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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 第4部 作者: 吴思 八、抓点抓出了经验,抓出了干部
1974年初至1976年底,陈永贵回昔阳20次,先后住252天。他在昔阳最爱干的一件事
就是突然袭击式的私访。
1974年8月12日,陈永贵让秘书要了辆苏式吉普,坐上就出了县城。到哪儿去?陈永
贵不说,别人也不敢问。县委的头头以前也问过,还要陪着陈永贵下去跑,陈永贵把他
顶回去了:“我出去是挑毛病找问题,你县太爷去还跟我说啦?你别去,也别问。你先
告诉他了,一准备再准备,手忙脚乱也不知搞什么哩!”
车开到了县城外的三岔路口,陈永贵才告诉司机今天的去处。这天上午他想到西寨
公社看看。陈永贵一路看着庄稼的长势,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西寨。8月中旬正是大暑刚
过,白露未到的农闲时节,社员们挂了锄,公社安排了一台山西梆子,西寨人山人海地
唱开戏了。陈永贵的吉普车溜进公社,找不着公社干部的影子,却发现了戏台旁边开的
老牛市场。这里做起买卖了!”
陈永贵冒火了。等到西寨公社的领导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陈永贵面前,陈永贵黑着脸
问道:“有老牛为什么不卖给国家食品部门,非往河北山东那边处理?这叫什么?这不
是集体经济内部的资本主义又是什么?还唱戏?不是不叫你们唱戏,生产怎么样?地里
那么多草就挂起锄头唱戏了?玉茭高了,大锄进不去小锄锄,小锄不能锄用手抠。抠一
抠就是二两油嘛。要这样干,辛苦田呀!”
下午,陈永贵回到县里,又在大会上把西寨公社训了一通。他的突然袭击取得了成
果,便宣布以后检查工作就是要搞突然袭击,免得下边事先做了手脚。“我不说给你,
看你怎么办呀,”陈永贵说,“从此以后就不告他们说了。临去时来一个车,坐上出了
村外,你开到哪里就知道啦。”B17
陈永贵不能容忍昔阳的庄稼地里长荒草。有一年他发现有几个公社地里的草多,就
把主持工作的刘树岗叫来狠狠训斥了一顿。陈永贵问,我从平定县过来看了。人家的地
里不荒,你昔阳怎么倒荒了?你怎么干的?刘树岗被训出了一头汗,立刻表示马上改正
错误,召开一个电话会议消灭草荒。陈永贵不干,说:“把人全叫来,开辆车去平定看
看!看看人家怎么就不荒?李锁寿在平定学昔阳,人家地不荒,你怎么就荒?去看看!”
于是,盛夏时节,陈永贵亲自率领昔阳的公社书记们赴平定转了两天,陈永贵不高兴就
不爱理人,一路上沉着脸不说话,公社书记们看着老陈的脸色体会着县耻的滋味。
一天晚上,陈永贵坐在车里,发现公路上有一些行迹可疑的车辆;好像是在运粮食。
昔阳有多少粮食他心里有数,哪来的这些汽车马车平车?陈永贵一查,原来是昔阳的老
百姓用玉米去河北换白面吃,昔阳有的是玉米,而老百姓偏偏喜欢吃白面,便假称换麦
种搞起了易货贸易。昔阳的各级干部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肯真管,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陈永贵却容不得这种有损大寨县声誉的事,他认为这属于搞黑市,粮食外流,投
机倒把,是“走资本主义”。B18
陈永贵召开了县委扩大会议,下令道:“决不允许到河北再去套购小麦。”他对县
委包庇此事极为不满,说:“这个问题,县委包得严严的。这是我给县委提意见哩。去
年,搞种子在河北换回那么多!你就是不搞种子,人家河北还不给了哩?昔阳县哩,人
家怕哩,你要跳蚤油,人家也要想办法闹哩。购回那么多小麦,河北给我来数,六百多
万斤。这个数还不完全统计。可是问县里,没有多少,就是个几十万斤!问了大寨一个
公社,一百二十万斤。这是几十万斤?太不像话了!你错了你就说么。不少哩呀。今年
不行。就算需要种子,也要经过县里批准。”B18
陈永贵宣布:“谁也不能搞投机倒把。哪里搞,公社党委要负责。批林批孔,不抓
这个抓什么!”
陈永贵对于沾上了商品交换的边的东西极为警觉。洪水公社东沟大队“主业不主,
副业不副”,“价值规律支配了集体经济”,木匠铁匠和煤窑干得很红火。陈永贵认为
这是集体经济内部的资本主义的典型。1975年第一次全农会之前,陈永贵想把东沟大队
的材料推荐到大会上,就事先跟东沟打了个招呼,希望“东沟爆炸个原子弹”。东沟的
干部闻讯亦喜亦忧。老陈要在全中国面前解剖他们,可是毕竟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据记载,当时东沟的干部“激动地表示:一定不辜负陈永贵同志的关怀,大批资本主义
一定要批出样子来,大干社会主义一定要干出样子来。”于是,煤窑归了公社,木工厂
也停止了来料加工,打铁组更是冒着冻结付款的风险单方撕毁了与大同水泥石签订的20
吨钢球加工合同。全大队的劳力都集中到人造小平原上大干苦干,而且一口气苦干了三
年。结果,这个大队的分值不仅没有增加,兑现率还下降了30%,不过,今天的人们很感
激当年创业者用汗水为他们打下了千秋基业。
陈永贵整昔阳整得狠,对自己和大寨也不留情。1973年大寨的一个木匠从大队会计
手里要了张空白介绍信外出为队里买木头,他多买了一点,自己留下干私活赚外快。事
发后,陈永贵联想到大队会计的印把子,联想到全县干部的私心,便掀起了一次“纠正
化公为私运动”。
“我也有,”陈永贵当着全县的公社书记说他也有化公为私方面的问题,“我十多
天来反复查,我给了焕成一百元钱,把吃了的闹得清清楚楚。”陈永贵经常在大寨接待
站陪客吃饭,按规定可以不交钱,可是陈永贵要带头不搞化公为私,让自己的秘书交了
一百块钱。陈永贵说:“规定不出,我们要出。不然,吃着香,屙着光,要着钱了扎饥
荒。”
陈永贵又继续揭自己的家丑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一个河北搞修建的哩,送给我
家一瓶香油,六支小挂面,一斤花生。据说是接待站九昌相跟送去的。现在人也找不到,
要赶快给人家。给九昌给钱处理。你不要看这是小意思,在大寨搞了半个月,搞下二千
元,……主要是社员的问题,尤其是各行各业,副业、牧业、林业。白天搞副业,黑夜
搞自己的箱子。凡是有点技术的,铁工、木工、泥工都在晚上干私活。摸上大队的东西,
为私人做事,自己挣钱。白天搞社会主义,晚上搞资本主义。”B19
这场从1973年11月搞起的纠正化公为私运动最后愈演愈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一直
割到家庭,割到炕头。坐在炕头编草帽成了资本主义,昔阳的草帽业就彻底完了,用草
帽只好从外边进。
陈永贵回到昔阳,一个是抓大干苦干,一个是抓资本主义倾向。这两个主题他常抓
不懈,坚持始终。结果,昔阳出了“大批促大干”,“车马归队、劳力归田”等具有全
国影响的经验,批资本主义批到山沟里、房前、家庭中、炕头上,凡是超出一猪一鸡一
兔的规定的副业都被视为资本主义。
零碎事陈永贵也管。他要让社会主义十全十美,彻底战胜资本主义。有一天陪大庆
客人参观,陈永贵发现路旁地里的黑豆有些缺苗。昔阳人习惯把黑豆和玉米掺在一起做
成面食,土称“假豆腐”。这是当地营养价值较高的主食之一。陈永贵问陪同他们的安
坪公社书记张如成:“为什么黑豆缺了苗?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你们不重视社员的吃假
豆腐?”张如成答道:“今年重视了。个别地块豆子缺苗,已经补种。今年保证让社员
吃上假豆腐。”
陈永贵问:“如果今年社员吃不上假豆腐,你知道要把你们怎呀?”张如成答道:
“您说过,如果社员吃不上假豆腐,要把我公社党委碾了假豆腐面。”陈永贵笑道:
“对,就是这样。”
昔阳有几个老大难。一个是医院,一个是剧团,还有一个是邮电局。邮电局服务态
度不好,老百姓打电话不给好好接,报纸一压就是十天半个月。有人告到陈永贵耳朵里,
陈永贵怒道:“邮电局就有人反大寨哩!”他下令邮电局整顿,派下一个工作组办学习
班,让那些职工一个个的自我解剖,重新认识大寨精神:“大寨人什么精神?你什么?”
待到那些神气惯了的国家职工被呛得倒噎气,一个个灰灰溜溜的时候,工作组又督促他
们订下制度,保证城关看上当天的报纸,别的地方三天内看上报纸。这么一整,邮电局
果然见好。
用类似的办法,陈永贵训过剧团,警告他们:“我处理您!”他还下令整顿过医院,
撤了院长,把不好好给病人看病的医生下放劳动,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陈永贵在北京的时候,也经常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下达任务。他打电话总是深更半
夜打,为此昔阳县委还形成了一套值班制度,主持县委工作的人半夜以前不能离开值班
室回家,有时就干脆住在值班室随时接受老陈的指示。陈永贵不参加县委会议,可是会
议上常常提到陈永贵,“老陈讲了”,“老陈说了”,等等。陈永贵不在如在,到处都
有他的影子,他的影响。
陈永贵抓的昔阳这个点,不仅出了许多经验,还出了许多干部。自从陈永贵进了政
治局,昔阳向外输出的县以上干部有三四十位。级别高的有当了山西省省委副书记的李
韩锁,当了黑龙江省委副书记的王金籽,当了国务院农林部副部长的张福元。当上地委
书记或省里厅局长的有张怀英、范喜凤、李艾虎、赵满仓和李福栋等人。当上县委书记
的更多得难以细数,其中名气最大的要算平定县委书记李锁寿。
李锁寿原来是昔阳县南垴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被省季书记王谦看中。王谦找陈永贵
死说活说,非要把李锁寿到自己的老家平定县当书记。李锁寿上任后,双脚走遍平定的
山山水水,订出兴修水利的宏大计划,迅速改变了平定的落后面貌。李先念听说了,亲
自安排人民日报记者采访李锁寿,发了一篇轰动全国的长篇通讯:《社会主义的实干家
李锁寿》山西作家马烽和孙谦到平定体验生活,写出了以李锁寿为原型的电影剧本《新
来的县委书记》,拍成后为《泪痕》。李锁寿因此名声大振,一时成为中国老百姓心目
中的县委书记的楷模。
昔阳调出干部最初是周恩来总理提出的,陈永贵也表示尽快培养干部,“像战争年
代一样甚时要甚时有,要多少有多少。”B20后来各地果然纷纷来要。华国锋在第一次全
农会期间参观了石坪大队,对那里长达十六里的走水涵洞和上面的五百多亩人造平原印
象极深。华国锋听了大队书记陈有棠的介绍,赞道:“陈有棠,大有名堂啊!可以到我
们那里帮助一下嘛!”华国锋开口,陈永贵当然满口答应,于是陈有棠就当了华国锋的
老家交城县的县委书记。
对于各地向昔阳要干部的事,陈永贵也是喜忧参半。他愿意通过输出干部把他创造
的大寨经验推向全国,又担心人家说他手伸得太长,更怕把昔阳抽空了。有一回主持昔
阳工作的李喜慎到北京开会,亲眼看见几位中央领导人向陈永贵要干部的场面。
那天李先念请陈永贵晚上去中南海他的住处看电影,听说李喜慎来了,就请他也一
起去。李先念是政治局常委,可以随便调片子看,他也时常请上几位关系好的在国务院
小礼堂里看电影消遣,陈永贵是常客之一。
李喜慎进门的时候,李先念等人正在谈昔阳调出干部的事。李先念见李喜慎进来,
说:“这不,李喜慎来了。你们那个陈永贵呀,太保守!全国到处要人,他就是不给!”
李喜慎笑着不说话。纪登奎道:“陈永贵是个保守派!顽固派!就知道守着你那个
昔阳。”
陈永贵笑道:“不行,我不能丢了我那个基地。”
华国锋道:“你讲点风格嘛!”
由于昔阳调出的干部多,山西流传开一句话,叫做“会说昔阳话,就能掌印把。”
与五台县人阎锡山统治山西时的“学会五台话,能把洋刀挎”如出一辙。但是以学大寨
的政绩而论,昔阳调出的干部大多是强手,在各地大批大干尤其是农田建设方面的战绩
相当显赫。李锁寿从根本上解决了平定县吃水用水的问题,平定人至今受益。十年后平
定投票选县长,有的选票上竟写着这位早已下台回乡的大寨式干部的名字。
当年陈永贵送昔阳干部离乡上任时,常常说几句勉励的话:“你们要去,就好好干,
不要叫人家赶回来。我对你们放心,又不放心。我怕的是人家撵咱!”陈永贵不幸而言
中。数年后,昔阳调出的干部又纷纷回去。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被安排在昔阳各级
人大、政协一类的地方过着清闲的日子。夕阳西下,李锁寿回到清冷的住处,最爱干的
事就是翻开永远也读不完的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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