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女儿国偃武修文,开科取士,所辖地方的年少文人墨士,读书攻苦,户诵家弦,招亲觅友,结社论文,到处皆是。且说那毅勇郡君梅凤英娘娘有个同胞的兄弟,八斗才高,五车学富,年方二九,名唤占魁,体态风流,姿容俊秀。阿父早经去世,止有阿母苍氏在堂。苍氏年已四旬开外,容颜不老,身体康强。本来腮边早有胡子,后来买着了天朝的西施散,把胡子修削去了,抹了这散,变成了光滑的脸儿,仍是一头乌云般的黑发。生平雅爱妆饰,描眉画鬓,弄粉调脂,金莲虽有五寸余长,垫了高底,仍只得三寸弓鞋,真是徐娘虽老,风韵犹存。丈夫去世已有七八年了,生下一儿一女。孩儿雅爱习文,潜心经史。女儿素喜习武,奉了国王御旨,随征淑士国。自从得胜班师,回来封了毅勇郡君。苍氏封了一品太夫人。先是凤英修书迎接阿母、阿弟进京。苍氏老夫人因儿子在家静心读书,巴图上进,诚恐到了凤凰城京师繁华地面,荒疏学业,故而迟迟未发。后来又接得女儿的书信,知道明岁就要开科,催令贤弟作速来京赴试,取其便捷。其时凤英已将国王所赐的万两黄金买了一所大大的厅房,并许多桌椅器用什物等类,色色齐备,专候老母、兄弟来京。
且说苍氏老夫人把田亩屋宇都托了亲族人家照管,家伙什物尽行封固在空屋之中。收拾了金珠衣服细软的东西,装了几个箱笼,并公子占魁的琴剑书箱,带了老仆梅根,两个使女,一名文杏、一名碧桃。公子便叫梅根雇了三乘驴车,两乘装了行李,就命丫环照顾了行李。一乘老夫人与公子乘坐,老仆梅根坐在车沿。即日启行。倘从水道到凤凰城,须得五六天方到,改走旱道,只消三日的路程就好到了。占魁公子先于十日之前写了回信,寄与凤英阿姊,送到老国舅府中。凤英接着回信,便要辞了蕙芳郡主,到新屋子里去料理布置。蕙芳再三挽留道:“六妹妹何须急急?且待伯母到京,愚姊送阿妹进屋未迟。那边新屋子里头,愚妹命人先去铺设整齐,不须阿妹自去当心。”凤英再三称谢。这日梅府老夫人与占魁公子已抵凤凰城。老仆梅根先行进城,问到老国舅坤府门前,便与总管说知来意。总管道:“老哥请少待。”说着,即忙进内,到内宅门通知丫环,丫环转禀凤英道:“启上梅娘娘,外面门上总管伯伯进来传禀,说府上老夫人、公子爷都已到京。随来的老伯伯现在门外禀见。”凤英道:“烦姐姐去传他进来。”丫环道:“是。婢子领命。”那丫环去不多时,只见老仆梅根随了坤府的丫环来至后堂,道:“小姐在上,老奴叩见。”凤英道:“你老人家长途辛苦,快些起来罢。公子、老夫人到了不曾?”梅根道:“将次要进城了。老奴骑了牲口先行赶来禀报。”凤英道:“既如此,速去禀知老夫人、公子,命驴夫把车赶进东门,到上大夫坊前新屋子里。那边已有八名侯府的家人照料伺候。咱也随后就来了。”梅根道:“老奴就此告退。请小姐早来。”凤英道:“知道了。”
梅根退了出去。凤英坐上抬身,轻移莲步,到老国舅的书房中来辞行。见老国舅正在那里观书。凤英步进书房,立定了,拉着袖儿,弯着腰儿深深万福,请过了安,道:“伯父大人,侄女在此搅扰多时,今日家中母弟抵京,仆人已来禀明。侄女特来谢别。”说着,便跪将下去。老国舅连忙扶住道:“阿呀呀!贤侄女请起。老夫这里简慢异常,令堂前要包涵些。”凤英道:“伯父好说。侄女就此告别。”老国舅送出书房,凤英回到后堂,转入屏风背后,移步上楼,别了坤老太君,转身到郡主房中,见姊夫不在那里,却与御妹闲谈,便道:“四姊姊、五姊姊,今日妹子家中老仆已来禀知,说是家母与舍弟现在俱已到京,随即便进新屋。故而特来告知,妹子就此要回去了。”郡主道:“既是伯母到了,愚姊送六妹妹回府就是了。”如玉道:“愚姊也来相送贤妹进屋。”凤英道:“不敢劳动二位阿姊。”蕙芳、如玉都道:“六妹妹说那里话来?咱们虽是认义姊妹,与嫡亲的一般无二。何须如此客套?”当下郡主便唤丫环去传命外边,速备三乘宝辇伺候。派了八个丫环随从。不一时,家人前来禀请娘娘登辇。姊妹三人携手同行,来到中庭,各自上了宝辇。前导排齐执事顶马,护从人员络绎不绝。三位郡君都有銮驾并许多衔牌执事,十分显耀。一路滔滔,前呼后拥,到了上大夫坊,那边的高大墙门,便是梅府新居。三乘宝辇到了门外,各自下辇,扶了侍婢,进了仪门。早有许多虞侯垂手侍立。
三位娘娘步进大厅,老仆梅根走上几步道:“启禀小姐,我家公子、老夫人都在后堂。已等候了许久了。”凤英道:“二位阿姊请。”蕙芳、如玉都道:“还是阿妹先请。”凤英道:“如此,妹子引导了。”姊妹三人见堂宇闳深,回顾环绕,弯弯曲曲,一径来到后堂。苍氏老夫人正在那里盼望女儿,忽见女儿同着两个佳人冉冉而来,不胜之喜。凤英道:“阿母,这位是郡主四姊姊,这位是御妹五姊姊。”当下彼此相见。蕙芳、如玉都称苍氏做伯母,苍氏称蕙芳做郡主娘娘,称如玉做御妹娘娘。彼此见过了礼,苍氏便唤,“孩儿,见了两位姊姊。”公子上前深深作揖,先见过了蕙芳,又与如玉相见,道:“小弟奉揖。”如玉见公于生得十分俊俏,白面朱唇,两道蛾眉,一双凤目。公子见如玉脸泛桃花,腰如杨柳,金莲窄窄,玉笋尖尖,两下里你看我、我看你,看得如玉有些不好意思,面涨通红。苍氏爱那如玉青年美貌,文武全才,当今国王认了御妹,因他能忠能节,十分看重。不知那个有福的郎君消受得起。可惜孩儿还没有成名,若得名题金榜,或有几希之望也未可知。
苍氏正在心中思想,凤英也来拜见过了阿母。然后姊弟双双也见过了礼。当下凤英传命厨房备酒。厨子预先端整好的,不一时摆上华筵,十分丰盛。仆妇丫环调开桌椅,便请两位娘娘登席。苍氏便请郡主坐了首席,郡主再三谦逊,苍氏又推御妹坐了二位。苍氏母女对坐相陪。丫环在旁斟酒。当下酒过三巡,食供五味,凤英敬酒、敬菜,甚是殷勤。苍氏又看那郡主,也是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粉腻脂香,浓妆艳裹。姊妹三人比较起来,要算御妹第一,郡主第二,凤英第三。郡主与御妹也在那里看苍氏,虽是四旬向外,毫无一些年老的气象,仍是一头青丝黑发,香油搽的光亮,真可滑倒苍蝇。梳着一个时新鬏儿,插支赤金的扁方。鬓旁许多珠翠,耳坠嵌宝金环,身穿青灰色大袄,下系元色罗裙,裙下露着湖色花绣三寸长的高底弓鞋。打扮得十分雅谈。脸上浓施脂粉。腮边也因抹了西施散,并无一根髭须。苍氏对着郡主道:“小女在娘娘府上搅扰多时,老身心上甚是不安。”郡主道:“伯母何须客套?咱们姊妹情同骨肉,脱略形迹。”如玉道:“侄女也在蕙芳阿姊府上住了许久了”。苍氏道:“难得你们姊妹如此多情。”当下谈谈说说,天将傍晚。蕙劳、如玉起身告别。苍氏、凤英挽留不住,双双送至大厅。郡主、御妹登辇回府不题。
且说苍氏同女儿进内,称赞那郡主的多情,尤爱那御妹生得美丽,“若得与孩儿配为夫妇,老身也心满意足的了”。凤英道:“阿母休得生此妄想。阿弟是个一介书生,他是当今国主的御妹,安能配得上来?除非阿弟取中状头,或者如玉姊姊的阿母肯与咱们对亲。”苍氏太君便唤占魁公子进来道:“孩儿,你看花家阿姊生得容貌如何?”公子道:“阿母,据孩儿看来,女儿国内的女子,像如玉姊姊的样儿,也算得出类拔萃了。”苍氏又道:“孩儿,你好好的用功,若来年中得状头,央媒去花府求亲。配与孩儿做妻子,你可愿意么?”公子笑道:“如此佳人,孩儿怎么不愿意?只恐他们不肯允许耳。”苍氏道:“孩儿一举成名,做娘的定要娶他来做媳妇便了。”公子其是欢喜。自此日夜勤功。有时朋友人家请他去会文,俱要推他独步,真是雕龙技擅,倚马才高,誉重京师,才名大噪。若在天朝地方,也算得是个闺阁奇才,虽史幽探、哀萃芳这两位才女能绎苏氏回文诗,其才真可与颉颃,这且不表。
且说镇远侯枝兰音郡马,一日朝罢回府,宽去朝服,自有家童渝茗焚香,在书房中伺候。兰音便将前日同僚托阅文会的课卷取出批改,圈圈点点,笔不停挥。不一时,早把数十本卷子都已批改好了,评定名次。只见拔取的第一卷写着:
读王符《潜夫论》
盖自风尘之赏识,未许妄邀;月旦之品评,天关强致。精心向学,非徒腾茂实于紫
庭;笃志闇修,讵为蜚英声于黄序。举于多曷贵?可贵者轶类之姿;遁于野匪难,所难
者出群之概。乃情既殊夫矫激,而品亦异乎凡庸。未尝抚匣剑而悲歌,弹琴写怨;亦岂
仰屋梁而慨叹,掩卷兴嗟?则古称先,差幸素心之有属;抗言高论,休伤青眼之未逢。
啸怀风雨之中,早判品流于泾渭;寄傲烟霞之际,久垂闻望于圭璋。钦令望者若而人,
庭貆操植;瞻丰采者几何辈,阴鹤和希。何妨抱璞之自甘,奚致遗珠之生憾?举念同兹
顾虑,观我宜详;扪衷共此旁皇,责人勿重。以彼驺鸣罔听,抡材而冀棫之芃;蚁慕徒
殷,连茹而希茅之拔者:其务宦游。与持耿介,相去奚啻天渊哉!窃尝读王符《潜夫论》,
而不禁佩服勿谖焉。遇啬云龙,胡为炫玉而售?光埋雾豹,自堪善刀而藏。课诸退省之
余,已见挟持之有具,验诸进修之地,足徵砥砺之非虚。贻学术于千秋,步趋悉准;立
修名于一世,执守无亏。夫谁谓世有冥鸿,空负江东之秀;时无市骏,虚生冀北之良欤?
兰音把这本卷子反复细看,真觉得枕经胙史,博古通今,笔致非凡。他日廷试,状头定属此人。及看卷后记一个“梅”字,心中暗暗想道:“这本卷子,莫非梅凤英姨妹的兄弟么?”看毕就将卷子笼在袖中,坐上抬身,靴声秃秃,一径来到郡主的香房。郡主起身迎接,兰音道:“娘娘,今日下官看阅文会的课卷,内有一本,词华富丽,轶伦超群,不知可是梅家姨妹的兄弟么?”郡主道:“郡马何以见得?”兰音便将卷子取出,送与郡主。郡主接来,展开读了一过,真是有美毕臻,无懈可击。反复细看,方知卷后有一个“梅”字的记认。便道:“郡马猜的不错,正是占魁贤弟。”
夫妇二人正在赞扬那卷文字,只见御妹花如玉来到郡主房中,见郡马也在这里,便道:“姊夫,今日舍弟逢春来与妹子说,主上的赐第落成多日,家母现已抵京,要同进新屋。妹子已到伯父伯母处辞行过了,特来辞谢姊夫、姊姊。”说着,便深深万福。兰音连忙作揖回礼。如玉又谢了蕙芳郡主。只见丫环走来禀道:“启上娘娘,外边执事人员都在前厅伺候,恭请娘娘启驾。”如玉道:“知道了。”当下遂别了兰音夫妇,轻移莲步,往外而来。郡主与郡马殷勤相送,老国舅夫妇也来送行。御妹再三辞谢,众人送至大厅。娘娘升坐銮舆,珍重而别。前面铺兵开道,半朝銮驾,黄罗伞盖,顶马人员,还有那许多护卫的旗牌官儿。提炉过处,香气氤氲。接着一对对宫灯,宫娥簇拥着娘娘的凤辇,一路上肃静无哗,直到御妹的赐第府中。府前早有许多员役迎接娘娘,御妹着令退去。荡寇伯花逢春也来迎接阿姊。姊弟二人进了大厅,娘娘传谕执事人员,速往码头迎接太夫人进府。众人一声答应而去。
原来花如玉的阿母叶氏年虽五九,精神强健,鬓发未斑,身材肥胖,面无皱纹。本是满嘴乌须,数年前把他剃去,抹了西施散,也是颏下光光的了。丈夫在日为官,生了一子一女,已经亡过了多年。家中颇有田园,儿女多喜习武。自从奉旨招贤,教场比武,女为元帅,儿作先锋。幸而得胜回朝,孩儿封了荡寇伯,女儿认作御妹,敕赐府第。家中托与族人照管,雇了数号大船,由水道而来。船抵码头,太夫人正在中舱盼望,忽闻鸣锣喝道之声,家人禀报道:“启上大夫人,今有娘娘府中执事前来迎接。”早有宫娥走进中舱,跪下禀道:“太夫人在上,娘娘命奴婢们来请太夫人登岸。”叶氏见那些宫娥们都生得袅袅婷婷,金莲小足,便道:“你们起去。”当下起身,迈动金莲,到了外舱。船家打好扶手,宫娥左右挽扶着太夫人上岸,升坐鸾軿。一路上威威武武,直到御妹府第。花逢春早在辕门外躬身迎接母亲,由甬道直至大厅。花如玉也来迎接,挽了阿母的手,轻移莲步,同来后院。姊弟双双拜见。问安已毕,家人、使女、仆妇、宫娥,部来叩见。府中员役都称叶氏做太夫人、如玉为娘娘、逢春为爵爷。
那御妹府造得十分华丽,制度恢宏,峻宇雕墙,翚飞鸟革。外面东西辕门,设立着巡捕官儿。大门有总管看守,里面便是大厅。大厅之后,院落深沉,回廊曲折。中堂左侧,造一座大大的花园,取名“荟芳园”,地位足有四十余亩,台榭池塘,轩斋楼阁,八节有长春之景,四时有不谢之花,足供玩赏。太夫人与娘娘、爵爷到各处略略看了一周。铺设得甚是齐整。园中有座景星堂,对面造成一座戏台,极其宽敞。如玉道:“阿母,女儿想朝中的文武官员定来贺喜,何不索性备了请帖,就在这里开筵演戏?雇一班名伶。正厅坐了男宾,楼上请了女客。不知好否。”叶氏道:“有何不可?”如玉便命宫娥去写请帖,准于后日优觞款客。命人分头前去邀请不题。
当晚叶氏母女、姊弟各归卧房安寝,一宵无话。次日悬灯结彩,自东西辕门起,直至荟芳园,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厨房中置备了数十席极盛的华筵,真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先期一日,俱已齐备。约略辰初时分,满朝文武都来恭贺迁乔,趋承恐后。外面大厅自有爵爷酬应,里面自有太夫人与娘娘接待。不一时,枝兰音、卢紫萱、黎红薇并国丈周成美等几位侯相也来道贺,热闹异常。未几,韦丽贞、坤蕙芳、梅凤英、韦宝英四位郡君娘娘,与许多女客也都到了。太夫人与娘娘接进中堂,先与太夫人贺喜,然后众姊妹各各贺喜。宫娥们送上香茗。茶毕收杯。娘娘起身邀那女客进园。众姊妹款动金莲,进了垂花门,穿过桃源洞,满园好景,游玩不尽。宝英对如玉道:“五妹妹,你听那边锣鼓已开场了。咱们且去听戏罢。”又附如玉耳边道:“今日愚姊穿了新鞋,有些跑不动,倒是歇息歇息的好。”丽贞道:“今日贺客盈庭,五妹妹酬应宾客,分身不开。园中如此胜景,不可无诗,以伸雅怀。不如过了几天,咱们姊妹再到这里来,镇日清游,拈题觅句,共赏良辰,岂不有兴么?”如玉道:“大姊姊既是有兴,便请大姊夫出个题目,后天便来起个诗会何如?”丽贞道:“使得。”于是姊妹五人携手同行,都来景星堂上观剧。只见宾朋满座,袍笏登场,演的是《苏秦六国封相》的正本,摹写苏秦得意而归,与其嫂道旁匍匐、趋炎慕势的意态,惟妙惟肖。堂上座客齐声喝彩。这里楼上大张筵席,地位极其宽敞。对面便是戏台。姊妹五人同坐一席,畅饮谈心。又见那王亲国戚、文武大员的内眷,陆续上楼,前来观剧饮宴。如玉起身,招接让坐。各就相知喁喁细语,直饮到日色西沉,戏完席散,男宾女客各自谢别,纷纷上马,登舆回府。未识众姊妹后日果到荟芳园赋诗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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