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寻梦网首页文学书苑人物传记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一)“黑猫”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

作者: 桑逢康

(一)“黑猫”

    郭沫若是四川乐山沙湾镇人,本名开贞,号尚武,在兄弟中排行第八。
    1912年旧历正月十五日,二十岁的郭开贞奉父母之命,和苏溪张家的姑娘琼华结婚。
人们都说这是“天作之合”,又正值元宵佳节,所以赶来祝贺的宾客和看热闹的闲人特
别多。这一天,四川乐山沙湾镇街中的“郭鸣兴达号”,门里门外喜气洋洋,笑语喧喧。
    提起郭开贞的婚事,说来话长。本来他在十岁以前就订了婚的。按乡里人的习俗,
婚姻大事早早就得订下来。可是郭开贞十四岁那年还在读小学时,女方便夭折了,这门
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年少的郭开贞对此自然更是无所谓喜无所谓悲。后来,县视学王畏
岩先生遣人到郭家替女儿说亲,论年龄郭开贞最相当,偏偏他五哥的未婚妻刚刚亡故,
郭王两家商量的结果,王师蕴小姐最终成了郭开贞的五嫂。不幸的是,这位五嫂产后仅
仅三个月便吐血亡故了,郭开贞每每想起她来,便不免发出一种追怀的怅惘。他自此以
后便不愿从速订婚,自小学而本府中学而晋省读书,在这几年当中每有婚事提说,他都
以“不忙”二字推却了。
    这样拖了几年,陆续提亲的多达四五十起而无一成事者。
    大约是头年的一个星期日,天气阴晦得很。正在成都分设中学读书的郭开贞,去看
望在铁路公司做科员的三哥。这位堂兄是大伯父家的长子,大排行数三,所以郭开贞一
向以“三哥”呼之。他见开贞来了,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家信,打趣地说:“恭喜八弟!
贺喜八弟!”“喜从何来嘛?”郭开贞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看了信就晓得罗。”
    室内光线较暗,郭开贞走到窗子跟前,把家信展开来读着。信上说,母亲已经给他
订了婚。女家是苏溪场的张家,和远房的一位叔母是亲戚。叔母亲自做媒,她为这件亲
事还特地去看过人。那个叫琼华的张家姑娘原来是这位叔母的表妹,若论辈份比郭开贞
还高一辈呢。
    三哥在一旁笑着说:“因为是门当户对,叔母又亲自去看过人,说女子人品好,在
读书,又是天足。这些不都正合你的心意吗?所以用不着再得到你的同意便把婚事定了。”
    郭开贞却感到出乎意外。他皱了皱眉头对三哥说:“母亲是那样爱惜我的,为什么
忍了四、五年,而这一次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呢?”
    “她老人家怕你真的成为一个鳏夫子。再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子都已经订
了婚。你当‘寡人’不要紧,阻挡了弟妹的佳期可使不得啊。”
    旧式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郭开贞不便拒绝,违抗母命,只好趁这一
年的年假回故乡时草草完婚。同张家姑娘的这门亲事,虽说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但要说
是绝望罢,似乎也没有到那样的程度。当迎新的花轿在鞭炮声和喊叫声中抬进了大门时,
在他心底深处,依旧存在着这样一个幻想:
    她或许就是深谷中的一朵幽兰?
    她或许就是旷原里的一株百合?
    已经阅读过不少新学书刊的郭开贞,年龄正值青春,思想正趋新进,在未订婚之前
就有他自己的诸多梦想。他幻想着如像米兰的王子一样,在飓风中的荒岛上遇到一位绝
世的美姬;他幻想着如像撒喀逊却后的英雄一样,在决斗场中得到花王的眷爱。这种充
满了传奇色彩和浪漫情趣的姻缘,在少年时代的郭沫若看来,是最高级、最称心的了。
即使得不到,那么他在人生的路上也许会遇到一位女子,如像在山谷中遇到了一朵幽兰,
原野中遇到一株百合,也足可以娱心适意的了。
    梦想总是美丽的。然而……
    一重一重的装饰帷幕,把花轿围得水泄不通。拜轿之后,轿门才缓缓打开。坐在轿
子里面,闷得快要半死的新人被伴母伴娘拖拖扯扯,才勉强扯起了身子来。
    郭开贞此时仍恍若梦中。他想:“叔母说,这位张家姑娘决不会弱于我家任何一位
姑嫂,也决不会使我灰心的。叔母还认为,姑娘的人品和三嫂不相上下!”
    一想起三嫂,郭开贞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极其生动的春日仕女图来:时逢三月
天气,风和日丽,花园里几笼丛林泛着春水一般的新绿,弯如蛾眉的女儿山、美女峰横
亘在墙外,以碧蓝的天空作了背景。郭开贞耐不住家塾里苦读的煎熬,便借口要解小手
向沈焕章先生告了假出来,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儿似的朝后院的花园里奔去。他想呼吸呼
吸新鲜的、自由的空气,嗅一嗅花香,听一听鸟语,那比幽闭在家塾里面死记硬背古代
圣贤的经书要有趣得多呢!
    刚来到花园门口,意外地看见堂嫂正背着手站在一笼丛林的下面。她和三哥新婚不
久,在姑嫂中是最美丽、最幽雅、最贤淑的一位。
    郭开贞轻轻地停住脚步,从后面端详着三嫂的背影。今天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葱白
竹布衫,两只手掌的颜色有如玫瑰、有如粉棠花一般。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顶针。
大约是感觉到春闺的寂寞吧,她颇有些慵倦而又有所期待的样子。继而又轻轻吁了一声,
像是从心底深处漾出来微微的波纹,吹气若兰而余音袅袅。
    好一幅美丽的春日仕女图!郭开贞心、想:“三哥也在家塾里读书。三嫂怕是想在
这儿和他邂逅的吧?”
    原来族中子弟在家塾里读书的,年岁相差甚大,有的还是孩童,有的已经成亲。郭
开贞本打算回家塾去把三哥悄悄唤出来,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被堂嫂的那粉红柔嫩的手
掌紧紧吸引住了,痴痴地望着,望着,竟无暇顾及其它……
    啊啊,那朵玫瑰,那朵粉棠花!
    春日融融,空气中似乎流动着淡淡的胭脂。园里园外一片寂静。微风过处,竹尾轻
摇。花影光影,斑斑驳驳。
    极美的女子,极美的景致,又是极美的时辰。七、八岁的郭开贞,这时突然涌起了
一种美的念头,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莫名其妙的欲望:他很想去扪触那位三嫂子的粉红的
柔嫩的手。然而终于又不敢,只呆呆地立在园门口踌躇,一颗心就好像风吹着的竹尾一
样,不断地在乳糜色的空中摇荡。
    郭沫若后来说:“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如果这位张家姑娘果真和三嫂不相上下,她或许就是理想中的人物,我和她可以
共同缔造出一座未来的美好花园……”
    在那座花园里,盛开着百合和幽兰。张家姑娘也和三嫂一样,穿着葱白竹布衫,柔
嫩的手掌颜色如玫瑰如粉棠花一般。于是花园里永远是春天。
    总之,郭开贞幻想着新娘子和百合一样美丽,和幽兰一样清香。可是,正当他用种
种幻想来安慰自己的时候,轿门打开来了,帷幕启处有一只尖尖的小脚先下轿门:原来
是一朵三寸金莲!
    “啊,糟糕!”
    郭开贞在心里叫了一声。他是喜欢天足的,大哥郭橙坞早就对他说过:“大脚是文
明,小脚是野蛮。”现在知道了迎娶来的张家姑娘竟是一双缠得小小的尖足,郭开贞真
是大失所望,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是受了愚弄了。乡谚云:“隔
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来竟是黑的!”难道果真如此吗?
    他的心机像突然取去了秤盘座的天平,两只秤盘只是空空地摇动,上下左右都没有
个着落。“八弟!……”
    这时好像有人在轻轻唤他。是三嫂吗?郭开贞低头不语,装作没有听见。那个对比
太强烈了,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新娘凤冠霞帔,通红一身。脸上在几层盖头之上更罩上一层红的盖头,使人根本不
可能窥见其美丑。这在郭开贞看来,简直是名副其实的“隔着口袋”了。然而事已至此,
这场悲剧也只好继续演下去。
    第二进的正厅上供着家神。在神龛面前平摆着两张方桌,并系有一条长桌帷。桌子
上放着一对高大的红烛。台桌前面在地上铺着红毡,下面掩着新人跪拜时用的两个蒲团。
    一对证婚人点燃了大红蜡烛,那红红的烛焰和红红的盖头交相辉映。新郎和新娘并
立在神桌面前,宛若由一根红线牵着的两个木偶。
    司仪最后高声喊道:“夫妻交拜!”
    新郎和新娘各自转身,面对面地互相拜了拜。这种仪式自然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神前
交媾的遗习,只不过是把交媾变相而为交拜罢了。三拜过后,鼓乐齐鸣。郭开贞在交拜
的时候好像犹豫了一下,因为新娘子的脸用盖头罩得严严实实,他不知自己所拜者究竟
系何面目?
    “把灯点起来!”不知是谁又大声吩咐了一声。
    原来是该入洞房了。虽说是在白天,但新郎仍要用一只手掌着一盏灯,另一只手牵
着新娘头上盖着的黑色纱帕,引着她进入室内。这个情景又使郭开贞联想到掳掠结婚时
代的复活。
    进了洞房,一对新人双双并坐在一张牙床上,这时由第三者端过来两杯酒,一杯给
新郎一杯给新娘。新郎和新娘各饮了半杯,第三者又把杯子交换到两人手中,让新郎新
娘把彼此余下的酒各自饮下。此即是所谓的“吃交杯酒”。这种仪式大概是接吻的转化。
    “交杯酒一喝,快活到心窝。”
    “喝了交杯酒,夫妻偕白头。”
    众宾客们笑着,喊叫着。可郭开贞却觉得表示喜庆的交杯酒又苦又辣——辣在嘴里,
苦在心头……
    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在这之前犹如隔着口袋买猫儿,彼此
从未见过一面的。下面的仪式则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这是婚礼中最关键的
一幕,美乎丑乎一揭就能明了。郭开贞心里怦怦直跳,他被人指导着,战战兢兢地伸出
手去把纱帕揭开来。“口袋打开了,究竟是白的呢?还是黑的呢?”他屏住呼吸想要看
个仔细,但昏昏然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在他眼前直端端地
伸了出来!
    “活啦,糟糕!”他心中禁不住又是一声喊叫。
    梦想彻底破灭了。美姬花王、幽兰百合统统如烟云般消散。郭开贞在极度失望中,
有人把新娘头上的黑巾揭下来揣在了他的怀中,表示这个女人已归他所属。郭开贞二话
没说,返身走出了洞房……
    啊啊,一双三寸金莲!
    啊啊,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
    它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形体,盘绕在他的脑际,如同生了根一样驱之不去。那红红
的盖头和黑巾又好像扭结成了一根红黑交错的绳索,紧紧套住了他的脖项。
    第二天清早,郭开贞头昏眼花,陪新娘子一同坐船到苏溪。据乡土学者的诠索,苏
溪是应该写成“苏稽”的,因为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到过那里,所以才有了苏溪的雅名。
苏溪地方虽然不大,但一向以手工业出名,著名的嘉定大绸就出产在这儿。
    天气阴晦得很。河风很大,大渡河面深深皱了起来,好像它也怀有什么不可排解的
忧愁似的。
    郭开贞和新娘子乘坐轿子,轿子又被抬上了船。他的心情不好,又加之昨晚上酒喝
得太多,一上船被冷嗖嗖的河风一吹,便呕吐了起来。一位轿夫惊问道:“八老师,你
的脸色怎么那样苍白?你是不好受吗?”
    “我是不大好受。”
    张琼华受的是“三从四德”的古训,又年长郭开贞两岁,一夜花烛之后,这时已经
在主动地执行她作为人妻的妇道了。她和郭开贞是分乘两座轿子的,一听说丈夫呕吐,
便立刻打发伴娘过去问候,还送了一些和胃止呕的蔻仁。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她想新
郎君一夜宿醉,加之晕船,十之八九会呕吐不止。
    郭开贞接受了新娘的好意:“啊,啊,多谢啦。”
    张琼华是吃水烟的人,她又吩咐把她的铜制水烟袋送到丈夫的轿里来,对郭开贞说:
“抽几口嘛,提提精神!”
    “我……不抽,”郭开贞摇了摇头,不得不婉谢了。小脚、猩猩鼻孔,又加上水烟,
他对新娘子不免增加了几分不快。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郭开贞坐在轿子里,一路
之上都闷闷不乐。
    中午过后才赶到了苏溪。船在一处古老的松树林前靠岸。待下得轿后,郭开贞等即
被人引进了张家院子,又被领到靠下墙的一间客厅里略事休息。几个吹鼓手在天井里不
断地吹吹打打,还有不少人在窗子外面簇拥着看热闹。穿过天井走向对面的内堂时,吹
鼓手更是起劲地大吹大擂起来,一个个脸孔红涨得像猪肝。内堂内外人头攒动,一双双
如饥似渴的眼睛紧紧盯住新郎官。拜客的仪式也和婚礼的仪式相仿佛,照例是三跪九叩,
稽首顿首。在众目睽睽中,郭开贞觉得自己像是在唱猴戏,惶惶然,昏昏然,究竟拜了
多少人,磕了多少头,他都弄不清楚了。日影西斜,寒月初上。张家待上灯时才开了晚
饭,郭开贞胡乱吃了一点,便一个人躲在耳房里独自闷坐起来。没有一个人过来和他说
一句话,但他也正落得个清静,不愿有人来打扰。
    张家大约也是所谓的旧家,院子的结构很古,房屋很低,书架上除去一些旧戏本、
旧小说如《天雨花》之类外,还有一部古板的《文选》,它的上面蒙满了厚厚的灰尘,
一定是许久许久没有人看了。原来这家的主人张怀深也读过书,中过秀才,娶妻任氏,
生有六个子女,张琼华排行为二。张家有两百多担田租的收入,比较富足,但张怀深嗜
烟成癖,鸦片又昂贵得很,也就渐渐入不敷出了。张琼华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自
然得不到什么良好的教育,她仅仅读过私塾,课本又无非是《女儿经》、《列女传》之
类散发着封建遗训的古籍。
    夜色已经深深了。郭开贞好像在千里之外遇着了故人一样,十分爱惜地把那部《文
选》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张家这一晚特别热闹,好些人猜拳、赌酒、打牌、抽大烟闹了
一夜,而郭开贞摊开《文选》一直读到天亮。其中江淹的《恨赋》尤其使他感慨万千:
“恨而成赋,足见古今恨事之多也!”
    他觉得自己的这次草率结婚,实实在在是一场灾难。这两天的婚礼,对他来说是名
副其实的“结婚受难记”。
    婚后第五天,郁郁寡欢的郭开贞便坐船去成都了。这一年的暑假曾回家居住,但他
每天晚上都睡在厢房的长凳上,绝不和张琼华同房。
    虽说“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去竟是黑的”,但郭沫若的童贞自是
被破坏了的。张琼华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此她便作为有名无实的郭沫若的原
配妻子恪守妇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活寡,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
    峨眉山月空自圆。大渡河水空自流。张琼华在郭家空自做着一世的客。这位被重重
封建礼教紧紧束缚住的女子,独守闺房,孝敬公婆,对郭沫若从未产生过哀怨的情绪。
她虽无西施般貌,黄氏①般才,但她有一颗忠厚的善良的心。    
  ①诸葛亮娶黄承彦之女为妻,黄氏虽貌陋而有奇才。
    和郭沫若结婚时用过的家具,她一件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郭沫若居
家时读过的书籍,用过的文具,写的作业本和手稿,学校发给他的毕业证书,陆续寄回
来的书信……所有这些,张琼华全都当作圣物一般珍藏起来。这样做与其说是出于对郭
沫若的爱情(这是她所不懂的),不如说是一个旧式女子对丈夫应尽的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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