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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回哈佛的情人 作者: 夏建统 不朽的书城 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们陶醉在人类的圣殿; 看我们的额角, 闪烁着拿破仑王朝般的荣耀。 让地球上的每一所学堂, 都惠汲我们的影响; 无论你来自塔克拉克部落、加勒比海岸、或是马六甲海湾; 走进来——沐浴仿佛古罗马帝国的阳光, 挥别时——将哈佛的玉露琼浆荫泽人间的和平兴旺。 F.J. Stimson (1876’A.B.) 这是著名文学大师史蒂姆森在一九〇三年的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献给他的晚辈校友的诗作。每年的六月,来自哈佛大学的十个研究生院和两个本科学院的数千名毕业生,在经历了被无数人形容为炼狱般的几年熬苦寒窗生活之后,熙熙攘攘地齐聚哈佛园(Harvard Yard),感情复杂地唱着《再见,哈佛!》,授领一张令世人羡慕的文凭。 六月的书城,没有了书声,摇身换作了一个喜气洋洋的闹市。父母家人赶来了,娇妻幼子赶来了,亲朋好友赶来了,师长校友赶来了。毕业生们被簇拥着,一如古罗马帝国的王子公主。旅店满了,礼堂满了,广场满了,停车位满了,路边的咖啡座也满了,连原来空空旷旷的大草坪竟也难觅一块驻脚的空间。美丽的书城啊,竟变得如此不胜重负、拥挤不堪。 沿着牛津街、昆西街走下剑桥街、麻省大道,他忽觉已身陷鲜花和旗帜的海洋,万人鼎沸的闹市都城。哈佛广场旁的哈佛合作社(Harvard Coop)正不失时机地到处张贴广告,兜售印有“哈佛”两字的各种纪念品。罗列了一大堆数据的广告词让他这个哈佛的学子也半信半疑:每两个美国人拥有一辆汽车;每四个美国人拥有一栋房子;每七十个美国人拥有一艘游船;每八百个美国人拥有一架直升飞机;而每两万四千个美国人中才有一个拥有哈佛大学毕业文凭。他摇头感慨,想想正是为了这种无法用财富衡量的价值,才会让这些莘莘学子们倍感不在数年艰苦的求学生活。 就连毕业典礼的入场券也居然奇货可缺,校园里随处可见求购门票的广告。尤其那些远道而来的家属亲友们为了一睹他们的王子公主的“加冕典礼”,往往不惜高价想要一张门票,舍数百美元求得一个分享荣耀的机会。哈佛园顿成防卫重地,所有人口都是警卫列队、戒备森严。即便穿行,也得出示哈佛的证件。书城是王子公主们的圣殿,哈佛园更似不可逾越的禁地。 今年的毕业典礼邀请了美国政府财政金融基金委员会主席格林斯潘致辞,更是让许多商界、金融界的人们兴趣盎然,琢磨着从这位控制着美国金融政策,被美国人民称作“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The most powerful man in the world)的闪烁文辞之中挖掘出零星些许的未来金融趋向和股市动态的信息。正因为如此,格林斯潘是以说一些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话出名的——他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给整个世界的金融市场带来巨大的影响。在一次对国会的讲话中,老格有一段绕口令一般的名言,其内容、其表述形式,都堪称最典型的“格林斯潘式警句”:“我知道你相信你明白了你认为我所说的,但是我不能肯定你是不是意识到了你所听到的并不是我的意思。”然而那天,这个看起来瘦瘦矮矮、貌不惊人的老头大谈了一番将来电子信息网络商业的美好前景——果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网络商业公司股一路飞扬。如此虚虚实实,也实在挺难为他的。和格林斯潘一块被授予名誉博士的还有另外七位在各自领域影响深远、贡献卓绝的人物。其中包括诺贝尔经济奖得主肯内什·阿诺,著名卡通、肖像绘画大师赫伯特·布洛克。不过像今年这样一气授予八个名誉博士还没有先例,和以往传统的一年至多一两个颇是不同。名誉博士是哈佛的至高荣誉,其审评制度之严厉,审定程序之繁琐,实在非常人所能企及。但是历史上也颇有几位不以此为然者。一九三五年是哈佛大学三百年校庆,哈佛校庆筹委会决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授予爱因斯坦名誉博士。然而这位现代物理学之父对此毫无兴趣,极不愿意从芝加哥千里迢迢赶来哈佛接受这个荣誉。据说原因之一是爱因斯坦所憎恨的德国纳粹的红人俄斯特·汉夫斯坦格尔是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后来哈佛董事会为了表明心迹,甚至将由汉夫斯坦格尔捐助设立的德国旅读基金会都取消了,他还是无动于衷。然而伟人终究还是有他自己的弱点。当时的哈佛校庆筹委会主席罗斯福总统得知了爱因斯坦酷爱拉奏小提琴,就由爱因斯坦的好友,天文学家哈娄·沙普利出面邀请,以可以参加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会,一块儿和世界顶尖音乐家同台演奏为诱饵,几乎是连哄带骗似的将物理学家拉到了哈佛。于是,爱因斯坦抱着他的心爱的小提琴出现在哈佛的校庆典礼上。相比之下,邀请大文豪萧伯纳则没了这份运气。罗斯福让哈佛毕业的文学家约翰·西尔斯给萧伯纳写了一封长信请他参加校庆并致词,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名誉博士的授衔。萧伯纳很不正式地回了一封信,只列举了一大堆不愿接受的理由。不愿来亦罢了,他却还顺便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希望哈佛能主动削减自己的权力,降低影响,走一条平民化的道路。也好给那鲁、剑桥、牛津等大学树立榜样,云云。如此一来,哈佛董事会只好放弃邀请他的念头,改由英国著名桂冠诗人约翰·曼斯菲尔德在典礼上致词。 然而,半个多世纪来,历史的发展似乎和萧伯纳的希望背道而驰,哈佛不但没有削减她的影响力,反而更加声名鼎盛。甚至有人说,没有哈佛,就没有美国。说这话倒不算过分。六位总统,十二位副总统,三十六位诺贝尔奖得主——怪不得参加毕业典礼的新一届毕业生们会如此骄做和开心。谁知道,若干年之后,这一批踏出门槛的哈佛人又会出现多少个总统,多少位文人豪杰?! 毕业典礼之后的夜晚,整座书城是一座狂欢的不夜城。毕业生们欢聚一堂;做离校临行前的最后告别。明天,一块分享了数年酸甜苦辣的同窗们,将天各一方,像一阵风过后的蒲公英一样,飘散得踪影难觅,只剩下哈佛仍在,他们的根仍在。 但是,对像他这样参加完毕业典礼还要留在这个书城·等待另一个毕业典礼的人而言,欢乐是短暂的。等将所有的同窗好友们部送走之后,他还得静下心来,重新潜回书城。当这拥拥挤挤、热热闹闹的书城复归平静时,他又将一如既往地,每天穿过从寓所到办公楼之间的长街短巷——哈佛街之后是肯尼迪街是麻省大道是昆西街是剑桥街,然后蛰伏在他的那片小小的王国里。他是那里无冕的国王,拥万万卷的书为他的臣民。新英格兰的夏日,白昼没有蝉噪,夜晚没了蛙鸣——这一切部只在他梦牵魂绕的江南,在另一个更古老的国度。偌大的一个书城,除了那些匆匆而过的观光客,全部留给了像他这样的残剩的蒲公英籽,零零星星地,淹埋在书城的汪洋书海里。 哈佛啊哈佛,庞大的剑桥城。他寂寥的眼神开始逡巡这座古老的书城的每一个角落。时光如此地张狂,已流走了他近三年的青春。三年,他的生命最旺盛的三年,只剩了散落在这座古老书城的长街短巷的零乱脚印。只是他的脚步总是如此匆匆,匆忙得连仔细端详这个楼重屋叠的小城的机会都不曾有过。他想起,当年哈佛的哲学四杰之一桑塔纳那在哈佛大学任教、耕读了数十年,惋惜因一直紧张的工作竟然从来没有好好欣赏查尔斯河的旖旎风景,长吁短叹一番之后,毅然决定离开这座深潜了大半辈子的书山书海书城,躲到欧洲的某个小农庄去了。这么想想,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幸好,他还要在这儿度过他青春的数年,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走遍这古老书城的每个角落——只要他愿意,他的摞满书架、占满书桌的臣民们给他放行。于是,他决定走出他小小的王国,暂时躲开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臣民们,也轻松地在这个书城里走一走,认认真真做一回纯纯粹粹的游客。 刚到哈佛的时候,有人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哈佛到处是不死的魂灵。他听了,着实迷惑了半天。后来他才知道,哈佛建校前,整个剑桥城当初就是一个大坟场。位于奥本山(Mt.Auburn)的公墓绿树浓荫,风景秀丽,还是美国最早的现代园林作品。波士顿是美国独立战争的发源地,许多为独立、自由献身的烈士们都葬埋在那里。现在要想在那儿找一小块空地,用剑桥人的话说:“简直是要比在哈佛的课堂占一个座位难得多。”倒不是为了能安息在烈士旁边,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墓地的氛围,既宁静又美丽,的确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对比之下,紧挨着哈佛广场的哈佛大学公墓则显得凌乱而破败,且邻了热闹嘈杂的哈佛广场,实在是连一份安宁也奢望不上。不过据说不少和哈佛有过关系的人死后,他们的亲属为了能将其葬在哈佛公墓,往往费尽心机。哈佛每年都有因受不了学业的压力而自杀的学生——父母们都要求将孩子葬在这个公墓。大有“生不能成为哈佛毕业生,死后也要做个哈佛鬼”的味道。他的一位年纪很轻的朋友,正是茂盛的生命,忽地就凋落了,静静地躺在那儿。 每次夜半回家路过这儿,他总要放慢放轻脚步,看那些在黑暗中兀自矗立的墓碑,落在一层深似一层的阴影里。于是,有一种音乐,他老是觉得,在另外的世界响着,冥冥之中拨动他敏感、哀伤的神经。 他不禁纳闷,这座白天人来人往的书城,夜晚是不是也还是那么熙熙攘攘,到处都挤满了这些魂灵。再或者,许多离开了哈佛的学子们,会不会在梦中,回到这个他们心灵的故乡。 他所在的设计学院的对面,便是令著名的设计大师安德森魂牵梦萦的纪念大楼(Memorial Hall)。这座室内外装修都极其精致的建筑,是为了纪念所有在南北战争中牺牲的哈佛校友而于一八六五年兴资筹建的。细致入微的装饰以及恢宏合理的布局设计,每每让许多像他这样学设计的人们驻足观察半天还余兴不减。只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建筑的木结构屋顶给烧毁了。直到今年,这个耗资一千多万美元的屋顶终于得以修复。 可是今天,吸引他的不是这座由他的设计学院前辈校友罗伯特·华尔和亨利·布然特设计的维克多利亚式建筑。他是为拜会那一百三十六位校友的魂灵去的。 一级,一级。从路基到门槛,一共是七级台阶。他在心中默数着,抬腿的动作也越发迟缓。七级台阶,一百三十六位永远年轻的生命,和一种比生命更高贵的自由和民族统一的代价。他忽然想到,那么多年,成千上万次地从门前走过,竟然从来没有产生进纪念厅去看一眼的念头。从他办公室的玻璃窗,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远远地欣赏纪念大楼层层叠叠的屋顶和玻璃窗五彩斑斓的雕饰。然而,仅仅是一条马路,竟将他和现实,以及某种更真实的人生隔离得那么遥远。 那扇厚实沉重的木门总是那么紧紧地关闭着。美利坚的历史上最残酷的一页,就被这么一扇门隔断着。他定了定神,屏息聚气,似乎在推动更沉重的一扇东西。 四面的墙壁上,二十八块白色的大理石浮雕贴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大厅当中。几丝凉凉的风自门隙间从他的耳边升腾,沿巍悚悚的巴洛克式立柱,漫向高高的天顶。一百三十六个血气方刚的名字——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刚步出校门,还没来得及在各自的专业学科领域一显身手,便消失在战火熊熊里。他沿着墙角,仔细地逼近去阅读那些字母和数字。其中的一块,刻着: 保尔的祖父是美国独立战争中家喻广晓的英雄。在新英格兰地区,至今还有无数用雷福尔命名的城镇。爷孙两个献身的时间,相隔不到一个世纪。小保尔牺牲的那一天,正是美国的国庆日。历史似乎是有意地,选择了一个让所有美国人民部不会忘记的一天作英雄的祭日。难怪很多美国人称雷福尔家族为英雄家族。然而,毕竟是“英雄寂寞身后事。”他曾客居的寓所,就在雷福尔家族的旧居所在的贝尔蒙特小镇上。他曾慕名顺路去参观过那处旧居。乱树荒草包同下的一所小房子,破破烂烂的,年久失修,一点也看不出英雄家族的礼遇来。倒还是哈佛比较真诚,为自己的学生刻碑建楼,算是让他们找到一个心灵休憩的家园。 左边的另一块,刻着“尼古拉斯·安德森”的名字。他想起来,查尔斯河上的安德森桥就是他的儿子为纪念父亲而出资建造的。安德森连接了剑桥城南北两岸,就像代表着南北双方最终的重归统一。在某种意义上,儿子替早逝的父亲完成了他生前的愿望。每天,他从桥上经过,在桥头的石碑前总要停留片刻。碑上的那段文字,就那么几行,却会深深地打动每一位过客:我的父亲,在南北战争中捐躯的美国儿子——尼古拉斯·安德森。哈佛大学一八五七届毕业生,陆军上校。国家的分裂、内争的战火让多少家破人亡的悲剧一再上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二楼巨大的玻璃窗看出去,在哈佛园的一隅,哈佛纪念教堂白色的尖塔高耸着直插入云端。塔顶上悬挂着硕大的钟铃,每个钟点都要发出幽远的敲击声。对已经很忙碌的哈佛人来说,这钟声早失去了报时和催促的作用。倒是深更半夜,特别是有风的冬天的寒夜,钟声更显得幽长而缭远,每一击都仿佛落在心坎,让人浮想联翩。在很多他通宵工作的夜里,总让他无眠更无眠。 纪念教堂是哈佛为怀念那些捐躯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校友们而建的。从教堂的正门进去,赫然是雕塑大师霍夫曼设计的一墩以真实人体比例的古典雕塑,名为“牺牲”:一位跪着祈祷的女人,怀中安详地躺着她心爱的英雄。她的如水的眼眸,注视着远方。战争的残酷和雌性怜爱的美丽构成了强烈的对比,静止的塑像充满了动感。 他将目光移开。北面的墙上更加密密麻麻的名字,是所有在一次大战中殉难的名单。一个触目惊心,让他半天不敢相信的统计数据:一共逾一万一千人次的哈佛学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啊战争,你是怎样的魔鬼,几乎让一个书城变成了美国军人的训练总营。训练营的总指挥就是他们的校友——老罗斯福总统。老罗斯福给前往战场的哈佛学子的动员会上的讲话的录音至今还存在哈佛档案馆里:“我所有哈佛的男人们,无论你是研究生还是本科生,让我们暂时放下牛奶开水冲泡的学术殿堂,走上残酷的战场,做美国人民的儿子。”老罗斯福将自己的四个儿子全部送去了前线。这一次大战,老罗斯福失去了一个半儿子——他最小的儿子的名字就刻在左边的墙壁上。而另外的一个小儿子,将永远坐在轮椅上。 也许没有人会比大小罗斯福更真切地体会过战争的可怕和无情。历史的剧本如此富于玄机,恐怕连小罗斯福自己也不曾想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小罗斯福站到了他叔叔老罗斯福曾站过的地方。只是,这一次小罗斯福送走的是他的两位兄长,当初和他一同从战场归来的兄长。和小罗斯福一起失去兄长的还有一位哈佛大学毕业的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约瑟夫·肯尼迪战死于一次空袭事故中。 左侧的一块石碑上,刻着诗人爱德加献给第一位捐躯于战场的哈佛军人保尔·本特利的挽辞: 只有二十二岁,你终结的生命正是盛开的鲜花; 你怀揣的毕业证,还留着哈佛园五月花的芬芳; 你如此匆匆的脚步,还没有熟悉法兰西的土地; 你像影子一样隐去,留下这一片空无在你的故乡。 那么多的名字,那么多的故事。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哈佛,那么多因你而自豪的学子,你是该以他们为自豪的。他步出教堂,耳边还回响着哈佛老校长寇内特的一番话: 一个人的价值是由他的精神质量来衡量的,而不是他寿命的长度。 (Aman’s life is surely measured by the quality of his spirit,not by the length in years.) 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依然是那么幽远浑厚,为这许许多多的灵魂而敲。 求学就似一条永无终点止境的长路。哈佛的学生们来自五湖四海,世界的各个角落。每个人跋涉到这儿,都走了颇为艰辛的一段长路。然而,每当入学的时候,他们总要被警告一番,过去的一切艰苦所得都只能留作回忆的书签,所有的人又重新回到一个起点。学生们也都深知,在哈佛的日子才是这段天涯之旅最曲折而充满挑战的。 刚到哈佛的学生,单单面对学校独一无二的雄厚教学资源,就会不得不感到神经紧张,精神振奋。最让哈佛人骄傲的,莫过于学校一百多个图书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大学图书馆系统藏书多达三千多万卷,而且每年仍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除了分布在剑桥校园内的近百个阁书馆外,还有十来个遍布在华盛顿、佛罗伦萨、伦敦等世界各地。“书海茫茫”,让你真正感受到了“无涯苦作舟”的含义。 庞大的大学图书馆系统则大大小小,分类不一。小的是“小而专”,有专门的地图图书馆、植物图书馆、动物图书馆、古文档案馆等等。而哈佛的十个研究生院——商学院、法学院、医学院、口腔学院、设计学院、教育学院、公共卫生学院、艺术和科学学院、神学院和政治学院又都有各自的专业图书馆。大的综合性图书馆,则是查寻综合类书籍以及交叉学科刊物的最佳去处。哈佛园里纪念教堂的对面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学图书馆——瓦德那图书馆。整个图书馆共藏书六百多万卷,而且每年仍然以很快的速率增加。图书馆建于二十年代,以哈佛的毕业生,年轻的收藏家瓦德那命名。这位在泰坦尼克沉船事件中遇难的校友,在遗嘱里指定死后将所有藏书悉数捐给培养他的母校。图书馆的正门是类似罗马式的一排立柱长廊,门前是二十多级的台阶。每次进图书馆前,就像进行一种心灵上的登攀仪式。穿过若干道警报成备系统,从长长深深的通道进入一层一层的藏书室,这么一个过程,对他而言总像似经历一次宗教般的洗礼,然后被引入另一片超脱灵魂的空间,一个让无数像他这样的文人身心娱乐的地方。一排一排的书架,挤挤挨挨地,立在那里,让人真正幡悟书海无涯的哲理。每次他只要跨入这片书的汪洋,就会迷失自我。这不,有个从这儿走出去的诗人,毕业后还念念不忘地吟道,“在你浩瀚的胸襟,我甘心做飘摇的水草;倘若不能看见阳光,也不会有饥饿的哀伤。” 书多了也就有书多的烦恼,无论是学生还是教授,对着如此汗牛充栋的书堆,有时都不免无所适从。查尔斯·艾略特是哈佛历史上最杰出的校长。正是在他在职的四十多年里,哈佛从一个地方性的大学发展成世界顶尖的学校。一九〇九年,在他的倡议下,学校决定筛选出人类历史上最有价值和影响的著作装订成册,作为哈佛学生们主要的读物。数名不同领域的教授历时一年,选编这套后来被人们称做“哈佛经书”总共五十五卷的学术丛书。其中精选了包括休谟(Homer)、艾索普(Aesop),爱默生(Emerson)、达尔文(Darwin)、艾尔桑德罗·曼左尼(Alessandro)、理查德·亨利·丹纳(Dana)、密尔顿、博恩斯等人所有的作品。艾略特认为要真正理解作品的内容,就必须全面系统地阅读作者一生所有的著作。因此密尔顿、博恩斯等人的诗作,无论优劣全部被收编整理。整本书光文字部分就超过了两万两千页,摞在一起几乎有一人之高。虽然艾略特的做法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是这套书在当时创下一个销售奇迹,总共卖出了一千八百万册,直到今天,在瓦德那图书馆还陈列着这套高达五尺的丛书。很多哈佛的学者,仍然将它作为一生必读的书籍。 不过对中国的学子们而言,更有吸引力的图书馆是神学街上的燕京科书馆。只有在那里,他们才可以在这个鸟语的国度,感受方格字的亲切,感受洋溢着东方古老文明的温暖。看着不很显眼的这么一栋三层红砖小楼,要不是门口摆放着两个石狮子,谁也很难想到这就是世界上收藏东亚文化书籍最多的阁书馆。燕京图书馆依然保持着古老的东方管理模式,即连借书,也像早时候在国内一样要填写若干借书单,类似哈佛其他图书馆采用现代化的计算机管理系统在这儿是不普及的。倒是这点古朴的风格,总是给东方的游子们浓浓的近乡情切的体会。 这种幸福全来自费正清教授的努力。短短不到一个世纪,这个已经收藏了东亚中日韩三国文字近百万册卷籍的图书馆,不仅仅是东方学者们吸收营养的地方,燕京学社更是成为了海外交流和研究东亚文化的中心。如今,和设计学院一墙之隔,又成立了东亚文化研究中心。那里几乎最快速地收藏了新出版的海内外中文书籍。从设计学院大楼出来,向左是燕京学社,右边是东亚文化研究中心;他的办公楼就这样被两个中文图书馆包围着,让他感到一种被祖先文化拥簇着的温暖。 这种温暖是他这一代幸运的中国留学生才可以拥有的。林语堂、竺可桢在哈佛学习的时候,就没有这种福气。一代建筑大师梁思成在哈佛短暂停留的时候,就感叹于没有介绍中国建筑的书籍。这份无奈既影响了后来费正请教授筹建中文图书馆的举动,也促使梁思成毕业研究中国古典建筑的决定。最早进哈佛的一批中国学生,是在世纪初靠庚子赔款而负笈海外的学子。在瓦德那图书馆的一侧,立着一块龟兽底座的华表,就是在哈佛校庆三百周年时,毕业生以中国哈佛同学会的名义捐赠的。在哈佛的档案馆,他看到过一张第一届中国同学会的合影。黑白的照片已经发黄,那些眼神,让他隐隐约约地读出了一点沉重的历史。早期回国的很多位,像林语堂、梁实秋,竺可桢等,将会带给那片破碎的土地很多东西。半个多世纪了,目睹了无数人门沧桑的龟兽,仍然痴痴地举目向着遥远的东方。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景仰,他费力去读那段早已经模糊不清没有句逗的文字: 文化为国家之命脉。国家之所以盛也实系于学。深识远见之士,知立国之本必亟以兴学为先。创始也艰,自是光大而扩充之,而其文化之宏远往往收效十数百年间而勿替。是说也,征之于美国哈佛大学滋益信之矣。 哈佛约翰先生于三百年前,由英之美讲学于波士顿,嗣在剑桥设大学,即以哈佛先生之深识远见,其有造于国家之文化大众矣。 我国为东方古国,然世运推移,日新月异,忘学之士负笈海外以求深造。近三十年来,就学于哈佛,学成归国服务国家社会者,先后几达千人,可云极盛。今届母国文化愈益沟通,必更光大扩充之,使国家之兴盛得随学问之进境以增隆,斯则同人等之所馨香以祝而永远不忘者尔! 那是中国最苦难的年代。很快,外族入侵的铁骑将踏进东方古国的土地。这几千人中,会有很多位不得不投笔从戎,走上保卫祖国的战火纷飞中。他想起有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去离剑桥城数十里的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参观。植物园里种植了数百种从中国移植的土生土长的树种。沿着人行道种的两排国槐,是特意为纪念在战争中献身的哈佛毕业生种植的。恍然大悟美国人称中国的国树为“学者树”,真的是寓意深长。 想起来,又该是槐树开花的季节了。那段路,还是要经常去走走的,不仅仅是为了闻闻那股亲切的花香。 已经有很多次了,他带着他的朋友参观剑桥哈佛的书城,总是会被问起一个相同的问题:我们到哈佛大学了吗?哈佛大学占据了大半个剑桥城的土地,却没有可以界定区域的一溜校墙,或者一道象征性的入口校门。刚刚成立时候的哈佛,就踞缩在哈佛园的一角。而今,哈佛不仅遍布了大半个剑桥城,而且商学院跨到了河对岸的奥斯敦,医学院和公共卫生学院更是迁移去了远远的布鲁克林镇。 哈佛大学的管理结构,颇似美国的联邦制。下面的十个研究生院,各自独立,俨然是一个个小小的王国。如此管理结构,让各个学院有更加自由的发展空间,也更加方便学校的管理。但是任何事情总是会出现矛盾的一面。尤其现代社会,不同学科之间的交叉交流越来越广。哈佛的学生,大都不甘心就只是固守本专业的一片天地,往往想兼收并蓄,涉猎更多的领域。但是去别的学院修课,麻烦也随之而来。由于学院各自力政,往往连学期的日程安排都是大相径庭,这边学院还是假期,那边学院却要开始考试,苦了学生不得不穷于应付。 若论财富力量,商学院无疑是最显赫的。不过世纪初学校决定成立商学院的时候,还颇犹豫了一阵子。一个学术研究的殿堂,若是充斥了太浓的铜臭味,总不是件好事。正因如此,商学院选址在隔了查尔斯河的对岸。有人形容,商学院就像是大拇指,财大气粗,又和其他兄弟隔离得更远。这个比喻实在是非常形象贴切。而哈佛的肯尼迪政治学院,则因为培养了美国六位总统和十多位副总统,可谓是权力的豪门,大概可以竖起另一个大拇指。另外,哈佛的法学院、医学院、设计学院、神学院、教育学院都是最历史悠久的院校,而且在各自学科也各执牛耳。哈佛最弱的是艺术和科学院的部分理工科专业,长期以来一直是块心病,怪不得董事会三番几次试图收并隔壁的麻省理工学院。 但凡做学问的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地维护自己所学学科的尊严。况且哈佛的学生大都自恃才高,于是哈佛的十个研究生院的学生往往为了捍卫自己的选择而唇枪舌剑一番。美国的高校流传着一个关于装电灯泡的古老笑话,用来调侃各所名校的不同特点。笑话说如果让不同大学的学生更换一个坏了的电灯泡,号称“民主温床”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答案会是七十六个——其中的一个负责换灯泡,另外五十个开会表示赞成,还有二十五个投票反对;而位于犯罪率最高的纽海文的耶鲁大学,答案会是零个:因为那鲁的学生觉得在黑暗之中能拥有更多的安全;而若换了哈佛的学生,答案则永远会是一个,因为“他握着灯泡,世界围绕着他转。” 尤其每年的毕业典礼,更是各个学院的学生捍卫自己的学科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高潮总是出现在司仪祝贺毕业生毕业之后的那一刻,毕业生们纷纷抛掷各种东西以示庆祝。有一年的毕业典礼,医学院的学生有的抛掷手套,有的抛掷避孕套,滑稽可笑;商学院的学生抛掷一张张一圆的纸币,顿时纸币纷扬,人头潮动;法学院学生见状,便扔出一个个仿制的“手铐”,以示对这种“拜金”的行为的抗议,惹的神学院的学生连连惊呼“My God”、“阿们”。后来设计学院的学生纷纷扬言,明年要教自己的师弟师妹们投掷砖块以“重塑”建筑师的形象。 不过闹剧归闹剧,哈佛的学生一旦走出校门,便成了相同的“哈佛人”,若是遇上,早不再关心究竟是什么专业出身。哈佛的校友遍布了世界各地,占据了各个领域。也是因为有了这张巨大的校友网,哈佛也更显实力。各自为营的十个学院,最后终究还是十指连心,同守着哈佛的根。 今年的四月,哈佛校长尼尔·鲁登斯汀宣布雷德克利夫女于学院正式并入哈佛大学。这所在“七姐妹”当中有“女子哈佛”之称的学院,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哈佛的一部分。对比哈佛几次没有成功吞并麻省理工学院的尝试,兼并雷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早已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合并的结果,有人埋怨,有人赞同,无论如何,受惠的是学生。 美国社会争取男女平等的道路,远比大家想像中的要艰难得多,即便是在这么一个人类文明最前沿的学府,进步也是如此缓慢和困难重重。 雷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成立于是一八七九年。建校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名学生。当初学院选址在和哈佛园仅隔着一条马路,也是为了享用哈佛大学的师资力量。学院和哈佛达成协议——女子学院只能私自聘请哈佛大学的教授去兼课,而女学生们却不允许去哈佛的教室听课。两百多年来,哈佛只是男人们的世界。 首先冲进这个禁区的女人就是艾梅玲·潘可荷斯特。一九一一年,这位因为在英国第一个争取妇女选举权而数次坐牢的传奇女子,受哈佛的一个学生组织邀请来到哈佛演讲。在这之前,哈佛的历史上,还没有妇女在学校演讲的先例。学校竟然以此为由,不允许演讲占用学校的教室。被迫无奈,潘可荷斯特只好在学校外找了个地方演讲。这个事件就像导火线,激起了大家对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很多学生和毕业了的校友们纷纷组织起来,在哈佛校园里开始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以哈佛大学为中心的一场争取妇女权利的运动,迅速波及全国。要不是接连爆发战争和经济危机的缘故,也许原来缓慢的争取妇女权力的历史脚步会加快许多。但是战争的特殊状况也打破了原来的“禁区”制度。“二战”期间,学校允许雷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女生和哈佛大学的男生们在同一教室听课。一堵古老的“男尊女卑”的墙,终于慢慢地倒了。 战争结束的第一年,哈佛大学医学院招收了第一批女研究生。随后,法学院、商学院、设计学院、科学艺术学院都相继对女人们开启了关闭了三百年的校门。 一九四八年,海伦·矛德·康穆成为第一位哈佛大学的女性教授。在聘任仪式上,她称这是“人类曾经迷失方向的人性缓慢前进的一步。” 一九五五年,雷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毕业生,双目失明的女士海伦·科勒成为第一位被哈佛大学授予荣誉博士的女士。海伦两岁就因一场疾病失去了听觉、视觉和说话的能力,但却凭着难以想像的毅力和对生活的勇气完成了一件件惊人的举动。她的身上,凝聚了女性的不屈的韧性和顽强的生命力。任凭再固执传统的旧思维,也不得不在此投降。被海伦·科勒开启的门缝,随后就有“杰克逊夫人”巴巴拉·瓦德、巴基斯坦女总理贝·布托、法学家朱利亚·克利丝塔法等先后跻身进来,一同分享捍卫妇女尊严的殊荣。 从六七十年代起,要求均衡男女生比例的呼声日趋强烈,哈佛的女生们在哈佛园里以裸奔抗议学生严重失调的男女生招生比例。如今,很多院系,女生的人数比男生还多。但是,每年的四月,哈佛的学生在哈佛园内集体裸奔的传统却一直持续保留了下来。大概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那段历史。 很多人都记得那部经典的动人电影《爱情故事》(Love Story)。片中描述的就是一段哈佛法学院的学生和他善良的女朋友感人的爱情故事。数十年来,它一直作为哈佛新生入学“必看”的教育片。既是给学生和家属们温习一种浪漫的情怀,更是提醒新生们做好寒窗数载的准备。但是自从去年起,学校开始改换另一部新的奥斯卡影片《心灵捕手》(Good Will Hunting)。相同主题的爱情故事,相同的故事背景地哈佛,不同的是这一次换了女主人公是哈佛的学生。难怪不少的女生们对影片的编剧和主演麦特和艾佛勒克如痴如迷。不过,由此可窥见一斑的是,如今的哈佛,属于女性的那半边天空,正是妩媚灿烂。 身居剑桥,对学建筑的人来说,是最容易满足的。只要将整座书城大大小小、或老或旧的建筑浏览一遍,就几乎是对一部美国的建筑史作了一次实例分析。四百多年的剑桥城是没有经过规划自由发展起来的。虽然建筑的密度也大,但却在无序之中产生天然的一股韵味,就像一首空灵的现代诗,读着感觉虽好,却说不出准确清晰的缘由。 剑桥城最老的建筑是哈佛园内的麻省楼(Massachusetts Hall)。这座由建筑师莱佛雷特设计的殖民地式建筑,朴实无华的建筑外装饰,附以简洁对称的建筑构架,仿若陈述着哈佛建校的校训:真实唯美。房子用典型的“哈佛红”(Crimson)色砖块砌成,沉静里透着高贵。建校三百多年来,这儿一直是哈佛校长的办公大楼。有人戏称这是世界文化的“红宫”(Crimson House),好比美国总统居住的白宫。 正对哈佛园入口的大学楼,则是建筑大师查尔斯·巴芬奇的杰作。但凡建筑师,一辈子都在试图超越自己。每接受一次新的设计,总希望对自己的以往设计风格进行一次挑战。然而挑战的结果往往是成功者寥寥,尤其对那些已经功德圆满的大师而言,想突破自我,更加需要特别的一份勇气。大学楼的设计,试图一改传统的教会学校建筑的样式,使空间结构的布置更加适应现代教学的要求。但是大学楼在使用过程中,仍然出现了很多内部空间结构的不合理的地方。有趣的是,每一次新问题的发现,都成了如何设计现代校园建筑大学楼生动的教材。也正因此,大学楼在建筑史上留下了既重要又颇尴尬的位子。设计大学楼时的巴芬奇,早已是声名满满的一代大师。两百多年来,建筑的内部结构多次修改重建,大师的设计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所幸的是建筑的外表还保持了原样,让后人还能一瞻大师的手笔,也算是对大师的勇气表达由衷的敬意。 哈佛的建筑,很多都用人名命名。有哈佛声名鼎盛的校友,成就卓绝的校长,也有捐赠丰厚的资助者。簇压压的人名,每一个都这么沉甸甸。直让人觉得书城的每一幢大楼都是一个伟大的鬼魂,影影绰绰,每一个都可以不朽。 他最心仪的还是位于肯尼迪大街上,紧挨着查尔斯河的艾略特楼。若是阳光明媚的天气,站在查尔斯河边远远地看艾略特楼,翠绿的圆形楼顶闪着金光,透着一丝神秘和崇高。雕刻精制的铁门恰似一个景框,框一幅宗教般神秘的风景画,在招引过往的行人驻足仰望,无法抵挡想进入这个精神殿堂的诱惑。 查尔斯·艾略特可以称得上是现代社会最杰出的教育家之一。正是在他的领导下,哈佛大学由十九世纪初的一个地方性大学发展成为世界上的顶尖学府。由他倡导的教育体制改革,开始摆脱教会学校传统的死板的框架束缚——“教师不仅仅是一个监督学生生活和评价学习成绩的学监,学校在传授知识的同时,更是引导学生认识社会和陶冶情操的场所。”十九世纪中期在欧洲尤其德国考察的经历,让艾略特深深体会解放学生思维的重要性,促使了他下决心改革传统的课程制度。他循序渐进,用十五年时间完成了哈佛的课程改革制度计划。在艾略特担任校长的四十年时间里,哈佛的校园也不断扩展。而今的哈佛园就是他亲自带领学生完成的作品。他身先士卒,亲自参与从设计到施工甚至种植树木的每个过程,不仅给师生们树立了榜样,而且也影响了他的儿子。不久之后,小艾略特将成为美国现代景观建筑最才华横溢的设计师。若不是小艾略特英年早逝,他的成就也许能和现代景观之父奥姆斯特德相媲美,甚至更高。 有人评价“艾略特时期”的四十年是哈佛建校几百年来的黄金时期,所取得的成就起码超过之前两百年的总和,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是校园里现在仍然还在的数十座建筑,单是数量,就远远超过哈佛建校头两百年的总数。 坐落在战士体育场(Soldier’S Field)的哈佛体育馆就是艾略特退休之前的最后一个工程,也是最为浩大的一个工程。体育馆位于查尔斯河的南岸,和艾略特楼隔岸遥远相望。负责工程设计的是当时哈佛设计学院院长兰佛德·瓦伦和约翰逊教授。在十九世纪末很长一段时间里,建筑设计界产生了一股反对唯美主义的设计思潮,建筑师开始崇尚人文精神的内涵。其中的代表首推当时在哈佛教授建筑史的查尔斯·诺顿。由他主讲的建筑史评论课常常座无虚席,吸引了无数学生甚至教授,聆听他关于建筑史论很新颖独到的剖析。这个传统甚至一直延续至今。近年来在哈佛设计学院,由著名的建筑大师拉斐尔·莫奈和麦克尔·黑主讲的建筑史论课仍然是学校最热门的课程。兰佛德。瓦伦和约翰逊都是反唯美思潮的支持者。在这种设计理念的指导下,哈佛体育馆在建筑形体上为体现追求怀念文明和纪念历史的意图,大圆柱廊仿古希腊大剧院造型,而U形看台则仿古罗马角斗场设计。由于很好地处理了两个部分如何结合的问题,工程成为新古典主义设计的一个经典作品。而且,体育馆在美学上的价值也一直为建筑师们津津乐道,大大出乎了设计者的意料之外。 哈佛体育馆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体,因此它的成功也给现代建筑材料学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资料。不久之后,建筑大师赖特在设计芝加哥联合教堂的时候就借鉴了体育馆成功的经验,因此受益并获得了成功。体育馆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之后,略显斑驳的墙体上爬满了常青藤,古老之中又孕育了勃勃生机。 有了兰佛德·瓦伦的成功例子,哈佛的很多建筑便常常由设计学院的教授们主持设计。声名更盛的另一位现代建筑大师,建筑系主任的格罗庇乌斯亦是其中的一位。格罗庇乌斯从德国的包豪斯到哈佛任教的时候,带来了欧洲大陆建筑设计最新的理论观点,如巨石落水,影响了整个美洲大陆。他在哈佛任教的近二十年里,培养了包括贝聿铭,菲利普·约翰逊,丹·凯利等一大批现代建筑的巨匠。哈沸的哈克内斯学生住宅楼就是秉承他的包豪斯理念的作品。平平的屋顶,条块的窗产,是他作品中常见的朴素材料;严格的几何造型,简洁的外墙装饰,是他一贯的设计风格。他的作品,试图营造更具人文精神的生活空间。然而浪漫和理想要被现实接受和容纳总是需经时间的验证。离开了自己的国土之后,格罗庇乌斯的作品始终没有被人们承认和接受。甚至他在哈佛的执教生涯也以不甚愉快的方式告终。想起来总让人觉得遗憾和悲哀。 和格罗庇乌斯有着相同经历的欧洲建筑大师还有一位。勒·柯布西那可以算得上是承启古典建筑和现代建筑的第一人。他一生的作品无数,但是在新大陆的土地上,他却只留下了一个作品,就是哈佛的视觉艺术和工艺制作中心大楼。更让人遗憾的是它不仅没有给柯布西耶的设计生涯增加鲜亮的一笔,反而因为这个设计极大地挫伤了大师在新大陆开辟新天地的信心和勇气。若是单论建筑的功能,人们几乎难以想像这是出自曾经设计郎香教堂的大师之手。人们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师抛弃了他擅长的“国际风格”(International Style)。而是冒险地进行一种其他的尝试。整个建筑的材料质感也和环境极不协调。据说柯布西那只在哈佛待了一个下午考察现场,就匆匆返回欧洲开始了设计。批评家们认为他匆匆的一瞥带给他关于哈佛总体环境的许多错觉,导致了这个设计作品的最后失败。这个大楼现在成了设计学院师生们制作模型的基地。四十多年来,哈佛以她宽容的胸怀接纳了它的存在。进出于这个大楼的年轻设计师们,也许从前辈失败的作品中汲取了更多的东西。 或许有了几位大师的前车之鉴,在这之后建造的设计学院主楼“甘德楼”,就特别在意设计对于功能的考虑。设计师约翰逊·安德鲁也是格罗庇乌斯的学生,设计对于功能需求的深刻理解多少得益于他在设计学院多年的生活。层梯式的结构使空间完全开放,给设计学院学生提供了互相交流,沟通的实体空间和心理空间。一年四季,从玻璃天顶投射下来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这些未来的人类生存空间的营造者们,给他们最自然的养分和灵感。 在哈佛的这些年,他最愿意做的事还是去搜寻遍市校园角角落落的一件件艺术品。那份诱惑,一旦产生,很难拒绝。 若要看静止的艺术品,可以去博物馆、展览馆。哈佛大大小小的博物馆不计其数,他一直没能搞清楚到底有几个。最有名的当数位于牛津街上的哈佛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里收藏了世界闻名的一套雕刻精细的玻璃花。德国的巴莱索尔父子两人,穷其一生完成了两千多种植物的玻璃雕刻。由于工艺极其精湛,如果不是认真辨认完全不能看出这些植物是由玻璃制成的。遗憾的是其中的一套在“二战”时期毁于德国,仅剩了这一套,更加显得珍贵。凡是米波士顿的游人,大部会前去观赏一番。 位于百老汇街上的塞克勒博物馆收集陈列了中东和远东地区的很多古字古画,其中还有不少中国唐宋书画大家的真迹手笔。而隔了不远的昆西街上的佛哥艺术馆,收藏的中国字画的数量更为惊人。历史短暂的美国人似乎很醉心向往古老的东方文明。即使在这座现代化气息浓郁的书城,古老的文明和艺术还是来得那么醇香浓烈。然而他看这些古物的心情总是那么复杂,那天他在佛哥艺术馆的一角,看到了很多火烧圆明园之劫被抢掠的文物,一百多年来都打不开的情结又在这儿拧紧。那几个让他和他的同胞咬牙切齿的名字,此时竟被当成英雄,接受着来来往往的游客的谢意。他忽然知觉,所谓艺术没有国界,所谓文明没有民族,都只是一个虚拟的假设。眼前的这些艺术品,在沦丧了它们的国度之后,丢失了它们的民族的烙印之后,对他,己完全失去了一切的诱惑。 既然看这些摆放的艺术品让人抑郁惆怅,揪心不已,还不如轻松地欣赏那些随处可见的活生生的动态艺术品。况且只要留心,满校园都可以发现一个个令人惊讶的作品,或出自大师之手,或只是无名的天才的杰作。 哈佛科学中心大楼前的“唐纳喷泉”(Tanner Fountain)就是现代景观大师皮特·沃克的作品。呈圆形摆放的磨纹大石块仿若矩阵图上的一颗颗棋子,占据着校园内最热闹的一寸领土,却沉默,无语,做最深沉的对话。逢了炎热的夏天,学生们都爱找一块石头坐下,安享紧张学习之后的一份恬静。坐拥自己的一小块天地,任四周如何嘈杂燥热,心平气和,闹中求静,俨然可以出世。 如果真想看个热闹,哈佛广场是感受美国大众文化和现代艺术的绝佳去处。几乎任何时候经过广场,都可以看到街头乐队的即兴表演,水平之高,往往让人大吃一惊。如今在美国大红特紫的歌星沙朗·吐温没有成名之前就在哈佛广场卖艺过。而逢了周末,那儿的聚会就变得更加热闹。许多哈佛音乐系的高手往往也加入这个阵容,既娱乐了自己,又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听说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马友友在哈佛求学时也曾在此一露身手。想来,这种经历,对音乐家们而言大概还是很有裨益的。 倘若在广场附近的咖啡座要一杯咖啡,坐下静静欣赏各种美妙的音乐,上了年岁的人,往往不小心就养成了习惯,天天沉醉于这些免费的音乐会。年纪轻的,最好是存了戒心,否则沉醉其中,耽误了学业事业,再感慨“哈佛歌舞几时休”就会后悔莫及了。这么想着,他每次经过哈佛广场时的脚步,总会格外地匆忙。 不过哈佛校园里最有魅力的作品还是哈佛的铜像了。虽然哈佛的塑像既非哈佛本人的样子,而且哈佛也并不是哈佛大学的创建者,甚至立像的时候将约翰·哈佛本人的出生年代都刻错了。无数的游人还是喜欢在这个塑像前拍照纪念。而有了“三个谎言”的铜像,反而给导游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个充满了“谎言”的哈佛铜像,在以“真实唯美”为校训的哈佛校园,便成了最发人深思的一道风景。 黄昏已经斜斜地掉下去,新英格兰夏日的夕阳余晖,慵懒地撒在哈佛园青绿的大草坪上。一层淡淡的烟霭从草上自树间在所有的古老的房顶上漾漾地腾起,从他寂寥的眼眸里,从静立在那儿的哈佛铜像炯炯的眼神里。 偶尔,有一队脚步匆匆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慌乱地围着铜像拼命拍照,全然没有注意导游喋喋不休地解说着关于哈佛铜像的“三个谎言”。三百六十多年前,当哈佛将半数的家产——匕百英镑和几千本书捐赠给学校时,谁能想到这个名字会因此而不朽?!他想起诗人曼斯菲尔德在三百年校庆上吟诵的那句诗: 他死后冰冷的手,招引; 无数的学子以他的名字为荣耀。 他的一位周游世界,自称懂些风水的朋友对他说,她见过无数比哈佛更美丽的学校,但却只有在踏进哈佛园的瞬间,感到了一种灵气。对于她的解释,他总是半信半疑。那么,哈佛啊哈佛,是什么让你愈老愈年轻,竟然不朽?! 一九九九年夏完稿于哈佛甘德楼 ------------------ 小草扫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