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篁君日记 作者: 沈从文 记五月十日 大约是一晚睡得还好,早上起来似乎心情平和许多了。在一个病态的心中所起的波涛,总比身心健全的人要可怕得多,从我自己身体上面便找到那证据了。 我似乎忘了我所作的一切事。我忽然又不想走了。我的病,只是过度的疲倦,在一种安静的休息中便可以恢复了我这疲倦的。当精神复了元,又吸了些晚春清晨新鲜空气后,血在血管里流,有了力气,有了那种找一件麻烦到身上的欲望,我决定的在今天要在我的恋爱上建树一些奇迹了。 在往常,我便是每当早上要比晚上人是乐观一点的。一件平常事情凡是在早上可以一笑置之者,当人精神支持不来时,就会觉到十分的难堪。这时我把一些临我头上的难关看成非常容易解决了。我知道我将怎样走我所走的道路。 我先莫说我的希望。其于姨,她在我身上所需要的,我将全部送她,无所吝惜。菊子在我身上做的梦,我也只有让它实现之一法。给人以幸福的同时自己也将得到无涯的幸福。 假使是这行为,有非在他日以十倍悲哀作偿不可的趋势,我愿这不幸,全落在我一人的头上,与姨是无关,与菊子也无关。 自杀与自弃的理由,昨日在我心中固定的根基,到此已不必摇撼,即坍了。 我将好好的做人。 倏然的痊愈,使菊子疑心我昨天病是假装。这我没有明说我心情变化的必要。 在早饭时,我周旋于姨与菊子之间,我以为我已年青十年了。 稍稍使我感到不快的,是菊子这人,她近来越注意到姨的行动了,除了自己到我身边时,就不让姨有单独同我在一处机会。然而也正因为菊子明知有姨在,故对我就更见其亲洽,在一种类乎竞争上的买卖。姨却时时还小心防到菊子的知道,谁知菊子则已在那里任意加价了。 让一个善于在文字上装饰他的热情的诗人当此,他将对这一日就不知要采用若干甜蜜字句来记述这事情!我呢,真找不出怎样方法足以称量这幸福的分量。那竟象自然而然的事实的进展,没有传奇的意味,也没有梦的意味,太平常了。 这正是,凡是饱尝甘露弄得酩酊大醉的人,他却不曾闻到的香味。其不得酒喝的,但能远远嗅着桌上的酒的,反而能细细分析那芬芳气质!一个拥有了姣艳妻妾的人,他觉得那记述一个人热情喷溢求恋失恋的诗歌为无聊;一个终日同标致情妇亲嘴的人,他觉得专描写初恋亲一次嘴以为奇迹的小说为浅薄可笑,这话是璇若说的,说得对。 我不承认我藏在这幸福暂时的荫影下,是怎样值得我来多在这册子上记录十页八页以为可羡的事的。给一个读者以足以兴奋的描述,这是一个文学作者文字的夸诞,我自己却用不着这类东西。我能把我一些细碎的片段的印象,保留到我记忆中,把我心在某一时间转变的大体,保留到这册子上,到我老去,到我见到这随了年龄人事变换而消灭的恋爱寂寞的结局,我那时,会就能靠到这些可珍的过去,温暖我那成枯木涸池的心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