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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作者: 袁世海 四 胸怀志 写契入科 我那善良的大姐,性情温和、沉默寡言。多少年来,她尽全力与母亲分担家务,怜惜弟妹,什么都紧让出来给我们。有时饭不够,她总是同母亲你推我让,不肯再吃。家里的活计,她默默地忙个不停。随着年岁的增长,考虑的问题就多了,她省吃俭用,由于体质很差,加上忧思愁虑过度劳累,终干得了肺痨。最初,她伯母亲着急,忍耐着不愿明说。等母亲发现了,她已是病入膏肓。请医生、吃药没有钱,可是怎能看着大姐一天天病情加重呢!母亲急坏了。听说有个瞧香的巫婆会请神治病,就借了些钱把她请来。这个巫婆乡间妇女打扮,满脸擦着怪粉,她进屋来坐在炕沿上,拿出一件已褪色的旧杏黄长袍穿上,将我和哥哥轰出门外。这样的新鲜事,我们没见过,顺着门缝往里偷看,只见母亲、姐姐跪在地下,大姐仍旧在床上躺着,她已病得坐不起来了。巫婆坐在炕前的破凳子上,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挤眉弄眼,折腾了一阵,突然半睁眼,怪声怪气地喊着:“吕祖爷(吕洞宾)来了!要吃西瓜!”这时正值寒冬腊月,哪里去找西瓜呀?母亲连连磕头,哀求巫婆请神大发慈悲,改一样别的水果,等大姐病好后,有了西瓜多多供上。最后巫婆转达神的旨意,有苹果也将就。母亲把家中仅有的二十枚钱交给我,让我去买苹果。 冬季苹果少,价钱贵。为了救活大姐,我跑遍虎坊桥好多水果铺子,不是没苹果,就是嫌钱少不卖,最后才在大栅栏观音寺把口的一个大水果铺买了两个烂苹果。我想起四大爷说咳嗽吃梨好,又哀求掌柜饶给我一个小鸭梨,给大姐拿回家去。 巫婆三口两口吃了苹果,就去指大姐的嘴唇上边(人中穴),说病魔在这儿,跑不了了,临走时还叨唠着说是病魔已被神捉走。这当然救不了大姐的性命,可怜大姐只活了十八个春秋,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眼睁睁地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大姐的死,对母亲打击太大了。母亲总觉得对不住大姐,一天不知哭多少次,掉多少眼泪。大姐是母亲的得力帮手,针线活做得又细又快。少了大姐就显得不太出活,又遇上裁缝铺的生意不太景气,活不多。社会上开始时兴皮底鞋,有钱人愿穿皮底鞋的越来越多,纳千层底的活就大大减少。大爷家的马车行生意倒满兴隆,因照顾我们家的时间太长了,认为我们一家六口是填不满的坑,想让我母亲改嫁了事。母亲执意不肯,经常与和尚四大爷说:“我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有点出息,我们就饿不死,我是有指望的。”大爷给我家的钱是有限的。家里的收入一天天减少,我和哥哥一年比一年大了,吃得越来越多,家中开销日益增大,为大姐借的一笔钱还没有还,又负了新债,每月都要付利息。……窟窿越掏越大,真可说是债台高筑。每逢年关,母亲是愁上加愁。和尚四大爷、六姑的接济是杯水车薪。有时送来点钱略解燃眉之急,却难挽残局。俗话说:送信的腊八粥,要了命的祭灶神。一过祭灶的腊月二十三之后,讨债的就会踢破门槛。母亲强忍悲痛,听他们说着难听的话,苦苦低声哀求着,劝走了王掌柜、又迎进接踵而来的帐房李先生…… 熬过这几天后,母亲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不住地埋怨父亲不该去世太早;又哭大姐不该“走”,往后的日子无法过下去,感叹自己的命太苦。 的确,母亲一直都在受苦。我的姥爷一家是轮子行。姥爷赶大车,舅舅在南柳着赶马车,家中生活极困难。母亲三、四岁开始拣煤渣,为了帮家中干活,没有裹脚,出天花没钱治,落了满脸的麻子。十七岁和父亲结婚时屋里就一个炕和一床半旧的被褥。两人感情虽好,可是三十二岁上便守了寡,孤儿寡母苦熬岁月。 我站在门槛上,手扶着门框,看到母亲顿足痛哭的情景,我的心都碎了。这一切在我天真幼小的心灵深处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渐渐地母亲冷静下来,看着围在她身旁哭泣的我们姊弟四个,说:“我就盼着你们了,你们长大后只要有一个有出息,咱们全家就不会再受这些窝囊气!”我紧咬嘴唇,不住地向母亲点头,心里暗暗发誓说:这个家靠我了,我得学本事挣钱!只要能学到本事,多苦我也不怕。我长大了,决不让母亲再受穷。我们家一定得过上好日子,给他们看看。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穷困。学戏的条件也越来越困难了。 许德义师傅搭上杨小楼先生的班子,白天戏改为夜戏,早晨起得晚,不再去梨园公会练功。朱桂芳先生搭上梅兰芳先生的班,经常出外。吴先生准备要搭马连良的班。此时马先生已和朱琴心先生分手自己挑班,郝(寿臣)老师的地位已升到二牌。过去花脸均应在旦、武生的后边,这样一来旦角和武生只能找年轻的演员配,所以旦角请了王幼卿(王瑶卿的侄子),武生约了吴先生。于是这几位先生都无暇顾我,我学戏没了着落。 一九二七年春季,我的戏迷伙伴裘盛戎进了富连成科班,更使我焦灼不安,无止无休地蘑菇母亲去找董二爷想办法,找地方正式学戏。在生活难以维持的情况下,母亲万般无奈咬着牙同意了我的要求,几次去董二爷家请他帮忙。恰好这年冬月,董二爷的侄子从山东烟台的戏班来京置办刀、枪把子,住在董二爷家。他看见我,觉得不错,同意带我到山东和女武生懿万春一起给他当徒弟。若是愿意,立个字据就跟他走。我高兴得跳啊!蹦啊:回家去说服母亲。第二天,母亲带我到董老先生家里去立字据,谁知他却对母亲说:“细想起来此事欠妥。你带着孩子不容易,他此去千里之遥,一立了字据,七、八年不能回来,在外边若有个好歹……我没给你帮忙,反而害了你们。”我一听这话碴,学戏的事又告吹了,顿时急了,说:“您不答应,我自己去,走也走到烟台把老师找着,不怕他不要我。”董老先生见我决心如此之大,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最后,他的老伴——董二奶奶出面解了围。她对我说:“这样吧,今天你先跟你母亲回去,我给你担个保。明儿让你二姥爷去富连成科班打听打听,若能要你,不省得去烟台了吗?这样你戏也学成了,还不用离开你妈,有多好哇!”董二爷说。“能去富连成倒是好,不过,科班苦哇!” 董二奶奶看见母亲一听说科班苦,脸上就露出难色,又接着说:“哪儿学戏不苦哇!人家名角的孩子不也照样送去吗?谭家的富英不就是吗?人家受得了,他就受不了?再说,真有点事,你妈妈也能去看看你。”这几句话可真管事,我立即破涕为笑,说:“那行,二姥爷,什么时候能去?” “你别着急,一半天就让他去科班给你说说去,你回家听信儿吧。”董二奶奶说。 提起董二奶奶来,她在梨园界确实称得上是个“人物”。她性格爽朗,热心,爱管“闲事”。很能助人为乐,办事爽快,因此大家很喜欢这位董二奶奶。董老先生又是梨园公会的组织者之一,所以上至四大须生、四大名旦,下至基层底包演员,无人不认识她、不尊敬她。董二奶奶给我家也帮过不少的忙。她很同情母亲的遭遇,在我们实在过不去的时候,几次出面担保,我们才借到利息钱。如今为我学戏又费了不少苦心,所以我是非常感谢这二老的。一九四九年,董老先生死后,董二奶奶一直活到九十多岁。他们无儿无女,每逢年节我都请她到家里作客,每月还要送些钱给她;大约一九六五年我和爱人、女儿去看她。这是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到富连成科班学习,梨园子弟入学很容易,外行子弟要家贫的,能吃苦的,还要有个好保人,最好是有些基础的,入科就能演点戏,不用从头教起,吃闲饭。董老先生找到富连成科班的叶春善老先生,把我两岁丧父,家境贫寒的情况介绍一遍,又将拜许德义为师练功,给尚小云配演丁山的事夸奖一番。叶老先生同意看看,但因已近腊月,科班很忙,要过年后再说。董老一再要求提前,才订了腊月初二这一天带我去见见。 初二这天,我信心十足地跟着董老去科班参加考试。 一进富连成科班的大门,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院里罩棚下面是学生练功的地方,静得鸦雀无声。我被带到正厅,叶老先生坐在中间,旁边还有几位先生,都不说话。董老和叶老互相作揖寒暄过后,叶老先生问:“你都会什么呀?”我挺挺胸脯,将身子站得笔直,一口气背道:“文戏会《南阳关》的伍云昭,《汾河湾》的薛丁山;武功会拿顶、下腰、踢腿、飞脚、虎跳、链子,虎跳前蹦开了,‘过’时还得抄一下;把子功会小五套,快枪、大刀下场,另外还会‘起霸’。”叶老点点头说:“说话倒挺冲,你溜几个虎跳,翻几个键子我看看。”我迅速地脱掉腿上的棉套裤(戏班人因要练功,棉裤穿脱不便、只穿夹裤,做两个棉裤腿,齐大腿根套好,有带和腰带系上),跑了几个虎跳、键子。这都是许师傅给开的范儿。他的范儿正,我又真练,虎跳等看着很直,也很地道。叶老连连点头。又让我念了《南阳关》伍云昭上场时的引子——“威风飘荡,统雄师,镇守南阳”,嗓音高且亮。叶老说:“得了,甭唱了,董二爷说行,那还有错?过了年就来吧!”我站在董老先生的身后直拿手拖他的衣服,向他示意,等不及了。董老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向叶老作了个揖说:“您收下这个孩子,可真是行了好事,他家里现在正过不下去呢!这孩子心又太急,让他年前进来,我也就踏实了。”叶老说:“把皇历拿来看看吧!”查看后又说,“那就腊月初五吧,这天是‘除危定日黄’,正是个好日子。”听到这话,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家后,我兴高采烈地将这个大喜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想到我总算找到了所向往的地方、有了饭碗,脸上也微微露出了笑容。她马上给我张罗拆洗被褥,又借了点钱给我把被子添絮些新棉花。初四下午全部准备停当了。 这三天对我来讲,可太难熬了!我天亮盼天黑,天黑盼天亮,时间过得仿佛比往常慢多了,这三天简直就象过了三个月。 初四下午,我入富连成科班的保人——董二爷拿来入科班的契约。它是个大红纸摺,封面用墨笔写着“关书大发”四个字,摺内写的是: 立关书人×××,今将×××,年××岁,志愿投于×××名下为徒, 习学梨园生计,言明七年为满,凡于限期内所得银钱,俱归社中收入,在 科期间,一切食宿衣履均由科班负担,无故禁止回家,不准中途退学,否 则由中保人承管。倘有天灾疾病,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须两家寻找。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立关书人×××画押 中保人×××画押 年 月 日吉利。 母亲一听,七年在科期间不许回家,不许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顿时泪如泉涌,迟迟不忍在上面画押。事情到了这一步,母亲哪能阻拦住我去实现多年的愿望,哪能改变我早已下定的决心呢?我满心欢喜,无所畏惧地伸手沾红印油,替母亲按下了手印。 晚饭,母亲一口也没吃。深夜,我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偶然醒来,朦胧间看见母亲还坐在炕沿看着我,用衣襟擦着她那双早已哭得红肿了的眼睛。 第二天,即一九二七年腊月初五(阴历),天还黑黑的,我猛然醒来,睁开眼,立刻起来穿衣服。刚刚入睡的母亲被我吵醒了,哥哥、姐姐们也都起来准备给我送行。 “到了科班要听师傅的话,少挨些打。” “过几天我就去看你,给你送点‘鱼钻沙’吃。” “别打架,有事儿多问问大群子(盛戎),他比你先去几个月,懂得些规矩。” 一路上,母亲一边哭一边反复叮咛,好象我此去是九死一生似的。我虽然一一点头答应,心却早飞到了日思夜想,对我来说还带有些神秘色彩的富连成科班去了。几天来我的心一直在沸腾。腊月前后是北京最冷的日子,嗖嗖的西北风刮在脸上,但我心里却感到暖烘烘的。 母亲将我送到富连成科班门口,我自己拿着行李、契约,走进院门。院子尽头是大影壁,我要转过影壁墙时,回头看见母亲依旧站在大门旁向我张望着,不断地用手擦眼睛。我不禁鼻孔发酸了。我迅速地绕过影壁,用手背抹去泪痕,走过穿堂…… 从此,开始了新的学艺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