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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传奇

作者: 钟晓毅、费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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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空茫



  这似乎是一部厌世的书,
  又或者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书?


  《鹿鼎记》是一部奇特的武侠小说,或者可说是武侠小说中的异数。
  它的主人公完全不会武功,而且也不是什么侠义的英雄,只是一个亦正亦邪的顽童。
  在戏谑性的情节推演中,金庸要告诉读者的是什么?
  以书名推测,这部小说的主题其实与家国兴亡有关。“鹿”是逐鹿中原的“鹿”,“鼎”是问鼎中原的“鼎”,还有东北的鹿鼎山,埋藏着关于大清国运的龙脉。
  事实上正是如此,除了主人公韦小宝外,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在拼命、厮杀,或为了皇权,或为了复兴明室,或为了龙脉宝藏,或为了报仇雪恨,等等,等等。
  然而,天地会总舵手陈近南的结局是被奸人暗算致死,一世英名,一身武艺,落得如此下场。大汉奸吴三桂处心积虑,经营多年,仍被康熙剿灭。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最终众叛亲离,在疯狂中死去。康熙雄才大略,似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但过得似乎也并不怎么痛快。还有九难、沐王府众英雄、李自成、郑成功后人等等的遭遇,都是哀多乐少。
  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大家绞尽脑汁想得到的《四十二章经》,莫名其妙地,被不知所谓的韦小宝得到。
  真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历史的荒谬,也是人生的荒谬。
  历史的神圣光泽,人世的庄严外表,在《鹿鼎记》中遭到了彻底的解构。
  《鹿鼎记》写的基本上是史实,只不过加了一个韦小宝,例如康熙谋杀鳌拜、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均为真人真事,只有一个韦小宝是虚构的。
  虚构的韦小宝参与真实的历史,反映了金庸观察历史的一种独特角度。由于韦小宝的参与,积淀在历史记述之下的“真相”一一显现。究其实,历史不过是一连串的闹剧,支撑着情节发展的可能只是一刹那的心理波动或某个人的一时冲动。
  韦小宝与苏菲亚公主偷情,并助她成功篡权夺位,令人发笑,也令人深思。一切权力的斗争,玩弄的难道不正是韦小宝的把戏?恰如小说中所言:

  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稀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

  而韦小宝煽动俄国士兵造反的汁策,实际上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让群众的欲望之河决堤。

  韦小宝心想:“满清来中国抢江山,鞑子兵搞扬州十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老皇爷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妈的,我叫他们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若不如此,怎抢得到皇帝做?”
  于是,他对苏菲亚说:“你叫大家进莫斯科城打仗,杀人放火,答应他们做将军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大家抢美女做老婆!”


  接下来,苏菲亚站在广场上的演说,以及底下的群众反应,实为人类历史上许多“革命”的缩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驱动力是金钱与美女,人成了欲望的奴隶和打手。

  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大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牟特!”
  苏菲亚又道:“你们应当做将军,做富翁!
  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


  就是这么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将群众煽动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因为抓住了人内在的愿望,那种强烈的被压抑的愿望。如果仔细去研究一切的群众运动,则会发现,运动的领导者总是激发了此一类的潜愿望,群众才可能“揭竿而起”。
  因为欲望,便有了革命,有了战争,有了人与人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有了历史的进步。但最后,人人都成了欲望的牺牲品。
  连韦小宝这样一个在人世混得溜溜转的“活宝”,也感到了厌倦,终于从心里喊出:“老子不干了!”
  欲望化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世界。
  好与坏,正与邪,是与非,忠与奸,不是能够截然判断的。在多元的视角里,它们之间的界线若隐若现,有时甚至了无踪迹。
  就大的方面而言,康熙是满清的皇帝,是全体汉人的死敌,但他却是一个“好皇帝”。他对韦小宝说:“明代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像他自己那样勤政爱民。假定人民的希望是安居乐业,那么,在他的统治下,人民达成了他们的希望。为什么还要无事生非,想把他赶出中原?只不过是名份之争罢了。”
  韦小宝将这个意思转述给顾亭林这样有学问的人,后者也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对答。这就注定了壮烈的反清复明运动失败的必然性。
  再就小的方面而言,同是反清复明,天地会、沐王府、九难各有所主,而李自成则完全是个“造反派”,吴三桂则是反复无常的“奸雄”。他们互相指责,自以为是,在旁人看来,吵吵闹闹的,内里却不免荒唐。一个败落了的王朝,居然还在为“正统”、“名份”争执不休。
  在郑成功的小政权内,宛如一个缩小的皇宫,骨肉相残,权贵倾轧。在历史风云中飘摇的身影,那种跌爬的姿势,同样叫人不胜唏嘘。
  书中除了像吴之荣这样明显的反角,或像陈近南、吴六奇这样明显的正角外,大多数人只是生活中的真实的“人”,无所谓好坏。在这样的环境,他可以成就好事,在那样的环境,他又可以成就坏事。例如韦小宝手下的一些爪牙,或者像郑克塽、海老公之类的人物,完全看你从什么角度去判断。
  至于本书的主角韦小宝,则更是一个难以言说的人物。
  有人赞韦小宝,说他聪明伶俐,办事妥当;有人骂韦小宝,说他奸诈浮滑,不明忠义。几乎可分成两派,各有道理,互不相让。
  现实中是不可能有韦小宝这样一个人物的: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可以在皇宫、官场、异族、秘密帮会的争斗中,履险如夷,逢凶化吉。每一个成名的人物,都被他弄得贴贴服服,言听计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小孩子呢?但当你读《鹿鼎记》的时候,就觉得他是站在身旁,挤眉弄眼,精灵古怪,伺机向你恶作剧的小顽童。
  相对比梁羽生关于同一历史时期的作品,金庸的描写显然要深刻得多。他有意无意地将历史的全部复杂性,也包括人性的复杂性,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并没有作出什么结论,却让人久久地沉思。
  不仅如此,在这部小说中,金庸对于道德的两难有着独到的体会,并且将世间的虚伪假象昭示无遗。
  韦小宝用下三滥的功夫去对付茅十八的敌人,救了茅十八。而茅十八则告诫他:“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救了性命。”
  韦小宝却说:“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
  这或许有点强词夺理,却也触及到了关键问题。往深里想,道德原是游移不定的,而许多“美好”的幌子,也只是人类自欺欺人的把戏。
  难怪到得小说结尾,荣华富贵、金钱美女俱一一得手的韦小宝会这样感叹:

  “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条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行走在人世间,就是难、难、难!无论你做什么,怎样做,都不可能圆满,不可能完美无瑕。那么,最好就是不做,不做才能达臻圆满。
  《鹿鼎记》对于历史,对于人世,充满了讽刺,也充满了洞察和怀疑,似乎是一部厌世的书。或者,换一句通俗的话,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书。所以,在《鹿鼎记》以后,金庸再也不写小说了。
  还有什么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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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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