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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作者: 阎纯德 陈衡哲 阎纯德 当大地渴望甘霖的时候,即使远天一声雷,一朵云,也会使人快慰,若是有雨滴飘然而下,人们便会欣喜若狂地感谢它,大地将永远记住它…… 《小雨点》,是苦旱时候的及时雨! 陈衡哲,是一位历史学家。文学不是她的本行,但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文艺气息”(胡适语),她是新文学史上颇有贡献的女作家。在“五四”时期,“她曾作奋斗的歌吼”,确乎是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陈衡哲只有一部出版较早的短篇小说集《小雨点》和两卷《衡哲散文集》及一些未辑集散篇。但她的心血铸造的“小雨点”却曾滋润过新文学的幼苗…… 1890年,陈衡哲生于江苏省武进县,那时正值封建社会日趋崩溃的清朝末年。她在《自传》里说:“我的祖父是湖南衡山人;但因为我的祖母和母亲都是江苏武进人,我自己又是生在那里的,所以就算是武进人。” 陈衡哲原名陈(雁鸟),字乙睇,生在名门。她的祖父陈梅生有十二个子女;父亲是幼子,当了清朝的官吏,有五个儿女,陈衡哲排行第二。 1897年,陈衡哲的舅舅庄思缄到广西、广东做官,这时她家便从湖南搬到江苏外祖父那里。她从小在家读书,没有上过小学。但她的思想和才华是在家庭环境里熏陶出来的。大约五六岁时,每当舅舅回家省亲时,陈衡哲总是天不亮便起身去看舅舅。她向祖母匆匆问了安,便一口气跑到还没起床的舅舅那里,要他讲新奇的故事。她虽然是个孩子,听大人讲故事,却特别认真,舅舅在广东省城城经常耳闻目睹欧美文化,尤其是医学方面的进步。他的思想很新,很佩服西洋的科学和文化,更佩服那些到中国来的美国女子。他把所看到的西洋医院、学校和各种近代文化生活情形讲给陈衡哲,最后一句话总是:“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你应该努力的去学习西洋的独立的女子。”当时的陈衡哲最易受感动,舅舅最后那句话,往往使她热泪盈眶。她问舅舅:“我怎样方能学像她们呢?”舅舅说:“进学校呀!……”舅舅给她讲了许多中国以外的世界,她好像作了一次次的国外旅行,那么多东西都使她惊奇不已,那颗幼小的心灵里,装满了关于现代世界、科学救人、妇女新的使命等知识和认识。舅舅还对她说:“一个人必须能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是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才要跟着他父母尊长的脚步走。”陈衡哲回忆说:“这类的话,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她每见舅舅一次,要进学校的念头便加深一层,后来竟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梦想。 陈衡哲十三岁那年,父亲到西南僻远的一个省去做官,她由于求学心切,便要求母亲,让她到广东舅舅那里去上学。这位贤明的母亲深知女儿的志愿,于是同意了。秋天,当舅舅再次回乡省亲要回广东的时候,她讲了一定要到广东去的诺言。这诺言竟使她热血沸腾,痛哭一场。她回忆说:“这哭是为着快乐呢,还是惊惧,自己也不知道。但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为这个决定太重要了,太使我像一个成年的人了,它在一个不曾经过感情大冲动的稚弱的心灵上,将发生怎样巨大的震荡呵!”当她决心离开母亲,踏上那条陌生的人生之路的时候,心里曾有过很多痛苦和矛盾,但那颗正富于幻想的心,却有着高远的美好追求。 在广东,她得到了舅父舅母父母般的温情和抚爱。她是梦想着上学而来的,所以一到那里便央求舅母到医学校为她报名。“虽然在我的心中,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喜欢学医的,但除了那个医学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学校可进呢?有一个学校可进,不总比不进学校好一点吗?”舅舅认为她的年纪太小,想让她等两年再说,但她非要上学不可。舅母带她去报名,但学校不收不到十八岁的学生。她带着一颗失望与受伤的心回到家里,只好仍旧做舅舅的学生。 她的舅舅是一位喜欢教诲青年的人。那一年,他不但自己教陈衡哲,还请了一位客籍广东的杭州先生教她初级数学和新时代的卫生知识。三个月后,舅舅将文作武,到廉州统领新军去了;又过了三个月,家也搬了去。舅舅极忙。但每天下午,总要穿着新军统领的眼饰,骑着马,匆匆回家教她一个小时《普通新知识》、《国民课本》和一些报章杂志,然后又匆匆离去。她回忆说:舅舅“对于现代的常识,也比那时的任何尊长为丰富,故我从他的谈话中所得到的知识与教训,可说比书本上得到的要充足与深刻得多。经过这样一年的教诲,我便不知不觉的,由一个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边际了。我的知识已较前一期为丰富,自信力也比较坚固,而对于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有从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我幼时求学的经过》) 陈衡哲像一只跃跃欲飞的鸟儿,虽然羽毛未丰,却不畏人世的风险,只是想奋翅高飞,并不留恋生活的顺适和安乐,一心想着求学。在1917年的冬天,她被舅母带到上海,在蔡元培等人创办的爱国女校读书,后来又进了一所新办的学校。上海三年,陈衡哲颇感失望,但她的英文却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成为考取清华学堂赴美留学的关键筹码。 一个初踏人生征途的旅人,都会珍惜和永记亲友或尊长的指点。陈衡哲说:“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屡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湿了的稚弱的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进者,舅舅实是这样爱护我的两三位尊长中的一位。他常常对我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与恶劣的命运奋斗。” 除舅舅之外,姑母也是她命运的导航人。在《纪念一位老姑母》的文章里,寄托了她许多美好的感情,她把姑母的影响看作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页。她回忆说:“这位姑母不但身体高大,精力强盛,并且天才横溢,德行高超,使我们一见便感到她是一位任重致远的领袖人才;虽然因为数十年前环境的关系,她的这个领袖天才只能牛刀割鸡似的施用到两三个小小的家族上,但她的才能却并不像普通所谓‘才女’的一样,只限于吟风弄月。她除了做诗,读史,写魏碑之外,还能为人开一个好药方,还能烧得一手的好菜。她在年轻的时候,白天侍侯公婆,晚上抚育孩子;待到更深人静时,方自己读书写字,常常到晚间三时方上床,明早六时便又起身了。这样的精力,这样艰苦卓绝的修养,岂是那些佳人才子式的‘才女’们所能有的!” 姑母的这些影响力,深入到她的心灵和精神,启迪她磨砺意志,开辟生活。 在上海求学时期,因父亲命令给她订婚而使陈衡哲陷入黑暗的境地。这时,她便跑到乡下的姑母家里。一个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孩子,在布满荆棘的生活中,是姑母对她的偏爱,给了她一线光明。 她的姑母酷爱杜诗,有一次吟罢“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叹了一口长气,对陈衡哲说:“这是我从前的梦想。现在呵,连自己的儿孙也庇不着了!”陈衡哲说:“但是,姑母现在是庇着一个苦孩子啊!” 在她眼里,姑母是召唤黎明的一缕霞光,“使一种黑暗的前途渐渐有了光明,使我对于自己的绝望变成希望,使我相信,我这个人尚是一块值得雕刻的材料。……但在那两三年中我所受到的苦痛拂逆的经验,使我对于自己发生了极大的怀疑,使我感到奋斗的无用,感到生命值不得维持下去。在这种情形之下,要不是靠这位姑母,我恐怕将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纪念一位老姑母》) 1911年至1914年,正是陈衡哲在上海求学的时期。但这里没有理想的学校,学习成绩等于“零”,这是她至为痛苦的总结。由于无书可读,她便常去有着明秀山水环境的姑母家,并在一个家馆教了半年小孩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年夏天,清华学堂开始招考留美女学生。当时她自觉程度浅,不敢应试,但她得到了姑母的鼓励,认为大有考取的希望。这种鼓励,使她恢复了自信力,听了姑母的话,到上海应了考。考完后,仍回乡下教家馆。后来,姑姑和舅舅都在报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并都立刻写信给她。舅舅信上说:“清华招女生,吾知甥必去应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积年求学之愿,于今得偿,舅氏之喜慰可知矣。”姑母的信,她还没看完,“眼泪便如潮水一般的涌出来了。”这是生活的转折!她回忆说:“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页,而引我离开这个境地,使我重新走上‘造命’大道的,却是这位老姑母,和她对于我的深信与厚爱。” 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内外矛盾重重,仍然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 新思潮把陈衡哲冲出了园门,并于1914年考取清华学校。她到美国后,入美国五所最有名的女子大学之———瓦沙女子大学(Vassa College),专修西洋历史,同时学习西洋文学。在那里,她结识了胡适、任叔永(鸿隽)、杨杏佛、梅光迪、朱经农、胡先(马肃)等人,并以莎菲为笔名开始写作。 当1915年9月,主编《新青年》(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的陈独秀发表著名的《敬告青年》一文,举起反封建文化的大旗后,在美国留学的胡适,也是新文学促进派的先锋,而梅光迪(觐庄)等人,或坚决反对,或不赞成胡适的“文学革命”的主张,一场笔战,把他逼上了试写白话诗的道路。胡适说:“民国五年(即1916年)七八月间,我同梅(觐庄)任(叔永)诸君讨论文学问题最多,又最激烈。莎菲那时在绮色佳过夏,故知道我们的辩论文字。她虽然没有加入讨论,她的同情却在我的主张一方面。……她不曾积极参加这个笔战;但她对于我的主张的同情,给了我不少的安慰与鼓舞。她是我的一个最早的同志。”(《小雨点·胡序》) 1918年,她在瓦沙女子大学获文学士学位后,又进芝加哥大学继续学习。陈衡哲原是一位不婚主义者,为了理想和事业,曾决心不结婚。但直到1919年任叔永第二次到美国,才由于他三万里求婚的诚意,方抛弃了不婚主义,订了婚。1920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开放大学女禁,先打电话给陈衡哲,聘她为教授。这一年,她获硕士学位后,在新文学革命运动的高潮中,于夏天回国,秋天与任叔永结婚。1924年,到南京东南大学任教半年。1930年又回北京大学教历史一年。1927年至1933年,她曾先后四次代表中国出席在美国檀香山、日本东京、中国上海、加拿大班府召开的太平洋学会的学术会议。1935年9月,任叔永任四川大学校长,她也同去成都,任该校西洋史教授。 “五四”运动后,在大学任教期间,陈衡哲曾针对中国当时存在的妇女问题,写了许多文章,如《复古与独裁势力下妇女的立场》、《妇女问题的根本谈》等,这些文章从不同方面谈及妇女与政治、社会、家庭和子女教育的问题。在四川大学的时候,她发现有不少女学生是官僚、财阀们的姨太太,这一事实,使她心头萌发了对四川当局的强烈不满,也更同情那些深受蹂躏、压迫的女性。愤怒中,她在《新新新闻》上发表了一篇揭露四川问题的文章,说这是女性的耻辱,也是大学教育的破产,号召妇女要争取独立自主。在那个时代,正义和真理总是不幸的。她的文章一经发表,便遭受到四川黑暗势力的围攻,他们用“侮辱四川妇女界”的帽子压她,并要把她驱逐出境。陈衡哲怀着满腔的激愤离开四川,回到北平。她的丈夫任叔永,也在1937年6月辞去四川大学校长一职。她对四川军阀的黑暗政治是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她在文章里写道:“在成都住的人,平均每隔十五天才能见到有热力的阳光一次,每隔四十五天才能见到一次照耀终日的太阳。”她写的是“天气”,而比喻的是现实。她还说不如把四川改成“二云省”,更能名副其实。“朋友说,‘云一而已,那来二云’?我说,还有那吞云吐雾‘云’呢!我告诉您这句话,为的是要您知道,四川在这二云笼罩之下,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呀!” 抗日战争爆发后,像许多人一样,陈衡哲也开始过起“流浪”生活。她和孩子先到云南昆明,1941年11月到香港;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到广州湾,后又辗转到重庆。1945年抗战胜利后,陈衡哲全家回到上海。她丈夫任叔永生于1886年,是科学家,也是一位文学家,离开四川后,于1938年曾任国民党“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化学研究所所长。1946年再度赴美,翌年回国,留居上海,解放后曾任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上海市科技图书馆馆长及上海市科协副主席等职。1961年11月,任叔永在上海华东医院病逝。陈衡哲的三妹陈衡粹与著名戏剧家余上沅结婚。陈衡哲有子女三人:长子以都,获美国哈佛大学学位,在美国任大学教授;三子以安获美国地理学博士学位,也在美国任大学教授;次女以书毕业于美国瓦沙女子大学,解放后回国,在上海外语学院任教授。 有人说,陈衡哲自幼富有男子气,直言快语,豪爽不羁。这种气质与性格,主要表现在她走上生活之后。幼年,她爱哭,但有争强好胜,一定要像男子一样去读书的苦斗精神。关于她的性格,她曾在《自传》和其他文章中说过同样的话:“我有些行为,好像是矛盾的,譬如说:喜欢写文章,而怕毛笔字;颇喜饮酒,而最不想干杯;勇于改过,而对原则却不愿牺牲;喜欢朋友,却厌恶应酬。” 自1949年解放后,人们不知道陈衡哲蛰居何处。但中国大陆文艺界的许多人都以为她在台湾,而台湾和香港的评论家或文学史家以讹传讹地都以为她在1962年或1963年在大陆逝世、为了解她解放后的情况,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其三妹陈衡粹(其丈夫为中国现代戏剧的先驱之一余上沅教授)和其女儿任以书,她们的来信,才使得陈衡哲如断了线的风筝的历史,被找了回来。 抗战胜利后。陈衡哲留居上海,再也没有离开。1981年4月7日,陈衡粹来信说: 解放前后,她和我均在上海,直到她逝世,我们是常见面的。 但她患有严重的目疾,故她从未出去开过会,或看朋友,更谈不 上写文章了。她过着等于隐居的生活,与外界接触少,接着双目 鼓出,红肿流泪,并发症是严重甲状腺,视力衰退,咫尺不能看 见。因此不便出门,连楼都多年不下。在十年动乱中,因有一儿 一女在国外,两次大抄家,精神受到刺激,至此,她便衰老到难以 形容的地步。她有不少诗稿,但浩劫中都不知去向了。一九七六 年一月七日,因肺炎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即瑞金医院),享年八 十六岁。死时,仅我与其次女以书在旁。 1981年4月17日,她的二女儿任以书来信说: ……我姨母陈衡粹同志对母亲很了解。我深知父母之为人, 他们对身后的虚名或纪念并不放在心上。 解放后,我母亲由于年老体衰(患有严重的消化道疾病及白内障),没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只在家料理家务,读大字线装古书,借以消遣。她是上海市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但由于多病,未曾去开过会。生活上多蒙国家照顾,她始终铭记在心。 我抄录了陈衡粹和任以书二位女士来信的部分内容,陈衡哲解放后的生活也都一目了然。 几十年来,《小雨点》不见再版;绝大部分现代文学作品选集也未选其作品,读者看不到至今仍然晶莹透明的《小雨点》。1995年“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文库”之一《女性的地平线》(阎纯德主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才选了她的《洛绮思的问题》。但不管怎样,《小雨点》的价值是存在的,陈衡哲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与贡献也是可以论定的。 陈衡哲作为作家,她的创作并不丰富,只有短篇小说集《小雨点》(1928年,新月书店出版)、《西风》(1933年,商务印书馆),及上下两卷《衡哲散文集》(1938年,开明书店出版;199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英文著作几册,如《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及其他小册子,共约一百五十余万言,写成而未发表的诗文小说,也约有一百万字,后者大抵都是抗战期间在流亡中写成的。另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社会科学著作《西洋史》(上下册;1925—1926年)、《文艺复兴小史》(1926年)、《欧洲文艺复兴史》(1930年)等。 陈衡哲以白话从事文学创作,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早的作家之一。当文学革命蓬勃兴起的时候,“首先响应拿起笔写小说的作家最先是鲁迅,第二个就是陈衡哲。她实是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女作家。”(司马长风著《中国新文学史·中卷》)实际上,她发表白话小说,比鲁迅还早一年。胡适在《小雨点·胡序》里说:“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陈衡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日》(1917年刊于《留美学生季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的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朋寸期最早的创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作了不少的白话诗。我们试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时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当然,她的作品的影响力,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陈衡哲发表作品甚早,她到美国后即开始写作诗和散文,后又写小说,主要刊登在《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努力周报》、《独立评论》、《东方杂志》、《现代评论》等刊物上。1916年,《留美学生季报》的主笔任叔永收到她的两首五绝: 月 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风 夜间闻敲窗,起视月如水; 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子。 他觉得自己在新大陆发现了新诗人。他把诗抄寄胡适,令猜出自何人手笔。胡适答道: 两诗绝妙!《风》诗我三人(任、杨及我)若用气力尚能为之; 《月》诗则绝非我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 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 手!(胡适《留学日记》) 由此可见她不同凡俗的才气和情致。接着,陈衡哲便闯入了胡适、任叔永、杨杏佛、梅光迪、胡先驌等一群文人之中,她的创作才华,也便在这新的天地里展现出奇异的姿容。1918年,她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新诗《人家说我发了痴》(第五卷第三期)和短篇小说《老夫妻》(第五卷第四期)。以后又相继发表了其他文字。 短篇小说集《小雨点》是从她1917年至1926年的作品中选出来的,共收《小雨点》、《一日》、《波儿》、《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西风》、《洛绮思的问题》、《运河与扬子江》、《一支扣针的故事》等十篇,初版时前有《胡序》、《任序》和《自序》。 陈衡哲在《小雨点·自序》中说:“我既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小说家,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他们既没有师承,也没有派别,它们是不中文学家的规矩绳墨的。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真诚,是人类感情的共同与至诚。”又说:“我每作一篇小说,必是由于内心的被扰。那时我的心中,好像有无数不能自己表现的人物,在那里硬逼软求的,要我替他们说话。他们或是小孩子,或是已死的人,或是程度甚低的苦人,或是我们所目为没有知识的万物,或是蕴苦含痛而不肯自己说话的人。他们的种类虽多,性质虽杂,但他们的喜怒哀乐却都是十分诚恳的。他们求我,迫我,搅扰我,使得我寝食不安,必待我把他们的志意情感,一一的表达出来之后,才让我恢复自由!他们是我作小说的唯一动机。他们来时,我一月可作数篇,他们若不来,我可以三年不写只字。这个搅扰我的势力,便是我所说的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这段话,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她写作的动机、经过、内容和风格,也道出了一般作家的创作规律。 《任序》说,有文学天赋的人,做文学家的根本就算有了,“其余的便是他的训练与修养。作者是专修历史的人,她的文学作品,不过是正业外的小玩意。但她的文学作品却也未尝没有她的训练与修养,我们看了这十来篇小说,至少可以看出她文学技术的改变与进步。”又说她的创作有三点特色,一是技巧获得了相当的成功,二是作品中表现了锐敏的感觉,三是作者对人生问题有很好的见解。 陈衡哲的《一日》,叙述学校一天的生活,生动、幽默,虽有一些小说的特点,严格讲,不算小说,充其量它是散文化的小说,但其意义在于它是这本小说集的起点。 《小雨点》是一篇足能表现作者想象力的较为完整的象征小说,它和《西风》、《运河与扬子江》等篇一样,“是融合寓言、童话及天候气象知识于一炉的作品”,借助于对自然界的描写,寓意颇深,又极富诗情画意。这些篇章,其中有许多饶有风趣、清新的动人描写,令人难忘。 小雨点的家,在一个紫山上面的云里。有一天,他正同着他 的哥哥姊姊,在屋子里游玩,忽然外面来了一阵风,把他卷到了 屋外去。 小雨点着了急,伸直了喉咙叫道:“风伯伯:快点放了我呀!” 风伯伯一点也不睬,只管吹着他,向地下卷下去。小雨点吓 得闭了眼睛,连气也不敢出。后来他觉得风伯伯去了,才慢慢地 把眼睛睁开,向四围看了一看,只见自己正挂在一个红胸鸟的翅 膀上呢!那个红胸鸟此时正扑着他的翅膀,好像要飞上天去的光 景。小雨点不禁拍手叫道: “好了,好了!他就要把我带回我的家里了。” 谁知道那个红胸鸟把他的翅膀扑得太厉害了,竟把小雨点 掀了下来。 小雨点看见自己跌在一个草叶上面,他便爬了起来,两只手 掩了眼睛,呜呜的哭起来了。 在《小雨点》中,作者以极其流利、清新的文笔,把那些自然界的事物,都在不失其真的前提下,通通人格化,赋其生命和性格,小雨点,风伯伯,泥沼,河伯伯,涧水哥哥,海公公,青莲花,死池哥哥,太阳公公……都像活生生的人。当然,小雨点是主人公,通篇都在描述他的游历和冒险:从天上落到地下,如何由江河携带入大海,又怎样由太阳公公送回老家,后来为了拯救那株就要枯萎的青莲花而又落下,被青莲花吸进液管里。当青莲花由于自然规律而要死去的时候,天真、温柔、善良而又勇于自我牺牲的小雨点说:“青莲花,青莲花!快快的不要死,我愿意再让你把我吸到液管里去。”小雨点的形象是多么可爱啊! 《西风》是一篇赞美秋色的作品,通过对秋景的描写,寄托了一层颇深的思想:厌恶龌龊的下界,热爱美丽的自然。那西风,“不是要到世间去败花打叶,摧残一切,却是不忍下界人们的思慕,要去安慰他们的。”西风和明月是希望永远相聚的好友。但明月为了要用她的光辉洗涤尘世的黑暗与不平,安慰失恋人的痛苦和寂寞,于是舍弃西风而到尘世做事,梦想尘世能是一座幸福的乐园。寂寞的西风也到了人间做事,吹红叶飞舞,让死水奔腾,陪伴失恋的少女……啊,西风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使者,一个幸福的贡献者。 下面的世界太恶浊了,住在那里的人们,只有下降的机会, 没有上升的希望,所以我宁愿牺牲了红枫谷里的快乐,常常下去 看看他们,想利用我这点爱力,去洗涤他们的心胸,并且去陪伴 陪伴那比较高尚一点的人们的孤寂。 这是《西风》里画龙点睛式的一段话。明月这种悲天悯人之心,实际上是作者对“缺乏自由和美丽”的现实不满。 《运河与扬子江》,酷似一篇气势磅饶的散文诗,作者像在写自己,也是在写中华民族。它昭示人们要有志气,要奋斗,要战取光明。运河和扬子江的对话,富有精意,发人深思,简短有力。运河是人工的,生命是人们给的,所以“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扬子江则不同,它把千山万岭“凿穿了,打平了”,生命是奋斗来的,因此,它的生命是“无人能毁的”。运河奴性十足,成毁由人,全不在乎,所以扬子江说:“快乐的奴隶,固然比不得辛苦的主人,但总远胜于怨尤的奴隶呵!再会了,运河!我祝你永远心足,永远快乐!” 扬子江告别运河后,十分自豪地唱着歌流向东海。那结尾,很鼓舞人,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奋斗历史—— 奋斗的辛苦啊!筋断骨折; 奋斗的悲痛啊!心摧肺裂; 奋斗的快乐呵!打倒了阻力,羞退了讥笑,征服了疑惑! 痛苦的安慰,从火山的烈焰中,采取生命的真谛! 泪是酸的,血是红的,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 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奋斗来的生命是美丽的! 一反她文笔之细腻,这《运河与扬子江》却是一座爆发的火山,一腔炽烈的爱国之情。 阿英说:“她的创作中所表现的思想,显然是代表了五四运动初期的青年的思想。对于人生的态度,虽然是向上的,虽然是奋斗的,究竟是不免于朦胧的。只晓得不满意于现实,只晓得为生活而奋斗,战术与战略,以及不幸的生命的起源,以及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背景,是不曾加以精细的考察的。就是这一时期运动的主要意义,是一种反封建的思想的民族资产阶级的黎明运动,很多的青年也不曾理解。五四初期的一般青年的心理现象就是如此。她所表现的,就是这个时代青年的潜在的生命的活跃的力的爆发,抗斗的生命的基本力量。”(《现代中国女作家》)在她的创作中所表现的思想是五四时期比较进步的表现。 陈衡哲的创作中,基本上不以热烈的感情做墨水,而能理智地支配自己,她的作品不是自叙传,没有旧时代多愁善感的女性的形象,而是取材于广泛的人间,客观地描写一切事物。 阿英说:“她的取材也不像一般女性作家的狭小,她是跳出了自己的周圈在从事创作。”(《现代中国女作家》,署名黄英;1930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贺玉波评论说:“她的作品里充满了为自由快乐而奋斗的精神,能使读者不满于现存的丑恶的世界,而有急进向上之勇气。若以整个技巧来说,那些作品也有相当的成功:就是能够利用自然界的景物,而作成象征的作品,并且能够利用难于解决的问题,而作成问题小说。从这两点看来,我们可以得知作者对于西洋文学是极有心得的。”(《中国现代女作家》;1936年,现代书局出版)对于她的小说,陈敬之也说:“由于她是一个能够把题材范围,从家庭扩展到社会,从亲情、性爱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关于个人情智上的困扰,推而至于人生和社会问题,而在技巧上则又能舍弃第一人称改用第三人称来描写的女作家,故尽管在创作上正和其他一般女作家一样,仍然有赖于她的那一股炽烈的感情,以为其永不涸竭的源泉;但她之所以显然与一般女作家有所不同者,就是她却能进一步的把这一股炽烈的感情,透过严肃的理智,冷静而客观的描写社会和反映人生。所以她不仅能够从各方面找寻写作题材,而不必以身边人物和身边琐事为限;而且还能够以卓越的意境,华丽的词藻,运用她的类似象征派的手法与乎接近理想主义的作风,借以表现她在文艺创作上的独特风格。”(《现代文学早期的女作家》;1980年,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以上引了三家评论,目的在于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来说明陈衡哲的创作——思想性和艺术性。 作为“五四”启蒙思潮高峰到来前后的陈衡哲,有别于冰心,她的创作方式作品风格,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人生、妇女、家庭和社会等诸多问题,流露出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在《小雨点》里,除以上几篇外,《波儿》和《巫峡里的一个女子》也有着“一种对于世间不幸人们的同情”;《洛绮思的问题》一篇充满了诗意,写爱情痛苦与事业,歌颂那种为了伟大的目标而牺牲爱情的高尚情操。瓦德白朗教授爱上了女研究生洛绮思,并订了婚约。她是一心想在哲学上有所成就,虽然极爱自己的老师,但还是要求解除婚约,这位教授为了成全她就同意了。瓦德白朗当然没有苦等“天上的天鹅”飞到人间来,他与一位体育教员结婚了。婚后,他写了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我不愿对我妻子有不满意的话,但我怎能欺骗自己,说 我的梦想是实现了呢?我既娶了妻子,自己当尽我作丈夫的责 任,但我心中总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给她的。那一角之中,藏着无 穷过去的悲欢,无限天堂地狱的色相、我常趁无人时,将他打开, 细味一回,伤心一回,让他把我的心狠狠揉搓一回,又把他关闭 了。这是我的第二个世界,谁也不许偷窥的。他是一个神秘的世 界,他能碎我的心,但我是情愿的,他有魔力能使我贪恋那个又 苦又酸的泉水,胜于一切世俗的甘泉。 我的朋友,请你恕我乱言,我真愿有一个人,来与我同游这 个世界。我怎能希望这个人是你呢?但你却是这个世界的创造 者,没有你便没有他,所以他是纯洁的,出世的,不染尘埃的。 我不多写了,我要求你明白,瓦德虽结了婚,但不曾因此关 闭了他的心,尤其是对于洛绮思,他的心是永远开放着的。我永 远是你的。 瓦德写的这封深怕创伤洛绮思的心灵而扣压的信,是用痛苦写成的,充满了哀怨,心理上的矛盾折磨了小说中两位主人公。他们是高尚的,这种爱情在当时也是新型的。 《一支扣针的故事》也不是一般的爱情小说,是通过“爱情与义务的交战”的描写,表现了人生和社会问题,这是有着很深的时代意义的。 陈衡哲一生写了很多散文,但辑集出版的只有《衡哲散文集》上下两卷。此集共收短文五十二篇,是从一百数十篇文章中选出来的。她在《前言》中说:“近年来常有识与不识的青年们,写信或当面问我,对于某某问题的意见。这些问题有时是属于社会,有时是关于青年的教育或修养的,有时是属于妇女的。”这不过只是她的散文的部分内容。《衡哲散文集》分五编:第一编“通论”,所论甚广,不少篇章里都有一颗跳动的爱国之心,如《清华大学与国耻》等;第二编“妇女问题”,论及的全属妇女解放及社会责任一类问题,如在《国难与知识界的妇女卜一文中说,国难当前,“……我们不但要学着过一点刻苦的生活,并且还应该抱一个不怕死的决心。这个决心是我们人格的火洗礼,受过这个洗礼的人,还有什么工作不能做,什么重任不能负,什么精神与身体上的享受不能牺牲?”第三编“教育与青年问题”;第四编“传记”,所写多属世界文化名人的小传,《纪念一位老姑母》和《我幼时求学的经过》是写自己的;第五编“记游”,是她到美国、加拿大、北戴河的既有思想又有文采的游记散文。 陈衡哲的散文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司马长风说她的散文“善于写景物,也善于谈人论事,议论风发,其活泼幽默可与较后的两大散文家梁实秋、钱锺书互相竞耀。” 当中国新文学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陈衡哲作为女作家之林的第一个战士,先于冰心和庐隐,踏过时代的风暴,用那支才华横生之笔,为新文学呐喊助威,写了不少新诗、小说和散文。她的创作不多,但那珍贵的《小雨点》,却似及时雨一般,预示了新文学丰收季节的到来。 中国新文学已经跋涉了七十多年。如果我们要建立一座光辉的里程碑,那么这纪念碑上,一定要写下这个曾被人们遗忘的名字——陈衡哲! 1981年3月8日初稿 1994年11月25日修订 ------------------ 排版 转载请保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