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第三十一回 抟云搓雨弄神女阴符 瞒凤栖鸾惹英雌决斗
话说张夫人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后面船上高叫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不见了。你想,
张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云一路的行径,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彻;等到彩云要求另
坐一船拖在后面,心里更清楚了。如今果然半途解缆,这明明是预定的布置,她也落得趁势
落篷,省了许多周折。当下继元过船来请示办法。张夫人吩咐尽管照旧开轮,大家也都心照
不宣了。不一时,机轮鼓动,连夜前进。次早到了苏州,有一班官场亲友前来祭弔。开丧出
殡,又热闹了十多日。从此红颜轩冕,变成黄土松楸,一棺附身,万事都已。这便是富贵风
流的金雯青,一场幻梦的结局。按下不题。
如今且说彩云怎么会半路脱逃呢?这原是彩云在北京临行时和孙三儿预定的计划。当时
孙三儿答应了彩云同到南边,顺便在上海搭班唱戏。彩云也许了一出金门,便明公正气地嫁
他。两人定议后,彩云便叫三儿赶先出京,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点要僻静一点,买些灵
巧雅致的中西器具,雇好使唤的仆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总有一
两天耽搁,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不料张夫人到上海后,一天也不耽搁,船过船地就走。在大
众面前,穿麻戴孝的护送灵柩,没有法儿可以脱得了身。幸亏彩云心灵手敏,立刻变了计;
也靠着她带出来的心腹车夫贵儿,给约在码头等候的三儿通了信,就另雇了一只串通好的拖
船。好在彩云身边的老妈丫头都是一条藤儿,爽性把三儿藏在船中。开船时掩人眼目地同
开,一到更深人静,老早就解了缆。等着大家叫喊起来,其实已离开了十多里路了。这便叫
做钱可通神。当下一解缆,调转船头,恰遇顺风,拉起满篷向上海直驶。差不多同轮船一样
的快,后面也一点没有追寻的紧信,大家都放了心了。彩云是跳出了金枷玉锁,去换新鲜的
生活,不用说是快活。三儿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据为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
月包银也够了旅居的浇裹,不用说也是快活。船靠了码头,不用说三儿早准备了一辆扎彩的
双马车,十名鲜衣的军乐队,来迎接新夫人。不用说新租定的静安寺路虞园近旁一所清幽精
雅的小别墅内,灯彩辉煌,音乐响亮。不用说彩云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撤帐,行
了正式大礼。不用说三儿同班的子弟们,夏氏三兄弟同着向菊笑、萧紫荷、筱莲笙等,都来
参观大典,一哄地聚在洞房里,喝着、唱着、闹着,直闹得把彩云的鞋也硬脱了下来做鞋
杯。三儿只得逃避了,彩云倒有些窘急。还是向菊笑做好人,抢回来还给她。当下彩云很感
念他一种包围下的解救,对他微笑地道了谢。当晚直闹到天亮,方始散去。彩云虽说过惯放
浪的生活,然终没有跳出高贵温文的空气圈里。这种粗犷而带流氓式的放浪,在她还是第一
次经历呢,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新鲜有兴。从此彩云就和三儿双宿双栖在新居里,度他们
优伶社会的生涯。三儿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戏,不是伴着彩云出门游玩,就是引着子弟们在
家里弹丝品竹、喝酒赌钱。彩云毫不避嫌,搅在一起,倒和这班戏子厮混得熟了。向菊笑最
会献小殷勤,和彩云买俏调情,自然一天比一天亲热了。
自古道快活光阴容易过,糊涂的光阴尤其容易。不知不觉离了金门,跟了孙三儿已经两
个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儿出了门;彩云新浴初罢,晚妆已竟,独自觉得无
聊,靠在阳台上乘凉闲眺。忽听东西邻家车马喧阗,人声嘈杂。抬头一望,只见满屋里电灯
和保险灯相间着开得雪亮,客厅上坐满了衣冠齐楚的宾客,大餐间里摆满了鲜花,排列了金
银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开筵宴客。原来这家乡邻,是个比他们局面阔大的一所有庭园的
住宅,和他们紧紧相靠,只隔一道短墙。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个很俊伟倜傥的中国
人,三十来岁年纪,雪白的长方脸,清疏的八字须,像个阔绰的绅士。女主人却是个外国
人,生得肌肤富丽,褐发碧眼,三十已过的人,还是风姿婀娜,家常西装打扮时,不失为西
方美人。可是出门起来,偏欢喜朝珠补褂,梳上个船形长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
状,惹起彩云注意来。曾经留心打听过,知道是福建人姓陈,北洋海军的官员,娶的是法国
太太。往常彩云出来乘凉时,总见他们俩口子一块儿坐着说笑。近几天来,只剩那老爷独自
了,而且满面含愁,仿佛有心事的样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视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
笑,要想说话似的,彩云慌忙避了进来。昨天早上,索性和贵儿在门口搭话起来。不知怎地
被他晓得了彩云的来历,托贵儿探问肯不肯接见像他一样的人。彩云生性本喜拈花惹草,听
了贵儿的传话,面子上虽说了几声诧异,心里却暗自得意。正在盘算和猜想间,那晚忽见间
壁如此兴高采烈的盛会,使她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益发看得关心了。那晚的女主人
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没到过阳台上,只在楼下殷勤招待宾客。忙了一阵,就见那庭园中旋
风也似地涌进两乘四角流苏、黑蝶堆花蓝呢轿。轿帘打起,走出两个艳臻臻、颤巍巍的妙人
儿:前一个是长身玉立,浓眉大眼,认得是林黛玉;后一个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
小宝。娘姨大姐,簇拥着进去了。后来又轮蹄碌碌地来了一辆钢丝皮篷车,一直冲到阶前,
却载了个娇如没骨、弱不胜衣的陆兰芬。陆陆续续,花翠琴坐了自拉缰的亨斯美,张书玉坐
了橡皮轮的轿式马车,还有诗妓李苹香、花榜状元林绛雪等,都花枝招展,姗姗其来。一时
粉白黛绿,燕语莺啼,顿把餐室客厅,化做碧城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哗笑的,有
打闹的,有拇战的,有耳语的。歌唱声,丝竹声,热闹繁华,好象另是一个世界。那边的喧
哗,越显得这边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云看呆了。突然惊醒似地自言自语道:“我真发昏死
了!我这么一个人,难不成就这样冷冷清清守着孙三儿胡拢一辈子吗?我真嫁了戏子,不要
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连隔壁姓陈的都要来哨探我的出处了。我赶快地打主意,但是怎
么办呢?一面要防范金家的干涉,一边又要断绝三儿的纠缠。”低头沉思了一会,蹙着眉
道:“非找几个上海有势力的人保护一下,撑不起这个……。”一语未了,忽然背后有人在
他肩上一拍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彩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向菊笑,
立在她背后,嘻开嘴笑。彩云手揿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该死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唱
戏,这早晚跑到这儿来!”向菊笑涎着脸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为了你,今晚推托嗓子
哑,请了两天假,跑来瞧你。不想倒吓着了你,求你别怪。”彩云道:“你多恁来的?”菊
笑道:“我早就来了。”彩云道:“那么我的话,你全听见了。”菊笑道:“差不多。”彩
云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菊笑踌躇道:“为谁吗?”彩云披了嘴道:“没良心的,全
为的是你!你不知道吗?老实和你说,我和三儿过得好好儿的日子,犯不上起这些念头。就
为心里爱上你,面子上碍着他,不能称我的心。要称我的心,除非自立门户。你要真心和我
好,快些给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好商量。”菊笑忸怩
地拉了彩云的手,低着头,顿了顿道:“你这话是真吗?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着呢。找
几个保护人,我也现成。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能叫我见了舔不着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
信你,请你原谅我真爱你,给我一点实惠的保证,死也甘心。”说话时,直扑上来,把彩云
紧紧抱住不放。彩云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急什么,锅里馒头嘴边
食,有你的总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儿个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来,倒不好。赶明天
早一点来,我准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诉我,找谁去保护,怎么样安排,我们规规矩矩大家
商量一下子。”菊笑情知性急不来,只好讪讪地去斜靠在东首的铁栏杆上,努着嘴向间壁
道:“你要寻保护人,恰好今天保护人就摆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
上吗?”彩云诧异地问道:“什么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哪里?”菊笑道:“第一个就是你
们的乡邻,姓陈,名叫骥东。因为他做了许多外国文的书,又住过外国不少时候,这里各国
领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说的话差不多说一句听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领事馆的庭柱’。”彩
云道:“还有三个呢?”菊笑指着主人上首坐的一个四方脸、没髭须,衣服穿得挺挺脱脱像
旗人一般的道:“这就是会审公堂的正谳官宝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阎罗。人家都叫他
做‘新衙门的庭柱’。还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苍苍的脸色,唇上翘起几根淡须,瘦瘦
儿,神气有些呆头呆脑的,是广东古冥鸿。也是有名的外国才子,读尽了外国书,做得外国
人都做不出的外国文章。字林西报馆请他做了编辑员,别的报馆也欢迎他,这叫做‘外国报
馆的庭柱’。又对着我们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的小胖子,打扮华丽,意气飞扬,是上海滩上
有名的金逊卿,绰号金狮子,专门在堂子里称王道霸,龟儿鸨妇没个不怕他,这便是‘堂子
里的庭柱’。今天不晓得什么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刚,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缘凑
巧,只要他们出来帮你一下,你还怕什么?”彩云道:“你且别吹嗙。我一个都不认得,怎
么会来帮我呢?”菊笑笑道:“这还不容易?你不认识,我可都认识。只要你不要过桥抽
板,我马上去找他们,一定有个办法,明天来回复你。”彩云欣然道:“那么,一准请你就
去。我不是那样人,你放心。”说着,就催菊笑走。菊笑又和彩云歪缠了半天,彩云只好稍
微给了些甜头,才把他打发了。等到三儿回家,彩云一点不露痕迹地敷衍了一夜。次日饭
后,三儿怕彩云在家厌倦,约她去逛虞园。彩云情不可却,故意装得很高兴的直玩到日落西
山,方出园门。三儿自去戏园,叫彩云独自回去。彩云一到家里,提早洗了浴,重新对镜整
妆,只梳了一条淌三股的朴辫,穿上肉色紧身汗裤,套了玉雪的长丝袜,披着法国式的蔷薇
色半臂。把丫鬟仆妇都打发开了,一人懒懒地斜卧在卧房里一张凉榻上,手里摇着一柄小蒲
扇,眼睛半开半闭地候着菊笑。满房静悄悄的,忽听挂钟镗镗地敲了六下,心里便有些烦闷
起来。一会儿猜想菊笑接洽的结果,一会儿又模拟菊笑狂热的神情,不知不觉情思迷离,梦
魂颠倒,意沉沉睡去。蒙眬间,仿佛菊笑一声不响地闪了进来,像猫儿戏蝶一般,擒擒纵纵
地把自己搏弄。但觉轻飘飘的身体在绵软的虚空里,一点没撑拒的气力。又似乎菊笑变了一
条灵幻的金蛇,温腻的潜势力,蜿蜒地把自己灌顶醍醐似地软化了全身,要动也动不得。忽
然又见菊笑成了一只脱链的猕猴,在自己前后左右只管跳跃,再也捉摸不着。心里一急,顿
时吓醒过来。睁眼一看,可不是呢,自己早在菊笑怀中,和他搂抱地睡着。彩云佯嗔地瞅着
他道:“你要的,我都依了你,该心满意足了。我要的,你一句还没有给我说呢!”菊笑
道:“你的事,我也都给你办妥了。昨天在这儿出去,我就上隔壁去。他们看见我去,都很
诧异。我先把宝大人约了出来,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一听你出来,欢喜得了不
得,什么事他都一力担当,叫你尽管放胆做事。挂牌的那天,他来吃开台酒,替你做场面。
说不定,一两天,他还要来看你呢!谁知我们这些话,都被金狮子偷听了去,又转告诉了陈
大人。金狮子没说什么。陈大人在我临走时,却很热心地偷偷儿向我说,他很关心你,一定
出力帮忙;等你正式挂牌后,他要天天来和你谈心呢!我想你的事,有三个庭柱给你支撑,
还怕什么!现在只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脱离老三的方法了。”彩云道:“租房子的事,就托你
办。”菊笑道:“今天我已经看了一所房子,在燕庆里,是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带亭子间,
倒很宽敞合用的,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彩云正要说话,忽听贵儿在外间咳嗽一声。彩云
知道有事,便问道:“贵儿,什么事?”贵儿道:“外边有个姓宝的客人,说太太知道的,
要见太太。”彩云随口答道:“请他楼上外间坐。”菊笑发起急来道:“你怎么一请就请到
楼上,我在这里,怎么样呢?”彩云勾住了菊笑的项脖,面对面热辣辣地送了一个口亲道:
“好人,我总归是你的人。我们既要仗着人家的势力,来圆全我们的快乐,怎么第一次就冷
了人家的心呢?只好委屈你避一避罢!”菊笑被彩云这一阵迷惑,早弄得神摇魂荡,不能自
主,勉强说道:“那么让我就在房里躲一躲。”彩云一手掠着蓬松的云鬓,一手徐徐地撑起
娇躯,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不过怕我和人家去好。你真疯了,我和他初见面,有什
么关系呢?不过你们男人家妒忌心是没有理讲的,在我是虚情假意,你听了一样的难过。我
舍不得你受冤枉的难过,所以我宁可求你走远一点儿倒干净。”一壁说,一壁挽了菊笑的
手,拉到他卧房后的小楼梯口道:“你在这里下去,不会遇见人。咱们明天再见罢!”菊笑
不知不觉好象受了催眠术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且说彩云踅回卧房,心想这回正式悬牌,第一怕的是金家来搅她的局。但是金家的势力
无论如何的大,总跳不出新衙门。这么说,她的生死关头,全捏在宝子固的手里。她只有放
出全身本事,笼络住了他再说。想罢,走到穿衣镜前,把弄乱的鬓发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
开箱另换衣裤,就手拣了一件本色玻璃纱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肤皓腕,隐现在一朵飘缈的
白云中,绝妙的一幅贵妃出浴图。自己看了,也觉可爱。一挪步,轻轻地拽开房门,就袅袅
婷婷地走了出来,向宝子固嫣然一笑,莺声呖呖地叫了一声“宝大人”。宝子固虽是个花丛
宿将,却从没见过这样赤裸的装束,妖艳的姿态。顿时把一只看花的老眼,仿佛突然遇见了
四射的太阳光,耀得睁不开了,痴立着只管呆看。彩云羞答答地别转了头笑着道:“宝大
人,您瞧得人怪臊的。您怎么不请坐呀!您来的当儿,巧了我在那儿洗澡,急得什么似的,
连衣裤都没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来了。求您恕我失礼,倒亵渎了您了。”宝子固这才坐
定之,捉准了神,徐徐地说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见面,真是名不虚传。昨天的
话,菊笑大概都给你说过了罢!你只管放心。”彩云挨着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宝大人面
都没有见过,那世里结下的缘分,就承您这样的怜爱我、搭救我,还要自各儿老远地跑来看
我,我真不晓得怎么报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孙三儿,本来太自糟蹋了,大家听了
都不服气。我今天的来,不是光来看你,为的就虑到你不容易摆脱他的牢笼。”子固说到这
里,四面望了一望。彩云道:“宝大人尽管说,这里都是我心腹。”子固低声接说道:“陈
大人倒替你出了一个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来的房子,在虹口,本来他一个英国夫人住
的,今天回国去了。我们商量,暂时把你接到那里去住,先走出了姓孙的门,才好出手出脚
地做事。你说好不好?”彩云本在那里为难这事,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很喜欢地道:“那是
再好也没有了。”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愿意这么办,事不宜迟,那么马上就乘了我马车
走,行不行呢?那一边什么都现成的。”彩云想了一想道:“也只有这么给他冷不防的一
走,省了多少罗嗦。咱们马上走。”子固道:“你的东西怎么样呢?”彩云道:“我只带一
个首饰箱和随身的小衣包,其余一概不带。连下人都瞒了,只说和您去听戏的就得了。那么
请您在这里等一等,让我去归着归着就走。”说罢,丢下子固,匆匆地进了房去。不到十分
钟,见彩云换了一身时髦的中装,笑嘻嘻提了一个小包儿,对子固道:“宝大人,您今天不
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诧异道:“怎么我是犯人?”彩云笑道:“这难道不算拐逃
吗?”子固也忍不住笑起来。正说笑间,忽然一个丫鬟推开门,向彩云招手。彩云慌忙走出
去,只见贵儿走来,给他低低道:“又来了一个客,说姓金,要见太太。”彩云知道是金狮
子,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宝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两雄不并立,还是不
叫他们见面的好。豁出自己多费一点精神,哄他们人人满意,甘心做她裙带下的忠奴。当下
暗嘱贵儿请他在客厅上坐,自己回到房里向子固道:“讨人厌的来了个三儿的朋友,要见我
说几句话。没有法儿,只好请您耐心等一会儿,我去支使他走了,我们才好走。”子固簇着
眉道:“这怎么好呢?那么你赶快去打发他走!”子固眼睁睁看彩云扶着丫鬟下楼去了。这
一回,可不比上一次来得爽快了。一个人闷坐在屋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阵微风
中,飘来笑语的声音。侧耳再听,寂静了半天,忽又听见断续的呢喃细语。掏出时计看时,
已经快到九下钟了。心里正在烦闷,房门呀的一声,彩云闪了进来,喘吁吁地道:“您等得
不耐烦了罢!真缠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灯下瞥见彩云两颊
绯红,云环不整,平添了几多春色,心里暗暗惊异。彩云拿了小包,催着子固动身,一路走
着,一路吩咐丫环仆妇们好生照顾家里。一到门口,跳上子固的马车。轮蹄得得,不一会,
已经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丽的洋房门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车,轻按门铃,便有老仆开了
门。彩云跟进门来,过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个高台阶。子固领了她各处看了一看,都铺设
的整齐洁净,文雅精工。来到楼上,一间卧室,一间起坐,器具帷幕,色色华美,的确是外
国妇女的闺阁。还留着一个女仆、两个仆欧,可供使用。彩云看了,心里非常愉快,又非常
疑怪,忽然向着子固道:“你刚才说这房子是陈骥东的英国夫人住的,陈骥东怎么有了法国
夫人,又有英国夫人呢?外国人不是不许一个男人讨两个老婆的吗?为什么放着这样好的住
宅不住,倒回了国呢?”子固笑道:“这话长哩,险些儿弄出人命来。陈骥东就为这事,这
两天正在那里伤心。我们都是替他调停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请酒酬谢。我从头至尾地告
诉你罢!原来陈骥东是福建船厂学堂出身,在法国留学多年。他在留学时代,已经才情横
溢,中外兼通,成了个倜傥不群的青年。就有一个美丽的女学生,名叫佛伦西的,和他发生
了恋爱,结为夫妇。这就是现在的法国夫人。学成回国后,威毅伯赏识了他,留在幕府里办
理海军事务,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间,就保到了镇台的位子。可是骥东官职虽
是武夫,性情却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羁。中国的诗词固然挥洒自如,法文的作品更
是出色。他做了许多小说戏剧,在巴黎风行一时。中国人看得他一钱不值,法国文坛上却很
露惊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时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
如、俞姑的爱若士,他一到来,到处蜂围蝶绕,他也乐得来者不拒。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带
了三十万银子到伦敦去买一艘兵轮,他心里不赞成,不但没有给他去购买船只,反把这笔款
子,一古脑儿胡花在巴黎伦敦的交际社会里。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国》的书,专门宣传中国
文化,他自己以为比购买铁甲船有用的多。结果又被一个英国女子叫玛德的爱上了。有人说
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说是歌女。压根儿还是迷惑了他的虚名,明知他有老婆,情愿跟他一块
儿回国。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说他贻误军机,定要军法从事。后来亏得乌赤云、马美
菽几个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骥东从此在北洋站不住,只好带了两个娇妻,到上海隐居
来了。但骥东的娶英女玛德,始终瞒着法国夫人。到了上海还是分居,一个住在静安寺,一
个就住在这里。骥东夜里总在静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国夫人只道他丈夫沾染中国名士积
习,问柳寻花、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事。别人知道是性命交关的事,又谁敢多嘴,倒放骥东
兼收并蓄,西食东眠,安享一年多的艳福了。不想前礼拜一的早上,骥东已到了这里,玛德
也起了床,正在水晶帘下看梳头的时候,法国夫人歘地一阵风似地卷上桥来。玛德要避也来
不及,骥东站在房门口,若迎若拒地不知所为。法国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骥东先坐的椅里,
对玛德凝视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骥东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我今天是来请教几句话
的。先请教姑娘什么名字?’玛德抖声答道:‘我叫玛德。’法国夫人道:‘贵国是否英
国?’道:‘是的。’法国夫人指着骥东道:‘你是不是爱这个人?’玛德微微点了一点
头。法国夫人正色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了。我叫佛伦西,是法国人。你爱的陈骥东是我的
丈夫,我也爱他,那么我们俩合爱一个人了。你要是中国人,向来马马虎虎的,我原可以恕
你。可惜你是英国人,和我站在一条人权法律保护之下。我虽不能除灭你心的自由,但爱的
世界里,我和你两人里面,总多余了一个。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除去一个。’说罢,在
衣袋里掏出两支雪亮的白郎宁,自己拿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玛德面前,很温和地说
道:‘我们俩谁该爱骥东,凭他来解决罢!密斯玛德,请你自卫。’说着,已一手举起了手
枪,瞄准玛德,只待要扳机。说时迟,那时快,骥东横身一跳,隔在两女的中间,喊道:
‘你们要打,先打死我!’法国夫人机械地立时把枪口向了地道:‘你别着急,死的不一定
是她。我们终要解决,你挡着有什么用呢?’玛德也哭喊道:‘你别挡,我愿意死!,正闹
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鸿和金逊卿有事来访骥东。仆欧们告知了,两人连忙奔上楼来,好容易
把玛德拉到别一间屋里。玛德只是哭,佛伦西只是要决斗,骥东只是哀恳。古、金两人刚要
向佛伦西劝解,佛伦西倏地站起来,发狂似地往外跑。大家追出来,她已自驾了亨斯美飞也
似地向前路奔去。”子固讲到这里,彩云急问道:“她奔到哪里去,难道寻死吗?”子固笑
道:“哪里是寻死。”刚说到这里,听得楼下门铃叮铃铃地响起来,两人倒吃了一吓。正是:
皆大欢喜锁骨佛,为难左右跪池郎。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门的果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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