便想烧琴煮鹤。
看官,听说那赛空儿若真个有赛过空空儿的本事,何不就叫他去刺了梁状元,刺了柳丞相,即使刺薛将军亦无不可,如何只令他去刺一个梦兰小姐?原来,这赛空儿原不是什么剑客,不过杨内相府中平日蓄养的一个健儿。他比别个健儿手脚快些,故起他这“赛空儿”的混名。论他的本事,原只好使他去刺一个女郎,若柳相府中,侯门似海,将军营里,守卫森严,他如何去得?然虽如此,若令他去刺梁状元、刺柳丞相、刺薛将军便去不得,今止令他去刺一个女郎,有何难处?便是一百个也刺杀了。只为杨复恭不教他到近京馆驿中去刺,偏教他到襄州路上去等,这便是天相吉人,其中有数。说话的说到此处,惟恐梦兰小姐的病好得快,到愿他恹恹常病,不要动身便好。那知梦兰的病终有好日,刺客赛空儿却又不曾空回白转。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张冠换李戴,终建腾蛟舞凤之奇;东事出西头,再看覆雨翻云之事。毕竟后事,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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