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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作者: 李庆皋、王桂芝 第二十章 游魂归故里 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柳仲郢被罢诸道盐铁转运使,改任以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使。李商隐身体大有好转,被起用为盐铁推官。 中、晚唐朝廷开支浩大,盐铁是朝廷浩大开支的重要来源,所以常常派遣精明能干的官员充任。盐铁中心一在东南的扬州,一在四川的益州(成都)。柳仲郢盐铁使治所设在扬州。 正月,李商隐冒着春寒离京去扬州,路经东都洛阳,想起亡妻曾居住过的崇让坊王家老宅,决定勾留几日。 来到王家老宅,见大门牢牢上着铁锁,重重关闭,地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已经枯干,很久没人居住,成了一座废宅。回想起昔日回到崇让坊大宅,可爱的妻子笑容可掬,早就站在门口迎接,那是多么幸福和欢乐啊! 李商隐从一处倒塌的墙口,进了大庭院,回廊楼阁,冷落荒寂,显得格外深迥。没有妻子陪伴,他只好在这里独自徘徊。 夜幕降临,皓月忽然生晕,整个宅院变得朦朦胧胧,似有无限哀愁。寒风从墙的豁口吹了进来,露寒风冷,崇让宅里的花,是不会开放的。 寒夜,变得越发深沉。李商隐想起妻子临终前那无力求救的模样……虽然已经看出不祥之兆,但是自己无法去拯救她!自己穷愁潦倒,生计艰辛,寄人篱下,从未使她眉舒目展地过好日子! 他痛恨自己!被深深的内疚折磨着。 走进内室,来到和妻子曾经同床共枕的卧房。 锦帘依旧垂着,床上被褥枕头还在,只是在窗上挂着一张丝网。这是防备雀飞入屋内所设。那些星散的舅兄和诸姨,临走时还能想到这些,真难为他们了。这个大家世族,就这样衰落下去,多么令人悲哀! 李商隐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茫茫月光,照进房里,锦帘似旌旗,轻轻飘动。突然,有只老鼠从窗上的丝网钻了进来,弄出响动,好像妻子走了进来。 李商隐猛地坐起,侧耳倾听,惊诧不已。这时,他恍惚间,闻到了妻子身上的余香,听见妻子唱起《起夜来》的哀歌。这是一首动人的乐府曲调,词的意思是妻子思念远方的丈夫。 李商隐点起灯,四处寻找,依旧是孤灯陪伴着自己。他痛苦地坐到几案前,想排遣绵绵愁思,于是吟咏道: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辗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吹熄烛灯,他躺回床上,默默地吟咏着,渐渐进入梦乡,耳边仍然响着妻子《起夜来》的哀歌。 暮春时节,李商隐到达扬州。好在盐铁推官,是个闲散官吏。他一边养病,一边借职务之便,到江东各地巡视,游览了苏州、金陵和杭州等地,看到许多历代遗迹,创作了一组咏史诗,还写了一些泛舟登临之作,极具特色。 李商隐的身体越来越差,江东湿润温暖的气候,没能使他病体好转。夏日的高热,又使他难以忍受,饮食不进,身子更加虚弱。 秋日来临,终于病卧扬州。 晚唐扬州,已发展成为东南的大都会。大运河从这里流过,交通便利,经济异常繁荣,也是文人荟萃之地。当年牛僧孺出任淮南节度使,辟杜牧为掌书记。杜牧喜好歌舞,风流倜傥,留下无数佳话。有人问及商隐道: “听说杜公牧是推官表兄,其‘风流美名’传播淮南幕府,推官是否知道?” 李商隐笑笑,点头称是。杜牧表兄大中六年十一月病逝,至今人们还记得他的“美名”,尽管有涉“风流”韵事,商隐觉得甚为难得。而自己亦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尚有人记得自己之名,也就欣慰了。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春,朝廷罢柳仲郢诸道盐铁使,以兵部侍郎为刑部尚书。李商隐也因此罢盐铁推官,由扬州返回荥阳老家。 年已四十七岁的李商隐,经过一路风尘颠簸,回到老宅,虚弱得连翻身坐起的力气也没有了。多亏河东公柳仲郢派两名差役照顾,才免于抛尸逆旅。 不久,湘叔来探望李商隐,顺便从韩畏之那里把儿子阿衮和女儿们也带回李商隐身边,给他带来了不少安慰。 李商隐与湘叔相对而坐,互相看着岁月在对方脸上犁开的道道伤痕,不禁泪往外涌。湘叔年纪虽大,但身体尚好,对商隐的伤感颇不以为然,劝道: “商隐,现在你能儿女绕膝,就该满足。古人云:知足者常乐。身子骨不康复,想做什么也不成。我不走啦!什么时候你身子骨康复如初,我再回京不迟。” “老夫人那里……” “不用操心,临来时,我跟老太太说了。她也希望我在你身边照顾你。” “八兄不会说你什么吧?” “唉!你想那么多干吗?他十天半月不回老宅一趟,把他妈都忘了!这个不孝之子,还能做宰相?天下真没有孝子贤孙了!” 湘叔生气地骂不绝口。他不愿意再见到八郎,住在荥阳商隐身边,照顾商隐使他舒心。 李商隐黯然神伤,为慈祥的老夫人有这么个儿子而悲哀。 在湘叔的照料下,李商隐心绪渐渐好起来,病体稍愈,就支撑着重阅自己的文稿和诗稿,想整理成集。 由于多病愁思,他患了健忘症,有的诗文需要多次推敲、修改,仔细整理,很费了一些精力。 他平生嗜酒,不比先辈李白差,病后仍然未改积习。另一个平生嗜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几乎社会各阶层都有他的好友。扬州归返后,生活寂寞,更希望朋友们多多来信,而每信他必亲手复信,一丝不苟。 夏日,闷热。 李商隐几天来一直心绪不宁,等待着温兄庭筠的来信。 他听传说温兄又惹大祸,马上写信讯问缘委虚实。前几年,因填《菩萨蛮》词,令狐綯不叫他向外泄露,他当天就把词告诉给平康坊歌妓,在京都长安很快传播开去。令狐綯非常生气,再也不理睬温庭筠。 这次听说令狐綯做了宰相,觉得天下姓令狐的人太少,因此凡姓令狐的人来投奔他,不论是亲不是亲,他都竭力推荐,分别情况授大小不等的官。由是远近人等都纷纷来投,甚至那些姓胡的人,也冒充姓令狐,来投奔他。温庭筠写诗讥讽他,道:“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令狐綯知道此事,岂有不怒之理! 可是,温兄一直没有来信。难道是被抓进大牢?李商隐心神不定,更加燥热难忍,命仆役把帘子卷起,打开窗户。不料许多小虫欲飞出屋,有的撞在窗户上,发出“哔哔叭叭”声响。窗外,小燕子在池水上飞着,自由自在,可是自己却像个囚徒,被关在屋里……这寂寞生活,无聊透了! 李商隐恨恨地吟道: 多病欣依有道邦,南塘晏起想秋江。 卷帘飞燕还拂水,开户暗虫犹打窗。 更阅前题已批卷,仍斟昨夜未开缸。 谁人为报故交道,莫惜鲤鱼时一双。 湘叔从外面进来。 李商隐笑道:“湘叔,你过来,看看我刚写的这首诗。” “不,老夫看不懂。你的诗太含蓄隐晦,不好懂。令狐公楚的诗也比你的诗好懂多了。” “湘叔,你说错了。小侄的诗不是每首都隐晦含蓄。你看这首诗,首联写我自己‘多病’,天天盼望秋凉。颔联说‘卷帘’‘开户’,外面仍然很热。颈联先写整理旧文稿诗稿,后写饮酒。尾联盼望‘故交’来信。这首诗还隐晦吗?它是我此时此刻生活与思想的描叙,难懂吗?” “这首诗还行,有点像白公乐天的新乐府诗。我喜欢白公的诗。” 李商隐心里很不好受,自己写了一辈子诗,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懂,都不喜欢,不是白写一辈子了吗?也就是白活一辈子了! 湘叔觉察自己话说重了。这个商隐年纪一大把,自尊心还这么强,不让人说一个“不”字,真是秉性难移呀! “商隐,刚才在外面遇见一个京官,我替你打听温钟馗那小子的情况了。那京官说,宰相令狐綯早朝时,在皇上面前说温庭筠有才无行,不可用。八郎为人——唉!” 温兄恃才傲物,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告诉皇上吗?没才,他也不敢傲物啊!“不可用”?如果皇上真的听信八郎的话,温兄这辈子算完了。李商隐的心情更加沉重。 炎热的夏日,没给李商隐带来宁静,在内热外热交相攻击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动了。眼疾开始萌发,不敢再阅读整理文稿诗稿,整天躺卧床上,像个废人。 秋风,把中原大地吹成金色。黄河不再怒吼,仿佛经过春与夏的奔波吼叫,已经累了,温顺地向东方流去,带走了人们的怨愤。 李商隐的病时好时坏,病体稍有好转,便强撑着下地走几步,累了,喘着大气,坐下来歇一会儿,喝口水,然后再走。 北风呼啸,中原大地雪盖冰封,千里无人烟。咆哮的黄河像被捆住了手脚,静静地躺在圣洁的冰雪地上,屏息敛气,疲惫不堪,令人哀怜。 深夜,李商隐突然醒来,想起温兄,又想起七郎和九郎,还有在荆州匆匆别去的崔珏,渴望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这些好兄弟说说话。然而,漫漫长夜,又是冰天雪地,他们怎么能来呢? 他叹了口气,想翻个身,可是这身子似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未能翻成。 湘叔和他睡在一个屋里,听见商隐长吁短叹,又见他想翻身,连忙起来,走到商隐身边,要帮他翻身。 商隐却把湘叔的手推开。 “商隐,身子不舒服吗?哪儿不好受?” “不。他们不会来啦?” “谁?” “七郎他们……” “别急,明天一亮天,我就让人去叫。” 李商隐眼睛一亮,高兴地点点头,突然道: “湘叔,我吟一首诗给你,题目叫《幽居冬暮》,看你喜欢不喜欢。” “商隐,你的诗,湘叔都喜欢。湘叔会叫阿衮替你保存好的。你放心好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首诗……我吟咏完,请湘叔来解诗。如果湘叔看不懂,商隐从此再也不吟诗了。” “别胡说!你是小瞧湘叔不会解诗吗?” 李商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吟道: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颓年濅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这首诗吟得平和舒缓,情味清冷,明白了然,与他过去的诗大不相同。湘叔笑了,道: “商隐,你以为湘叔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不能诗吗?当年湘叔雄心勃勃,也想及第当官,亦有‘匡国’‘夙心’。可惜……” 李商隐知道湘叔下面要说什么,是怕引起自己感伤身世,才不往下说了。 “好吧,我来解诗。商隐,不要笑老夫笨拙。” 李商隐摇摇头,觉得一阵眩晕,闭上了眼睛。 湘叔没理会商隐情绪变化,解诗道: “首联,用鸟翅膀折断,比喻自己受压抑罢职还家,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颔联说‘晓鸡’看见树上白雪,误以为天亮,惊啼起来;天气寒冷,鸭子仍守在‘冰池’上。这两句寓意诗人不忘进取,坚持操守的情怀。颈联感叹光阴短促,衰暮之年倏忽已至。尾联进一步叹息空有‘匡国’心愿,而不能尽职尽责,违背了‘夙心’。怎么样?商隐,老夫解得对否?” 李商隐被唤醒,点点头,昏昏然不知湘叔都说了些什么。 “商隐,你的诗过份感伤了。不过卧病床上,还想着‘如何匡国分’,非常难得,我喜欢!” 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完,湘叔有一种一吐为快的舒畅感,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很兴奋,想抓住商隐的手,再说点什么祝愿的话,谁知李商隐的手这等冰冷。湘叔大吃一惊,失声道: “啊!商隐,怎么啦?” 李商隐没有回答,一动未动。 湘叔握住他的手,摇晃着,一边大声呼唤起来。 李商隐依然没有反映,一动亦未动。 湘叔慌了神,把手放在他鼻孔下,半天也感觉不出一丝气息。看看他的脸,那蜡黄的脸上,尚存留着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湘叔颓然坐下,心里明白,商隐贤侄已在黄泉路上,越走越远,一去而不能复返了!商隐贤侄悲惨的一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匆匆结束了。 李商隐的灵柩,在前堂停放七天,等待亲朋好友来吊丧。除了弟弟羲叟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几个姐姐早已先后离世。朋友中,商隐临终思念的几位里,只有崔珏从荆州匆匆赶来。令狐家的七郎九郎都不在京,身负朝命,不能擅离职守,是可以理解的。八郎身居高位,自不必说了,也没人盼他来吊唁。 温庭筠没有来,使湘叔大为恼火。平日称兄道弟,人去世了,他连个面也不照! 什么原因呢? 派到京都送信的人回来说,温庭筠行踪不定,下落不明。 竟然没有找到他! “你不会到平康坊妓院酒楼去找吗?” “湘叔息怒,小的都去了,凡是认识温老爷的人,都问到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崔珏猜度温庭筠很可能怀着对令狐綯的怨怒,离开京城去了江南。劝道: “如果温兄不在京都,他浪迹江湖,是很难找到的。湘叔……” 湘叔明白崔珏的意思。就李商隐的家境来说,不可能停柩在家直到“七七斋”结束。他痛苦地低下头,不再指责那送信人。 出殡那天,分外寒冷,雪下个不停,风刮个不停,满世界一派银色,给冷冷清清的送葬行列加重了哀痛。 李家坟地,经过当年李商隐整治,规模虽不大,却比一般百姓家坟地要好得多。四周遍植松柏树木,虽经风雪,依然郁郁苍苍。整个墓地被白雪覆盖着,只有一块块的墓碑,挺立在白雪上,使墓地增加几分肃穆与悲伤。 商隐的唯一儿子阿衮把供品摆在亡父坟前,开始焚烧纸钱,几个女儿放声哭起来。那童稚的哀哭,像一把把利刃在绞割每个人的心! 羲叟跪下,叩拜着,也痛哭起来,边哭边念叨着长兄生前的好处,撒手丢下弟弟的不该;弟弟尚未报答兄长的养育之恩。 湘叔坐在李商隐母亲坟前石头台阶上,没有把积雪拂去,就坐在雪上,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墓碑。那是商隐从嵩山少林寺买回来的花岗石,经过细细雕琢而成。湘叔仿佛看见商隐那颗孝子之心! “老夫人,我把儿子商隐给你送来……” 他哽咽了。 他本想把商隐的光荣与失败,得意与失意,统统讲给商隐母亲听……却什么也讲不出。商隐的光荣和得意太少,失败和失意贯穿他的一生,陪伴他一世,那是难以启口的! 李商隐的“九原知己”崔珏,规规矩矩地跪在坟头,叩拜后,焚烧着自己携带的纸钱和两首诗稿。突然,大声哀哭起来。开始,他边哭边讲说着自己与商隐兄相识、结交,和在桂管幕府的共同生活。接着愤愤地责备自己在荆州相遇,为什么要匆匆别离!那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寒风卷着雪花,横扫墓地,撞击着挺拔无畏的石碑,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 崔珏抬起头,脸上泪痕斑斑,大声吟道: 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黄壤抱长叹; 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 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湘叔听到吟诗,慢慢站起,仿佛看见商隐就站立坟头上,正在高声吟诗。吟毕,招手叫自己去解诗。他向前蹒跚两步,又听崔珏吟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湘叔停住脚,站在原地,嘴里重复着“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忽然双腿一软,坐到雪地上,悲痛地哀嚎起来。那嘶哑、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送葬人莫不动容。 雪越下越大,西北风越刮越猛,李家墓地笼罩在风雪交加之中,天地一色,苍松翠柏也变成了茫茫白色。 揪心的绝望的悲痛哭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响着,回响着…… 1995年5月30日完稿于 大连市马栏村草舍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