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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 第5部 作者: 吴思 七、病逝
1985年1月,陈永贵头痛咳嗽,浑身乏力。他觉得自己感冒了,便吃了些治感冒的药。
可是这场感冒越拖越重,右耳根部还长出一个疙瘩,陈永贵也明显消瘦了。
7月,北京医院为他做了腮腺瘤切除手术,同时发现他的肺有问题。经过一番仔细检
查,确诊为晚期肺癌。
1985年8月12日,陈永贵住进北京医院。华国锋闻讯,当天就赶到病房探望。这位前
国务院总理安慰前副总理说:“在这里住吧,挺不错的。一个月伙食才六十多元,一天
才两块钱。现在你到街上吃吃看,一顿饭没有五元不行的。”B15闲聊了一会儿,华国锋
告辞。
听说陈永贵住院后,他当年在政治局的朋友和同事纷纷前来探望。其中有汪江兴、
纪登奎、陈锡联、吴德。
陈永贵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也知道没救了。有人说能治好,陈永贵摇摇头,说,
“周总理得的也是癌哩,能治好还能不治?”到了后期,陈永贵瘦得皮包骨,腿只剩下
一把粗细。陈永贵又谈起了总理的腿:“也瘦得只剩下骨头哩。”
陈永贵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起了后事。
有一次来人探望,随便聊起了报刊上登的关于蒯大富的文章,说起该文把大蒯大富
写得如何不堪。来人走后。陈永贵对陈明珠叹道:“唉,我死了,还不让人像写蒯大富
那样给我说个乱七八糟哩?”陈明珠赶紧安慰道:“不会不会。”陈永贵说:“唉,我
死了就没考究啦。”
这时候,陈永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西水东调和国家支援的问题。他耿耿于怀,逢人
必讲。一次李喜慎去看望他,陈永贵道:“喜慎,这不都知道了?肺癌能活几天哪?我
去世后,你们还年轻,以后把昔阳的事澄清澄清,特别是西水东调工程,五千万啦,社
员群众受了四五年苦,要说欠债,就这个债哩。我是不成啦,你们完成啦。上边来人了
澄清澄清,再干起来。”说着说着陈永贵的泪水就下来了:“唉,我这病不行啦,以后
咱见不了啦……”
陈永贵对外人很少谈私事。李喜慎看望他两次,陈永贵谈及私事只有几句话:“孩
子们都好哩?你做啥哩?下放到洪水了?洪水村是个落后村,好好干,叫做甚就做甚。
你一个村还闹不好哪?咱干的时候没这个政策,有这个政策咱也能干好。”
陈永贵共有存款8,123元,他把这笔钱分成数份,留给自己的老伴和几个孩子。
临终前,陈永贵特别想回大寨,几次要求让他回去。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想落叶归
根,安息在大寨那厚厚的黄土里。陈明珠把他回大寨的愿望上报给分管此事的习仲勋,
习仲勋不同意,让他在北京好好治病。陈明珠跟陈永贵说了,陈永贵苦笑道:“不着回
呀?不着回还烧了我哩。人死了还要火化。啧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嘱咐陈明珠:
“把我的骨灰撒在大寨,可别撒在狼窝掌哩,那个地名不吉利,还叫狼吃了我哩。”陈
明珠道:“爹,你说甚哩?不撒,不撒。”陈永贵对来看他的大寨的书记说:“我死了
你给我选个坟,四百块钱够不够?”陈明珠打断了他的话:“爹,你说话也没个分寸,
儿子在呢,你叫人家大队书记给你选坟?”
陈永贵道:“唉,我又是错了,别谈了,我错了,都是我错了。”陈永贵一生嘴硬
不肯认错,临终前却老是认错,什么都是他的错,把陈明珠听得鼻子直酸。
临终前五天,中央办公厅专门把郭凤莲、宋立英、梁便良、贾来恒、赵存棠等大寨
的新老干部接到北京,最后见陈永贵一面。这些大寨的干部坐在陈永贵的病床前,陈永
贵又谈起了他耿耿于怀的“两毛二分六”问题。《山西日报》上曾算过一笔帐,把大寨
得到的国家支援,主要是五十万元农业机械化试点费,用大寨历年向国家售粮的总数去
除,这样算不下来,大寨每卖一斤粮国家等于多掏了两毛二分六。大寨不仅没有什么贡
献,反而占了国家的便宜,欠了国家的帐。陈永贵看着自己的伙伴们,含着泪水嘱咐说:
“我现在不行了,我死了以后,你们在适当的时候找中央领导同志谈谈。如果讲不清楚
这个问题,我就是有罪之人。我们干了30年,还欠下国家那些账。你们是现世人,又是
见证人。你们讲清楚这件事。”一边交待着后事,眼泪就流了下来。
从全国的大局来看,陈永贵耿耿于怀的昔阳的西水东调工程无非是中国人民见惯了
的一项“首长工程”,而大寨接受国家多少支援的问题也无非是先进典型都难免吃上几
口的小灶肉多肉少的问题。(注:至于这些小灶偏饭的准确斤两,陈大斌先生在《饥饿
引发的变革》第346页提供了一些数字,录以备考:1、县社机关干部、厂矿工人和兄弟
社队出动劳动力给大寨提供了大量无偿支援。2、大寨接待站六七十个工作人员,每年要
给大寨投工四千多个。3、县和公社的专业队和一些军人无偿参加了大寨的水利建设和整
修土地工程,大寨的五个蓄水池和十多里长的渠道、涵洞和渡槽都是他们修建的。其中
有一个解放军连队,每年人数不等地从1974年一直干到1979年。4、中国科学院和省地县
社科技人员所组成的五级农业科学服务队20到30人,从1969年到1977年,每年冬春在大
寨搞试验,大队划出的30亩试验地,基本上是由他们收种和管理。陈大斌先生曾于1980
年率领新闻界联合调查组赴昔阳调查,当时他是新华社国内部副主任兼农村组组长。)
这些都不重要,都是根本无法与大寨模式的历史功过相提并论的小事。可是陈永贵有他
那套植根于山西庄稼汉的价值标准,这两件事在他的心头份量极重。“眼看就成事了,
没搞成。”陈永贵叹着气说,“停啦。东西全堆在那儿锈啦,没搞成。唉,没搞成。”
陈永贵生在昔阳长在昔阳,死后也要葬在昔阳,有了西水东调,昔阳的子孙后代就永远
不愁用水了。在陈永贵心里,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大事,是叫他死不瞑目的大事。
临终前三天,1986年3月23日,陈永贵疼痛难忍。医生给他用药,他拉住了医生的手
不让。他说:“我明白,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派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我的病是治不好了,不要为我再浪费药品了。”
陈永贵叫人赶快把张怀英叫到北京,托他照管陈明珠,请他原谅“批三个六年”,
还流着泪回顾了自己的一生。陈永贵谈到他对中国的前途的担心,谈到对民族精神不振
的忧虑,谈到了许多使他饱尝世态炎凉的昔阳干部。
三天后,1986年3月26日上午11时,陈永贵最后一次睡着了。他好像睡得很沉,对亲
人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傍晚,亲属和许多朋友都来了。围着他默默地看着。陈永贵的
厚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
当天晚上,新华社会发布消息,全文如下:
(新华社北京3月26日电)全国著名劳动模范,原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党支部
书记,北京东郊农场顾问陈永贵同志,因患肺癌医治无效,于1986年3月26日20时35分在
北京逝世,终年72岁。
陈永贵同志病重期间,党和国家的领导同志,习仲勋、胡启立、郝建秀、王兆国等
中央领导同志,中共中央办公厅第一副主任杨德忠,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北京市市长陈
希同,山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阮泊生等,以及陈永贵同志在大寨和北京东郊农场的生前
友好,先后前往医院看望。
陈永贵同志是山西省昔阳县人,1914年出生于贫农家庭,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全国解放初期,他先后担任大寨村生产委员、党支部书记、农业社主任,曾当选为第三
届、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共产党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
委员,第十届、第十一届中央政治局委员。1975年至1980年,任国务院副总理。
陈永贵同志曾经是全国著名农业劳动模范,多次受到县、地区和省的奖励。解放初
期,他坚决听党的话,带头组织互相合作社,为改变山区贫困面貌,他积极带领干部、
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创业,为促进山区农业生产建设,贡献了自己
毕业的力量。他这种敢于战天斗地的精神,曾经受到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
的高度赞扬和表彰。
陈永贵同志衷心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诚恳地总结了
过去工作中的经验教训。1983年,陈永贵同志被分配到北京东郊农场任顾问,他愉快地
听从党中央的安排。几年来,他注意联系群众,关心农场的发展,得到农场干部、工人
的好评。在日常生活中,他始终严格要求自己,保持了中国农民固有的勤劳、朴实、节
俭的传统美德。
这条消息是经过中共中央有关领导人的审阅修改发出的,因此在相当的程度上代表
了中共中央对陈永贵的评价。关于陈永贵的生平的那段文字后还被刻在他的墓碑上。
陈永贵去世的第三天,在八宝山火葬场的一间告别室里,聚集了200来位并不引人注
目的人。这里有陈永贵的亲友,有东郊农场的职工,但是没有中央领导人。前一天下午,
宋玉林接到过一个挺怪的电话,专门寻问有没有领导人参加遗体告别,并且说有领导人
去他就不去了。陈永贵的家属一直奇怪这位躲避领导人的人是谁。
下午2点55分,一辆高级轿车在告别室外停下,车上下来一位穿着风衣,戴着变色眼
镜的人。周围的老百姓立刻认出来了:华国锋!于是人们涌过来,不知不觉地在华国锋
前边站成了一道走廓,有的人还鼓起掌来。
华国锋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走进告别室,在陈永贵的遗体前三鞠躬,又一言不发
地站了许久,看了许久,流下泪来。围观的人静静的,有的人抽泣起来。中央办公厅来
的一位干部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华国锋仍不说话,流着泪慢慢地绕着陈永贵走了
一圈,又一言不发地与陈永贵的亲属一一握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告别室,上了车。
五天后,4月4月清晨4点,陈永贵的亲属抱着骨灰盒登程返回大寨。灵车开出北京不
久,最后一次为陈永贵开车的汤占兴泪眼模糊,竟与另外一辆汽车相蹭,擦掉了一块漆
皮。灵车开到河北与山西交界的娘子关,只见一群人拦在路中。停下一看,是昔阳县的
领导人在此迎候。灵车行至平定与昔阳的交界处,迎面又有一排人跪在路上。这是当年
大寨大队的干部梁便良、宋立英、郭凤莲等人在此迎灵。
下午4点,灵车开到大寨村前。这里早已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都赶来了,县
城里的干部职工也赶来了,直把大寨围了个水泄不通。陈明珠捧着骨灰盒从车上下来,
许多人一见便放声大哭。当然更多的人不哭,只是看。混乱之中,震耳欲聋的鞭炮炸响
了,昔阳艺术学校的乐队奏起了山西民间的乐曲。许多人向陈明珠拥过去,都想摸一下
前副宰相的骨灰盒。
当时的中共昔阳县委书记高启祥也在村外等着。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一位处级
干部在村外见到县委书记,就不再往村里走。高启祥见状也不敢进村,回身走了,本来
县里许诺要来的四套班子的领导人一个也没有露面。陈永贵的骨灰在家乡老百姓的簇拥
下回到了归宿的村庄。
按照陈永贵的遗愿,他的骨灰一把把地撒在了大寨的土地上。除了狼窝掌。最后一
撮骨灰埋在了陈永贵亲自选定的那“观了咱大寨,也观了昔阳的”虎头山顶,大寨人在
那里为他立了一座碑上书:“功盖虎头,绩铺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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