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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老太婆

作者: 林雪、林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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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露锋芒


  仗,一打就是好几个月,双方互有胜负,相持不下。于是罗泽洲沉不住气了,在广安召开了团以上的军官会议,商量对付我们的办法,最后调来了大军,把我们团团围住。
  时间一长,枪弹粮钱都成了问题。玉璧和刘铁、陈徙南一商量,就让我下出去搞粮食。我化妆成大地主张玉如家的大少娘,坐着滑竿带着人,星夜赶到小龙山,把张玉如仓里的一百多石谷子下得干干净净。然后混过了渠河上的好几个关口,把粮食运到了岳家溪。
  起事以来,我东奔西跑,不是催粮碾米,就是传书送信,实在是太累了,这次又跑了一夜,真想好好睡一觉。可是金积成带我们的人,装作赶场的,早已在河边等候。他告诉我说,现在急需一笔钱买子弹,陈徙南写了信,要我找几个地主借钱。这些地主有的与陈徙南私交很好,有的起义时很倾向我们,有的则是有钱又没出过钱的户头。金积成说,刘铁刘大哥特别叮嘱,要我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我接了信,二话没说,把运粮上山的事交给同去的陈亮佐,自己同金积成一起,直奔赛龙场。
  最近,我们的仗打得不好。岳池城没有攻下,队伍被敌人团团围住,给养发生了困难。队伍中一些地主和土匪出身的头领各生异心,各县的民团也见风使舵,按兵不动,没有按预先的约定来支援。一些本来就嫉恨玉璧的家伙不顾陈徙南和刘铁的招呼,故意在两军阵前打出玉璧的招牌,致使玉璧被罗泽洲通缉,家产也被查封……局势变了,这些原先想从民军起义中捞好处的人,态度也会有变化,我心中无数,先到赛龙场二姐家,让二姐帮我摸摸底。
  陈徙南指名的这些地主,有的认得我,有些认不得,住得又分散。二姐吃了晌午饭就出去了,夜深才回来,一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心就凉了一半。
  二姐说:“我路过张玉如家门外,听见他在屋里发脾气,说廖玉璧的女人当真这么凶啊。我本来不想进去,又想到了屋门口不进屋,人家撞到了更要多心。张玉如一见我,气更大了,不请坐不倒茶,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你这个当姐姐的来评评理,陈玉屏昨晚带了几十个人到小龙山,把我仓里的谷子下得干干净净,一颗都没留,硬是比棒老二还要凶。’他的管事在旁边,说你们把他绑在灶台边,还塞了一嘴的棉花,塞得他气都出不来。我当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说不拿给玉屏他们挑起走,还不是要被军阀来挑起走,反正都一样,说完就借故出来了。
  “我又到徐龙吉那里去。他一听说你要去就吓慌了,直至说来不得来不得;又说,廖玉璧起事时在他那里借了两支枪的事,县府正在追查,他脱不了手呢。边说边喊他女人拿了十块钱出来,就是给你作路费,请你走远点。我说了句我们玉屏又不是来要饭的,转身就出来了。
  “最气人的是尹元亨,他本来就与你们不和,一听说你要去,就愣眉瞪眼地说:‘现在到处都在捉拿他们,还敢来向我借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跟陈玉屏说,知趣点远方发财,不然莫怪我对不住人……’”
  二姐顿住话头,叹了口气劝道:“算了吧,玉屏,有衣穿有饭吃的,还去革啥子命哟。”
  正在生病的姨妈拄个拐杖出来,咳咳喘喘地说:“屏儿啊,你们那伙十个人九条心,谨防有人把你们卖了哟。再说你年轻轻一个女子,成天抛头露面在外头跑,现在到处大布告出起要捉拿你们,这样闹下去如何是了哦!”
  当时我想到的倒不是如何是了,而是任务完不成回去无法跟刘铁和陈徙南作交代,在玉璧面前也直不起腰。不到黄河不死心,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我决定亲自去找大地主周怀堂。他是陈徙南的好朋友,陈徙南给他写了一封信,找他借一万元,愿拿自己的田作抵押。
  吃过晚饭,我穿上二姐的一套雪青色的细毛葛衣服,和金积成、二姐一起去顺梁寨。二姐喊开寨门,我们拐进了周怀堂的黑漆门大院。这是一座走马转角楼的房子,厅房里燃着明晃晃的煤气灯,老远就听见搓麻将闹哄哄的声音。我问二姐他家什么喜事,二姐说没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样。
  我们走进周怀堂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听说我是东南大学的学生,又见我穿得很阔气,连忙站起身来,让座叫茶。这时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二姐说:“周大老爷,玉屏有话跟你说,人多了不方便。”周怀堂吼开了门外的人,顺手关上了门。
  我拿出了陈徙南的信。周怀堂看完了信,黄泡脸顿时塌了下来,摇着头长叹一声:“这次仗打得不好啊,岳池没有攻下来,罗泽洲又派来大军包围。原想你们起事成功了,大家少缴些款子,现在我看算了吧。再打下去,劳民伤财,你们受不了,我们更受不了……”
  周怀堂说话的时候,口水几乎溅到我脸上,鸦片烟的臭气冲了出来,我直想发呕。我装作喝茶,移到桌边坐下,正色说道:“周先生,去年罗泽洲派你六万元的指名捐,你没出过一分半厘,请问这是谁的功劳?”
  周怀堂脸上一阵尴尬,换了口气说:“当然当然,我没有受到军阀的敲榨,应该感谢廖大队长;这次罗泽洲预征的所有粮款、债券和一切苛捐杂税,也由于廖大队长和陈徙南起事而归罢免,这些功德我们资马十二场的士绅和百姓们都是感恩不尽的。如今民军有困难,我们当然应慷慨捐助,只是我眼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当卖,也得找个主嘛!”
  金积成在门外早已听得不耐烦,闯进来把手枪往桌上一拍:“周怀堂你少罗嗦,干脆一句话:是要命还是要钱?”
  周怀堂吓呆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你自己明白,老子们在外面拚命都受得了,你躺在这屋里吞云吐雾,还说什么受不了……”
  二姐连拉带劝,把金积成拉出去了。有道是水不激鱼不跳,像他这种老滑头,金积成这一下也有好处。我说:“周先生,你别怪这位弟兄火气大,他们为了你们免受军阀敲榨,在前方挨饥受饿,你们却在家里大吃大喝,还有说不完的风凉话。不过你也是个明白人,要是起义军真的撤走,罗泽洲回来知道了你和陈徙南的关系,那时候莫说是六万元,就是倾家荡产他也不会饶了你。”
  他听了一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接着说:“有个活生生的例子,你可能也听说了。天宝寨的士绅林太昌你知道吧,为了缴纳捐税,挨打受气,当尽卖绝,最后连妻子也成了抵押,被罗泽洲派人拉走了,现在只好沿街讨饭。周先生,到了那时候,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怀堂的老爷气派没有了,连连说:“我晓得我晓得,只是眼下,眼下手边实在是没有现款啊。”
  我见他还想拖延,一下子站起来说:“谁不知道你周大老爷的底细。谷子堆得山样高,十年以上的陈土少说也有万把两,只要你肯开口,要不了一杆叶子烟工夫,就这寨子里少说也要送个三万五万来。你若是信不过陈徙南,我拿田来抵押;若是信不过我,就用我二姐的田来抵押,我的田给她。”他被逼得没法,只好说凑凑看,说着就要往外走。金积成用枪一挡,指着门口围着的那些男男女女说:“周老太爷,这点小事,就让他们这些奴才去办吧,我们大嫂难得来一回,你老太爷陪着,好好摆一会儿龙门阵。”周怀堂听了眼睛一愣,半天才一顿足:“都是些死人吗?还不快去给他们拿来?一万!”
  第二天,我叫二姐找了几个可靠的人来,将周怀堂送来的银元分散装在两副挑子里,表面放些小菜,装着赶场回家的样子。剩下的银元绑在身上,滑竿里面也放了些,等到天黑才上路。赶到苏台寺,已经快三更天。我将款子交给了陈徙南,谈了全部经过。陈徙南很高兴地说:“劳苦功高,劳苦功高,我这个侄女硬是不简单,两件事情都办得漂亮!”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飘飘然,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玉璧,不料他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还要学会打枪才行,不然太冒险。”
  这个廖莽子娃!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不会打枪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一辈子不会打枪了?
  天气渐渐冷了,雪下得很大。罗泽洲的大军步步进逼,义军却连连败北。原来答应支援的刘湘不但不出兵,反而趁机扩大地盘,占领了邻水县;罗泽洲放出了空气,说只打陈徙南和廖玉璧,其余的概不追究,带人带枪反水过去的有赏有官做,撒手不干的保证生命安全。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在那些地主、土匪出身的首领中间活动,队伍中人心开始涣散。十一月,在玉璧等人的一再催促下,陈徙南和刘铁在华蓥山下的大溪口举行会议,召集团参谋以上的几十个首领商量对策。会上玉璧和屈元亮几个党员主张坚持到底,而一些土匪出身的首领闹着要散伙,还有的主张“顺水推舟”,与罗泽洲议和,接受招安……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几天以后,义军中一直按兵不动的何生在西关叛变,投降了罗泽洲;攻打岳池一战中损耗最大的龚冠一把他的队伍拉到顺庆、蓬溪边境,又扯起了他的“棚子”。在起义中屡屡坏事总是嫉妒玉璧的黎梓卫两个豪绅伍建中、骆雅洪,拉上陈徙南去重庆投了刘湘,不料他们手下的民兵,大多是资马十二场的人,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去为军阀卖命,其中有个叫陈仁勇的既是陈徙南的侄儿,又是玉璧的干将,他在民兵中一鼓动,一下子就有九十多个民兵带枪跑了回来,以后又阴一个阳一个地溜走。兵都跑光了,刘湘认为自己受了捉弄,下令捉拿。结果骆雅洪被关了监,伍建中逃到万县,陈徙南深夜化装出走顺庆,后来被罗泽洲杀害。
  眼看大势已去,手中已有千把人并且武器精良的屈元亮,带着他的人马到长寿县范绍曾①处暂且安身,以图后计。曾经轰轰烈烈、震动全川的川北民军起义,就只剩下玉璧带着他那二百多人的基本队伍,坚持在华蓥山上。
  十二月初,吴玉章和刘伯承策划已久的顺(庆)泸(州)起义在顺庆发动了。罗泽洲趁起义部队立足未稳,出动大军占领了顺庆,并把大本营也迁了过去,可是围在华蓥山的敌人并没有撤走,随时都可能上山围攻。玉璧带着弟兄们在冰天雪地中坚守,子弹、药品、粮食都快没有了,就派人拿着我从周怀堂那里要来的款子,急着到重庆去买子弹。
  不过十来天,子弹买好了,已送到石龙场,来信叫山上赶快派人去接。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玉璧自言自语地说:“派谁去呢?”
  我站出来说:“我去!”
  玉璧看看我,没开腔。
  我说:“怕什么,还要带上这么多的人呢。你要是不放心,就把你的那支德国造给我。”说着一伸手,把他腰间的枪扯了出来。
  玉璧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手,忙说:“你怎么能这样!”夏林在一边说:“大哥你就放心吧,有我和老金在,还轮得着她去动枪动炮吗?”
  玉璧没办法,只好同意了,盯着这支自己最喜爱的枪,嘴里唠叨着什么我们的枪来得不容易,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它呀;什么人在枪在,人亡枪毁,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呀……我拿着那支精巧的“德国造”手枪,翻来覆去地看,高兴极了,嘴里直说:“晓得了,晓得了,你这个人,话咋这么多啊?”说着就忙去换衣服。
  我仍然是大少娘的打扮,穿一件团花缎子短袄,和金积成、夏林一起,带了二十多人,一起下山了。自己带枪下山,还是第一次,我兴奋得不得了,坐在滑竿上,走啊走的又把枪摸出来,用手帕把它擦得亮晃晃的,巴不得迎面来几个敌人打上几枪。快到石龙场了,金积成看我还在玩枪,就招呼我快收起来,说是让人看到麻烦。我说:“那有啥了不起?碰到就打嘛,打倒几个算几个,免得你们那廖大哥看不起我。”说着又做了个瞄准的动作。
  夏林笑我说:“你那样子就想打仗了?硬是爬都没学会就想飞,看打到自己的脚哟。我可是在大哥面前下了保证的。”我一边瞄准一边说:“莫说得那么神秘,打枪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成天乒乒乓乓的,看也看会了嘛。”
  金积成听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夏林接过话头,转过身去对他说:“就是就是,老金别看你我都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双枪手,等大嫂练神了,说打你老金的鼻子就不打你的眼睛……”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走到石龙场,天已经黑尽了。我们把一万五千发子弹装好,鸡就叫头遍了,上山还有五十里路,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赶过敌人的卡子。漆黑的夜,虽然没人说话,但我们二十几个人的脚步声也够响的,惹得一路上院子里的狗汪汪直叫,一家的狗叫起来,家家的狗便叫成一片,叫得人心里发紧。眼看天已经粉粉亮了,过了前面那个山坳,就是我们的地界,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又觉得这一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过来了,真有些可惜。
  突然,路边窜出两个兵来吼道:“啥子人?”
  “是赶场卖苞谷的。”前面的金积成答道。
  “赶场咋会这么早?”
  “老板叫我们早点卖了,还要回去做活路。”
  那两个兵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大摇大摆地赶路,手一挥,就让我们过去了。夏林紧紧跟在我后面,小声叫我不要慌,说着就和我一起,埋着头从那两个兵面前走过。
  “站住!”
  一个兵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夏林连忙凑上去,点头哈腰地说:“长官,这是我大嫂,我哥这两天忙,叫我顺便把她从娘屋里接回来。乡下女人,没见识,你哥子抬个手……”
  一个兵怪眉怪眼地说:“乡下女人?我看比城里的少奶奶还嫩气呢。你那大哥也是,把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交给你这样标致的小叔子,就不怕她跟你跑了?”
  此时我已经走出了十几步远,一听这话,心头火起,突然想起身上的枪,一撩衣襟拔出来,扬手就是一枪。
  枪没响。我一愣,才想起没有开保险,连忙用拇指一顶上了红槽,接着就抠动了扳机。枪响了,后挫力震得我手臂一麻,我惊叫一声,就要丢枪。说时迟那时快,赶上来的金积成一下子捏住了我的手连同那支枪,连抠了两下扳机,然后拉着我转身就跑,喊了声:“老夏,你掩护!”
  夏林是何等眼快的人,此时早已几枪放倒那两个兵,指挥大家撤退。枪声惊动了山坳那边我们的人,连忙火力掩护,把我们接了过去,两边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夏林和金积成将我安排在一个山崖边,叫我莫出来,就参加战斗去了。我才没有那么老实,随手抓起一支枪,也伏在一块石头后面打了起来。
  我们居高临下地正打得热闹,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呐喊,我们的队伍赶到了。玉璧举着一杆红旗,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左右挥舞。我一看急了,忙跑上去拉住他:“哎呀,打得这么凶,你还站在这里舞旗子,不要命啦!”
  玉璧回头一看是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这是指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半罐水,只晓得给我惹事!”
  我心里委屈,一转身又拿起枪,狠狠地打了起来。半罐水半罐水,难道我陈玉屏就只是个半罐水的料?这打仗有什么了不起,今天我就要打个痛快……敌人被打退了,山坡上到处摆着死人。大家都去捡枪,收子弹,有的还去剥死人身上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我看着地上的几十具尸体,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想起那些吊古战场的诗文,不由得说了一句:“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好残酷啊。”
  这话被刚刚下来的玉璧听到了,他冒火连天地说:“这是战场,你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你!起事以来,他们打死了我们多少弟兄,你还在为他们发慈悲,真是小人恩惠,白白耗费了我两夹子弹!”
  当着那么多的人,我哪里受得了他的态度:“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打了你的子弹有啥子了不起,我去捡来赔你就是。”说着就壮起胆子,要到死人身上去扯子弹。
  夏林背着三支枪过来,一看见我就说:“哎呀,大嫂,你是咋个在打仗的哟,一身尽是稀泥巴。你看我们这些人,哪个像你?”
  我正在气头上,冲着他没好气地说:“什么大嫂大嫂的,今后一律叫我大姐!”
  果然,以后他们都叫我大姐了。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老是“半罐水半罐水”的。半夜里,我悄悄爬起来,从枕头下面摸出玉璧的那支枪,轻手轻脚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玉璧问了一声:“你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站住了,半天才赌着气说:“我要去练打枪。”玉璧听了,不说话,坐起来穿好衣服,拿上另一支枪,说走吧,跟我一起出了门。我们一起来到营地后面的小树丛里。四面死一样寂静,漆黑,一只“鬼灯哥”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嚯嚯嚯地阴笑,吓得我身上一层一层地起鸡皮疙瘩。
  玉璧带我走到一片空地上,叫我站住,自己却走到前面一棵孤零零的大树前,点上了一支香,然后过来,指着鬼火一样忽闪闪的香火头对我说:“呶,手这样伸直,别抖,眼睛从这里穿过这准星看出去,三点一线,瞄准。”
  那一夜,我瞄得头昏眼花的,这才晓得夏林、金积成和玉璧他们的枪法都是苦苦练出来的,而不是赌气赌出来的。战场上的事情,不是他打死你就是你打死他,来不得半点虚的。可是再苦,我也得练,我就不信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做不到。再说,话都说出来了,总不能让那么多人看笑话。我咬紧牙,先是伸着一只手练,后来觉得不过瘾,就在枪上绑块石头练;先是练手枪,后来就练长枪;先练右手,后来又练左手,练得手臂肿了又消了,消了又肿了,终于拿着枪不抖了。可是不抖是回事,打得准又是一回事,既打得准又打得快更不容易。我练着练着,慢慢悟出了这其中的道理:这打枪和画画,看起来是一文一武的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其实其中都只有一个奥妙:心要沉,手要稳,开枪的那一瞬间就好比画画儿画到了关键之处,一定要屏住呼吸,千万慌乱浮躁不得。看来古人所说的万物相通于心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我们的子弹宝贵,瞄准练得八九不离十了,才开始练实弹。没多久,我就宣布可以考试了。那天,夏林、金积成和双枪队的好多队员都来了,玉璧在一边远远地站着,抱着双手也不说话。
  夏林问:“大姐,你今天打什么?”
  我说:“随便你。”
  于是夏林就开始在几个小树桩上摆石头。我退到百步之外,叭叭叭几枪,那几个小石头便飞得无影无踪了。有人不服气,直喊退远点退远点!于是我又退,又打,又把石子打飞了。人群中“轰”地一下子炸开了,有人说她没练几天嘛,怎么就……又有人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我们平时都是打香火头,只是这大白天,香火点着了也看不清;不过一个女人,又没有练多久,能打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我一听,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心里窝火得要命。一抬头,看见枪声惊起的一群麻雀,正绕着树林子飞呢,一抬手,“叭叭叭”三枪,便打下一只小麻雀来。人群里“哗”地响起了一阵掌声。我却急了,顿着脚说:怎么三枪才打下一只!说着就换了左手,大声说:“不算不算,再来,夏林,快帮我轰麻雀!”
  夏林伸手按住我的枪,说:“算了吧,大姐,早就晓得你的左手比右手打得好。你要是再三枪打下四只来,叫我们这些男子汉的脸往哪里放嘛。你看看大哥,眉毛都笑弯了。”我一回头,玉璧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手一挥说:“行,今天我们大家给你开个庆功会,庆祝我们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女神枪手!”
  我的枪法,就这样练出来了。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它使我受益匪浅。
  不久刘铁回来,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在敌人四面包围的情况下,我们大队人马在山上,以后的困难会更多,因此除了少数骨干之外,其余的都要化整为零,分散隐蔽。那天晚上,一大批起义中表现突出的骨干举行了入党宣誓。刘铁在宣誓仪式上宣布:华蓥山农民自卫队正式成立,刘铁任政委,廖玉璧任队长,下面三个分队,由金积成、夏林、谭之中分别任分队长,陈亮佐协助玉璧工作。刘铁还宣布,从现在起,我们华蓥山穷苦人民自己的队伍成立了。我们不再依靠地主士绅们来打天下,而是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靠我们自己。我们这支队伍以党员为核心,党员们一部分随下山的群众一道,分散到各乡各场去开展农民协会工作,另一部分和玉璧留在山上,以图后计。
  坚持在华蓥山区的最后一支起义部队,就这样遣散了。北风吹着遍地衰草,我们目送下山的弟兄们,谁也没说话。起义以来,他们跟着玉璧出生入死,打岳池,攻邻水,打得军阀焦头烂额。可是现在,他们却这样默默地走了,我的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还是负责后勤供应,因工作的特殊性,不能暴露身份,没有参加那天的宣誓仪式。
  罗泽洲占了顺庆以后,又忙于刘湘和刘文辉叔侄的“二刘混战”,听说廖玉璧把剩下的几百人都遣散了,正无后顾之忧,于是把围山的队伍也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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