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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 作者: 郭沫若 三 我昨晚上又有夜勤,黄昏时分才回寝室里来;便接到你给我的信,我真是高兴。哥哥,你的信总常常是常常是这样亲切的。 昨夜的夜勤真是再苦也没有了。行了大手术的一个可爱的可爱的西洋人的男孩子,怕有十二岁的光景罢,一晚上都没有睡,只是喊痛,只是哭,口渴得很要水吃,但把饮料给他的时候,说是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又不敢把给他。 ——“把痛的一只手给我切了罢!切了罢!(其实是已经切了)为什么这样的痛呢?啊啊,啊啊……” 他只是这样叫着。本是极顺柔的一个孩子,嘤嘤地就给女孩子一样啜泣。 ——“把水给我罢!把水给我罢!” 说着又哭,哭着看见别人没有动静,又大哭。我实在忍不住竟同小孩子一道哭了。夜深了,别人都睡了,只剩我和小孩子两人。他很听话,很服从我,我看他真是可爱的孩子呢,求着我要些水和冰,我看他太可怜了。在要天亮的时候,我背着医生的命令,按我的自信行事,我稍稍把了一点冰给他。他欢喜得什么似的。他真是美的可爱的小孩子呢。象这样的孩子我也想要一个——啊,诳话,孩子我是不要的。 身体太疲倦了,今天午前睡了半天,真是好睡,现在稍稍得着了写信的时间。 哥哥,你写来的很长很长的信真是多谢你,我回到寝室里来还反复读了好几遍,好几遍。 好,好,我们都把过去忘记了罢,我顺从你的意志。 我永远永远想浴沐在你的恩惠里,你的…… 想写的很多,看护妇主任有事叫我往墨田川畔的一家西洋人家里去,我到现在刚好回来。雨是霏霏地下着的,伞也没有带,便一个人走去,真是岑寂。回来的时候雨住了,在昏暗里静凝着的墨田川的水就跟魔王一样,纯黑地慢腾腾地流着。我凝视着它,想到我们到过月岛,坐过这墨田川的渡船。我们从那古回来的第二天,我们踞在墨田川的江岸最后诀别的地方和那前面的房子我都去看了来。 想写的很多,太忙,下回再写罢。 令人怀想的哥哥: 今天晚上我又有夜勤,午后头有点痛,回寝室去睡了。六点钟的时候起来看时,接到哥哥的信两封,另外还有一封友人的信。我前回把那封信寄给了你,我非常后悔。我为什么把那样的事情都通知了你呢?现在我冷静了起去,只是这样的想着。哥哥,我要看你这两封信,不知道费了多少踌蹰哟。哥哥,哥哥,你恕我罢,恕我罢!我决不是存心想把那样的事情对你说的,啊啊,哥哥,请你把它忘记了罢!通是我自己错了,自己招来的这样悲哀的命运,我是应该一个人凄切地藏在我自己的心中的。我竟没想出使我哥哥如此痛苦,我真是罪过。下一次不再这样了,不再这样了,哥哥,这回请你恕我罢。 感情一激昂起来的时候,立刻写信时总要招来这样的失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冷静地沉着地把一切的事情深加思索吗?我自己一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救药。哥哥,请你恕了罢。什么事情都不要忧虑,凡是我的事情都是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什么的悲哀,什么的悲剧,都是和梦一样了。我不是把什么都抛弃了的吗?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追想的必要,伤心的必要呢?哥哥,你请把什么都忘记了罢,你请专心一意用你的功罢。啊啊,绞榨心脏的眼泪……要喷出血液来的悲壮的苦痛,把身子要燃毁了一样的烦闷,啊啊,我都觉得和梦一样。我现在(十二点半钟)听着窗外潇潇的雨声,在这深沉下去的夜境的静寂之中,被怎么也不可名状的冷寂包裹着,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流个不止。前晚也是夜勤的时候,我在夜深也是在这间寝室中和你写过一封信,我那时候也有无上的悲哀愤涌上来,我曾经哭过一夜。给你写了一封没有意思的信,哥哥,你该还记得罢,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来了。但是那时候的眼泪无论是怎样地哀悲,但只是淡淡的淡淡的——还说是年轻的好吗?——幼孩的眼泪。但是今晚上的眼泪呀,这是血染成的红的眼泪呢。啊啊!什么也不知道的那时候,那是怎样地可追慕哟。哥哥! 父亲回去了之后,我想着倒不如真正地死了好了,但是死是容易的事情,自身的志愿连万分之一也还没有达到的时候是不能死的。我现在这样坚决地放下了决心,我还是住在病院里面。我也想着把病院丢掉,无论什么地方都好,我要走向那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这样的地方暂时也怕找不到呢,我只得还是住在这病院里。 朋友们有些晓得你的了。并且你是哪一国的人也好象很晓得的光景。有些旧看护妇时时来向我说些怪话,我在这样的时候,真是想走。但是又想到社会这样东西虽是有大有小,毕竟是没有两样的。这儿就算难处也还是要处下去。夜里是尤为难过的。近来每天午后都要到递信省①去,暴露在这初秋的灼热的阳光里行五六千人的注射(防虎疫的),忙得好象转眼睛一样。疲倦了的我的身体也有不能支持的时候,但是我的存心是做到能做的地步才止。有时遇着辛苦的时候,每每又想逃到无人岛去。无人岛——连飞鸟也不通的寥寂的寥寂的海岛上,一个人,只消一个人,在那儿去度此一生,这个人世,在我把这人世上的一切都抛掉了的人,觉得是大苛刻了。心里哭的时候在脸上笑,脸上哭的时候在心里笑的这个人世,真是难处。我把这人世厌倦了,哥哥,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交通部。 在从前无论有什么悲苦的事情我都是不以为意的。我以为正是从上天给与我的我当受的苦杯,完成我自己所负的使命的苦杯。这向我的心地里,不知道给与了多少力量哟!我只要一受着辛苦的时候,我总要流着眼泪祈祷。我尽量地感谢着我能接受得这个苦杯。但是我现在的心境呢?——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了。 哥哥,到底要在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才得没有悲哀哟?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愈严肃,愈认真时,便愈不得不尝着深刻的悲哀。倒是没有悲哀的灵魂才是不幸的罢?我们就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做了什么事情,我们的悲哀是一生之中所不能消去的。 哥哥,过去了的事情,已经死了的事情,请你对于它不要悲叹。请你也不要担心到我身上来,钱我是不要的。请你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假如我要的时候,那时候或者会向你请求,你现在请不要为我愁钱的事情,我暂时总得一个人生活起去,请你请你只好生珍重你自己罢。 能够的时候我也想进学校,但要从我哥哥手里领取学费,我觉得没有这样的理由。无论怎样说,要做出那样的事情是太对不注,太对不住了。数目不多时还有还法,年月久了会弄到还不出,那真是坏事呢。并且我定要使你担心,使你不自由才能进得学校,我便不进学校也不要紧。一切都是命运,我什么都断念了,到了现在还要什么呢? 22日夜 昨夜因为有要事不能继续写下去,今天是礼拜日,午后没有工作,我回到室里来了。夜来的疲倦使我的脑筋沉重。微雨绵绵地下着还没有止息,凄凉的凄凉的这午后的半天,我一人靠在案上凝想。哥哥,假如我把这儿离开了,怎么做呢?能够的时候我还想读书,想再回到真的学校生活里去,不怕那儿就有多少困难,我深愿再过一次学校的生活呢,但是…… 父母也没有,弟妹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样的我这一个孤人,我深知道对于我的哥哥是太累赘了。所以我……专把我哥哥一人来做力量,专靠我哥哥一人!哥哥,我是太……好了,不再说了。总爱说这样的空话,你请恕我罢。但是哥哥,请你别要挂念我,请专一注意你自己的事情,好生专心地求学罢,我实心地祈祷你。我对于妹子(住在英文女塾的我的妹子)觉得有些羡慕了。现在假如我能够进学校的时候,我不晓得是怎样地幸福呢? 我把你的信反复读了好几次,我真是对不住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写给了你呢?哥哥,请你恕我罢,请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不是因为你的罪恶才成为这样,这是你大大的误解。我自己很知道是我的失败,我哪会那样作想呢。不过因为太不假思索了,竟无端地使你这样悲伤,只有这一点使我遗憾。我的家里和我的朋友,请你两方都不要通知才好。假如是通知的时候,我的悲剧只有更加激烈地演出,我和你是只有更加悲苦的。除秘密而外再无善法。你的家庭请也不要通知的好罢? 我现在记起我顶喜欢读的俄国小说家杜斯妥益夫斯基的《罪与罚》来了。在一年半前返复地返复地读过好几遍的,现在我记起了那里面的一节来。 一位大学生到某处的酒店里去饮酒,同时也有一个中年人走来,醉了,对着大学生说了许多很痛切的话。这位中年人因为把种种职业失掉了,在失败上又加失败,后来只得沉湎起来。这样的人在一般的宗教家或者道德家说来,怕正好是一个堕落者,恶人,不成器的败类罢?他的女儿在一家酒店里做卖笑生涯,弄得些钱来只拿去供养她醉汉的父亲,顽嚣的继母和异母的弟妹。近来这中年人时常到他女儿的地方去拿钱,拿来便去醉酒。这回也是去把钱要来了,便来碰着这大学生,说了许多话之后便说到自己的身上来,这大学生便非常怜悯他。他说: ——“哼,你为什么要怜悯我呢?象我一样的人什么可怜的地方也没有。好,法官,我是该受磔刑的,你把我拿去上十字架罢,但不要怜悯我。好,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把我上了十字架之后再来怜悯我罢!那么我便跑到你那儿来受罪。我在这样喝酒,我并不是渴求着快感;我是渴求着悲哀和眼泪。老板,你以为这酒在我是很好喝的吗?我是在这酒杯底上求悲哀,我是在这儿玩味悲哀和眼泪,我是在这儿找寻悲哀和眼泪呢。……啊,但是,能够怜悯众生,能够了解一切众生的上帝,就连我愚下这样的人,他也会怜悯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是永远的裁判官,那时候他会走来探访:‘替顽恶的肺痨鬼的继母,替别人的子女受难的女儿,父亲是不成材的酒汉,也不嫌怨他的不仁而服事他的女儿,在什么地方呀?你来,来!我已经把你赦了,我赦过你一次,你的许多的罪恶都容恕了。因为你爱了许多的人呀。……’就这样我的女儿便被上帝赦了。上帝是裁判众生的,容赦众生的。无论是善人,恶人,智者,贤者,君子,愚人,小人,在上帝的眼中都是一样,上帝是一视同仁,把一切的罪恶部同样地容恕了,一切的裁判都结束了,轮到我愚下的名次上来,上帝也说道:‘你近前来!你近前来!你这滥酒鬼,你这破廉耻汉,你这堕落者,你这没志气的人,你出来罢!’于是我们也就出去,却没有恐惧地出去。‘这儿的你这位不知耻的大酒徒,你的额上有禽兽的烙印,但是你也到我这儿来罢!’上帝这样说了,旁边的智者说道,贤人说道:‘上帝,主哟,这样的人们你也要接受吗?为什么这样的人们你也要接受呢?’上帝说:‘是的,我也要接受他们,贤者哟,我也要接受他们。因为他们自己都已自责,他们没有一个人自以为值得受我的慈悲的。’于是上帝把手张开,我们仰着他广大无边的救渡,投身在他的怀抱里。于是我们哭,我们欢喜得哭,欢喜得哭,欢喜得哭,一切的罪恶便都被容赦了呀。一切的事情都觉悟了,一切的人都同样的觉悟了。……啊,主哟!你的王国是快要来到的了。” 这位醉汉一个人在这样饶舌着,便倒了。 我最喜欢这一节,我时常要回想起来。哥哥,你怕不了解罢?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好象我自己想说的话都被说尽了的一样。哥哥,我怕这醉汉所说的话就是杜斯妥益夫斯基的人生观罢?我们无论是怎样堕落,我们以我们人类所固有的“精神的向上力”和“爱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世界上一切的罪恶和恐怖都可以必然地必然地赎救了的,这个坚确的坚确的信仰我觉得是社斯妥益夫斯基氏一切的作品中所通有的观念。(不消说我并没有读过多少,仅就我所读的范围而论。)啊啊,伟大的爱的力量哟!真正说来,世间上所说的什么宗教,什么教育,这是不能把人救济的,世间上所称赞的老大家们的冷冰冰的教谕,忠告,戒饬,骂倒,就费尽了千语万言,有时只不过是激起冷笑的猛潮,反抗的烈火罢了。细心想来,我觉得在神的国度里乃至在神的面前,象那内生活并不透彻,只是徒饰表面的善人义人——所谓伪君子——倒不如自称为恶人而自己嘲骂自己的,还要得着救济的要道呢。我自己观察我自己,或者观察他人,我觉得这样的人,自咎为堕落者,自咎为不成器的人,在人面前也不得不自行嘲骂的,这样的人的心中,的确有冷静的同时又是热烈的悲痛的自我改善,内生活革命的诚意之火燃着呢。这样的人无论世间上怎样鄙薄他,怎样骂他,他于世间上物质的东西便什么也不能得到,我觉得他反而能够在真实的内充了的生活中生活呢。哥哥,我们以往的事情全没有回忆的必要,我们只消坚信着无论若何的罪恶依今后的生活如何全盘都可以消灭,我们努力做去罢。哥哥,哥哥,请你什么都不要记着,把什么都忘了。我们从此只为新的生活努力罢!——写得杂乱无章,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了。好,请再不要想那过去了的事情。我现在怀抱着一个信念:便是自己要能够全盘把自己抛去、去爱别的什么对象,然后才能得到满足,才能得到安慰。因为要能够爱人,然后才能被人……啊,以下不好写出了呢…… C牧师的住址已经迁移了,请你对于什么人都不要写信去。 这封信怕很难读罢?请你恕我。 哥哥,你前回的信,觉得写得很出乎意外呢。我几时说过你是无慈悲的人,说过你是残酷的人呢?我自己觉得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呢。你为什么那样多疑呢?请你恕我罢,或者是在那古的时候我写给C牧师的信上写过那样的话,但是那样的事情你要永久怀在心里吗,我也并不是认真在那里想的,不过我的心中你也请为设想呢。我是女子,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是一个无力的女子,什么事情都是正直的,单纯的,对于世相是全不知道的女子,什么事情都不怀疑,都认真地相信着,都认真地实践着。就是爱人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但是假如自己的真实的爱忽然被不真实的态度欺负了的时候,我一理会了,我是再没有比这更生气的。我在朋友之间时常招这样的失败,我是对于无论什么事情再没有比不认真的心肠更生厌恨的呢。哥哥,假如有一个可怜的女性倾献她的全身心去爱一位男子,而她才被这位男子……啊,哥哥,我以下写不出来。爱人愈见爱的时候,嫉妒心是愈见深的,我把你写得那样坏的时候的心境大约正是这样的时候罢?哥哥,我那时对于你怀着一种燃烧着的热爱,同时又怀着强烈的强烈的嫉妒与憎恨之心。这样的矛盾的心境,这样的连我自己也不知觉的一种复杂的念头,使我写出了那样的一封信。已经到了现在,请你不要再把那样的事情提起,请容恕我,请你忘记了罢!好,不再写了,想写的还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但是留在下次罢。前一礼拜太忙了,什么也不能写,我谈了白话呢,今天已经是礼拜日了,信还没有寄出。请你请你请你千万不要罣虑,认真地用功。神是会容恕一切的,神会鉴取我们燃烧着一样的诚意的,哥哥,但是我无论怎么作想总觉得寂寞,寂寞,我望来年的夏天早点来早点来早点来呢! 献给我可恋的可恋的哥哥。 24日正午 哥哥,你千切不要寄钱来,我是不要的,请你千切不要为我担心;不消说我是没有钱的人,但是我也没有用钱的地方,就算有也没有使你负责的理由,那是太为利己的,残酷的了。那样的事情我不能做。请你请你千切不要替我担心。假如能够借到时,你在给C君送医药时当去了的毛毯,请你把它赎取出来罢,我特别地请求你。现在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以后是定然定然有用处的,请你务必把它赎取出来,那样的毛毯在我是最喜欢的。 我所恋慕的恋慕的哥哥: 昨天接到你的信真是欢喜,昨夜从递信省把倦了的身子驼回来,哥哥的信是已经到了。每回都是这样亲切的,我真真谢你。每天每天我都在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的现状是怎么样,我怕你定然没有用功,我真是担心得什么似的。我把你的信在薄暗的室中的一隅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次,你只是形式的在上学校,一点也没有用功,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真真是悲哀哟。我愿你,我愿你把什么都忘记了去,一心一意地读书罢,什么事情都是我的思虑不周到使你成了这个样子,我真是对不住你。我请你宽恕我罢。在这个时候我前一封杂乱无章的信也定然寄到了,太乱杂得不成名器了,你宽恕我罢。我近来身子有点不好,加以又受了两次注射(预防霍乱的),身子真不方便。我看不论有怎样辛苦的事情再没有比我们这样的劳动者再悲惨的罢?哥哥,我一点也没有气你,你的为人我是什么都知道的,所不十分知道的只是你的过去。哥哥的长处和短处,我恐怕比哥哥自己所能知道的还要更加详细些罢。你说的话我什么也不介意(不消说只要你谈的是实心话)。 你叫我到冈山来,我就怎样地想去,恐怕也不容易实现呢。假使我自己能寻得什么自活的职业的话,不消说我是愿意去;不然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呢?就算能够生活,也恐怕不能如意地过愉快的日子罢?社会还不肯许我们这样,便是我也还不肯自许这样。那样时定然是有苦头的,只是我一个人担任,倒还不要紧;使我特地到外国来研究学问的哥哥也不得不尝那样的苦头,我是不忍心的。哥哥,请你把什么事情都忘了去,专心用功罢!你是应该这样的罢?哥哥,啊啊,哥哥,怎么的好呢?社会这个东西真个是讨厌呀!冈山,冈山,我的心时常都在这上面跑。但是要到那儿去是怎样地怎样地困难哟!哥哥!……哥哥,我们的命运到底要悲惨到怎样的地步呢? 想进学校的事情我觉得也很难办到,哥哥,就是那件事情也怕不能够罢?学费要使你负担,我的心实在不许可。啊啊,哥哥,我想到将来的事情,愈想我便想自杀,觉得只有这样是最快乐而且最幸福的一事。哥哥,假如没有我在的时候,你也会是幸福的罢?你一生定然是会幸福的,我也深深地晓得。啊,但是,哥哥,请你恕我罢!制造出哥哥的一生的苦痛的是我,是我!啊,哥哥,……但是,哥哥,我们现在暂且不说这样的话罢,我们。 哥哥,望着寂寥的寂寥的夕暮的天空,在我孤独地眷怀着远人的身子,只有悲哀的悲哀的事情是很多的。 自从父亲回去以后,家里的父母,家里的弟妹,一封信也没有寄来。家也没有,父母也没有的孤儿,就有也等于没有的一种境遇,不比没有还要更加悲惨吗?我素来是很倔强的人,我是什么也不以为意的。在家里受着父母的严格的教育的时候,我每每想成为一个无父无母无弟无妹无亲无戚什么也没有的真正的孤儿。我的生活不许准来干预,而我也不许谁来替我悲哀,替我叹息。我从前真有想成为这样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我呢?啊啊,哥哥!我真是被寂寞的感情包裹着了。 东京地方初秋的凉意已经渐渐地渐渐地涨泛着了,冈山呢? 晚上工作到夜深时分回来,途中被秋夜的凉风吹着,始觉得这渺茫的人世的哀感。病院生活就抛去也不要紧,但第二的问题假如我的职业不定时我是很危险的。又象从前一样跟着外国的宣教师去传道去宣讲,我是大不高兴的了。什么职业都好,只是立在人头上做指导者的事情,我不想做。不怕就是极轻微的职分,现在的我也没有那样的资格。这样说时但要回家去也是不能够——这儿说的“家”是我诞生的旧家,我的祖母一人在那儿居住,领着一些贫苦的佃户。那儿是在群山之中,我在三岁的时候便随着父母出来了,但是随时也还是要归省的。七岁的时候我得了病,在那儿静养过半年。哥哥,看到什么时候我也把你引去看看罢。那儿有我先祖历代的墟墓,我在离去母国的时候呢,你喜欢去罢?不? 总之,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担心,请你自己保重你的身体,留心你的功课。你要写信回家去,我劝你真个不消写的好罢?你的大令兄真是亲切,但是听见我的事情恐怕在生气呢。我一想到这样上来,便觉得悲哀。本来是我自己不好,就受怨也是不要紧的,不过……啊,哥哥,我心中有更悲苦的事情,连对我哥哥也有不好说出的事情……啊,哥哥,请你鉴察我的心罢!我这苦痛悲哀就不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哥哥,你也是深深晓得的好,你好生珍重罢。 钱的事情千万不要寄来,这是太残酷了。请你千万不要罢念,努力地用功,不然我便会担心,更会弄到不能劳动了。 写不出一个要领,请恕我。 相片定请寄来,不要被人看见才好呢,定请寄来。 今晚上你在做什么?在用功吗?身体好吗?我把没趣味的一天过了,想起来便到月岛去了来。在那清静的海岸上我一个人悄然地伫立着,追想着我们的往日。海岸还是同从前一样,那时候是没有月亮的,真个是暗夜。但是那儿是我和我哥哥初次见面,亲耳听着我哥哥说话的地方。现在寂寞地被留在这儿的我一个人遥念着远隔山河的我的哥哥,孤立在那儿的时候,无意之间突然想起死来,便自己也很难抑制,幸亏后面有人走来,被他惊动了,才走了回来。我以后一个人决心不再到月岛去了。假使来年我哥哥来,我还无恙地生存着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再去罢。今天午后接到我哥哥寄来的很悲哀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你何以会那样作想。哥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真是,真是对不住你,信是写了的,但因为工作太忙,付邮时竟弄迟了,你不要那样那样的伤心呢。你恕我罢,恕我罢,我真是怎么也说不出地悲哀。你以后绝对不要写那样的信了罢,已往的事情一切都忘记了去罢,你究竟想起了什么事情竟说出那样的话呢?一切都决不是决不是你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只有我是应该受大罪的处罚的女人。上帝对于你是决不加以残酷的不慈悲的责楚的。你没有宗教,你本是什么也没有顾虑的人!我是从小时便受着耶稣教的教育的,而我才……啊,哥哥!我的罪恶是应该受严峻的处罚,就担负全部也恐怕还不够的罢?哥哥,请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象容恕一切的上帝容恕了我的罪恶一样,你也把我这罪孽容恕了罢。我读我哥哥的信,我是怎样的哭,怎样的哭了哟,哥哥。寄给你的信还没有接到吗?昨夜寄出的也是应该寄到的了呢;哥哥,你近来怕是一点也没有用功的罢!我是晓得的,晓得的,真的要怎么才好呢?你为什么那样地烦闷呢?请你请你把什么事情,凡是存在你心里的事情,一切都向我说了罢!为什么你对于我还有说不出的事情,你一人在那儿苦闷呢?你便对于我也有什么不能说出的事情吗?若是有时,啊,我是……我是真个……假如我是住得更近时,便无论有什么事情我都要来,但是又奈太隔远了,太隔远了。难道你另外还有什么病痛吗?这也使我不能放心。真的你的状态是怎样的呢?的确怕是另外有什么病痛罢!什么地方不好呢?哥哥,你不要说假话,你说假话我是不喜欢的。你怕不知道我是怎样地怎样地罢念着你,一点也不能放心啊。 哥哥,秋天也到了东京了,你那儿呢?一个人凭在案上,从窗外吹入的凉风抚着两颊,我在凝视着暗黑的夜的世界,周围是森寂地一点声息也没有。别的看护小姐们都往祈祷会上去了,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留着。我是因为有要事落后了,没有去成。一个人走回室里,把你的信来深深地思索。我的凄寂怎么也是诉说不出来。破了这夜静的空气而来的,只有话着我自己的可怜的身世一样的秋虫的哀鸣。啊,哥哥,……今晚就只写这一点罢。 献给我最爱的最最爱的最最最最爱的哥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