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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故乡明

作者: 李惠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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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打工妹


  丰子跑去找桑野老师请求帮助。桑野对她的情况就有所了解。桑野诚恳地对她说:“这一天迟早要到来的,你必须依靠自己,就是时间紧了些,特别是你身边没有钱。要知道东京的房子是很贵的,租房前都必须付几万円的押金。特别是近来中国留学生的声誉不太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比如日本倒垃圾有指定的时间、地点,还要把可燃的东西和不可燃的东西严格分开来。中国人就不注意这些,也许认为是小节吧!日本人就看不惯,也不喜欢。有时房子空着也不租给中国人,可那前提是有钱。日本这儿很少有livein①,美国却很多。我的一个在田纳西州留学的妹妹,就住在一个美国老太太家里,替她承担一定的家务,房租也就免了。这种情况对于你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有了准确的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coc1①住进来,美国有些家庭,尤其缺少劳力的老人,可以免费或少收房租,让外国留学生住进来。coc2
  第二个知道这件事情的就是钟忆。他非常热心,四处托人,每天都要打电话,起初都是兴高彩烈地报告找到了房子,有的房子真便宜,每月才二万円,但先决条件是交押金。丰子没有钱。在一筹莫展中丰子体会到了“逼良为娼”的道理,她绝不能在这儿住到超过英子曾预定过的限期。如果实在找不到住处,她就要搬到地铁下边去住了。
  一天晚上,桑野花子打电话来,声音很兴奋,“……我希望这是一个好消息,现在这儿有一个不用交房租的住处。是的,这是真的。不过,不是住宅,是一所小学。它不在东京都,它在千叶县的一个市,你拿出地图来,我告诉你……对,就在千叶的西南方向。当然,你必须搬出东京,是的,这对你来说是无所谓的。小学校的校长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菊池惠子女士,她还没有结婚,人很豪爽、热情,详细的条件咱们见面再谈……”
  整夜,丰子都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兴奋极啦!来日本几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自己找到了工作。实在睡不着,半夜就爬起来了,慢慢地清理、收拾自己的东西。
  自从上次英子和她的深夜长谈,她们已经和解了。英子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她:“丰子,这就是你在东京的家,哪儿也不要去!”
  但是,她对英子了解得越多,就越觉着自己不能再住在这儿。当她反思自己和英子间发生的龃龉时,常常会感到有某种歉意和内疚。对于英子,她指责、挖苦、讽刺居多,可到底给了英子多少有益的帮助呢!她常常把英子想象成正在向沼泽或深渊陷下去的人,她没有想方设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竟成了英子的沉重负担,加速了她的下沉和毁灭!
  经过认真的思索,丰子觉得要将英子从泥潭中解脱出来,首先自己就得走出六叠半,减轻压在英子身上的负担。至于走出去的路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实在无法设想,而桑野老师的电话,却将这条模糊不清的路,树起了一个路标,她能不高兴吗?!
  丰子本来东西就不多,来日本后除了买了几本日语工具书外,她没有再添置什么。她将衣服一一叠放在箱子里,仿佛立即就要搬家似的。
  丰子在房间内来回轻轻地走动着,怕由于自己的激动,影响了近邻,东西都收拾停当。她又有些犹豫了。万一工作没有谈妥,怎么办?这可是常有的事情。她反问自己,怎么刚去谈工作,就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呢?虽说东西不多吧!手提包、书、还有背包,还是挺显眼的。假如被雇主发现,对自己只有弊而没有利。自己不能太莽撞了。急于求成是办不好事情的。这儿的房子没有期限,再多放一、两天也没有关系。但她还是做了要搬走的准备,因为走是必然的,只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问题。她彻底地清扫了房间,虽然这里生活挺舒适,可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野花子开着自己的车已经在他们约定好了的车站等着丰子呢!在汽车上她又详细地向丰子介绍了一些情况。
  “……这是一所公立小学,上级要求每天晚上要有人在校内轮流值班,现在校长排起班来有困难,教师都不愿意值班。他们决定雇人,这样不仅解决了你的住房问题,还要付你工资呢!这真是一举两得。”
  丰子觉着有些后悔了,她应该今天早上就把行李带出来,这样就省得再返回那不想再见到的六叠半了。
  “关于菊池惠子女士我想再介绍一下,”桑野说:“她人很豪爽、直率,但由于年龄和职业的关系,为人比较刻板,有些要求不要当面直截了当的提出,很容易被她简单地拒绝了。如果变换方式就有可能通融。比如她原想找一个小伙子或中年男子来值班。可我和她说,你现在要人要得很急,如果学校不安排人,被上头发现是要罚款的,再说我推荐的人并不比男人差,她细心、负责任……总之她被我说动心了,同意你先来试一试。”
  “谢谢你的帮助!”丰子说,心里却在想:我一定要在这儿干下去!
  车子正在减慢速度,拐进了一条小巷,丰子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就宛若要应付一个隆重巨大的场面似的。不,应该是决定命运的一试。否则流离失所的威胁在等着丰子。
  学校就在胡同中间。大门是齐人高的铁栅栏,丰子后悔车窗太矮,没能将左邻右舍记清。门里面就是一个大花坛,丰子想花丛里夜间藏人不太容易发现,这应该是自己首先检查的地方。她暗自思忖着,桑野早已在走廊的前边脱鞋呢!原来走进楼里都要换上拖鞋,丰子默记住这些规章,千万不能违反。
  菊池校长头发已经花白了,瘦小、精悍,讲起话来声者十分洪亮,这是教师的职业特点。再有就是她那双犀利的目光,通过镜片认真地看着丰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学生一样,但那目光是慈爱的、友好的。
  “工作任务很简单,你只要看着这幢楼就可以了,你没有保卫和坏人搏斗的任务,有了情况就报警,电话就在你的身旁。我们学校的财产已经加入了保险,如果万一遭到了什么破坏,我们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菊池校长解释说:“这工作虽然值班时间比较长,但你可以休息,值班室的设施你都可以利用,包括电话、电视……这样月薪是5万円……”
  丰子喜出望外,不要说给工资了,就是不给工资她也没有意见,看来双方都十分满意。敲定第二天上班。
  开车回来的路上,丰子犯愁了,自己的行李、背包、书放在哪里?总不能每天都像耗子搬家一样,折腾来,折腾去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桑野是个十分精细的人,看见丰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关心地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丰子说:“我的行李放在哪儿呀?”
  桑野想了想说:“大件的可以放在我家,小件的,随身穿的、用的可以带着,以后我再要求菊池校长给你一个放东西的柜子。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当丰子真要离开六叠半的时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她难以说清自己那纷乱的思绪。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个小巢,可她却隐约地觉着自己与英子间的联系,要暂时中断,甚至会疏远。而且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英子发现自己的不辞而别,不单单要大发雷霆,——这其实是小事儿,英子是火暴脾气,很快就会雨过天晴的。她最怕的是伤了英子的心。英子是非常重感情的。在她们两人长谈的那个夜晚,英子泪流满面,真的伤心极了。丰子不忍心在她那颗破碎的心上,再增加创伤了。
  片刻间,她产生了犹疑,学校里没有住处,也许她还应该到这儿来歇息,至少可以当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走的太突兀,影响英子的情绪,也许这是权宜之计呢!虽说小学校离这儿比较远,定期回来休整也还是可以的。很快地她又推翻了这种想法!
  必须出走,越早越好!英子的创伤不宜保养,而是应该动大手术,她就是那切下第一个刀口的人……
  经过再三考虑,丰子觉得应该告诉英子,当然不能打电话。一来英子不喜欢丰子打电话,二来她的行踪飘忽不定,未准找得到;而最重要的是她们如果通了话,英子一定不会放自己走,她们会在电话中大吵,其结果是不欢而散。她决定留下一张条子,当她提起笔来时,却不知从哪儿开头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有这样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出路,我想分手是暂时的,在日本更是这样……
  “我把在日语学校的桑野老师的电话和一位中国留学生——钟忆的电话留给你,万一找不到我,可以先和他们联系。特别是钟忆,这电话是他打工的中国餐馆,通常节假日他都在。他们两个是可以信赖的!”
  “望你多加保重!”
  丰子将写好的条子放在写字台上。
  第二天,还是桑野帮忙,将丰子的箱子带回家去。她像浪人一样,背着鼓鼓的背包,踏上了夜间守门员的岗位。
  随着夜幕的降临,丰子对于在日本获得的第一个职务的那种欣喜若狂的劲头儿也渐渐淡却下来。尽管菊池校长讲,她只负责通报校园内的情况。可她希望尽职——要防患于未然啊!谁希望在半夜里出事呢!即使人身没有受到侵犯,一场虚惊也够呛。
  她壮着胆子,嘴里唱着:“……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这纯系为自己鼓劲儿。察看了花坛,察看了通往操场的夹道。这是白天在校长带她熟悉校园时,自己认为可能发生问题的地方,然后她一步一回头的,(为的是怕身后有人跟着)回到了值班室。
  上天总是难以满足贪心人的欲望。丰子责备自己,有了这么宽敞、清静、干净的地方,特别是不仅不要付钱,还要给钱,自己应该别无它求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还有点儿缺欠。其实不用给这么大的房子,只要有三、四叠地方就足够了。没来以前的设想是十分细致周密的:利用这段时间,踏下心来好好地学习。但这些天一直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渡过的,哪里能静下心来念书?
  四周是这样安静,未免有点儿过于安静了,值班室斜对面是洗手室,不知是哪个笼头没有关紧,那滴滴嗒嗒永不休止的流水声,搅闹得自己无法静下心来。书摊放在面前,可就是读不进去……
  第一夜就是在惶惶然的情绪中渡过的。……
  单靠夜校守门人的一点点收入是不行的。虽然她有了住处。但为了生活,她还得找工作,她如饥似渴地寻找生计,寻找活路。
  日本找工作不困难。日语学校的学生们这样议论。出国前,丰子在国内也曾听到相似的说法。可丰子背着包在大街上已经转游了三天。她看了各种各样的“招工启事”,小到不足巴掌大的一张纸条,贴在店门上,大的甚至树起了巨幅横标:本工程招收工人。但这些工作并非全部适合丰子。就拿收入很高的建筑工地的工人来说吧,只有男性才招收,女人是干不了那种重体力劳动的。其实日本男人也不愿干的活,才招收外国人。餐馆的工作,丰子虽然能干,可时间对不上,大部餐馆在晚间下班后才开始兴隆起来。但这段时间丰子必须到小学校去值班,甘蔗没有两头甜的,看来只能顾一头。
  几经实践,丰子体会到还有一个难处,那就是吃饭。是的,日本全国各地,各式餐馆、日本的、美国的、意大利式的、朝鲜的、中国的,虽不能用比比皆是来形容,至少是到处可见,怎么能说不方便呢?但是不要忘记,这方便有一个前提,必须有钱!有些方便食品是非常昂贵的。丰子常想,如果在这儿可以买到油条、大饼之类的大众化吃食,可以节省多了,但在日本却偏偏没有。吃一顿快餐,就是再节省也要五百円。丰子的饭量并不大,每顿二两左右,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胃快成无底洞了。日本的份饭是不论两的,但每份吃的碟光碗净,肚子里仍然是空落落的。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晚上因为睡得很迟,睡的非常不踏实,有时因为难忍的饥饿感,使她睡不着。后来丰子打定主意,什么工作管饱就去干什么工作,吃饭也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呢!
  吃份饭或者方便面、面包的时候,丰子感到口干,肚里虽然饿,却咽不下去,特别是在面谈工作被拒绝后,更是这样。大概由于心中有一股火,可她舍不得去买饮料,实在忍受不了了,跑到“御洗手”
  coc1①里去喝点凉水,顺便照照镜子,①日本的厕所。coc2
  理顺了那蓬松的头发。镜子里有时竟会浮现出英子的样子:精心梳理的头发,白皙的脸,还有那涂得朱红的口唇。丰子知道她和英子有一个区别,自己比英子白,但在日本她却发现恰好倒了过来。起初她觉着奇怪,也许岛国的气候、土地、食品起了作用?现在她才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因为自己在日本没有稳定的环境,没有安定的工作……
  手头的钱是有数的。花得再少,也一天天地减少,学校方面的工资也很少。丰子没有想到,除了房子,生活费用,钱也是有限期呢!真是按倒了葫芦,瓢又起来了!
  第四天一早,丰子发现背包里的一件内裤不见了。真是乱中添乱,她想不起来丢在了什么地方。桑野为她争取到了一个存放东西的柜子,虽然不小,但放自己的全部行装是有困难的。内裤丢了,她可以再买一条。当然这又需要花钱。她有内裤,存放在桑野的皮箱里,但她不能老取,打搅人家,除非万不得已。这次她想借机会多拿出点儿来,……
  丰子给日语学校挂电话,想和桑野打个招呼,桑野没在。以前桑野告诉丰子,她的妈妈在家里。老太太对于从大陆来的人非常热情,东西放在家里,什么时候想取都可以。这样丰子就省了电话费,直奔桑野家。
  开门的是一位瘦小的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她至少也有七十岁了。丰子无法断定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她们的外貌是很难区分的。但从穿着、打扮、气质,他们还是有着微妙的差别的。
  “下午好,这是桑野花子女士的家吗?”经过思索,丰子决定讲中国话。
  老太太先是一怔,随后热情地说:“请进,是的,你是丰子小姐!”
  “您怎么知道的?”丰子奇怪地问。
  “我看到过你们在一起的照片!”老太太将身子闪向一旁,为丰子让出了一条道。
  房子坐落在一层,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陈设极简单,但很清洁。
  丰子刚刚脱掉鞋,走上榻榻米,就听到一阵孩子的抽泣声……
  老太太面露难色,边忙着为丰子倒茶,边说:“这是大女儿的孩子,我的外孙子。他病了,上午他妈带他看过医生,拿了药。他妈妈到公司去了,把孩子留给了我。可这孩子中国话讲的不好,我又不会说日本话,岁数大了,来了十多年了,也没学会。这孩子总是哭着要找他妈妈……”
  丰子立即站起身来说:“让我来看看!”
  孩子躺在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看样子不会超过六岁,脸孔红红的,显然是在发烧。丰子用日语和孩子讲话,起初他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她。丰子耐着性子劝他、逗他、哄他。慢慢地他停止了抽泣声。在丰子的帮助下,喝完了枕边该吃的药片。小孩害怕寂寞,怕孤单,怕不重视他,要有人守着他,以他为中心,也就心满意足了。吃了药,没有多久他就睡着了。
  老太太却在一旁唉声叹气地说:“孩子一有病就送到我这儿,最近他们娘俩一直住在这儿!”
  “他的爸爸呢?”丰子不解地问。
  “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老太太拉着丰子的手,如同见到了亲人一般,诉说起郁闷在她心中的烦事。“我的大女儿是在国内读的大学,最后一届考取的大学生,她学的是工科。定居日本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孩子的爸爸是学经济的,人还看得过去,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年龄比我的大女儿大五岁,说句良心话,他是一个标准的日本丈夫。可我的女儿不甘心当日本妻子,多年来她在中国接受的教育,要做女强人,矛盾自然是来了。女婿要应酬,下班后就要去饭馆喝酒,有时是他请人家,有时是人家请他,日本人兴这个,要进行社交活动,有时难免喝得醉里骨懂。十有八九是喝醉了,回家时不是衣衫不整,就是领带缠在手指头上,当带子耍……醉了嘛!自然是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我的女儿可是要强的人。他们常常争吵,孩子的性格都有了变化。在我的家里,他总希望人们要以他为中心,围着他转,有时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大叫起来……”
  “他们离婚得了,这样太痛苦了!”丰子说。
  “是的,我也是这样说,你硬要将不同的面料拼凑起来做衣服,那是不会穿很长时间的,我说的是笨理儿。他们俩年龄都大了,全都爱儿子,所以谁都没有下这个狠心,我们做老人的也跟着操心呗!”
  老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打住了,站起身来,边走边说:
  “只顾说话了,茶都凉了!”
  桑野家依然没有改变中国人的饮茶习惯,丰子端起来一饮而尽,她很久没有喝这么香醇的茶了。她非常坦白地笑笑说:“嗓子渴的直冒烟儿!”
  老人将茶杯又满上,关心地问:“还在小学校里?桑野花子回来讲过,她原想请你到我家来住,你看我大女儿的情况,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花子的丈夫,现在工作在横滨,他们的家还在那儿,平时她住在我这儿。我丈夫在日中友协上班!”
  丰子想,桑野家住房并不宽裕,再加上大女儿这一不安定因素……
  门开了,进来一位中年妇女。丰子一眼看出她就是花子的姐姐,只是略矮些,瘦点儿,样子很干练、果断、精明,但神色中却透露出倦怠,那是自然的溢流,是无法控制和隐藏的。她到底是知识型的妇女,经常有社交活动,她深深地躬了躬身子,用流利、纯正的日本话问好。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讲完后她自己先笑了:“讲客套话已经成了习惯。”她改用中文,“花子常常提到你,最近她叮嘱我帮你找工作。去横滨前,她又提起了这事。工作还没有找到!是的,工作到处都有,就是合适的不多……今天你来得很巧,我正想设法通知你。我所在的公司下面有一个子公司,目前正在为外商日夜兼程赶制一种对讲机,他们急需工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技术,是熟练工种,关键的组装部位需要技术工人。做塑料外壳、贴商标、分装、集中装都要人。今天下午因为业务关系我去了,我向那里的课长,讲了一下你的情况,他们同意试工。我想好处至少有两个:那里的上工时间比较机动,有一部分家庭妇女在工作,该回家做饭了,她们就可以离开;此外这分公司离你所在的小学校比较近,这样会很方便的……”
  丰子再三表示谢意。她万万没有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有找着的工作,竟在花子家意外地得到了。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丰子回到小学里值夜班的时候,情绪格外高涨。第一次感觉到了空旷、清洁、安静的优越之处。她竟能潜下心神来,集中精力看书了。外界声音的刺激对她来讲居然没有什么反应了。丰子算了一笔账,如果明天上班,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每月就能拿二十万円,连续干上几个月,租房子,缴学费、吃饭就不成问题了。丰子做起“一个鸡蛋的家当”的美梦。她觉得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进展下去,来日本打工也并非是苦不堪言的事情……
  电话铃声响了,虽然响声不大,但很清脆、顽固。丰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搞懵了。她居然没能辨别出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她本能地由椅子上一跃跳了起来,差点儿没摔倒在地上。定神以后,她才意识到电话铃响了。深夜来电话是谁?
  电话铃声一直在响着。
  丰子不情愿地拿起了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后,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是钟忆。他关心丰子是不是找到了工作,如果还没有的话,他建议丰子来泉城饭店打工。丰子把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告诉他。他也为丰子高兴。
  在寂寞、孤单、离群索居的时候,简单的信笺、三言两语的通话,都令人振奋心弦。简单的问候会使那几近灰冷的心又温暖了起来……钟忆的电话又搅乱了丰子刚刚趋于平静、稳定的心绪。恰如那静谧的海洋,被巨风掀起了狂澜一般。似乎周围的一切又都恢复了以前的骚动,风吹动门、窗的响声、御洗手里水管子漏水的滴滴答答的响动……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起初她怀疑是幻听,因为她没能分辨出那是一种什么声音,紧接着就是咕咚咕咚的沉重的、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丰子立刻觉着有“情况”。这情况来的非常突兀,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赶忙拿起电话,刚要拨动号码……她又放下了,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她并不清楚,怎么向警方报告?她急忙跑到墙旁,将灯关了,这样既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况,又免于暴露目标。她看见铁栅栏旁有三四条黑影,因为楼房距大门有一段路程,中间隔着花坛和小喷泉,丰子看得不太真切;影影绰绰的人们是在校园内还是校园外?她感到很害怕。来人要干什么?她搞不清楚,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钱吗?校内没有钱!要贵重仪器吗?小学内会有什么呢?难道他们想要音乐教室的电子琴……他们知道校园内就是自己值班?要是都围上来,可真是寡不敌众……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她急忙拿起了电话……
  电话打通后,这是一段漫长的难捱的时光。它绝不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拨动号码的手指还没有从键盘上抬起来,警方的摩托车、汽车就会呼啸着、风驰电掣般的开赴出事地点。丰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值班室内来往蹿动着,密切地窥视着大门附近的变化……一阵碎裂的玻璃声,又是一声咕咚声……每一阵声响对丰子来说都是神经上的刺激。现在她才意识到:日本人的钱可不是睡着安稳觉就可以挣来的,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呢!
  丰子在黑暗中,透过玻璃窗密切地监视着窗外的行动。她发现栅栏门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由此她推测他们并没有全进入校园内,否则从门口至大楼之间,这么短短的距离,没有任何东西的阻挡,这伙人是会很快冲进来的。但警车却至今尚未看到影子,她又拿起了电话……
  突然,在校门前亮起了数盏明亮的车灯,就像巨大的火球似的,由于门窗是关着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太真切:“值班人员出来一下。”
  丰子战战兢兢,硬着头皮走出来。只见三辆警车,每辆车身上都有人贴在那儿,手举在头上。她数了数有五个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更无法分清他们的年龄。
  值勤警官客气地询问丰子:“小姐,是你报的警吗?”
  丰子说:“是的!”
  “这全都是肇事者,我们想要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丰子说着,他们认真地记录着。
  “我们要到院子里查看一下有无其它的损失!”
  至少有三个人进学校内视察了一番。当他们离开时,将肇事者们都分塞进三辆汽车之内。他们再三向丰子道谢:“打扰您了,真对不起!”
  警车开走了,丰子将校门关好回到值班室。四周很快又安静了,丰子被疑乱了的心绪却无法平稳下来。
  大约一小时左右,丰子接到了警方打来的电话。他们告诉丰子,经过审讯,那几个肇事者既不是惯愉也不是抢劫犯,他们都是醉汉。警方会以扰乱社会治安为名,对他们进行处理的!看来警方十分负责任。这件醉汉扰乱事件,给丰子敲起了警钟。这儿并非是安静的乐土……
  第三天,丰子到东亚电器总公司的子公司去上班。头天晚上竟通宵未睡,坐在汽车上丰子打起盹来。路途要耗上一个多小时,这在日本可是司空见惯的。
  子公司的规模不大,只是一幢两层楼房,门面也很小,真可谓貌不出众,衣不压人。但据桑野女士介绍,这儿出的电器产品畅销全世界。经理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矮胖,看上去像个相扑队员,有耐力、韧性,可并不干练。大概由于桑野女士的介绍和关照,他对丰子还是很友好的,她被分配在对讲机的外壳车间。对讲机的体积不大,也就相当于一本小字典,因此活儿并不笨重。从上塑料板,到压制出外壳来,基本都是机械化。工人只需站在一旁添加塑料板,检测压制情况,点清数目,送交组装车间。
  在不大的车间内,有三条工作带,工人间的间隔有一米半左右,虽说没有什么重体力,但工作台的高度决定工人必须站着,而且需要全神贯注,留意从你眼皮子底下晃晃悠悠滑过去的外壳是否合乎要求,万一没把牢,不合格的进入组装线内被检出,那就是严重的失职。丰子认为无论从数量、速度上看,这种产品的紧张程度远比装饭盒、烤面包、装面包要差多啦!她还是比较知足的。
  钟忆曾经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自己在面包厂里的工作。烘烤面包的时候,要将发酵的面团,放在一只只长方形的铁盒子里,有时特殊的面包还需要放奶油、巧克力、果仁等等,那程序就更繁杂啦!除了将面团在长方形的铁盒子里摊平以外,还要逐层放上奶油、巧克力……必须做到眼疾手快,否则长方形的铁盒在你的面前堆积起来,那可真不得了!面包烤好后,分装的活儿也不轻松,出炉的面包并非全是清一色。你需要将圆的、长的、方的、奶油的、果料的,分装进塑料袋中,一分钟都没有停的时候。面包的河流向你直淌过来,只有眼疾手快还不够,必须使出全身的解数,胳膊、腰、腿、脚,时间一长,以至对面包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憎恶,先是讨厌,继之吃也败了胃口。因为是面包使自己成为它们的奴隶:活机器人!
  刚刚开始工作,丰子还是十分小心的,工作不复杂,速度也不快,只要细心负责就可以了。与她相邻的是一位从菲律宾来的男孩子,只有十六岁,他持有的是旅游护照,只有三个月期限。他很少讲话,但从那双黑黑的大眼中看来,他仍未脱孩子的真稚。有时丰子要出去方便一下,就请他代为关照,他从不拒绝。
  丰子不喜欢车间里的工头,黑瘦,矮小,他是马来西亚人,会讲英语,日语讲的不好,姓黄。丰子怀疑他有华人血统,但他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提起此事。丰子也就不便打听了。在车间里他基本不动手,有时也给外边来参观的客商进行翻译。子公司没有专职翻译,日本的企业单位从来不养众多吃闲饭的人!老黄懂得汉语,丰子是从他曾翻看过自己带的《袖珍日汉字典》推测出来的。可他从来不和丰子用中文进行交谈,有时丰子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丰子不喜欢老黄,但这绝不妨碍她老老实实地在岗位上劳动。她清楚,干活不是为了老黄,是为了自己的生计。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下,她竟触动了老黄……
  一次外商来子公司参观,虽然有翻译陪同,但走到丰子的身边时,他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丰子没有通过翻译,自己用英语回答了。外商很高兴,并对经理说:“车间里工人素质高,英语讲的很不错!”
  丰子根本没有把这种夸奖放在心上,谁料老黄竟产生了提防之心。后来又有几次,需要临时翻译,经理竟然叫丰子去了。这里可能有几个原因:第一丰子的日语比老黄强,至少将英语翻过来时,比老黄听着顺当;第二丰子年轻、漂亮,在男人们的眼中看来是一个尤物,具有吸引力;第三经理崇尚洋人,大概觉着外国人说丰子英文好,就是好,因为他自己是不懂得的。
  丰子英语讲的不错,在整个子公司都知道了。日本人中懂英语的并不十分普遍,因此发现了会英语的都是十分重视的。有人为此得到上级的赏识,提前晋升或加薪呢!丰子不但没有得到这种偏爱,甚至招来了“横祸”,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道理是可以跨国使用的。在一个非常意外的场合下,丰子遭受到老黄的奚落。
  为了工作中不出现纰漏,丰子很少喝水,为的是减少离开的次数,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偶有走开的时候。
  日本上厕所程序比较繁琐,进去要换拖鞋,出来时要再换一次,其实就是厕所有专用的。丰子性急,有时没换拖鞋就进去了,有时穿着厕所的拖鞋就走出来了!按道理讲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热心人发现了,悄悄提醒一声,笑一笑了事。
  这次英子为了抢时间,穿着厕所的拖鞋快步走进车间,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岗位前时,老黄竟然大声地喊住了她:
  “丰君,看看你穿的鞋!”
  丰子顿时停在车间中间,前进不得,后退也很困难,脸涨得通红。他是给丰子难堪,当众指责她,连这一点点记性都没有!
  当时丰子确实觉得挺别扭,可过后她就忘了,这与生活中碰到的钉子、困难相比简直是小事一桩!
  紧接着另一件重大事情在等着她。
  两天后,老黄又当着车间全体工人,拿出一个不合格的塑料壳做示范,而且指明是丰子这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令丰子奇怪的是,一上午她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的产品,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这种无端的指责实在难以接受,但那外壳上却标有丰子那台机器的号码,真是有口难分辩。她觉得窝囊极了。
  菲律宾的小男孩私下里悄悄对丰子说:“他保留了每条生产线上的废品,如果他想挤掉谁,就用这种办法……”
  丰子气愤极了,她几次想冲到经理室去揭穿他,可经过反复考虑,万一经理不公正,菲律宾的小孩就要受到牵连。最后她决定自己离开公司,算是对他这种栽赃陷害的反抗。
  后来,丰子得到确切消息,公司在完成外商的这批定货后,没有跟踪而至的源源不断的定货。公司要适当进行人员调整。在老黄看来,丰子对他可能是个严重的威胁,所以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丰子用自己亲身的经验体验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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