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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作者: 佚名 十八、小雅宝小叙 上回提要:张老闷儿当上中国工艺美术代表团副团长,一行 八人出访苏联老大哥,住进莫斯科的一流大宾馆。 大使张闻天同代表团全体见了面。谈起所见所闻, 代表团成员、党外人士沈石村教授因有反苏论调, 以违犯出国访问的外事纪律为由,被提前送回国, 还挨了狠狠的批判。 这一回:张素冯放这帮延安的老哥们,都拎著大包小包吃 的来到小雅宝胡同吴逸家,原来大夥儿知道部里 已给张老闷调动工作,想借此聚会一下。张老闷 透露一椿惊人的消息,某次在胡乔木家,忽地接 到毛主席召见的通知。原来不慌的他,「这次好 像见的是另一个人,慌起来。」.... 吴逸家在东单小雅宝胡同,这人不太会过日子,穿衣吃饭还是延安时代气势,窝头咸菜,了不得大白肉煮水,两儿两女一家大小六口吃完抹嘴,哈哈一笑完事。两公婆都是科、处干部,正式拿工资了,每月怀里揣上厚厚牛皮纸口袋钞票回来,放哪都不妥当,也不知买什么好?心里头按耐不住的高兴和踏实,却又颠得慌。这说得是刚进城时的状况。 这几年不同了,起变化的原因是孩子们都逐渐长大,从学校从社会带回家不少见闻知识和趣味,令家里充满新的生机。做爹妈的出门到机关,晚上从机关回家里,学习、开会,把日子挤得密密的,说得是轰轰烈烈,却是没长得多少社会见识。一切要等上头说了算。写什么文章,唱什么歌,演什么戏,跳什么舞,拍什么电影?随便来,到时候出了问题怎么办?文化局的上头有文化部,文化部的上头有中宣部,一个比一个大,其实也算不得大;上头还有政治局,还有政治局常委。常委大不大?够大了;常委说话,一句只顶得一百句;党中央副主席顶得一千句,毛主席才顶得一万句。谁说完一句话都要朝上头望一望,看看说错了没有?只有毛主席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哪儿都不用望。作主的话全在他这儿。 「爸爸,我要吃冰缴凌!」老大说。 「我也要!」老二老三跟上。 「哇!哇!呜!呜!」老四跟著嚷,他还不会说话。 「什么?吃什么?」 「冰缴凌!」 「什么『凌』?」 「冰缴凌!」儿女齐声大叫。 「唉!什么冰缴凌!冰激凌是不是?」吴逸长叹一声。 「不是,不是!是冰缴凌!」孩子们说。 「瞎说!『IceCream』!『Ice』就是冰,『Cream』就是『激凌』,『激』读成『缴』,瞎三话四!别字连篇!」 「全北京都这么叫,咱们老师同学都这么叫,你才错咧!」大儿子说。 「你懂个屁!北京人把『雪笳烟』读做『雪茄烟』,乐器变成茄子,都是扯卵弹!」 「那,给不给我们买冰激凌?」孩子问。 「不买!刚吃饱饭,吃什么冰激凌?」 「爸爸!这跟吃饭有什么关系呢爸爸!买吧!爸爸!」 爱人穆江说话了:「你这人真是,孩子怎跟你一样,吃饱饭懒在椅子上,又是烟又是茶,说完英文讲中文,批评这批评那,哪儿学来贵族老爷的谱?我告诉你,进城那么多年,人家要知道你家的孩子还没吃过冰缴凌,应该算是笑话咧!」 「你看,你看!你也冰缴凌!Ice-Cream嘛!怎么是『缴』呢?」吴逸眼看到周围似乎都无可救药。 「吓,有两下!爸爸!你英文什么时候会的?这能耐以前没见你露过?」大儿子说。 「抗美援朝刚完,别到处嚷嚷我会英文!这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说不定还会倒大霉,知道没有?--好!走!买冰激凌去!--」 「呵!」孩子们一阵欢呼。 「以后叫冰激凌,不再叫冰缴凌了,听没听见....」 「不行啦!」大儿子一边走一边说:「我们一家叫冰激凌,全城都叫冰缴凌,大夥会笑话我们....」 「废话!这叫移风易俗,横眉冷对千夫指嘛!坚持真理就是胜利!」吴逸说。「干吗惹事?头趟吃冰缴凌,要那个胜利干嘛呀!--这么办罢爸爸,你天天都给我们买冰激凌,我们保证每天都移风易俗!」 吴逸生气了:「毛主席怎么教导的?什么思想?」 全家出禄米仓到南小街,劈头遇见张素。 「哪儿去?」 「上你家!」 「那正好,咱们回去!」 「咦?跟孩子买冰激凌呀!说好的嘛!瞧这人!」穆江说。 「喔!是呀!哪哪哪!一万块钱,一人一盒,记得把剩钱还我,不准买别的!」孩子们呼啸而去。张素和吴逸走在前头,穆江抱著老四后一步跟著。 「没孩子算是运气!」 「那能这样说呢?」 「瞧吧!一天一万块钱冰激凌,他妈的真是资产阶级到了极点!」 「咦!解放几年,今天头一回给孩子买冰激凌,就吹一天一万的牛。」穆江走得气喘喘地。「北京人把冰激凌说成冰缴凌!真他妈别字连篇!」吴逸说。 「是啦!是啦!为了冰激凌,还蹦了半天英文单词,得意非凡,要不,说不定还不带孩子们上街咧!」穆江说。 张素说:「孩子有的事不用管,我就撒手让他们自己管自己。都送去住校。」 「你家是什么孩子?我家是什么孩子?一窝土匪!两斤饼乾,半天精光。窝窝头都留不下。有什么吃什么。收破烂的来了,拔衣服上的扣子卖给他换山渣片吃,气得你七窍生烟。那个大家伙最坏,都是他带头出馊主意,弄得人防不胜防!--还偷钱....」吴逸越说越气。 「你小时候偷过钱没有?」张素问。「没有!绝对没有!--嗯!我们家那时没钱!」 张素说:「我小时就常常偷钱,技巧很高,像个侠盗亚森罗苹。大人丢钱老怪自己记性不好,我不让他们想到是我。桌上一叠铜元,顶头那枚弹了点烟灰,我明白是大人在试深我下的夹子。怎么办?钱不可不偷,马脚不能漏,我轻轻捏起顶上那枚铜元,抽出底下两枚一百文的。大人坐在那里发呆,乱了元神,记不清自己到底搁了多少钱....孩子长大,要试试自己想像能力。管什么道德规范和约束,哪懂?」 吴逸两口子听张素这么一说,都不太好意思,又觉得张素这人坦率及大胆有趣,无疑打开了两口子诚实的视野。 张素接著说:「自小接触社会,五花八门,再赋予适当文化教育点化,要飞多高就多高,你信不信?看看阮玲玉、舒绣文、石挥、周璇....他们都出身在街头巷尾,比那些学院派能耐多少!要怕子弟学坏,看做父母的如何掌握....」 孩子叫喊著从背后追来,手上都捏著大把吃货。 「我的钱呢?」吴逸问他们。 「你问他」老三指老二。 「你问他」老二指老大。 「问我?是你说要买炸糕的」老大指老三。 「他口袋里还有大包核桃酪!」老二指老大。 穆江抱著的老四嚷起来。 吴逸气急财坏:「一万块钱全买完了?」 「哪!这是老四的棒糖,冰激凌!」老二交给穆江:「我们三人吃了一碗奶酪。」 吴逸一边走一边喘气,呵!呵!呵! 张素告诉吴逸,等会冯放、游雨、薛芜、美生方、华子文、老闷儿都来。 「吃不吃饭?」吴逸问。 「大概吃罢!」 「早不通知?你看你,在南小街你也不说一声,就便买些东西!」 「见你为一万块钱骂孩子,我敢再火上加油?」张素说:「别愁,大家带东西来。」 第一个进门的是冯放,下了三轮车,卸了两三网袋吃的喝的,接著游雨、美生方诸人也一齐下了三轮,又是几口袋生的熟的。 「什么事?今天。」吴逸两口子目瞪口呆:「谁过生日?」 「谁也没过生日,--哪!我先打过招呼,胖子要调工作,他自已还不知道,周扬同志要我们哥儿们先打个底,调剂一下情绪。等会胖子来了,我开腔,大夥敲边鼓,都听明白了....」 吴逸问:「这些东西开公账还是分摊?」 张素:「哎!」指指吴逸,摇摇头:「访苏你抱回那么大一口『波罗的海』收音机,还没请客咧!不算你的怎么上你家来?」 「别吓他啦!」游雨说:「冯放出的钱。加一点压力的自愿,他孤家寡人一个,没妻儿老小的,不吃他吃谁?」 「侬尼伙专门欺侮冯放依拉老实人,冯放!弗理伊拉帮赖皮来稀(口既)白相人,花脱几伙铜钿,尽管叫伊拉分摊,弗讲情面!冯放!阿拉讲话侬听勿听见?侬死快哉!」美生方发著噪音。 冯放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谁也没理,喝著一大嗽口杯茶叶末泡的茶。 穆江把老四交给美生方,美生方退后一步。 「抱一抱呀!我做菜去呀!」 「阿拉弗来事!弗来事!阿拉弗欢喜抱小囡!阿拉怕小囡格个气味」美生方说。 「对!对!要她抱!要她抱!尿她的花衣裙,拉一泡巴巴更好,给她!给她!」张素起哄,大夥跟著。 「弗来事!弗来事!死快哉!死快哉!」美生方满脸通红,是认真地著急起来。 最后,老四撂在冯放怀里,孩子跟冯放俩没表情地融洽相处一起。 「我看你还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穆江对美生方指手划脚地嚷著进了厨房。 「讲侬咧!听到(口伐)?」美方生对毫无表情的冯放说。 接著,另一个高潮又开始了-- 「爸爸!胖子伯伯来了,来了!来了!胖子伯伯来了!」孩子从门外一路嚷进屋里:「...胖子伯伯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别嚷,别嚷!」吴逸说。 胖子也提了两大包东西走进厨房,把东西交给穆江。 出来的时候,美生方拉著他臂膀指著背窗的大沙发说: 「侬坐格当好哉!轻挨挨坐落响,好好,慢慢交、慢慢交,好哉!--侬喝啥姆子?」 老闷儿喘著气:「水可以了,他们这儿谈不上喝什么别的...」 老闷儿刚端上水杯,四个孩子拥了上来。 「胖子伯伯,你上星期说好让我们看肚脐眼!」 「你说过的,看肚脐眼!看肚脐眼!」 胖子笑著大叫: 「吓!肚脐眼是随便看得的?不行!不行!不让看!别闹、别闹!」 「看胖子伯伯肚脐眼!不让看我们就胳你的痒痒!给不给?快说!」说子们擒住胖子不放:「胳了!给不给?胳了!」 胖子急了:「喂!吴逸!管不管你这群小土匪?」 美生方大笑,拍著掌叫好: 「对哉!对哉!要胖子伯伯俾侬浪看肚脐眼!....」 「喂!你个帮凶!我让你看,你敢看吗?--别搅!别搅!你们看,胖子伯伯要累死了...」胖子上气接不了下气。 「投降不投降?说!投降不投降?」孩子们吵著。 「不看肚脐眼就投降!」 「好!一人给一千块钱!」孩子们说。 「一千块?怎么只要一千块?一人一万!」华子文鼓动孩子。 「吴逸你个老狗蛋!这帮土匪简直绑票嘛!--小鬼头,等会儿我抱你们家的『波罗的海』走!」胖子说。 「给不给?一万,一人一万!」孩子威逼著。 「好好!过年的时候,一人给一万压岁钱;现在给一千好吗?」 孩子们松了绑,老闷儿卷成一堆肉似的专注地数钱,孩子们得了钱奔出门去。 「好呀!快快长大好去抢银行!」老闷儿擦著汗。 「我刚给他们一万买东西吃,不信你问张素嘛!你愿让他敲诈,干我什么事?呵呵呵!」 「呵呵呵!就会笑!『鸡生鸡,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他妈你们一窝!」 不是说过,大沙发靠著窗子嘛!胖子的脑后勺正冲著窗子,吴家的老大刚拿走胖子一千元,忽然又扒在窗外欣赏胖子伯伯的脑袋来了。 他用手指尖敲敲老闷儿的大脑袋: 「胖伯!跟你商量个事!」 胖子转头一见是他: 「怎么?退我一千块?」 「你听说过抖『空竹』吗?」 「听说过呀!」 「你会吗?」 「不大会。」 「你买过『空竹』吗?」 「没买过。」 「你知道多少钱一个吗?」 「不知道。」 「四千块钱一个,你给我一千怎么够?」 「我不管,我什么时候让你买『空竹』了?要买,找你爹要钱!」 「他是我爹,又不是胖子伯伯,他怎么会给我钱;不信你问他,给不给?」吴大说。 「擦擦鼻涕!」吴逸对著窗子嚷。 吴大真乖、真听话,马上用手背把鼻涕擦得乾乾净净,继续斗争-- 「喂!胖伯,你补不补我三千块!说!」 张老闷转回身去,想跟人说些闲话。 吴大又用手指头轻轻扣著胖子的脑顶心, 老胖子正要发作,刚转身去-- 「呸!」 准准挨了吴大一脸口水。 吴大笑著、喊著一溜烟远去。 大伙也都傻了,真没想到。 「呵!呵!呵!我晓得他迟早要出手的,呵!呵!呵!」...吴逸得意非凡。 「哼!世界上像你这样做爹的真少!」冯放总算吭出一句话来。 薛芜问老闷儿,怎么晚来? 「喔!国外来了个华人画家代表团,要我去接待。四个多钟头,吃中饭,座谈会。除了热情,什么都不懂;大谈马列主义和社会主义。有的还说马上回去搬家要来参加祖国建设,口气大,每说一句话,都要问一声:『你们懂吗?』天花乱坠。『我认识许多共产党,意大利,墨西哥,南斯拉夫,苏联,托洛斯基,苏联朋友,我太太做的菜他们都非常喜欢吃,我综合他们共同的学说,建立了我自己的共产主义理论,我要把这部初稿送给你们的毛泽东,并且要跟他交流一点经验,要他给我十天时间。你们有什么问题要我转告毛泽东我也可以代劳,不要客气。你们是他的部下,不容易见他...』我都听傻了。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怕。 『我还要给他画像,就在我们交流共产主义新的观念时的十天同时完成。送给你们的国家博物馆,我允许并同意你们把这幅历史性作品悬挂在首要的地方。』 看,我的记性这回是一字不漏。」胖子说。 吴逸在椅子上摇了几摇:「说老实话,这可还真是有点吓人--社会关系这么复杂!」 张素问:「谁请的?」 「部里只说是几个画家...」胖子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冯放说。 「见毛主席的要求提上去了没有?」薛芜问。 「没有。只告诉他主席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有点感冒,没想到事情更糟,他说他带了一种专除感冒的瑞士特效药,要亲自前去探病,在六国饭店一百万订了个大鲜花篮...」胖子说。 美生方说:「尼号人交关交关难弄!」 「我家乡有句话,『流氓怕光棍,光棍怕蛮缠』,这够得上算个『蛮缠』,只是下面还有句『蛮缠怕不齿』,『不齿』就是置之不理,这家伙看起来道行高深,连『不齿』也用不上。」冯放说:「还要款待几天?」 「参观访问怕要十天半月,听说还去西安,太原。」胖子说。 饭菜上了桌。孩子三人在另一小桌。「幸好!」老闷儿想。 一个奇大无匹的火锅冒热气。酸白菜、牡蛎、白片肉、粉丝,十足东北奇珍可口之物。 再是乾边牛肉丝、肉末、豆豉、红椒乾烧鱼、水煮牛肉、奶油白菜、椿树馆的香糯嫩肥方肉,芥茉垛,东南西北,济济一堂,外加二锅头北酒,绍兴加饭南酒,和恩成居的牛骨髓油烤银丝花卷。 「怎么一回事?像讨媳妇的规模!」胖子感叹。 「咱们延安老哥儿进城后,全国的吞吐量太大,眼看散得差不多了....」冯放说。 「所以嘛!」张素说:「留在北京的要多聚聚。」 「....聚这个东西好是好,就是花钱受不了!」吴逸说。 「呵!浓花脱几伙铜钱?啥晨光侬让人家剥猪猡哉?我尼人人都晓得侬是尊财神爷!」美生方说。 薛芜碰了碰美生方手臂:「胖子!你说老实话,出国快不快活?--我看你并不快活!」 「你的意思是,出国是快活事?」老闷儿说:「我无所谓,到哪儿都一样...」 「听说你们沈石村出了问题?」张素问。 「什么问题?他是对的。他一点错也没有。错在看见错不该说错,一说,错就像蚂蚁爬到自己身上来!不过,他的胆子也太大了...」胖子说:「说别人的错,错得比原来的错大过百倍。说这大过百倍的错不错,简直就要『开方』了。」 「那你的收获是这个哲理式的结论?」吴逸问。 「嘿!我自己怎么没想到。对!是我的收获。你这老小子聪明!」胖子说:「我还以为这趟一点收获都没有,除了那把大茶炊。」 「回来,有没有去局里?」薛芜问。 「没人要我去!」 「那你干吗?」 「玩啦!跟人聊天啦!」胖子说。 「跟谁呀!」 「有一天乔木打电话,问我延安时那本英文的显克维支的《你往何处去》还在不在?我说要找一找。找到了,他要我上中南海去坐坐,派车子接我,书交给他,我要走,他不让我走,我一定要走,他一定不让我走,吃了饭,见他屋里好多中外杂志书报,我在沙发上看著看著睡著了,醒过来已三点多钟,不见乔木,不见他我怎么走?出不去呀!一会儿他进门了,他说我呼噜惊人,又笑眯眯地说,你走不了了,主席要见你,我问什么事,他说我告诉主席说你在我这儿,主席说,请他也来这儿坐坐嘛!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说是不是可以改一天?好准备准备?他说,改天是改天的事,这是个兴致问题。 唉!我就跟乔木走了。 我这人原来不慌,这次,好像见的是另一个人,慌起来。(待续)摘自【明报月刊】1993年6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