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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形状录

作者: 村上春树

尽可能具体的文学里的食欲


  把间官中尉送去公共汽车这天夜晚,久美子没有回家。我一边看书听音乐一边等她,等到时针转过12点只好作罢,上床躺下。不觉之间开着灯睡了过去。醒来快早上6点了,窗外天光大亮。透过薄薄的窗帘传来乌的鸣啦。身旁不见妻子。洁白的枕头仍好端端鼓胀着,显然夜间没什么人往上边放过脑袋。床头柜上整齐叠放着昨天刚洗过的她的夏令睡衣。我洗的,我叠的。我关掉枕边的灯,调整时间流程似地做了个深呼吸。
  我仍身穿睡衣在家中寻找一番。先进厨房,再望客厅,察看她的工作间,搜查浴室和厕所。为慎重起见连壁橱也打开看了。然而哪里也没有久美子的影子。也许心不踏实的关系,家中看上去比平日冷清。好像我一个人在上蹿下跳破坏这寂寂的和谐。
  无事可干。我便去厨房往水壶灌了水,打开煤气灶。水开后用来冲了咖啡,坐在餐桌旁喝着。然后用电烤箱烤了面包,从冰箱拿出土豆色拉吃了。单独吃早餐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想来,结婚到现在,我还一次也没放弃过早餐。午餐不吃倒是常事,晚餐也有时作罢,、但早餐却无论如何也未免过。这是一种默契,几乎近于仪式。我们即使上床再晚,清晨也早早爬起,尽可能做正规些的早餐,慢慢悠悠吞食,除非时间不允许。
  但这天早上久美子不在座位上。我一个人默默喝咖啡,默默吃面包。对面仅有一把无人坐的空椅。看着这椅,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身上的花露水,想象有可能蹭给她花露水的男人,想象久美子同那男人在床上拥作一团的光景,想象男人的手爱抚她裸体的场面,回想昨天早上为她拉连衣裙拉链时目睹的她那瓷瓶般光滑滑的背。
  不知何故,咖啡有一股香皂味儿。喝罢一口过不一会儿,口中便觉不是滋味。最初以为错觉,但喝第二口后仍是一个味儿。我把林中的咖啡倒进洗碗地,换一个杯子斟上。一喝香皂味儿还是不退。何以有香皂味儿呢?我不得其解。壶洗得甚为仔细,水也不成问题。然而那毫无疑问是香皂水味儿或化妆水味儿。我把咖啡里的咖啡倾倒一空,重新换水加温,又觉得麻烦,半途而废。随后用咖啡杯接自来水,权当咖啡喝了。反正也不是特别想喝咖啡。
  等到9点30分,往她单位打电话,对接电话的女孩说麻烦找一下冈田久美子。女孩说冈田好像还没来上班,我道谢放下电话。之后我开始打扫房间。平时心里七上八下时我便总是这样。旧报纸和杂志收在一起用绳子捆了,厨房洗碗池和餐橱彻底擦了,厕所和浴缸刷了,镜子和窗玻璃用玻璃除垢器抹了,灯罩取下冲了,床单换下洗了,又铺上新床单。
  11点时,我再次往久美子单位打电话。还是那个女孩接的,还是那句回答:“冈田还没来上班呢。”她说。
  “今天不来了么?”我问。
  “这——没听说啊……”她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如实口述那里现存的事实而且。
  不管怎么说,11点久美子都没上班情况非同、寻常。出版社编辑部那种地方上下班时间一般是颠三倒四,但久美子在的出版社不然。她们办的是健康和自然食品方面的杂志,有关撰稿人、食品公司、农场和医生们全都是早早起床工作一直忙到傍晚那类人。因此久美子和她的同事们也都与其协调一致,早上9点全体准时上班,除去发稿忙的时候平日6点为止。
  放下电话,进卧室大致检查一遍久美子挂在立柜里的连衣裙、衬衫和西装裙。如果离家出走,她该拿走自己的衣服。当然我并不—一记得她的所有衣服。自己有什么都稀里糊涂,不可能记清别人的服装细目。不过,因为时常把久美子的衣服拿去洗衣店又拿回,所以大体把握她经常穿什么衣服惜爱什么衣服。而且据我记忆,她的衣服基本集中在这一处。
  况且久美子也没有更多时间拿走衣服。我再次准确回忆她昨天早上离家时的情形——穿什么衣服,带什么包。她带的只是上班时常带的挎包。里面满满塞着手册、化妆品、钱夹、笔、手帕、纸巾等物,根本容纳不进替换衣服。
  我打开她的抽屉柜查看。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服饰、袜子。太阳镜、内衣、运动衫等等,怎么也看不出少了什么。内衣、长简袜倒有可能放进挎包。但转念想来,那东西随便在哪儿都买得到,用不着特意带走。
  接着去浴室再次检查化妆品抽屉。也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里面仍密密麻麻塞满化妆品和饰物之类。我打开那个基督奥迪尔牌花露水瓶盖,重新闻了闻。气味一如上次,一股极有夏日清晨气息的清芬。我又想起她的耳朵和白皙的背。
  折回客厅,我歪倒在沙发上,闭目侧耳倾听。但除了时钟记录时间的音响,不闻任何像样的声籁,不闻汽车声不闻鸟鸣声。往下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拿起听筒,拨动号码盘,再次往她单位打电话。但想到仍会是那个女孩接电话,不由心里沉沉的,遂中途作罢。但这样一来,我就没任何事可做了。唯一可做的就是死等下去。说不准她将我甩了——理由不得而知。总之这是能够发生的事。问题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至于全然一声不吭,久美子不是那种人。就算弃我而去,也该尽量详尽地告诉我她何以如此。对此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也可能走路时遭遇意外。被汽车撞倒送去医院也未可知,且昏迷不醒而接受输血。想到这里,我胸口怦怦直跳。可是,她挎包里有驾驶证、信用卡和家庭住址。就算万一发生这类事,医院或警察也会往家里联系。
  我坐在檐廊里怅然望着庭院。其实我什么也没望。本打算想点什么,但精神无法集中在特定一点上。我反反复复回想拉连衣裙拉链时见得的久美子的背,回想她耳畔的花露水味儿。
  1点多时电话铃响了。我从沙发站起拿过听筒。
  “喂喂,是冈田先生府上吗?”女子语声。加纳马尔他。
  “是的。”我应道。
  “我叫加纳马尔他。打电话是为猫的事……”
  “猫?”我怔怔地一声,我早已把什么猫忘去脑后。当然马上想了起来。只是觉得仿佛远古的事了。
  “就是太太正找的那只猫。”加纳马尔他说。
  加纳马尔他在电话另一头揣测什么似地沉默有时。或许我的声调使她察觉到什么。我清清嗓子,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
  加纳马尔地道:“我想猫是再也找不到了,除非发生奇迹。最好还是别再找了,尽管令人惋惜。猫已经离去,恐怕一去不复返。”
  “除非发生奇迹?”我反问。但没有回答。
  加纳马尔他长时间缄口不语。我等待她开口。可是无论怎样侧耳细听,听筒也连个呼吸声都没有。在我开始怀疑电话出故障的时候,她好歹开口了。
  “冈田先生,”她说,“这么说或许不无冒昧:除了猫,其他没有什么需我帮忙的吗?”
  对此没办法马上回答。找靠墙握着听筒。语句出口需要一点时间。
  “有很多事还弄不清楚。”我说,“清楚的事还一样都没掌握,只是在脑袋里想。总之我想老婆离家去了哪里。”接着我把久美子昨天夜未归宿和今早没去上班的事告诉了加纳马尔他。
  加纳马尔他似乎在电话另一端沉思。
  “这想必是让人担心,”有顷,加纳马尔他说道,“此刻我还无可奉告。不过为时不久,很多事情就会逐渐明朗起来。眼下唯有等待。滋味是不好受,但事情本身有个时机问题,恰如潮涨潮落。谁都不可能予以改变,需等待时只有等待而已。”
  “加纳马尔他小姐,猫的事嗯呷喷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也知道不该这样讲话——但我现在确实没心绪听堂而皇之的泛泛之论。总的说来,我已一筹莫展,真的一筹莫展。而且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完全不知所措。我需要的是具体的事实,哪怕再微不足道。知道吗?就是可看可触的事实。”
  电话另一端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不太重,大约是钢球什么的滚落地板的声响。随即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磨擦,很像手指挟一张绘图纸猛然往两边扯拉。声音距电话似乎不太远也不很近。但加纳马尔他则好像对声响没特别介意。
  “明白了。需要具体的对吧?”加纳马尔他以平板板的声音说。
  “是的,尽可能具体的。”
  “等电话。”
  “电话现在也一直在等啊。”
  “大概一个姓名发音以‘O’开头的人马上有电话打来。”
  “那人可晓得久美子什么消息?”
  “我很难明白到那种地步。您不是说哪怕什么都好只是想知道具体的么,所以才这么说给您。还有一点:半月或许持续一段时间。”
  “半月?”我问,“就是天上的月亮?”
  “不错,是天上的月亮。但不管怎样,您总要等待。等待就是一切。好,改日再聊。”说罢,加纳马尔他放下电话。
  我拿来桌面上的电话号码簿、打开“O”字页。上面写着久美子端庄的小字,共有四个人的名字及其住址和电话号码。打头的是我父亲——冈田忠雄。一个叫小野田,我大学时代的同学,一个性大爆的牙科医生,再一个是大村酒店,附近卖酒的商店。
  酒店可以首先排除,相距走路才十来分钟,除偶尔打电话请其送箱啤酒上门,我们同那酒店不存在任何特殊交情。牙医也不相干。我还是两年前在那里看过一次槽牙,久美子则一次也未去过,至少同我结婚以后,她就没找过任何牙医。小野田这个同学与我已好多年没见面了。他大学毕业后进银行工作,转年被调往札幌分行,那以来一直住北海道。如今只有贺年片往来。他同久美子见没见过我都记不起来。
  这样就只剩下我父亲。但很难设想久美子同我父亲有什么深些的来往。母亲去世父亲再婚以后,我同父亲从没见过面,没通过信,没打过电话。何况久美子一次也没见过我父亲。
  啪啦啪啦翻动电话簿时间里,我再次认识到我们这对夫妻是何等与人寡合。结婚六年,除了和单位同事间的权宜性交际,差不多没同任何人打交道,而仅仅两人深居简出地生活。
  我又准备煮意大利面条作为午餐。肚子其实不饿。不仅不饿连食欲都几乎无从提起。可又不能总是坐在沙发上死等电话铃响,而需要暂且朝着什么目标活动活动身子。我往锅里放水,打燃煤气,水开之前一边听调频收音机一边煮番茄酱。调频收音机正播放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鸣奏曲。技艺炉火纯青。但里面似乎有一种令人浮躁的东西。至于原因在演奏者方面,还是在于听的人自己此时的精神状态,我却弄不明白。总之我关掉收音机,继续默默做菜。橄榄油加热后,放大蒜进去,又投进切得细细的洋葱炒了。在洋葱开始着色的时候将预先切好榨去汁液的西红柿推火锅中。切切炒炒这活计不坏。这里边有实实在在的手感,有音乐,有气味。
  锅水开了以后。放盐,投一束意大利面进去,把定时器调到10分钟那里,开始在洗碗地里洗东西。然而面对煮好的意大利式面条时,竟丝毫上不来食欲。好不容易吃下一半,其余扔了。剩下的番茄酱倒进容器放入冰箱。没办法,原本就没有食欲的。
  记得过去在哪里读过一个故事,说一个男的等待什么的时间里老是吃个不停。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是海明威伪《永别了,武器》。主人公(名忘了)从意大利乘小艇越境好歹逃到瑞土,在瑞士一座小镇上等待妻子分娩。等的时间里不时走进医院对面的咖啡馆吃喝。小说情节差不多忘光,唯一清楚记得接近尾声的场面:主人公在异国他乡等待妻子分娩时接二连三地进食。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场面,是因为觉得这里边含有强烈的真实性。较之因坐立不安而吃不下东西,食欲异乎寻常地汹涌而来反倒更有文学上的真实性,我觉得。一
  然而真正在这冷冷清清的家中对着时钟指针老实等起什么来,却是不同于《永别了,武器》,全然上不来食欲。如此时间里,我陡然觉得,所以上不来食欲,很可能因为自己身上缺乏文学上的真实性因素。自己自身好像成了写得差劲儿的小说情节的一部分,仿佛有人在指责我根本就不真实。实际上怕也的确如此。
  电话铃是下午决两点时响的,我当即抓起听筒。-
  “是冈田先生府上吗?”一个没听过的男子语声。低沉而有赡气,很年轻。“
  “是的”我声音不无紧张。
  “是丁目26号的冈田先生吧?”
  “是的”
  “我是大村酒店,经常承蒙关照。这就想过去收款,不知您是否方便9’”
  “收款!”——
  “嗯。两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款。”
  “可以可以,还要在家待一会的。”我说。一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一
  放下听筒,我试着回想这几句交谈是否包含有关久美子的什么信息。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非酒店关于收款的简短而现实的电话。我确实订过啤酒和果汁,也确实是酒店送上门的。30分钟后,酒店的人来了,我付给两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欠款。
  酒店这个年轻店员很讨人喜欢。我递过钱,他笑眯眯写收据。
  “冈田先生,今早站前出了事故,您知道吗?今早9点。”
  “事故?”我一惊,“谁出事故?”
  “一个小女孩,给倒车的货箱车碾了。伤势像不轻。事故发生时我偏巧从那里路过,一大早不愿意看那场景。小孩子防不胜防——倒车时收不到后视镜里去。站前那家洗衣店知道吧?就在那门前。那地方放着自行车堆着废纸箱、看不清路面。”
  酒店的人回去后,我再也无法在家中困守下去。家中好像突然变得闷热、幽暗,窄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我穿上鞋,先出门再说。锁没上,窗没拉,厨房灯没关。我口含柠檬糖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游来转去。但在脑海中再现同酒店那个店员交谈内容时间里,忽然想起一直放在站前洗衣店没取的衣服。是久美子的衬衫和裙子。取衣单在家里,但我想去了总会有办法。
  街上看起来和平时有所不同。路上擦肩而过的人都好像有欠自然,带有某种技巧性。我边走边观察每一个人的面孔。他们到底算哪一类人呢?我想,到底住怎样的房子,有怎样的妻室,过怎样的日子呢?他们是否同妻子以外的女人困觉或同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呢?幸福吗?知道本身在别人眼里显得不自然带有技巧性痕迹吗?
  洗衣店前面仍活生生保留着事故现场。路面有大约警察划的白粉笔钱,几个购物客聚在一起神情肃然议论事故。但店里光景一如往日。那个黑色收录两用机照例演奏气氛音乐,里边的老式空调机嗜咕叫着,熨斗的水蒸汽很壮观地直冲天花板。乐曲是《退潮》,罗伯特·马科思威尔的竖琴。去海滨该有多妙!我联想到沙滩的气息、海涛拍岸的声响,想海鸥的姿影,想彻底冰镇的易拉罐啤酒。
  我对店主说:“这次忘带取农单了,大约上周五或周六送来的衬衫和裙子……”
  “冈田先生吧?冈田……”店主说着,翻动大学生用的笔记本,“晤,有的有的,衬衫裙子。不过,太太已经取走了哟,冈田先生。”
  “是吗?”我吃了一惊。
  “昨天早上来取的。我直接交付的,记得很清楚。像是上班途中顺便。还带了取农单来。”
  我一时语塞,默然看着他的脸。
  “一会儿问太太好了,没错。”洗衣店主说。然后拿起收款机上的一盒烟,抽出一支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昨天早上?”我问,“不是晚上?”
  “早上。8点左右吧。您太太是早上第一位顾客,所以记得真切。唁,早上第一位顾客是年轻女子,不是很让人心情舒畅的么?”
  我不知做什么表情好,发出的声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可以了,不晓得老婆来取过。”
  店主点下头,瞥了我一眼,碾死刚吸两口的香烟,继续熨烫。看样子他对我有点兴趣,想向我说什么,但终归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作为我也有不少话想问他。例如久美子来取衣服时是怎么个样子,手里拿着什么等等。可是我头脑混乱,嗓子渴得冒烟。得先坐在哪里喝杯冷饮,不然好像什么都想不成。
  离开洗衣店,走进附近一家咖啡馆,要了加冰红茶。咖啡馆凉凉爽爽,客人只我一个。墙上的小音箱正播放大型管弦乐队用的披头土《八天一星期入我重新回想大海。在脑际推出自己赤脚在沙滩上朝浪头奔跑的光景。沙滩热得发烫,风带有浓重的潮水味儿。我深深吸了一口,仰望天空。向上张开双手时,可以明显感到夏日太阳的热量。稍顷,波浪开始凉冰冰冲刷我的脚。
  久美子去单位之前到洗衣店取走衣服——此事怎么想都不正常。因为若是那样,必须提着刚刚烫好的衣服钻进满员电车。而且回家时也势必同样提着衣服挤车。不方便且不说,特意拿去洗衣店打理的衣服还要被挤得皱皱巴巴。久美子一向对衣服皱纹和污痕很是神经质,不可能做此无意义的举止。下班顺便去杭衣店就可以了嘛!倘若下班晚,叫我取也就完事了。能设想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当时的久美子已没有回家的打算。想必手提衫裙直接去了什么地方。这样地便暂且有了可替换的衣服,其他东西在哪里买即可。她有信用卡,有银行提款卡,有自己单独的户头。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只要她喜欢。
  并且,她可能同一个人——一个男的一起。此外她应该别无离家出走的理由。事态看来相当严重。久美子把衣服皮鞋置于不顾而奋无踪影。她喜欢购置衣服,又精心爱护。对此全然不顾而几乎光身一人离家远去,那可是要下相当大的决心的。然而久美子毅然决然地——我以为——只拎衬衫裙子离家不见了。不,或许久美子那时根本没把什么衣服放在心上。我背靠咖啡馆的椅子,半听不听地听着严格消毒过的背景音乐。我想象久美子手提装在洗衣店塑料袋里且仍带有铁丝衣架的衫裙正往满员电车里钻的形象。想起她身上连衣裙的颜色,想起她耳后花露水的清香,想起她光洁完美的背。我好像很累很累,真怕一闭眼就往别的什么场所踉跄而去。2这一章里好消息一个没有出得咖啡室,我仍在那一带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午后的炎热弄得我心情渐渐不好受起来,甚至有一种发疟疾感。我还是想回家。想到在静悄悄的家中死等不知来不来的电话,却又感到窒息得不行。能想得起来的活计,也就是去看看笠原MayO我回家翻过院墙,顺胡同走到她家后院,背靠一胡同之隔的对面“空屋”。篱笆,眼望有石雕鸟的院子。站在这里,笠原May应不久即可发现我。除了去假发公司打工,她基本都在注意这胡同动静,无论是做日光浴,还是在自己房间。不料笠原May偏偏不肯露头。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夏日阳光火辣辣灼着我的脖颈。青草气息从脚下蒸腾而上。我一边眼望石雕鸟,一边回想前些天舅舅的话,准备就曾在那房子住过的人们的命运做一番思索。结果浮上脑海的只有大海。冷冷的蓝蓝的海。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觑了眼表。正当我灰心地想今天算是不行了的时候,笠原May总算亮相了。她穿过庭院,朝这边珊珊走来。身上是粗斜纹棉布短裤和蓝色港衫,脚上是红色塑胶拖鞋。她站到我跟前,从太阳镜里边递出微笑。“你好,拧发条鸟。猫找到了,绵谷升君?”“哪里,还没有。”我说,“不过今天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出现的哟!”笠原May双手插进粗布短裤袋,好笑似地环视四周。“喂喂,拧发条鸟,我就是再闲也不至于从早到晚瞪大眼珠一个劲儿监视这胡同嘛。我也多少有我要做的事。也罢,就算我的不是。等了许久?”“久倒不是许久,问题是站在这里极热。”笠原May看我的脸看了半天,微微蹩起眉头:“怎么搞的,抒发条鸟?你这脸很不成样子哟,好像在哪里埋了很久好容易才扒出来似的。往这边一点儿,在树阴下歇歇不好么?”她拉起我的手,领去她家院子。把院里一个折叠椅搬到橡树下让我坐了。密密匝匝的绿树枝投下透出生命芬芳的凉阴。“不怕的,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总没有的,一点也不用介意。在这里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嗯,有件事想求你一下。”我说。“说说看。”“替我打个电话。”我从衣袋摸出手册和圆珠笔,写出委单位电话号码,撕下那页递给她。塑料皮手册给汗水弄得热乎乎的。“往这儿打个电话,问叫冈田久美子的去没去上班。如果没去,再问昨天去了没有。就求你办这件事。”笠原May接过纸片,咬着嘴唇凝视,而后看着我说:“放心,交给我好了。你就把脑袋弄空在这儿躺着,不许动哟!就去就回。”笠原May走后,我按她说的躺下闭起眼睛。浑身汗水淋漓。每要想什么脑袋深处就一剜一剜地痛。胃底好像有一团乱麻沉淀不动。不时有一股闷乎乎直要反胃的预感。四周国无声息。如此说来,确有很长时间没听到拧发条鸟鸣叫了。我墓地心想,最后一次听得是什么时候呢?大约四五天前吧。记不准了。意识到时已经没了拧发条鸟的叫声。那鸟或许是随着季节更替而迁移的。这么说,听得抒发条鸟的鸣唯也就是这一个月里的事。这期间拧发条鸟日复一日持续拧动我们所居住的这一小小世界的发条。那是抒发条鸟季节。10分钟后,笠原May返回。她把手中大玻璃杯递给我。递时优卿恍卿有冰块响。响声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我所在的场所同那个世界之间隔着若干扇门,而现在碰巧所有的门一齐敞开,响声于是得以传来。但那实在是一时性的,迟早都要关上。哪怕关上一扇,我就再也听不到响声。“水里有柠檬片,喝吧!”她说,“喝了脑袋会清爽些。”我勉强喝了一半,把林还给她。凉水通过喉咙,缓缓滑过我的全身。旋即剧烈的呕吐感朝我袭来。胃中开始腐烂的乱麻分解开来,步步为营地直朝嗓眼进攻。我闭目合眼,勉强挺了过去。而一闭眼,手拎衬衫裙子上电车的久美子便浮上眼帘。也许吐出好些,我想。但没吐。几次深呼吸时间里,呕感渐渐减弱消失。“不要紧?”签原May 问。“不要紧。”我说。“电话打了。我说我是她亲戚,合适吧?”“那人,是你太太吧?”“是“说是昨天也没上班,”笠原May说,“跟单位也没打招呼,反正就是没去。单位的人也正伤脑筋呢,说她原本不是那类人。”“是的,不是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不上班那类人。”“昨天不见的?”我点头。“可怜啊,拧发条鸟!”笠原May说,而且真像觉得我很可怜似的。她伸手放在我额头,“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眼下什么也没有,我想。”我说,“总之谢谢了。”“暧,再问问可好?还是最好不问?”“向无所谓,能不能回答是另一回事。”“太太是跟男人一起出走的?”“不晓得,”我说,“不过或许是那样的,那种可能性我想是有的。”“可你们不是一起生活的吗?一直。一起生活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晓得呢。”的确如此,我想。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晓得呢?“可怜啊,拧发条鸟!”她重复道,“要是我能告诉你什么就好了,遗憾的是我一窍不通,不明白婚姻是怎么个玩艺儿。”我从椅上立起,竟费了好大劲儿才立起。“实在谢谢了,帮了大忙。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家那边可能有什么消息——说不定有人打电话来。”“到家马上淋浴。首先淋浴,明白?再换件好看的衣服,然后刮刮胡子。”“胡子?”我用手摸摸下巴。果然忘了刮须。从早上到现在我还一次也没想到什么胡须。“这类小事是比较重要的哟,拧发条鸟!”笠原May透视般盯住我的眼睛,“回家好好儿照照镜子!”“照办就是。”“再过去玩儿可好?”“好的。”我说,接着补充一句:“你来我很欢迎。”笠原May悄然点头。回到家,我注视自己映在镜中的脸。脸确实狼狈不堪。我脱去衣服,淋浴,仔仔细细地洗发、刮须、刷牙、往脸上抹了护肤水,然后再次细细审视镜中自己的脸。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儿,呕吐感也收敛起来,唯独脑袋有点儿发胀。我蹬上短裤,拿出一件新港衫穿了。而后在檐廊背靠柱子坐下,边看院于边等头发风干。我试图归纳一下这几天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先是间宫中尉打来电话,那是昨天早上——对,毫无疑问是昨天早上。继之妻出走。我拉了她连衣裙后背拉链,发现了花露水包装盒。接着间宫中尉来访,讲了一次奇特的遭遇——被蒙古兵捉住扔到井里。间官留下本田先生送的纪念品,但那仅仅是个空盒。再往下久美子夜不归宿。那天早上她在站前洗衣店取走衣裙,就势无影无踪。跟她单位也没打招呼。这是昨天的事。只是,我很难相信这些事全部发生在同一天。发生的实在太多了。如此思来想去时间里,困意汹涌而来。不是一般的困,其剧烈程度简直近乎暴力。困意就像从一个放弃抵抗的人身上撕掉衣服一般撕去我的知觉。我什么也不再想,进卧室脱去衣服,只穿内衣钻进被窝。本想看一眼床头钟,但脖子无法歪向一边。于是我闭起眼睛,急速滑进深不见底的睡眠中。睡梦中我给久美子拉连衣裙的拉链。眼前是白皙光洁的背。但拉到顶头时,才知不是久美子,是加纳克里他。房间里只有我和加纳克里他。并且同是上次梦境中那个房间。宾馆套房。桌上有CuttySa企瓶和两只玻璃杯。还有满满装着冰块的不锈钢冰筒。外面走廊有人大声说话走过。声音听不甚真切,像是外国语。天花板垂着尚未打开的枝形吊灯,给房间照明的仅是若明若暗的壁灯。厚敦敦的窗帘依旧拉得严严实实。加纳克里他身上是久美子的夏令连衣裙。天蓝色,带有接雕般的小鸟图案。裙摆在膝盖稍上一点。加纳克里他一如往常化妆化得严然杰克琳·肯尼迪,左碗戴一对手阈。“喂,那连衣裙怎么回事?可是你的?”加纳克里他朝我转过脸,摇摇头。一摇头,向上卷起的发尖很得意地颤抖起来。“不,不是我的。临时借穿一下。不过你别介意,冈田先生。不会因此给谁添麻烦。”“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问。加纳克里他没有答话。我仍像上次那样坐在床沿,身着西装,扎着带有水珠形图案的领带。“什么都不必想,冈田先生,”加纳克里他说,“没有任何可担心的。放心,大家都做得满顺利。”她一如上次拉开我裤前拉链。不同的是这次她没脱衣服,一直穿着久美子的连衣裙。我想动动身子。但纹丝动弹不得,身体像被无形的细绳捆住了。阳物顿时在她四中膨胀变硬。我看见她假睫毛在动,卷起的发梢摇摇颤颤。一对手阈发出干涩的响声。她的舌头长而柔软,缠绕似地难解难分舔着我。当我差点儿要射出的时候,她突然离开,开始慢慢地给我脱衣服。脱去上衣,解开领带,拉掉裤子,剥去衬衫,退下三角裤,让我一丝不挂地仰卧在床上。而她自己却不脱光。她坐在床上,拉过我的手,悄悄引到连衣裙里面。她没穿内裤。“我说,绵谷升马上就来这里的吧?你不是在这儿等他么?”我问。加纳克里他并不应声,手轻轻放在我额头。“您什么也不用考虑,一切由我们负责,交给我们好了!”“我们?”我问。但没有回答。她骑一样跨到我身上,天蓝色的连衣裙下摆与其腰身相呼应似地拣抚着我赤裸的腹部和双腿。在我身上展开连衣裙的加纳克里他浑似一株巨大而柔嫩的鲜菇,又如在夜幕下悄悄舒展纤维从落叶中偷偷探出头来的阴花植物。她的那个部位温暖而又爽凉,拥裹着我诱导着我同时又企图将我挤压出去。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种超越性欲和性快感的感觉。仿佛她身上一种什么。一种什么特殊的东西正通过我的阳物一点点潜入我的体内。加纳克里他闭目合眼,微扬下顿,做梦般静静前后摇晃腰肢。连衣裙里面的胸部随着呼吸忽而胀大忽而收缩。头发从额前垂下几根轻拂我的额头。我想象自己一个人漂浮在浩渺的海面正中。我闭上眼睛,侧起耳朵,谛听打在脸上的微波细浪的吟唱。身体如被整个沉浸在温吞吞的海水中。潮水缓缓流移。我浮在上面,漂往某个地方。我决定按加纳克里他说的什么也不去想。眼睛闭上,全身放松,身体付予潮水。蓦然回神,房间已漆黑一团。我环顾房间,几乎一无所见。壁灯已不知何时被统统熄掉,只有加纳克里他在我身上轻轻摇曳的蓝色连衣裙犹如剪影依稀可辨。“忘掉!”她说。却又不是加纳克里他的语声。“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像睡觉,像做梦,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们都是从暖泥中来的,当然还要返回。”这是电话女郎的声音。骑在我身上正同我交欢的是那个谜一样的电话女郎。她也身穿久美子连衣裙,在我迷迷糊糊时间里将加纳克里他取而代之。我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反正我想说什么。但我思绪乱作一团,出声不得。嘴里出来的,只是一块块热的气体。我毅然睁开眼睛,我要弄清我身上女郎的面孔。然而房间过于黑暗。女郎再不言语,她那绵软的肉将我包拢起来,轻轻加压,浑如自行其是的活物。我听她背后传来圆形门拉手转动的声响。错觉亦未可知。黑暗中一道白光凛然一闪。或许是桌上冰筒反射走廊的灯光,也可能是锋利刀具的一晃。我的思维能力已经瘫痪。旋即一泻而出。我开淋浴冲罢身体,手洗沾了精液的内裤。我暗暗叫苦。何苦偏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刻来什么遗精呢!我重新换上衣服,重新坐在檐廊打量庭院。太阳光在密密匝匝的绿明里躲躲闪闪地跳耀。一连几天的雨,使得鲜绿鲜绿的杂草到处一阵疯长,给院子投下颓废与停滞的微妙阴辍。加纳克里他也不是个玩艺儿!不长期间竟使我遗精两次,两次对象都是这加纳克里他。而我想同其困觉的念头原本一次也没有过的,哪怕一闪之念。然而我总是在那房间同她云雨。不知何以如此。中途同加纳克里他换班的那个电话女郎又究竟是谁呢?女郎认得我。还说我也认得她。我开始逐个回想迄今为止同自己有性关系的对象。但电话女郎不属其中任何一个。尽管这样,我心里仍有不尽释然之处。这使我浮躁不安。似乎某个记忆想从我脑海中显露头角。我可以感觉到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只消一个启示即可。只消拉出那条线,一切即可迎刃而解。我正等其开解。问题是我无法找到那条线。稍顷,我放弃了思索。“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像睡觉,像做梦,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们都是从暖泥中来的,当然还要返回。”直到6点也没等着一个电话。只是笠原May来了。她说想尝尝啤酒,我从冰箱里取出冰镇的,两人对半喝着。又觉得饿,把火腿和葛笋挟在面包里吃起来。看见我吃,笠原May也提出想吃同样的东西。我给她如法炮制一个,两人默默吃三明治喝啤酒。我不时瞥一眼挂钟。“这屋里没电视?”笠原May问。“没电视。”我说。笠原May轻轻咬了下唇边,说:“我就多少有这感觉,觉得这房子里可能没电视。讨厌电视?”‘烟也不特别讨厌,只是没有也没什么不便。”笠原May就此沉吟一会儿。“你结婚几年了?”“六年。”我说。“就是说一直没电视过了六年?”“是啊。一开始没有买电视的余钱,后来过惯了没电视的生活。静,不坏。”“肯定很幸福是吧?”“何以见得广笠原May皱下眉,说:“我没电视一天都活不了嘛!”“因为不幸?”签原May没有回答。“可久美子阿姨不回家了,所以你已经不那么幸福。”我点头喝口啤酒,说:“是那么回事吧。”她衔支烟,以训练有素的手势擦火柴点燃。“暧,希望你怎么想怎么说:觉得我丑是吗?”我放下啤酒杯,重新端详笠原May长相。原本一边同她说话一边怔怔想别的事来着。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开胸式黑色短袖衫,眼睛稍一下移,即可瞧见那小小隆起的富有少女韵味的乳房上半部。“你半点也不丑,的确不丑。为什么特意问这个呢?”“跟我交往的男孩常这么说来着:你真个是丑小鸭,胸都鼓不起来。”“就是骑摩托出事的那个男孩?”“嗯”我望着烟从笠原May目中徐徐吐出。“那个年纪的男孩总好那么说话。因为没有办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就故意说出或做出根本不着边际的事,无谓地伤害别人,抑或伤害自己。反正你丁点儿不丑,我认为非常可爱,不骗你也不是恭维你。”笠原May就我的话沉思好一会儿。她把烟灰弹进啤酒罐。“太太长得漂亮?”“怎么说呢,我不大清楚。有人那么说,有人不那么说。属于喜好问题。”笠原May“晤”一声,用指甲尖百无聊赖似地“嗑嗑”敲了几下玻璃杯。“对了,你那个摩托男友怎么了?再不见他了?”我询问。“再也不见。”笠原May说。她用手指轻轻按了下左眼旁边的伤疤,“再也不会见他了,百分之二百,赌右脚趾都行。不过现在懒得谈那个。怎么说好呢,有的话一出口听起来就像谎言是吧?不知这个你懂不懂?”“我想我懂。”说着,我不经意瞥一眼电话。电话在桌子上裹着沉默的外衣,活像装出无生物样子伏在那里静等猎物通过的深海动物。“暖,拧发条鸟,迟早我会跟你讲那男孩的事,等我想讲的时候。现在不成,一点儿都没那个情绪。”随后她看了眼表,“懊,该回家了。谢谢你的啤酒。”我把笠原May送至院墙那里。一轮接近圆满的明月把粗粗的光粒子泻到地面。看见满月,我想起久美子月经期将近。不过归根结底,或许那已经同我不相干了。如此一想,一股犹如自己体内充满未知液体的奇异感触朝我袭来。那大约类似某种悲凉。笠原May 手扶院墙看着我说:“拧发条鸟,你还喜欢久美子阿姨吧?”“我想是的。”“即使太太有了情人跟情人一起跑了你也喜欢?要是太太说还想回到你这里,你仍可能接受?”我叹息一声,“这问题复杂啊。只能果真那样时再考虑了。”“或许我多嘴,”笠原May轻咂下舌头,“你可别生气。我纯粹是单想了解一下太太突然离家出走究竟是怎么回事。略,我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哩。”“没生什么气。”说罢,我又抬头眼望月亮。“那,打起精神,拧发条鸟!但愿太太回来,一切一帆风顺。”言毕,笠原May惊人轻捷地翻过院墙,消失在夏日的夜色中。笠原May走后,我又变得形单影只。我坐在檐廊里,思索笠原May的提问。假如久美子有了情人同其一道出走,我难道还能重新接受她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也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突然,电话铃响了。我几乎条件反射地伸手拿起听筒。“喂喂,”女子的声音,是加纳马尔地。“我是加纳马尔他,屡屡电话打扰,十分抱歉。是这样,明天您可有什么安排吗广什么安排也没有,我说。我没有什么好安排的,总之。“那么,如果可以,我想明天中午时分见您一下。”“同久美子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有那样的可能性。”加纳马尔他字斟句酌地说,“绵谷升先生恐怕也将在座。”听到这里,听筒险些脱手掉下。“就是说,我们三人一起聚会?”“大约是那样的。”加纳马尔他说,“眼下需要那样做。电话中很难说得具体。”“明白了,可以的。”我说。“那么,1点钟还在上次碰头的老地方如何?品川太平洋宾馆的咖啡屋。”1点钟在品川太平洋宾馆的咖啡屋,我复诵一遍,放下电话。10点笠原May打来电话。没有什么事,只是说想找人聊聊。两人聊了一会不咸不淡的话。最后她问:“暧,拧发条鸟,后来可有什么好消息?”“好消息没有,”我回答,“一个也没有。”3绵谷升的话下流岛上的下流猴
  到了咖啡屋,尽管距约定时间尚有十几分钟,绵谷升和加纳马尔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饭时间,咖啡屋里拥挤混杂,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纳马尔他。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戴一顶红塑料帽的人,这世上可谓为数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几顶同一式样和颜色的塑料帽,那应该同第一次见面时的是同一顶。打扮也一如上次,飒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质夹克村,里面是圆领布衬衣。夹克和衬衣都雪白雪白的,无一道招痕。没有饰物,没有化妆。唯独红塑料帽与这装束无论气氛还是质地抑或其他什么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后,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于桌面。帽旁放有黄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约是奎宁水样的饮料,仍旧一口未动,饮料在细细高高的平底杯里浑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着小泡。
  绵谷升戴一副绿色太阳镜。我落座后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视镜片,俄尔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质长裤棉质夹克,里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严然刚出厂。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红茶,也几乎没有碰过。
  我点罢咖啡,喝口冷水。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绵谷升仿佛连我的到来也没注意到。为确认自己并非透明体,我将手掌数次伸向桌面数次抽回。片刻,男侍走来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从壶里注入咖啡。男诗走后,加纳马尔他像试麦克风似地低声清了清嗓子,但一音未发。
  首先开口的是绵谷升。“时间不多,尽可能简洁地坦率地说好了。”他说。初看上去他像在对着桌子正中间的不锈钢冰筒说话,但其发话对象显然非我莫属、他是姑且利用介于二者中间位置的冰筒。
  “你要简洁地坦率地说什么?”我坦率地问。
  绵谷升这回总算摘下太阳镜在桌面折好,之后注视我的脸。最后一次见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现在这么坐在一起竟全无阔别之感。想必因为我不时在电视杂志看到这副尊容的缘故。某种信息的存在,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希求也罢不希求也罢,反正就是要如烟如雾地钻进你的意识你的眼睛。
  不过面对面认真看去,发觉这三年时间里他面部印象已有相当变化。以前那种粘粘糊糊的类似无可言状的淤泥样的货色已被他打入深宫,而代之以潇洒而富于技巧性的什么物件。一言以蔽之,绵谷升业已弄到一副更为洗练更为时髦的假面具。它的确制作精良,喻为一层新的皮肤亦未尝不可。但无论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肤也好,我——就连我——都不能不承认其中有一种大约可称为扭力的风采。我不由感叹,简直是在看电视画面。他像在电视荧屏上那样说话,像在电视荧屏上那样动作。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无时不隔着一层玻璃。我在这边,他在那边。
  ““关于说什么,你恐怕也心中有数——久美子的事!”绵谷升道,“也就是你们今后何去何从,你和久美子。”
  “这何去何从,具体说是怎么一码事呢?”我拿起咖啡杯,喂了一口。
  绵谷升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无表情眼神盯住我:“怎么一码事?你也不至于就这样长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个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个了,就这码事嘛。这对谁都无益处。”
  “找了个男人?”我问。
  “喂喂喂,等等清等等,”加纳马尔他此时插嘴进来,“事情总有个顺序,二位还是请按顺序说吧!”
  “我不明白,本来就没什么顺序可言,不是吗?”绵谷升冷冷地说道,“到底哪里存在顺序呢?”
  “让他先说好了,”我对加纳马尔他道,“然后大家再适当排顺序不迟——假如有那玩艺儿的话。”
  加纳马尔他轻咬嘴唇看一会我的脸,微微点下头。“也罢,那就先请绵谷升先生讲吧。”
  “久美子除你另有个男人,并区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这已毋庸置疑。这样,你们的婚姻再持续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对吧?所幸没有孩子,鉴于诸般缘由亦无交涉精神赔偿费的必要,解决倒也容易,只消脱离户籍即可。在律师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盖章就算完事。出于慎重我还要告诉你:我所讲的,也是绵谷家最后的意见。”
  我合拢双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点想问。第一,你何以晓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从久美子口里直接听来的。”绵谷升回答。
  我不知如何应对,双手置于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绵谷升公开这种个人秘密,未免有些费解。
  “大约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电话给我,说有事要谈。”绵谷升道,“于是我们见面谈J。久美子明确告诉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好久没吸烟了想吸支烟。当然哪里都没烟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尔后把杯放回托碟,“咪卿”,声音又响又脆。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说。
  “明白了。”我说,“既然你这么说,想必就是这样。久美子有了情人,并就此找你商量,对吧?我固然还难相信,不过很难设想你会为此特意向我说谎。”
  “当然没说什么谎。”绵谷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丝笑意。
  “那么,你要说的就结束噗?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离婚?”
  绵谷升像节约能源似地微微点下头:“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当初就不赞成久美子同你结婚。之所以没积极反对,是因为事不关己。如今想来,不无后悔未坚持己见。”说着,他喝口水,把杯子静静放回桌面,继续下文:“自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对你这个人不怀任何希望,认为你这个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桩事业或把自身锻炼成为有用之才的积极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发光,又不能使别人发光。你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将半途而废,终归一事无成。事实恰恰如此。你们结婚六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到底干了什么?什么也没干,对吧?六年时间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丢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眼下你既无工作,又没有想做什么的计划。一句话,你脑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我至今还不理解久美子为什么和你结合一起。也许她对你脑袋里装的垃圾和石碴样的玩艺儿发生了兴趣。然而归根结底垃圾总是垃圾,石碴总是石碴。一句话,一开始就属阴差阳错。诚然,久美子也存在问题。她由于种种情况自小性格就多少有点乖戾。唯其如此,才被你一时吸引,我想。但这个也已告终。总之事已至此,还是速战速决为好。久美子的事由我和家父考虑,你不必再插手。久美子在哪也不必找。这已不属于你的问题。你出头只能使事情复杂化。你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开始适合于你的人生好了!这对双方都有利。”
  为表示话已结束,绵谷升喝干杯里剩的水,又叫男侍续上。
  “此外没什么想说的了?”我询问。
  绵谷升再次漾出笑意。这回把头往一旁偏了偏。
  “那么,”我转向加纳马尔他,“那么这话到底哪里有顺序呢?”
  加纳马尔他从手袋取出小小的白手帕,抹了抹嘴角。然后拿起桌面上的红塑料帽放在手袋上。
  “此事我想对冈田先生是个打击。”加纳马尔他说,“即使对我们来说,面对面谈这件事心里也分外痛苦。我想这您能理解。”
  绵谷升觑眼表,以确认地球正在自转,宝贵时间正在流失。
  “明白了,”加纳马尔他说,“开门见山地、简明扼要地说吧:您太太见了我,找我商量来着。”
  “我介绍的,”绵谷升插嘴,“久美子问我如何找猫,我就把两人引见了。”
  “在我见你之前,还是之后呢?”我问加纳马尔他。
  “之前。”加纳马尔他说。
  “这就是说,”我对加纳马尔他道,“如果整理顺序,应该是这样的吧:久美子以前就通过绵谷升先生得知你的存在,并就猫的丢失找你商量。事后——什么原因我不知道——隐瞒自己已先见你的事没说,而又叫我去见你。我就在同一地点同你见面交谈。简言之是这样的吧?”
  “大体如此。”加纳马尔他显得有些难以启齿,“最初纯粹是为了找猫。但我察觉里边有更深一层的东西,所以想见见您,想直接跟您谈谈。这样,我就必然要再见一次您太太,询问各种更深一层的个人情况。”
  “于是久美子对你说自己有了情人。”
  “们单说是那样的。更详细的从我的角度不大好说……”加纳马尔他道。
  我一声唱叹。唱叹亦无济于事,却又不能不叹。“如此说来,久美子同那男人很久以前就有交往了?”
  “大约有两个半月了,想必。”
  “两个半月,”我说,“长达两个半月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那是因为您对太太毫不怀疑。”加纳马尔他说。
  我点点头。“确实如你所说,我一次、甚至半次都没怀疑过会有这种事。我不认为久美子会在这方面说谎,现在也难以相信。”
  “结果如何且不论,能全面相信一个人毕竟是人的一项地道素质。”
  “实非常人可为。”绵谷升道。
  男待走来往我杯里倒进新咖啡。邻桌有年轻女子高声浪笑。
  “那么,我们凑在一起本来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呢?”我转问绵谷升,“我们三个人是为了什么凑在这里的呢?是为了叫我答应同久美子离婚?还是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你们说的乍听上去似乎头头是道,但关键部分却含糊不清。你说久美子有了男人因而离家出走,访问离家去了哪里?在哪里在干什么?独自去的?还是同那男的一起?久美子为什么全然不同我联系?若是另有男人,自是奈何不得。但我要从久美子口里听取的一切,在听此之前一概不予相信。听清楚:当事人是我和久美子,问题应由我们两人协商解决,无须你指手画脚。”
  绵谷升将尚未碰过的加冰红茶推向一边。“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向作语告。加纳来是我请的。我想有第三者参加总比两人单独谈要好。至于久美子的那个男人是何人物,现在何处,我可不晓得那么多!久美子也是大人,行动有她的自由。也许纵使知道在何处也无意告诉你。久美子不和作联系,是因为不愿和你说话。”
  “久美子到底对你讲了什么,据我理解,你们两人关系似乎并不怎么亲密嘛。”我说。
  “久美子要是跟你甚是亲密,为何同别的男人困觉呢?”绵谷升道。
  加纳马尔他低低咳嗽一声。
  “久美子说她同别的男人发生了关系,说想彻底了结各种事情。我提议离婚算了。久美子说想想看。”绵谷升说。
  “就这些?”我问。
  一除此还有什么,到底片
  “俄仍然费解,”我说,“坦率地说,很难认为久美子专为这点事找你商量。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若是这个程度的事,根本不会找你商量。她会自己动脑筋思考,或直接跟我说。说不定有什么别的事,有什么必须你同久美子单独见面商量的事情…·”
  绵谷升沁出一丝微笑。这回是犹如黎明空中悬浮的月牙般淡淡冷冷的微笑。“所谓不打自招,嗯?”他用低沉然而透澈的声音道。
  “不打自招。”我试着前南有声。
  “不是吗?老婆给别的男人睡了,又出走了,自己竟然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我还从未听过如此寡廉鲜耻的怪事!我也不是愿意来而来这里的,迫不得已而已。纯属消耗!简直是往脏水沟里扔时间!”
  他如此说罢,接下去是深深的沉默。
  “知道下流岛上下流猴的故事吗?”我问绵谷开。
  绵谷升兴味素然地摇头道声“不知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下流岛。没有岛名,不配有岛名。是个形状非常下流的下流岛。岛上长着树形下流的椰子树。树上结着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里住着下流猴,喜欢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后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养下流土,土上长出的下流椰子树于是重下流。如此循环不止。”
  我喝掉剩的咖啡。
  “看见你,我就不由想起这个下流岛故事。”我对绵谷升说,“我想表达的是以下意思:某种下流因子,某种沉淀物,某种阴暗东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环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过某个点,便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纵令当事人本身。”
  绵谷升面部未现任何表情一类表情。微笑不知去向,焦躁亦无踪影,唯见眉间一道细小皱纹——大约是皱纹。至于这皱纹是否原先即在那里,我没有印象。
  我继续说下去:“听着,我完全清楚你实际是怎样一个人物。你说我像什么垃圾什么石碴,以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把我打瘪砸烂。然而事情没那么容易。我之于你,“以你的价值观衡量也许真个如垃圾如石殖。但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愚昧。我清楚地知道你那张对着电视对着公共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么货色,知道个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将假面具撕开,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也许花些时间,但我可以做到。我这人或许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个活人。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点你最好牢记别忘!”
  综谷升一声不吭,以无表情的面孔定定看着我。面孔严然悬在空中的一块石头。我所说的几乎全是虚张声势。我根本不晓得绵谷升的什么秘密。其中应有某种严重扭曲的东西我固然想象得出,而具体是何物则无由得知。但我似乎说中了什么,我可以真切地从其睑上察觉出他内心的震撼。绵谷升没有像平日在电视讨论会上那样对我的发言或冷嘲热讽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机反驳。他差不多纹丝不动,死死地默然不语。
  继而,绵谷升面部开始约略出现奇妙的变化:一点点变红,且红得不可思议,几处红得不可再红,几处没得不可再减,其余部位则莫名其妙白里泛青。这令我联想起多种落叶树和常青树肆意交织因而色彩一片斑斓的暮秋山林。
  不久,绵谷升默默离座,从衣袋掏出太阳镜戴上。脸色仍那么离奇地一片斑斓。那斑斓说不定在他脸上永远定居下去。加纳马尔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兀自坐在那里。我佯装不知。看样子,绵谷升想向我说什么,但终归转念作罢。他悄然离桌消失。
  绵谷升走后,我和加纳马尔他好一会没开口。我极端地累。男传走来问我换杯咖啡如何,我说不必了。加纳马尔他把桌上的红帽拿在手上,盯视两三分钟,放在身旁椅子上。
  目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里的水,想把苦味冲掉,但无济于事。
  片刻,加纳马尔地开口了:“情绪这东西,有时是需要向外释放的。不然会在体内沉淀下来。想说的倾吐一空,心里畅快了吧?”
  “够多少少。”我说,“但什么也没解决,什么也没完结。”
  “您是不喜欢绵谷升先生吧?”
  “跟这小子说话,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围无论什么都显得虚无缥缈,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没了形体。而自己又很难用语言准确述说何以如此。由于这个缘故,我往往说出不应是我说的话,做出不应是我做的事,事后心里窝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这小子见面,实在谢天谢地。”
  加纳马尔他连连摇头:“遗憾的是,往后您恐怕要和绵谷升先生见面不止一次。这是不可回避的。”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难一刀两断。
  我拿过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从何而来。
  “不过有一点我想问问:在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呢?绵谷升那边,还是我这边?”我这样向加纳马尔他问道。
  加纳马尔他两肘支在桌面,双手合在脸前。‘咽边也不妨。”她说,“因为这里没有可称为‘边’的东西。不存在那种东西。不属于分上下、有左右、分表里那类问题,冈田先生。”
  “活像说禅。以思维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这本身等于什么也没说。”
  她点下头,把合在脸前的双手约拉开5厘米,角度稍稍斜向我这边。手的形状很好看。“不错,我说的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你生气也理所当然。问题是我现在即便告诉你什么,现实中恐也毫无用处。不但无用,还可能弄巧成拙。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胜。”
  “野生王国。”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是,”加纳马尔他说,“完全如此。”言毕,简直像回收什么人遗物似地轻轻抓起手袋,戴上红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纳马尔他便漾出时间就此告一段落那样不可思议的氛围。
  加纳马尔他离去后,我半想不想地一个人久坐不动。因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该去哪里。但又不能永远在此呆坐下去。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付罢三个人的账款走出咖啡屋。两人终归谁也没付账。4失却的宠幸意识娼妇
  回家窥看信箱,里面一封厚厚的信。间宫中尉来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笔字,黑黑地写着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换衣服去浴室洗把脸,进厨房喝两杯冷水,喘口气,然后剪开信封。
  薄薄的信笺上,间官中尉用自来水笔满满写着小字。一共怕有10张。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装回信封。要读这么长的信是有点太累了,也没了注意力。眼睛从一行行亲笔字大致一扫,竟忧愤一群奇形怪状的蓝色小爬虫。且脑袋里再次微微回响绵谷升的语声。
  我躺在按发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谓不思不想,对此时的我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只消对各种事情各想一点,各想一点之后直接弃置空中即可达此目的。
  决心阅读间宫中尉的来信,已是傍晚快5点的事了。我靠柱坐在檐廊,从信封取出信笺。
  第一张满纸是时令寒暄和对日前来访的谢意,以及坐了那么长时间说了那么多废话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间官中尉这人极其注重礼节,毕竟是从礼节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时代活过来的。这部分我一眼带过,转人下负。
  “开场白过于冗长,尚希见谅,”间宫中尉写道,“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顾打扰给您写这封信,目的在于想请您理解我日前所说的那些,既非无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叶的旧话重提,而是每个细节都无不确凿无误的事实。如您所知,战争已过去很多岁月了,记忆这东西也自然随之变质。犹如人将变老,记忆和情思亦会老化。然而其中有的情思是绝不至于老化的,有的记忆是绝不至于褪色的。
  “直至现今现在,除了您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这段往事。在世间大多数人听来,我的这段往事也许带有荒唐无稽胡骗乱造意味。因为多数人总是将自己理解范围以外的事物统统作为不合情理作为无考虑价值的东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杀。甚至作为我,也但愿这段往事纯属荒唐无稽的胡编乱造,但愿那是自己的误会或仅仅是臆想是梦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为总是这样地一厢情愿。我三番五次地试图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种误会。可是每当我力图将这段记忆强行推入黑暗之时,它却一次比一次更顽强更鲜明地卷土重来。进而犹癌细胞一般在我的意识中扎根并深深侵蚀我的肌体。
  “至今我也能历历如昨地记起每一个细节。甚至可以抓把沙草嗅其气味,可以想出天空浮云的形状,可以在脸颊感觉出挟带沙尘的干风。对我来说,其后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倒近乎似梦非梦的荒诞臆想。
  “堪可称为我自身属物那样的人生茎干,早已僵冻和焚毁在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后我越过国境线在同攻来的苏军坦克部队展开的座战中失去一只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收容所里饱尝了超出想象的艰辛,回国后作为一名高中社会课教员供职三十余载。之后躬耕田城,孤身至今。然这些岁月于我竟如一幕幕幻景。这些岁月既是岁月又不是岁月。我的记忆总是瞬间跨越这些徒具形骸的岁月而直返呼伦贝尔草原。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为空骸,原因大约潜于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仅仅射入井底10或20秒的辉煌的阳光里。光一日仅来一次,突如其来而至,修忽之间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纵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见到了穷尽毕生精力也无法见到的景物,而见之后的我便成了与见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那井底所发生的究竟意味什么呢?对此即使时过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准确。所以,下面我述说的无论如何只是我的一个假设。没有任何可以称为理论根据的要素。但现阶段我认为这一假设有可能最为接近我所体验之事的实相。
  “我被外蒙士兵扔进蒙古荒原正中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伤了肩、腿,没吃没喝,只能坐以待毙。那之前我目睹了一个人被活活剥皮。在那种特殊情况下,我的意识业已被高度浓缩,加之瞬间强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识的内核那样的场所——我想大概会是这样。总之我看见了那里的存在物。我四周笼罩在辉煌的光照中。我置身于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彻头彻尾被光整个包拢起来,但那里可以看见什么。有什么正在我暂时性失明时间里熔铸其形体。那就是那个什么,就是有生命的那个什么。光照中,那个什么恰似日蚀一般黑趋趋浮现出来。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体。它准备朝我这边靠近,难备给我以某种宠幸。我浑身战栗地等着。不料那个什么不知是中途转念,抑或时间不够,总之没有来到我跟前,而在形体完全铸成前的一瞬间倏然解体,重新隐没在光照中。光渐次淡薄——光射入的时间结束了。
  “这一情形持续了两整天,重复得一模一样。流溢的光照中有什么正欲呈现其形体,却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饿又渴,痛苦绝非一般可比。但这在至根至本上并不是大不了的问题。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彻底看清光照中的那个什么。那是未能看见应该看见之物的饥饿,是未能知晓应该知晓之物的干渴。假如能够真真切切目睹其形体,我宁可就那么饿死渴死。我真是那么想的。为了看那形体,我绝对万死不辞。
  “然而那形体被永远从我眼前夺走了。其宠幸未能赋予我便不复存在了。前面我已说过,从井里出来后的我的人生,彻底成了空壳样的东西。所以战争最后阶段苏军攻入满洲的时候,我自愿奔赴前线,在西伯利亚收容所里我有意识地尽可能将自己置于恶劣情况下,却无论如何也没死成。如本田伍长那天夜里预言的那样,命运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寿命惊人之长。记得最初听得时我很高兴。然而莫如说那句预言更近乎咒语。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长说的不错,我还是不知晓那种事为好。
  “原因在于,我失却憬憧和宠幸之时,也就失却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经拥有的生命体,因而具有若干价值的东西在那之后荡然无存,毁尽死绝。它们在锐不可当的光照中全部化为灰烬。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宠幸释放的热能将我这个人的生命之核彻底烧尽,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热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惧死,迎接肉体的死对我毋宁说是一种解脱。死可以使我从我之所以为我的痛苦中,从无望获救的囚车中永远解放出来。
  “话又说长了,请原谅。但我真正想告诉您的是:我是因某种偶然机会失却自己的人生并且同这失却的人生相伴度过四十余年的人。作为处于我这种境地的人,我以为人生这东西要比正在其游涡中的人们所认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这一行为过程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仅有十几秒亦未可知。它一旦过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机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机会,人就可能不得不在无可救药的深重的孤独与忏悔中度过其后的人生。在那种黄昏世界里,人再也等不到什么。他所能抓到手上的,无非本应拥有的东西的虚骸。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见到您并得以诉说这段往事。至于对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难预知。但我是觉得自己因说出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种慰藉。尽管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于我也贵如珍宝。而且我也同样有赖于本田先生的指点。对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运之丝的思存。默默祝愿您日后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从头慢慢看了一遍,装回信封。
  间宫中尉的信神奇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尽管这样,它带给我的只是远处扑朔迷离的图像。我可以相信并接受间宫中尉这个人,也可以作为事实接受他一再称为事实的一切。然而诸如事实及真实这类字眼本身对现在的我并无多大说服力。他信中最能强烈打动我的,是字里行间蕴含的焦躁——那种想要描写却描写不好想要说明却说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进厨房喝罢水,在房子里到处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卧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柜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究竟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绵谷升的话。给他说时固然心怀不平,但事后想来其言果然不差。
  “你们结婚六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到底干了什么?六年时间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丢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眼下的你既无工作,又没有想做什么的计划。一句话,你脑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绵谷升这样说道。我不能不承认其说法是正确的。客观地看,这六年时间我的确几乎没干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脑袋里也的确装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诚哉斯言!
  可我果真将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了么?
  我久久望着她立柜中的连衣裙、衬衫和西服裙。这些是她留在身后的影子。影子失去主体,有气无力垂在那里。接着,我走进洗脸间,从抽屉拿出人家送给她的基督奥迪尔花露水瓶。一闻,发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后闻到的一样气味儿。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进洗脸池。液体滴入排水孔,强烈的花香(我怎么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搅拌我记忆似地充满整个洗脸间。我便在这扑鼻的气味中洗了脸,刷了牙。之后,决定去一下笠原May B6里。
  我像往常那样站在胡同宫胁家的后面等笠原May出现,但左等右等也不露头。我靠着篱笆,含着柠檬糖,望着石雕鸟,想着间宫中尉的信。如此一来二去四下渐渐黑了下来。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钟,只好作罢。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里。
  我重新顺胡同回到自家房后,翻墙进屋。家中静悄悄铺满夏日蓝幽幽的夕晖。加纳克里他在里面。一阵错觉袭来,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是现实的持续。房间仍微微荡漾着我倒的花露水味儿。加纳克里他坐在沙发上,双手置于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动,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开房间灯,在对面椅子坐下O
  “门没锁,”加纳克里他说,“就擅自送来了。”
  “没关系,进就进来,我出门时一般都不上锁的。”
  加纳克里他身穿花边白衬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左腕套着两支手阈。手阈使我心里一震。因为形状几乎同我梦见的毫无二致。发型和化妆一如往常。头发仍像从美容院出来直奔这里似地用发胶固定得齐齐整整。
  “时间不多,”加纳克里他说,“要赶快回去,但有件事怎么也得跟您说。今天见了我姐姐和绵谷升先生了吧?”
  “不过话不投机。”我说。
  “那,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一个接一个有人前来,一件又一件问我问题。
  “想多了解绵谷升这个人。我觉得必须了解他。”
  她点下头:“我也想了解绵谷升先生。想必姐姐说过了,那个人很早以前就站污了我,在这里今天很难说明白,早晚讲给您就是。那是违背我意愿进行的。因我本来就被安排同他交情,所以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强奸。然而他站污了我,而且在多种意义上大大改变了我这个人。我好歹从中振作起来。或者说我由于那次体验而将自己——当然有加纳马尔他帮助——提升到更高的境地。但无论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当时我是被绵谷升先生强行奸污这一事实。那是错误的,是十分危险的,甚至含有永远迷失自己的可能性。您理解吗?”
  我当然不理解。
  “当然,我也同你交合了。但那是在正确的目的下以正确的方法进行的。在那样的交合中我不至于被法污。”
  我像注视局部变色的墙壁注视一会儿加纳克里他的脸。“同我交会了?”
  “对。”加纳克里他说,“第一次只用嘴,第二次交合了,两次都在同一房间。还记得么?头一次没多少时间,不得不匆匆了事。第二次才多少充裕些。”
  我不好应对。
  “第二次我穿您太太的连衣裙来着,蓝色的连衣裙,左手腕戴着和这个一样的手阈。不是吗?”她朝我伸出戴一对手滚的左腕。
  我点头。
  加纳克里他道:“当然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交合。射精时您不是射在我体内,是射在您自身意识里。明白吗?那是人工构筑的意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共同拥有了交合这一意识。”
  “这是何苦?”
  “为了了解。”她说,“为了更多更深的了解。”
  我叹息一声。不管谁怎么说都太离谱了。但她—一说中了我梦中的场景。我用手指摸嘴角,许久地注视着她左腕上的一对手镯。
  “或许我脑袋迟钝,很难说我充分理解了你说的内容。”我谈谈说道。
  “第二次出现在您梦境,正当我和您交合时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替换下来。我不知那女子是谁,但那应该给您以某种暗示。我想告诉您的就是这点。”
  我默然。
  “同我交合您不必有什么负罪感。”加纳克里他说,“跟您说,冈田先生,我是娼妇。过去是肉体娼妇,如今是意识娼妇。我是得以过来的人。”
  随即,加纳克里他离开沙发跪在我身旁,抓住我的手。手不大,柔软,温煦。“嗯,冈田先生,就在这抱住我!”加纳克里他说。
  我抱住她。老实说,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做。不过此刻在此抱加纳克里他我觉得绝对不属于错误行为。解释不好,总之这样觉得。我以起舞般的感觉将手臂搂在加纳克里他苗条的腰身。她个子比我矮得多,头只及我下颠往上一点。乳房紧贴在我胃部,脸颊静静靠在我胸口。加纳克里他不出声地哭了。我的T恤给她的眼泪打得暖暖的湿湿的。我看着她齐整整的短发微微摇颤不已。像在做一场甚是完美的梦,但不是梦。
  如此姿势一动不动保持了许久许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撒开身子,顺势后退,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注视我。
  “很感谢您,冈田先生,今天这就请让我回去。”加纳克里他说。尽管哭泣相当厉害,但化妆几乎没乱。现实感正奇异地失去。
  “你什么时候还会出现在我梦里?”我问。
  “那我不知道。”她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但请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也请您别吓唬我戒备我。好么,冈田先生?”
  我点头。
  加纳克里地旋即离去。
  夜色更浓了。我的T恤胸口湿成一片。这天夜里我直到天亮也没睡。不困,又怕睡过去。觉得睡过去后说不定被流沙样的水流冲走,一直冲往另一世界,再也无法重返这个天地。我在沙发上边喝白兰地边思索加纳克里他的话,直到翌日清晨。加纳克里他的存在感和基督奥迪尔花露水味儿天亮时仍留在室中,浑如被囚禁的影子。5远方街市的风景永远的弯月、固定的绳梯
  刚刚睡去,电话铃便几乎同时响起。起始我试图不理什么电话接着往下睡。但电话仿佛看透我的心思,10遍20遍不屈不挠地鸣叫不止。我慢吞吞睁眼看了下床头钟,早上6点多一点,窗外天光大亮。有可能是久美子的电话。我跳下床,进客厅拿起听筒。
  我“喂喂”两声。对方却一言不发。喘息告诉我另一端有人,但对方不肯开口。我也吞声不响,只管耳朵贴着听筒,静听对方微微的呼吸。
  “哪位呀?”
  对方仍不言语。
  “如果是常往家里打电话的那个人,稍后一会再打来好么?”我说,“早饭前没心绪谈性交什么的。”
  “谁?谁常往你家打电话?”对方突然出声。原来是笠原MayO“喂,你要跟谁谈性交啊?”
  “谁也不是。”我说。
  “是昨晚你在檐廊搂抱的那个女人?和她在电话里谈性交?”
  “不不,不是她。”
  “拧发条鸟,你身边到底有几个女人呀?太太以外?”
  “税起来话长,很长很长,”我说,“毕竟才早上6点,昨夜又没睡好。反正你昨晚来过我这儿是吧?”
  “而且撞见你正和那女人抱作一团。”
  “实际什么事也没有。怎么说好呢,就像一种小小仪式什么的。”
  “用不着跟我辩解什么,拧发条鸟,”笠原May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你太太。不过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是有什么问题的。”
  “可能。”
  “不管你眼下遭遇多么严重的不幸——我想应该是严重的不幸——那恐怕也都是你自作自受,我觉得。你存在一种根本性问题,它像磁石引来各种各样的麻烦。因此,多少心眼灵活的女人,都想赶快从你身旁逃走。”
  “或许。”
  笠原May在电话另一头默然良久。而后假咳一声,“你么,昨天傍晚来胡同了吧?一直在我家房后站着了吧?活像呆头呆脑的小偷。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为什么不出来?”
  “女孩子也有不乐意出去的时候,拧发条鸟。”笠原May说,“有那种存心捉弄人的时候。既然等,就让你一直等下去好了——有时就有这样的念头。”
  “噢”
  “不过到底过意不去,后来特意去你家一次,傻乎乎的。”
  “结果我正和那女人抱在一起。”
  “跟你说,那女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笠原May说,“如今可没有谁那么打扮那么化妆哟!如果不是时光倒流的话。她恐怕最好还是去医生那儿检查检查脑袋瓜,是吧?”
  “这你不必介意。脑袋也没什么不正常。人之爱好各有不同罢了。”
  “爱好倒各随其便。只是,一般人就是再爱好我想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那个人,从脑瓜顶到脚趾尖——怎么说呢——活脱脱跟好多年好多年前的画报上走下来的一般,不是么?”
  我不作声。
  “暧,抒发条鸟,和她睡了?”
  “没睡。”我迟疑一下答道。
  “真的?”
  “真的。没有那种肉体关系。”
  “那干吗搂搂抱抱?”
  “女人有时候是想让人搂抱的。”
  “也许。不过那样的念头可是多少有点危险的哟!”笠原May说。
  “确实。”我承认。
  “那人叫什么名字?”
  “加纳克里他。”
  笠原May又在电话另一方沉吟一会说:“这不是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她姐姐叫加纳马尔地。”
  “不至于是真名吧?”
  “不是真名,职业用名。”
  “这两人莫不是相声搭档什么的?或者说和地中海有什么关系?”
  “和地中海稍稍有关。”
  “姐姐那人打扮可地道?”
  “基本地道,我想,起码比妹妹地道许多。倒是经常戴一项同样的红塑料帽……”
  “另一个好像也算不上怎么地道。你干吗非得跟这些脑袋缺根弦的人来往呢?”
  “这里有很长很长的过程。”我说,“早晚等各种事情稳定一些后,或许可以跟你解释明白。现在不行,脑袋里一团乱麻,情况更是一团乱麻。”
  “噢。”笠原May不无狐疑地暗了一声,“反正太太是还没回来吧?”
  “嗯,没回来。”我说。
  “喂拧发条鸟,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多少动脑筋想想?要是太太昨天晚上回心转意回来时看见你正和那女人紧紧抱作一团,你以为她会怎样想?”
  “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有的。”
  “要是刚才打电话的不是我是你太太,而你又提起什么性电话来,你太太到底会作何感想广
  “的确如你所说。”
  “你还是相当有问题的。”笠原May说着,叹口气。
  “是有问题。”我承认。
  “别那么什么都痛快承认,别以为只要老实认错道歉就万事大吉。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错误那东西终归还是错误。”
  “言之有理。”我说。百分之百言之有理。
  “你这个人!”笠原May不胜惊愕地说,“对了,昨晚你找我有什么事?你是有事相求才来我家这儿吧?”
  “那已经可以了。”我说。
  “可以了?”
  “嗯。就是说,那事——已经可以了。”
  “抱了那女人就跟我没事了?”
  “哪里,不是那样的。那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笠原May再不说什么,放下电话。罢了罢了!笠原May。加纳马尔他、加纳克里他、电话女郎,加上久美子。确如笠原May所说,最近我周围女人数量是叫人觉得未免多过头了。而且每个都有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我终究太困了,没办法再思维下去。当务之急是睡觉。这回醒来可就有事干了。
  我折身上床,睡了过去。
  醒来后,我从壁橱里拿出简易背囊。背囊是应急用的,里面有水壶、咸饼干、手电筒和打火机,是搬来这里时害怕大地震的久美子从哪里成套买回来的。但水筒早已空了,咸饼干潮乎乎地发软,手电筒电池已经没电。我往水壶灌了水,咸饼干扔掉,给手电筒换上新电池。然后去附近杂货店买来火灾逃命用的绳梯。我想了想此外是否还有必备的东西。除柠檬糖再想不出一样。我原地转身环视一遍家中,关上所有窗户,熄掉灯盏,门锁上后又转念作罢。或许有谁前来找我,久美子也可能回来,何况家里边没有什么怕渝的东西。我在厨房餐桌上留一个字条:
  “出去一些时日,还回来。”
  我想象久美子回来看见字条的情景。他看了将作何感想呢?我撕掉字条,重新写道:
  “因要事暂时外出,不日回来。请等我。”
  我身穿棉布裤和半袖港衫,背起简易背囊,从檐廊下到院子。四下望去,端的是不折不扣的夏天,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完完全全的夏天。太阳的光线,天空的色调,风的气息,云的形状,蝉的鸣声,一切一切无不在宣告货真价实的美好夏日的光临。我背上背囊,翻过后院围墙,跳下胡同。
  小时候曾离家出走一次,恰好也是在这样一个晴朗朗的夏日清晨。离家出走的原因已经记不起来了。大概对父母有口气咽不下去吧。总之也是同样背起背囊,把攒的钱放进衣袋离开家的。对母亲谎说要和几个同学一块儿去郊游,让母亲做了盒饭。家附近有几座适合郊游的山,因此光是几个小孩子去那儿爬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出家门,我便乘上事先想定的公共汽车,坐到终点。对我来说,那是“远方的陌生街市”。在那里又转乘别的公共汽车,到了另一处“远方(更远的)的陌生街市”。在这连名字都不知晓的街市下得车,我只管漫无目标来回转来转去。那地方没有可以称为特征的特征。比我住的街市多少热闹些,也多少脏些。有商业区,有电车站,有小工厂,有条河,河边有座电影院。电影院广告板贴着西部片广告。到了中午,坐在公园长椅上吃盒饭。我在那街市待到傍晚,但随着暮色越来越暗,心里忐忑起来。这已是返回的最后时机,我想,再暗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于是我乘上来时坐的公共汽车。回到家已快7点了。谁也没觉察出我的出走,父母以为我和同学一块儿爬山去了。
  此事我早已忘去脑后。但在背着背囊翻越院墙的一瞬间,当时的心情——孤身站在陌生的街头、陌生的人们、陌生的人家之间眼望夕阳渐次失去光色那种莫可言喻的寂寥感——忽然复苏过来。旋即我想起久美子,想起只带挎包和从洗衣店取出的衣裙不知遁往何处的久美子。她已经错过了可以返回的最后时机。此刻恐怕形影相吊地位立在远方陌生的街头。想到这里,我很有些坐立不安。
  不,她未必形影相吊,我想,说不定同那男的一起,这样想要合乎情理得多。
  我就此打住,不再去想久美子。
  我穿过胡同。
  脚下杂草已失去梅雨时节方可见到的那种水灵灵的鲜绿气势,现已完全换上夏日荒草特有的死皮赖脸的迟钝样子。移步之间,草中不时有蓝蚂炸一跃而起。青蛙也时而蹿出。眼下胡同是这些小东西的领地,我成了扰乱它们常规生活的入侵者。
  来到宫胁家空屋跟前,我打开木门径直进入院子,分开荒草往院里走去,走过依然凝望天空的脏兮兮的石雕鸟,绕到房侧。但愿这一过程别给笠原May看见。
  到得井前,我搬下井盖上的石头,把两块半月形盖板拿开一块,往里扔了颗石子看底下是否仍旧没水。石子一如上次“咕”一声干巴巴的声响,没有水。我放下背囊,从中掏出绳梯,一头系于附近树干。然后猛劲拉了几次,确认会不会脱扣。再慎重也不为过。万一不巧脱扣,可就甭想返回地面了。
  我抱起一团绳梯,慢慢垂入井中。长长的绳梯全部放进去后,仍没有到底的手感。绳梯相当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不够长。井确很深,直上直下往里打手电筒也弄不清绳梯是否到底,光束中途即被黑暗吞噬。
  我坐在井边侧耳倾听。几只蝈蝈简直像在比赛谁声响谁肺活量大似地在树间拼命鼓噪,鸟声却是不闻。我怀念起拧发条鸟,或许拧发条鸟懒得同蝈蝈们竞争而迁往别处了。
  接着,我手心朝上接太阳光。手心当下变热,仿佛每条皱纹指纹都有阳光侵入。百分之百光的王国。周围一切一切无不尽情沐浴阳光,闪耀夏日的光彩,甚至时间和记忆等不具形体的存在也在享受夏日光照的恩惠。我把一块柠檬糖扔进嘴里,在井边一直坐到糖彻底融化。之后为慎重起见再次用足力气拉I拉绳梯,得知它确实被牢牢固定。
  顺着软柔的绳梯下井,要比预想的辛苦。绳梯是棉与尼龙的混纺,结实程度自然没有问题,但脚下甚是不稳,网球鞋底稍用力一踩就“吱溜”滑开。因此手心必须紧紧搂住绳梯,直摸得手心作痛。我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向下爬去。却怎么也不到底,似乎永远下降不完。我想起小石子碰到井底的声响。不怕,有底!无非爬这不争气的绳梯花费时间。
  不料数至第20格时,一阵恐怖感袭来。恐怖感犹电流不期而至,使我的四肢立时变僵。筋肉硬如五,浑身冒汗,双腿不住发颤。无论如何这并也太深了,哪有这么深的井呢!这里毕竟是东京中心,就在我住的房子后头。我屏息侧耳,然而一无所闻。蝉鸣也不闻。唯独自己心脏大起大落的声音在耳中回响。我喘口粗气,在这第20格处紧贴绳梯,既上不去也下不得。井内空气凉飕飕的,一股土腥味。这里是同夏月太阳朗朗普照的地面两相隔绝的世界。抬头上望,井口变得很小。圆形井口恰好被余下半块的盖板从正中间削去半边。从下面看去宛如夜空悬浮的半月。半月或许持续一段时间,加纳马尔他说。她是在电话中这样预言的。
  我心中叫苦。而一叫苦,身上憋的劲儿消了一点,筋肉开始放松,似有一股硬邦邦的气从体内排出。
  我再次使出浑身力气顺梯下爬。我鼓励自己说再下一点儿再下一点儿,别怕,反正有底。数到第23格时,终于到达井底,脚踩在土上。
  黑暗中,我仍手抓梯格不放——以便有什么情况可随时逃离——同时用脚尖草审划了划地面。没水,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物体。如此确认完毕,才落脚立于地面。我放下背囊,摸索着拉开拉链,从中取出手电筒。手电筒发出的光束将井底情景照得历历在目。地面既不甚硬,也不很软。好在土是干的。有几块大约什么人扔下的石子。此外有一个装炸薯片的空塑料袋。手电筒照射下的井底,令我想起过去在电视上看到的月球表面。
  井壁本身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平扁扁的,斑斑点点生着青苔样的东西,如烟囱一般笔直向上拔起,最顶端闪出半月形光孔。直直地仰面望去,不由再度切实感到井的深邃。我再次用力拉了下绳梯,仍有实实在在的手感。不要紧,只要梯在,随时都可返回地面。我深深吸口气,略带霉气味儿,但绝不算坏。对并找最担心的就是空气。井底容易积淀空气。尤其枯井,往往有毒气从土层中冒出。过去我曾从报纸上看到掏井工因沼气中毒在井底丧命的报道。
  我嘘口气,弓身坐在井底,背靠井壁。然后闭上眼睛,让身体习惯这一场所。懊,我想,自己此刻如此位于井底!6遗产继承、关于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觉
  我坐在黑暗中。头顶被盖板齐刷刷切成半月形的光依然什么标记似地孤单单悬浮着,但地上的光深不到井底。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可以凑近看见——尽管影影绰绰——手的形状了。周围诸多物件开始慢慢现出依稀的轮廓,恰如胆怯的小动物一点点对对手放松警惕。但是,就算眼睛习惯了,黑暗终究是黑暗。每当我要定睛看清什么的时候,它们便倏忽间隐身敛形,悄然化人无明。或许不妨以“幽暗”称之。然而幽暗亦有幽暗的浓度。在某种情况下,反而比完全的黑暗更含有深刻的内涵,于中既有所见,又一无所见。
  就在这内涵奇特的幽暗中,我的回忆开始带有未曾有过的强大力度。那些每遇时机便在我心中唤起种种图像的记忆断片,此时竟是那般鲜明真切,几乎可以巨细无遗地捧在手中。我闭起眼睛,回忆差不多八年前第一次见到久美子的情景。
  碰见久美子,是在神田一所大学附属医院的患者家属休息室里。我当时因一桩遗产继承事项每天每日去见一位在此住院的委托人。委托人六十八岁,是一位拥有主要分布在千叶县的很多山林土地的有产者,名字曾一度出现在巨额纳税人排名栏里。伤脑筋的是其嗜好之一(之二之三我自然无由得知)是定期改写遗嘱。看情形他从此种繁琐至极的行为中觅得了常人无可估量的乐趣。事务所的人全给此人的为人和怪痛弄得有些不胜其烦。但对方毕竟是数得上的富家,且每改写一次都有一笔绝不为少的手续费进来,加之遗嘱改写手续本身又不特别难弄,所以作为事务所不便说三道四。于是直接负责的差事就落到我这个刚进所的新手头上。
  当然,因我不具有律师资格,所谓负责也比跑腿学舌强不多少。专业律师听取委托人所希望的遗嘱内容,从法律角度提出务实性建议(正式遗嘱有固定格式和规定,如不合乎有可能不被承认为遗嘱),决定主要条目,据此将遗嘱草稿打印成文。我则将其拿到委托人那里朗读。若无异义,这回由委托人将遗嘱亲笔重写一遍,签名盖章。所以如此,是因为本人写的遗嘱法律上称为“亲笔目征遗嘱”。如这名党所示,全文必须由本人亲自笔书。
  顺利写毕,装入信封加封,我如获至宝地拿回事务所。事务所放入保险柜保存。按理至此即告结束。然而此人却没这么简单。因其卧病在床,一次写不了多少,且遗嘱又长,写完要一个星期左右。这期间我须天天去医院答疑(我也算是基本学过法律之人,常识范围内的可以回答)。回答不出的,每次便给事务所打电话请示。此人性善嘤孩,对小事百般计较,甚至一个个字眼都纠缠不休。尽管这样,每天多少总有进展。而只要进展,这令人生厌的作业便总有完的希望。岂料,每当好歹熬到透亮当口,此人笃定想起前面忘说了什么什么,抑或一举推翻前面业已定好的事项。若是细小变更,不妨以附录形式处理;而若事关重大,势必重新折腾。
  总之就是如此过程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加之在此期间又有手术又有检查等等,即使按约定时间去了医院,也未必能马上同他见面商谈。甚至有时他吩咐几时见时前去,而去了之后又说心清欠佳叫改时再来。等两三个小时方得见面亦无足为奇。这么着,两三周时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必须死死坐在医院的住院患者家属休息室的椅子上打发仿佛永不消逝的时光。
  我想任何人都不难想象,医院休息室绝非温情脉脉的场所。沙发的塑料皮面硬如恒尸,吸口空气都觉得不出片刻就会大病一场。电视上总是不三不四的节目。自动售货机里的咖啡一股煮报纸味儿。人人都一副阴沉沉死板板的面孔。倘若蒙克为卡夫卡小说插图,料想必是如此场景。但我反正在此见到了久美子。久美子为照料住院做十二指肠溃疡手术的母亲,每天利用大学课间课余时间来医院一次。她大多身穿蓝色的牛仔裤或爽快利落的稍短些的裙子,一件毛衣,梳着马尾辫。时值11月初,有时穿风衣有时不穿。肩上一个挎包,总挟着几本大约是大学教材和素描册样的书本。
  自我第一次去医院那天下午,久美子就已经在那里了。她坐在沙发上,并着穿低跟鞋的脚专心看书。我坐在她对面,每隔5分钟看一眼表,等待同委托人会面时间的到来。不知何故——何故不至于告诉我——拖延了一个半小时。久美子几乎没从书上抬起眼睛。记得她的腿异常漂亮。看见她,我心情多少开朗一点。年轻,长相也给人以好感(至少显得非常聪颖),又有两条动人的腿——我不由暗想,这些将给她带来怎样的心境呢?
  几次见面之后,我同久美子开始聊些轻松的日常闲话,交换自己看过的杂志,分吃多余的探病水果。说到底,两人都百无聊赖,需要年龄相近而又地道些的谈话对象。
  久美子问我可是自己亲人在这里住院,于是我开始绵绵不断向她述说遗嘱委托人乖戾扭曲的脾性。我对这工作早已忍无可忍,早就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话很长,色调又全是灰的,但久美子静静听着。偶尔自己担心对方听得无聊而突然止住时,她便浮起安详的微笑,意思像是在说没关系听着呢接着讲好了。
  “他太太去世六年了,四个子女。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四个子女哪怕有一个像那么回事的也好,偏巧个个都压根儿提不起来。长子迟早继承父业,但这人简直好滑透顶,脑袋里除钱没别的。不知是气量小,还是光是小气,因几个小钱马上火蹿头顶。性格怕最像老子。可父子两个又冰火不同炉,动不动就吵得对抓起来。在医院倒没大动干戈,到底顾忌外人笑话。
  “第二个儿子搞不动产交易。光是嘴巴说得天花乱坠,最喜欢沾尖取巧。五年前惹出一起诈骗案,闹到警察署,老子用钱压住而不了了之。可眼下仍不干正经勾当。大概跟地产方面的地痞无赖不清不浑,总有一天蹲四面墙。不料不知什么缘故,子女里边好像只这个儿子最合老头子的意。
  “大女儿十六岁时跟父亲手下一个男的私奔了。当时把老头子的钱偷去许多。如今在横滨经营两家美容院,活得有滋有味。论经营才干四兄妹里边倒好像首屈一指。五年前偷的钱也还了,总算同父亲言归于好。不知受的什么家庭教育,别人不愿听的话她硬是大声喋喋不休。小女儿不到三十岁,独身一人,在夏威夷买了房子,高尔夫球成天打个没完。除了买衣服打高尔夫球,脑袋里什么也没有。这么说或许不礼貌,长相个个一塌糊涂。倒也不一定是丑,总之属于看着叫人心情晦暗那种类型。”
  “四个你都见了?”
  “因为事关遗产继承,全都正儿八经地领着老婆孩子前来探望。要是不常来报到,遗嘱上写的什么就不晓得了嘛。来时赶上我在场,老头子就特意把我介绍一番,说我是法律事务所里的,好让子女们神经紧张,还告诉说眼下正修改遗嘱。”
  “病情怎样?遗嘱一定得那么火急火燎的?”
  “怎么说呢——,详细的我不知道。听说是肝脏不好,像是切除了什么的。心脏也怕不大正常,心律不齐。不过,以我的预感,此人至少还能再活20年,遗嘱估计要改写150遍左右。”
  “有钱倒也够折腾人的。”
  “因人而异,”我说,“有钱过静心日子的人也有,那些人可不怎么到法律事务所来。”
  我们在医院附近简单吃了几次饭。离开医院不能太久,所以吃饭也无非在麦当劳吃汉堡包或比萨饼之类。但总比医院食堂里浑如死尸的烤鱼好得多。起初她很沉默,很少开口。但在我半开玩笑地讲过几个趣闻之后,开始一点点放松下来。每当我长长地说完一揽,她便回报似地谈几句自己的事。她在东京一所女大读书,学的是社会学专业,爱好是绘画。参加了学校里的美术沙龙,较之油画更喜欢线条画和水彩画。可能的话,想搞服装设计什么的。
  “我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一次久美子边用刀削苹果边兴味索然地说,“十二指肠溃疡也是很小一块,不过是及早切除为好那个程度。问题是生来第一次住院,本人就像死到临头似的。所以我哪怕一天不露面都大发脾气。妈一大发脾气,爸就跟着大动肝火,我只好每天都来这儿一次。她属完全护理,大凡需要的无不齐全,我来也没什么可干,况且眼下正忙着应付考试。”
  但她对自己的家庭不愿再多谈下去。我问起什么,她总是浮起模棱两可的微笑,支吾过去。那时我在久美子家庭方面得到的知识,仅知她有个哥哥,父亲是官员,以及她无论对父亲还是对母亲都抱有一种较之采情更近乎一种无所谓的心情。、我想象她大概是生活相当充裕的富家女儿。因为她衣着总是那么整洁得体,母亲(没见过)住的又是单人病房。听人说这家医院的单人病房是要相当一笔费用和门路才住得进的。
  我和久美子之间,一开始就好像有某种息息相通之处。那不是一见面就麻酥酥强烈感受到的那种冲动性的、强有力的东西,性质上要安稳平和得多。比方说吧,就像两个微小的光点在无边的黑暗中并排行进时双方都不由自主渐渐向一起靠拢那样的感觉。随着同久美于见面次数的增多,去医院便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意识到这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感觉上较之碰到一个新朋友,更像是同梦绕魂索的老朋友不期而遇。
  我时常心想,要是两人不老是在医院这种场所利用什么间隙零敲碎打地说话,而是到别的地方慢慢单独畅谈一番该有多妙!一天,我鼓足勇气试请久美子赴约。
  “我们是不是需要换换空气什么的啊?”我说,“两人逃离这里,换个地方!哪里都行,只要没有病人没有委托人就行。”
  久美子略一沉吟:“水族馆?”
  那便是我们的初次约会。星期天早上久美子把母亲的替换衣服送来医院,在休息室和我会齐。那天风和日丽,久美子身穿式样较为简练的连衣裙,被一件淡蓝色对襟毛衣。那时她就在打扮上有令人赞叹的表现。哪怕很平常的衣服,她只要稍加一点点创意,或在袖口的折挽、领口的翻卷上稍加改变就能马上给人以焕然一新之感。对这类诀窍她很是得心应手。而且对自己的衣服极为珍视,充满爱意。每次同久美子见面,我都达同她并肩行走边欣赏她的衣着。衬衫一道褶也没有,衣线总是那么模子竖直,白色的总是白得刚买来一般,皮鞋一尘不染。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我脑海里每每浮现出衣箱中角对角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毛衣以及套着塑料袋挂在立柜中的半身格和连衣裙(实际上婚后我也目睹了如此光景)。
  那天我们在上野动物园的水族馆度过了一个下午。难得一个好天气,我觉得还是去动物园悠然漫步更为惬意,便在去上野的电车中略微暗示一下。但她似乎一开始就走下要去水族馆。当然,既然她想去,我也并无异议。正赶上水族馆有水母特别展,我们便逐个看起了从全世界搜集来的珍稀水母。小到指致大小的绒绒毛状物,大到比1米伞径还大的怪模样,委实种类纷繁,均在水槽中飘摇起舞。虽是星期日,但水族并没多少人,甚至称得上空空荡荡。如此大好天气,想必任何人都选择在动物园看大象和长颈鹿,而不在水族馆看哪家子水母。
  对久美子找自是没说,其实我顶顶讨厌水母。小时候在家附近海里游泳被水母蜇过好几回。一个人往海里游时还钻进水母群当中一次,等注意到对周围已全是水母。当时水母那滑溜溜凉股飓的感触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我在水母漩涡的核心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怖,像被拖进黑洞洞的深渊。不知为什么,身体倒未被蜇。但仓惶中呛了好几口水。由此之故,如果可能,我很想跳过水母特时展去看金枪鱼比目鱼等普通鱼们。
  然而久美子却好像给水母迷得如醉如痴。在每一个水槽前停住脚,探长脖子看个没完没了,时间都像志去了脑后。“暗,瞧这个!”她对我说,“世上居然有红得这么鲜亮的水母,游得多好看啊!这些‘人’一辈子都在世界所有的海里这么飘飘忽忽的——嗯?你不觉得这样好极了?”
  “是好极了。”我说。但在无可奈何陪她逐一逼视水母时间里,我渐渐变得胸闷起来。不觉懒得开口,心神不定地反复数点衣袋里的硬币,不时掏手帕抹一下嘴角,暗暗祈祷水母槽快快结束。不料水母却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全世界的海里也的确有花样繁多的水母。忍了半个小时,由于紧张的关系脑袋晕乎起来。最后靠扶手站着都觉困难,独自走到近处椅子颓然坐下。久美子来我身旁担心地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我如实告诉她对不起这水母看着看着脑袋就眩晕起来。
  久美子认真盯视一会我的眼睛。“真的,眼神恍恍惚惚。难以相信,看看水母人就成了这样子!”久美子大为惊愕地说。不过总算拉起我的胳膊,把我从潮乎乎阴暗暗的水族馆领到阳光下。
  在公园坐了将近10分钟,慢慢大口呼吸,意识开始一点点恢复正常。秋天的阳光很让人舒坦地闪闪照着,干透了的银杏树叶在风中摇曳着低吟浅唱。良久,久美子问我要不要紧。
  “怪人!那么讨厌水母,一开始直说不就成了,用不着非忍到心里难受不可嘛。”
  天高气爽,微风轻拂,周围往来度周日的人们全都显得心旷神怡。一个身段苗条的漂亮女孩在确一只长毛大狗,头戴礼帽的老人看着荡秋千的孙女,几对情侣和我们同样坐在长椅上,有人在远处练习萨克斯管音阶。
  “你怎么那样喜欢水母?”我问。
  “是啊,光是觉得可爱吧,大概。”她说,“不过,刚才盯看水母时候,我忽然这么想来着:我们如此目睹的光景,不过是世界极小极小一部分。我们习惯上认为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实并不是的。真正的世界位于更深更暗的地方,大部分由水母这样的生物占领着,我们只是把这点给忘了。你不这样想?地球表面三分之二是海,我们肉眼所看见的仅仅是海面这层表皮。而表皮下面到底有什么,我们还基本不知道。”
  之后我们散步很长时间。5点钟,久美子说得去医院,我把她送到医院。“今天谢谢你了。”分别时她对我说。从她的微笑中,我享受到以前所没有过的温暖。这使我得知今天一天里自己得以朝她靠近了一步。大约是托水母的福,我猜想。
  那以后我同久美子约会了几次。她母亲平安出院,我的委托人遗嘱骚动告一段落,再无须去医院之后我们也每周六见一次。看电影,听音乐,或一味散步。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们越来越适应了对方的存在。和她一起我很快乐,身体哪怕偶一接触胸口都怦怦直跳。周末临近时甚至工作都做不踏实。作为她,也无疑对我怀有好感。要不然根本不会每周都见我。
  但我不想把两人的关系过快深入下去。因为她总给我一种好像对什么感到迷惘的印象。我问起什么,回答也有时慢一两拍,出现极短暂的停顿。而在一瞬间的停顿中,我不能不察出其中有一种什么“阴影”。
  秋去冬来,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们继续每周见面。我一句也没问起那“一种什么”,久美子也只字未谈。两人见面,去哪里转,吃饭,无关痛痒地闲聊。
  “嗯,你怕有个恋人或男朋友吧?”一天,我一咬牙问道。
  久美子注视了一阵子我的脸,问道:“这话怎么说?”
  “总有那样的感觉。”我说。两人那时走在冬日寥无人影的新宿御苑。
  “具体地说?”
  “你好像想说什么。要是能说的话,就对我说好了。”
  我看出久美子脸上泛起轻微的涟漪。的确轻微,轻微得几乎捕捉不到。她可能有点困惑。但结论一开始就很明确:“谢谢。不过没有什么要重新说的,总之。”
  “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话。”
  “我有什么男朋友或恋人什么的?”
  “m司”
  久美子止住脚步,摘下手套,塞进风衣袋。然后抓住我没戴手套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轻轻回捏一下,她呼出的气似乎更小、更白了。
  “这就去你住处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不无愕然,“去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不是什么可炫耀的地方。”
  我当时住在阿佐谷。仅一个房间,附带小厨房和厕所和公共电话亭大小的淋浴室。房间朝南,二楼,窗外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建材堆放场,因此阳光充足。房间的确不怎么起眼,好在有采光好这一项优点。我和久美子许久地并排坐在那片阳光下。
  那天我是第一次拥抱久美子。但现在我仍认为,那天是她在期待我抱她,在某种意义上是她主动的。倒币是具体说了什么表示了什么,只是当我把手搭在她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得出她早就希望我这样。身体软绵绵的,没有抵触感。
  对于久美子是第一次性体验。事完后久美子好久好久没有开口。我几次试着搭话都不应答。她冲罢淋浴,穿上衣服,又在那片阳光中坐下。我不知说什么好,便也挨她坐下,就那么始终默默坐着。太阳移动,我们也随之一点点移动。黄昏时分,久美子说该回家了,我送她回去。
  “你是有什么想说吧?”电车中我再次问。
  久美子摇摇头,低声道:“可以了,那个。”
  以后我再未重提。归根结底久美子选择由我抱她,纵然她内心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自然化解。
  那以后我们仍每周约会一次。差不多都是她来我宿舍,在那里亲热。相互拥抱爱抚时间里,她开始一点一点谈起自己。关于自己本身,关于这个经历的种种事物,以及对那些事物的感受和想法。我因之得以逐步理解她眼睛捕捉到的世界姿影,并得以向她慢慢讲述自己眼中世界的样态。我深深爱上了久美子,久美子也说不愿意离开我。等她大学毕业,我们就给了婚。
  婚后,我们生活得很幸福,没有发生任何可以算是问题的问题。尽管如此,有时我还是不能不感到久美子心里像有一块我不得进入的仅属于她自己的园地。例如,本来两人一直很正常或很起劲儿地说着话,久美子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沉默。就是说在没有什么特殊原因(至少我没意识到有什么使之如此的原因)的情况下交谈陡然中断。沉默本身固然时间不长,但之后她好半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需经过一定时间后方能恢复过来。向她说什么她也只是无可无不可他应付只言片语,如“晤是啊”、‘物确”、“就算是吧”等等。每当她那样时我就问她“嗯怎么了、’因我对她深感困惑,生怕自己哪句话刺伤她。恒久美子每每菀尔一笑,说一声“没什么的”。过一些时候后,她又恢复如初。
  记得第一次进入久美子体内的时候,我便有与此相似的奇妙的困惑感。久美子初次感觉到的应该只有疼痛。她觉得痛,身体始终硬邦邦的。但我感到困惑的缘由则不止于此。其中似有一种异常冷静的东西。很能表达确切,但确有一种乖戾感。自己搂抱的身体会不会是同刚才并坐亲切交谈的女子不同的另外什么人呢,会不会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换成另外一个人的肉体呢——便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念头征服着我。抱她的过程中我一直用手心在她背部抚摸。小巧而光滑的背。这一感触使我忘乎所以。但同时又恍做觉得这背位于远离自己的场所。似乎久美子尽管在我怀中,却又在遥远的地方正考虑别的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搂抱着的,不过是临时位于此处的权宜性肉体。或许由于这个原因,尽管我很冲动,但到射出仍费了相当一些时间。
  不过,产生这种感觉仅限于第一次交合。从第二次开始,她的存在便开始给我以亲切感了,肉体也开始做出敏感的反应。于是我明白过来,那时我之所以有乖戾感,大约是由于那对她是初次。
  如此追溯记忆过程中,我不时伸手抓绳梯猛地一拉,确认是否脱扣。我一直怀有恐惧,怕绳梯万一因为什么脱扣。而一想到脱扣,我在黑暗中便极度惶惶然,心跳得几乎自己都能听到声音。但在拉过几次——大约二三十次后,我心里渐渐踏实下来。绳梯牢牢控在树上,不可能轻易脱开。
  看表,夜光针即将指向3:00。下午3时。头上悬浮着半月形光板。井外地面应该洒满夏日绚丽的阳光。我可以在脑海中推出光闪闪流淌的小溪,随风摇颤颤的绿叶。就在这可谓弥天盈地的光的脚下,竟存在如此种类的黑暗。只消顺绳梯往下移动一点点即可,即可置身于如此浓重的黑暗中。
  我再次拉一下绳梯,绳梯仍固定未动。我头靠井壁闭起眼睛。俄顷,困意犹缓缓上涨的潮水朝我漫来。7关于妊娠的回想与对话有关痛苦的实验
  一觉醒来,半月形井口已变成夜幕降临时分的黛蓝。时针指在730。晚间7时30分。这么说,我在此睡了4小时30分。
  井底空气凉飕飕的。刚下来时,也许兴奋的关系,没顾上什么温度。而现在则明显感到四下冷气袭人。我用手心搓着裸露的双臂,心想背囊里若塞进一件可系在T恤外面的衣服就好了。竟全然忘记了井底与地面的温差。
  此刻,浓重的黑暗包拢了我。怎么凝眸也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都搞不清。我把手贴于井壁,摸索着抓到绳梯,拉了拉。绳梯仍好端端固定在地面。黑暗中我动一动手,都好像黑暗也微微随之摇颤。单单是眼睛的错觉也未可知。
  无法以自己的眼睛看见自己应该位于此处的身体很有些不可思议。在黑暗中如此静止不动,自己存在于此的事实难免渐渐变得难以令人认同。所以我时不时干咳一声,或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脸。这样,我的耳朵便得以确认自己声音的存在,我的手便得以确认自己面孔的存在,我的面孔便也得以确认自己手的存在。
  但无论怎么努力,自己的躯体都犹如水中流沙一点点失去密度和重量。好比我内部正在举行激烈的拔河比赛,我的意识正将我的肉体步步拉入其自身地界。是黑暗将原来的平衡弄得乱七八糟。我不由想道,所谓肉体云云,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意识而将染色体这种符号适当重新编排而成的一时性空壳而已。一旦这符号被再次重新编排,这回我便可能进入与上次截然不同的肉体。加纳克里他曾说她是“意识娼妇”。现在我可以顺利接受这一说法了。我们甚至能够以意识交情而在现实中射精。的确,黑暗中所有怪事都将成为可能。
  我晃晃头,力图把自己的意识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肉体。
  我在黑暗中齐刷刷合拢十指。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我以右手五指确认左手五指的存在,复以左手五指确认右手五指的存在,然后缓缓做深呼吸。别再想意识了,想更现实些的好了,想肉体所属的现实世界好了!我是为此而下到这里来的,为了思考现实。我觉得思考现实最好尽可能远离现实,譬如下到井底这类场所。“该下之时,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本田先生说。我依然背靠井壁,徐徐吸了口带有霉味儿的空气。
  我们没举行婚礼,两人经济上不具有那种实力,又不愿意家人帮忙。较之形式上的东西,我们首先是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始两人单独的生活。星期天早上去区政府周日办事窗口,按铃叫醒仍在睡梦里的值班干部,递交了结婚申请。之后走进平时不大敢进的一家高级法国餐馆,要瓶葡萄酒,吃了一道全套西餐,权作婚礼。对我们来说此即足矣。
  结婚时两人几乎没有存款(去世的母亲倒是给留下一点钱,我决定不动用以备不时之需),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就连前景也不够明朗。我不具备律师资格,在法律事务所干下去前途没什么保证;她上班的地方是家名都无人知晓的小出版社。若久美子愿意,大学毕业时凭她父亲的门路不愁找不到理想些的工作。而她不喜欢那样,工作是靠自己力量找的。但我们并无不满,两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别无他求了。
  话又说回来,两个人一切从零构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具有独生子常有的孤独疾,真要干什么的时候喜欢自己单干。较之向别人—一说明以取得理解,还不如独自闷头做来得痛快,即使费时费事。而久美子呢,自从姐姐去世便对家人关闭了心扉,也是差不多单枪匹马生活过来的。天大的事也不找家里任何人商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两人可谓物以类聚。
  尽管如此,我和久美子还是为“我们的家”这个新天地而相互将身心同化起来。反复训练两人一道思考什么感受什么。尽量将各自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作为“两人的东西”予以接受和共有。自然,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但我们莫如说将那些摸索过程中的差错视为新鲜事物而感到津津有味。其间纵使出现暴风骤雨,也能在两人拥抱当中忘个精光。
  婚后第三年久美子怀孕了。因一直小心翼翼注意避孕,所以对我们——至少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大概是哪里疏忽了。想固然想不出,但此外别无解释。问题是无论如何我们不具有养育孩子的经济能力。久美子刚刚适应出版社工作,可能的话打算长期干下去。毕竟出版社很小,没有所谓产假那么堂皇的制度。若有人想生孩子,只有辞职了事。那样一来,一大段时间里必须靠我一人的工资养家湖口,而这在实际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懊,这次怕是只有人工流产了吧?”去医院问过检查结果后,久美子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我也觉得此外恐无法可想,无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最稳妥的结论。我们还年轻,完全没有生儿育女的准备。我也罢久美子也罢都需要自己的时间。首先要打好两人的生活基础,这是当务之急。生孩子机会以后多的是。
  说心里话,我并不希望久美子做流产手术。大学二年级时我曾使一个女孩妊娠过一次。对方是在打工那里认识的比我小一岁的女孩。性格好,说话也合得来。不用说,我们互相怀有好感,但一来算不得恋人关系,二来将来如何也无从谈起。只是两人都很寂寞,不期然地需求别人的拥抱。
  怀孕的原因很清楚。同她睡时我次次使用避孕套,但那天不巧忘了准备。就是说没有备用品了。我这么一说,女孩迟疑了两三秒,说:“晤,是么,今天不怕的,或许。”然而一发即中,她怀孕了。
  自己是没有使谁“怀孕”的实感,但怎么考虑都只有人工流产一条路。手术费我设法筹措了,一起跟去医院。两人乘上电车,前往她熟人介绍的干叶县一个小镇上的医院。在名都没听说过的那个站下的车,沿徐缓的坡路走去。一眼望去,到处栉比鳞茨挤满商品住宅楼,是近几年为在东京买不起住房的较年轻工薪阶层开发的大规模新兴住宅群。车站本身也崭新港新,站前尚剩”有几片农田。走出收票口,眼前一流大得见所未见的水塘,街道上触目皆是不动产广告。
  医院候诊室果然全是抱着大肚子的孕妇。大半是结婚四五年好歹以分期付款方式在这郊区买得一个小套间,在里面安顿下来准备生孩子的妇女。平日大白天在这种地方转来转去的年轻男人大约只找一个,更何况是妇产科候诊室。孕妇们无不饶有兴味一闪一闪打量我,很难说是友好的视线。因为在任何人眼里我的年龄都不会大于二年级大学生,明显是误使女友怀孕而陪着前来做流产手术的。
  手术结束后,我同女孩一起返回东京。时候尚未黄昏,开往东京的电车空荡荡没几个人。车中我向她道歉,说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没关系的,别那么放在心上。”她说,“至少你这么一起跟来医院,钱你也出了。”
  那以后,我和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没再见面。所以不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在哪里干什么。只是手术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在不再见她之后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一回想当时,脑海便浮现出挤满医院候诊室的脸上充满自信的年轻孕妇,屡屡后悔不该使她怀孕。
  电车中她为了安慰我——为了安慰我——详细地告诉我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术。“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时间不长,又不怎么疼。只是脱去衣服,躺在那儿不动就行了。说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医生是好人,护士也都客气。倒是告诫我以后可一定小心避孕来着。别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有责任。不是我说不怕的么,是不?所以嘛,打起精神来!”
  然而在坐电车去千叶县那个小镇又坐电车返回时间里,在某种意义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回自己住处一个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我豁然明白了我的变化——我认识到,位于这里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会重返原来的场所。位于此处的我已不再纯洁了。那既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负罪感,也不属于自责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犯了错误,却又无意因此责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责与否的“物理性”事实,我必须冷静而理智地与之面对。
  得知久美子妊娠时,我脑海中首先浮上来的便是挤满妇产科医院候诊室的年轻孕妇形象。那里荡漾着一股独特的气味儿。到底是何气味儿,我则不得而知。或者并非具体的什么气味儿,而仅仅是气味儿似的什么也有可能。护士叫到名时,那女孩从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径直朝门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说而又中途作罢那样一丝浅浅的微笑。
  我对久美子论,生小孩是不现实的这点自己当然知道,但难道就没有免作手术的办法么?
  “这个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儿,我的工作也就干到头了。为了养活我和孩子,你势必到别的什么地方找工资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样一来,什么生活上的宽裕等等可就完全破灭了,想干的事也统统干不成了。就算我们往下要做什么,成功的可能性也被现实挤压得微乎其微——这样难道你也无所谓?”
  “我觉得好像无所谓。”我回答。
  “当真?”
  “只要想干,工作我想总还是找得到的。例如舅舅就缺人帮忙,要开新店,但因物色不到可靠的人还没开成。那里工资估计比眼下高得多。同法律工作倒没了关系,可说到底,现在也并不是想干才干的嘛。”
  “你经营餐馆?”
  “也没什么干不了的吧!再说实在不行,还多少有母亲留下的存款,总不至于饿死。”
  久美子默然良久,眼角聚起细细的皱纹沉思。我喜欢她这般表情。“你莫不是想要孩子?”
  “说不清楚,”我说,“你怀孕这点我清楚,但没有自己可能当父亲的实感。实际有了孩子后生活上将有怎样的变化我也不清楚。你中意现在这份工作,从你手中夺走工作我也认为似乎不对。有时觉得我们恐怕更需要眼下这样两口人的生活,同时又有时觉得有了孩子可以使我们的天地变得更广阔。至于哪个对哪个不对我不清楚,只是单纯在心情上不希望你做流产手术。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既没有坚定不移的信心,也没有一鸣惊人的妙计,只是心里那么觉得罢了。”
  久美子想了一会儿,不时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肚子。“哎,怎么会怀孕呢?你可有什么预感?”
  我摇头道:“在避孕上我始终很注意,就怕出事后这个那个烦恼个没完。所以我没有过预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没以为我跟别人乱来?没想过那样的可能性?”
  “没有。”
  “为什么?”
  “很难说我这人直感怎么好,不过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久美子和我那时坐在厨房餐桌旁喝葡萄酒。夜深了,万籁俱寂。久美子眯细眼睛,望着杯中约剩一口的红葡萄酒。平时她几乎不喝酒,但睡不着时往往喝上一杯,只一杯便能保证人睡。我也陪着喝。没有葡萄酒杯那么乖巧的玩艺儿,用附近小酒店送的小啤酒杯来代替。
  “和谁困觉来着?”我墓地警觉起来,试探道。
  久美子笑着摇几下头:“何至于。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只是纯粹作为可能性问题提一下罢了。”随后,她神情严肃起来,臂肘拄在桌面上:“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实际发生的什么不是实际发生的?……有时候。”
  “那么,现在是那有时候噗?”
  “……算是吧。你没有这样的时候?”
  我思索一下,说:“一下子想不出很具体的。”
  “怎么说呢,我认为是现实的同真正的现实之间存在着误差。有时我觉得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似乎潜伏着一点什么,就好像一个小偷溜进家来直接躲在了壁橱里,而又时不时跑出来扰乱我本身的各种顺序和思路什么的,如同磁场弄得仪器失灵。”
  “一点什么?小偷?”我问,旋即笑道:“你说的太笼统了啊!”
  “是笼统了,实际上。”久美子说着,喝干杯里剩的葡萄酒。
  我注视一会久美子的脸。“那,你莫不是认为自己这次怀孕同那一点什么之间有连带关系?”
  久美子摇摇头,说:“不是说有没有关系,而是说我有时候搞不清事物的顺序。我想说的只是这一点。”
  久美子话语中开始渐渐挟带焦躁。时针已过1点。是收场时候了。我伸出手,隔桌握住她的手。
  “我说,这件事让我拿主意可好?”久美子对我说,“当然这是两人间的重大问题,我也完全知道。但这次还是希望让我来决定。我没有办法明确表达自己所想的和感觉到的,我也觉得很抱歉的…·”
  “总的说来是你有决定权,我尊重你这项权利。”
  “大概下个月内就必须正式决定怎么办了,我想。这段时间两人一直在谈论这个,你的心情我大体理解了,所以往下让我来考虑,暂时就别再提这个了。”
  久美子做流产手术时我在北海道。原本我这样当下手的很少被派去出差,但当时人手奇缺,便安排我去。由我把文件装进公文包带去,简单交待一下,再把对方文件带回。文件至关重要,不能邮寄或托付他人。札幌至东京的班机甚是紧张,只好在札幌的商务旅店住一晚。久美子便在此时间里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夜间10点多给我住的旅店打来电话,告诉我下午做了手术。
  “先斩后奏,是我不对。不过一来安排得较为突然,二来我想你不在时由我独自决定处理或许双方都好受些。”
  “不必介意,”我说,“既然你认为那样合适,那就是合适。”
  “还有话想说,现在说不出来。我想我是有话必须向你说的……”
  “等回东京慢慢说吧。”
  放下电话,我穿上大衣走出旅店房间,在札幌街头信步踱去。时值3月初,路旁高高堆着积雪。寒气随人肌肤,行人呼出的气白白地泛起转而消失。人们裹着厚墩墩的大衣,戴着手套,围巾一直缠到嘴巴,十分小心地在冰冻的路面上行走。轮胎带有防滑链的出租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往来驶过。当身上冷得受不住时,我走进闪入眼帘的一家酒吧,干喝了几杯威士忌,尔后继续上街行走。
  走了相当一些时间。时而有雪花飘零,小小的轻轻的,仿佛如烟的记忆。我走进的第二家酒吧位于地下,里边比门口印象宽敞得多。酒柜旁边有个不大的舞台,一个戴眼镜的瘦男人在台上弹着吉他唱歌。那歌手翘着二郎腿坐在塑料椅上,脚下放着吉他盒。
  我在柜台前坐下,边喝酒边半听不听地听他唱歌。间歇时歌手介绍说这些歌曲均由他自己作词作曲。他二十五六岁,一张平庸的脸上架着茶色塑料边眼镜。蓝牛仔裤,系带长筒皮靴,法兰绒花格便衫,社援露在裤外。很难说是什么歌,若在过去,大约近似所谓“日本土造西餐叉”。单调的和音,单一的旋律,不成不淡的歌词,不是我喜欢听的那类。
  若是平时,我怕不至于听这样的歌,喝罢一杯便付款转身离去。但这天夜晚我简直冷彻骨髓,在彻底暖和过来之前,无论如何我不想出门。我喝干一杯纯威士忌,马上又要一杯。好半天我都没脱大衣,也没解围脖。侍者问我是否要下酒物,我点了奶酪,吃了一小片。我想思考点什么,但头脑运转不灵,就连应思考什么都把握不住。身体仿佛成了一座四壁萧然的空屋,音乐在里边发出空洞洞干巴巴的回声。
  男子唱罢数曲,顾客劈里啪啦地拍手。拍得既不怎么热情,又不尽是应付。酒吧里不是很挤,顾客我想一共也就是匕人吧。那歌手从椅子立起致意,说了一句类似玩笑的话,几个客人笑了。我叫来侍者要了第三林威士忌。然后解下围脖,脱掉大衣。
  “我的歌今晚到此结束。”歌手说。停顿一下后,转身环视一圈道:“不过,诸位里边可能有哪位认为我的歌枯燥无味。下面我就为这样的客人表演个小节目助兴。平日我是不搞的,今天算是特别表演。所以,今天得以在此观看的诸位可说是大有眼福。”
  歌手将吉他轻轻放在脚边,从吉他盒里拿出一支蜡烛,蜡烛很白很粗。他用火柴点燃,往碟上滴几滴烛液立定。随后以严然希腊哲学家架势擎起碟子。“把灯光调暗些好么?”他说。于是酒吧一个人把房间照明调暗。“最好再暗一点儿。”于是房间变得更暗,可以真切看到他擎起的烛火。我一边把威士忌杯拢在手心取暖,一边望着他手里的蜡烛。
  “诸位知道,人生途中我们将体验多种多样的痛苦,”男子以沉静而宏亮的声音道,“有肉体痛苦,有心灵痛苦。以前我也经受了各种形式的痛苦,想必诸位也不例外。然而痛苦的实际滋味在大多情况下是极难用语言告诉别人的。有人说人只知晓自身的痛苦。难道果真如此吗?我不这样认为。举例来说,假如眼前出现某人深感痛苦的情状,我们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这就是共感力,明白吧?”他止住话,再次转身环视一圈。“人之所以歌唱,就是因为想拥有共感力,想脱离自身狭窄的硬壳,而同更多的人拥有痛苦和欢乐。但事情当然不那么简单。所以我想在此做一个实验请诸位体会简单的物理共感。”
  究竟要发生什么吧?众人屏息注视舞台。沉默当中,那男子像引而不发或像集中精神力似地一动不动凝视虚空。继之,将手心默默放在蜡烛火苗上,并一点又一点地向火苗逼近。一个客人发出既非呻吟又非叹息的声音。须臾,可以看到火苗在烧灼他的手心,甚至听得见“滋滋滋”声音。女客发出低促的惊叫。其他顾客僵挺挺看着这光景。那男子急剧扭歪了脸,耐受着痛苦。这到底算什么呢?!我心想,何必干这种毫无意义可言的愚蠢勾当呢?我感到口中沙沙拉拉干渴得不行。持续五六秒后,他将手慢慢从火苗移开,把立有蜡烛的碟子放在地板上。之后将右手心和左手心贴也似地合在一起。
  “诸位看到了,火烧人体是不折不扣的痛苦。”男子说,声音同刚才毫无二致,沉静、清冽而有张力。脸上完全没有了痛苦痕迹,甚至浮起隐约的微笑。“而诸位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相应的痛苦。这就是共感力。”
  他缓缓松开合在一起的双手,从中取出一块薄些的红手帕,抖给大家看,然后大大张开双手对着顾客席。手心全然不见火灼痕迹。一瞬的沉默。旋即人们吁口长气似地热情鼓掌。灯光复明,人们从紧张中解放出来,开始卿卿喳喳交头接耳。歌手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将吉他收入盒中,走下舞台消失到什么地方了。
  付款时我问酒吧一个女孩,问那歌手是不是常在这里唱歌,除了唱歌是否不时表演那把戏。
  “不大清楚。”女孩回答,“据我知道的,那人在这里唱歌今天是头一回,名字都第一次听说。至于唱歌外还表演什么绝招奇术,根本就没听说过。不过真是厉害!里达到底有什么名堂呢?有那两下子,上电视怕都不成问题。”
  “是啊,活像真在烧似的。”我说。
  走回旅店,我倒在床上,睡意像正等我一样涌来。即将睡过去的刹那间我想起久美子。但觉得久美子离我很远很远,而我又什么都思索不成。墓地,烧手心男子浮上脑际。活像真在烧似的,我想。随即堕入梦乡。8欲望之根208房间、破壁而过
  天亮前在井底做了个梦。却又不是梦。只是偶然以梦的形式出现的什么。
  我一个人往那里行走。宽敞的大厅中央放一台大屏幕电视。荧屏推出绵谷升的脸,其讲演刚刚开始。驼绒西装,条纹衬衣,藏青色领带,双手在桌面合拢——绵谷升正面对摄像机就什么煤蝶不休。身后挂一巨幅地图。大厅人数100有余,无不泥塑木雕神情肃然倾听他的讲话。严然他即将发布什么足以左右人们命运的重大事项。
  我也驻足往电视看去。绵谷升面对数百万未得入其眼帘的民众以指挥若定且异常诚挚的语调振振有词。直接同他见面时感觉到的那种令人深恶痛绝的什么早已遁往纵深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讲演方式具有独特的说服力。他通过片刻的间歇、声调的抑扬和表情的变化而使其话语产生一种神奇的现实性——大约是现实性。看来,绵谷升正作为演说家日新月异地向前推进。我不情愿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
  “知道么,大凡事物既是复杂的,同时又是极其简单的,这就是支配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律。”他说,“不能忘记这点。纵使看上去复杂的事物——当然实际上也是复杂的——其动机也是十分单纯的。它在追来什么,仅此而已。动机乃是欲望之根。关键就是要摸出这条根,就是要掘开现实这层复杂的地面,锲而不舍地深挖下去,直到挖出这条根的最长根须为止。这样一来,”他指着身后地图继续道,“一切就马上昭然若揭,这便是世界的实相。蠢人则永远无法从这表面的复杂性中挣脱出来,于是他们在全然把握不住世界真相的情况下徘徊在黑暗之中,没等摸到出口便走到人生尽头,恰如在茂密的森林中或在深深的井底下一筹莫展。所以一筹莫展,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事物的法则。他们脑袋里装的仅仅是垃圾或石碴。他们浑浑噩噩,甚至何前何后何上何下何南何北都懵懵懂懂,因而不可能走出黑暗。”
  说到这里,绵谷升停顿一下,让自己的话语慢慢渗入听众的意识,尔后再度开口:
  “让我们忘掉这些人吧!一筹莫展的人,就让其一筹莫展好了。我们有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
  听着听着,我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怒气,直气得透不过气。他摆出一副面对全世界讲话的假象,其实只针对我一个人。毫无疑问,这里边有着极为阴暗和扭曲的动机,但所有人都浑然不觉。惟其如此,绵谷升才得以利用电视这一强大系统向我一个人传递暗号舱的口信。我在衣袋中紧紧握起拳头,但我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而这里任何人都不可能与我分担自己心中愤怒这一事实,又给我带来深重的孤立感。
  我穿过满满挤着惟恐听漏一字绵谷升讲演的男男女女的大厅,沿着通往客房的走廊大步前行。那里站着上次那个没有面孔的人。待我走近,他以没有面孔的面孔看着我,不声不响挡住去路。
  “现在不是时候,你不能在这里。”
  但绵谷升带给我的重创般的疼痛正一阵紧似一阵。我伸手将他推开,他像影子一样摇摇晃晃闪在一旁。
  “我是为了你好。”无面人从身后说道。他发出的一字一字如锋利的玻璃片猛刺我的后背:“再往前走,你可就别想回来了!那也不怕吗?”
  然而我仍兀自快步前进。我已无所畏惧。我必须掌握情况,不能永远一筹莫展下去!
  我在这似曾相识的走廊里走着。原以为无面人会从后面追来阻拦,但走一会回头看去却一个人也不见。拐来拐去的走廊里排列着一模一样的门。虽每扇门标有房号,但我已记不起刚才跟人进来的房间是多少号了。本来记得好好的,却怎么也想不起,又不可能每扇门都打开一遍。
  于是我在走廊里盲目走来走去。稍顷同负责房间服务的男侍走个碰头。男侍擎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未开封的Cutty Sark酒瓶、冰筒和两个玻璃杯。让过他后,我悄悄尾随其后。擦得送亮的银色托盘在天花灯光下不时灿然一闪。男侍一次也未回头。他收紧下巴,迈着正步朝某处径自前行。他时而吹一声口哨,吹的是《贼喜鹊》序曲,开头鼓点连击那部分。口哨水平甚是了得。
  走廊虽长,尾随时间里却谁也没碰见。不久,男侍在一房间前站定,轻敲三下J人数秒钟后,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手擎托盘的男侍进入门去。我躲在那里一个大大的中国式花瓶后面,紧贴墙,等待男侍从里边出来。房间号是208,对,是208,怎么偏一直想不起来呢!
  男侍久久都不出来。我觑了眼表。殊不知表针早已不动。我端详花瓶每一枝花,喷了嗅花香。花简直像刚从庭园里折来,枝枝都那么新鲜,色香俱全。它们大概尚未意识到自己已被从根部切断。花瓣厚墩墩的红玫瑰芯里钻有一只小小的飞虫。
  约五分钟后,男侍终于空手从房间退出。他仍同来时一样收敛下颠,沿原路走回。待他在拐角消失后,我站在那门前,屏息敛气倾听里面有何动静。但什么动静也没有,一片沉寂。我当即果断敲门,像男侍那样轻敲三下。无回音。稍候片时,略重些复敲三下。仍无反应。
  我悄悄拧动球形拉手。随着拉手旋转,门无声地朝内侧打开。里面漆黑一团,唯独厚厚的窗帘缝隙有一线光泻进。凝目细看,隐约辨出窗、茶几和沙发的轮廓。一点不错,正是上次同加纳克里他交滴的房间。套间,一分为二,迎门是客厅,里边是卧室。客厅茶几上放着的Cutty Sark酒瓶和冰块也可模糊认出。开门时银色的不锈钢托盘在走廊灯光下如锋利的刀刃凛然一闪。我步入黑暗,后手轻轻带门。室内空气温暖,荡漾着浓郁的花香。我大气不敢出地四下打量。左手一直握住球形拉手,以便可随时开门。房间里应该有人,所以才会通过房间服务要来威士忌、冰块和酒杯,并开门让男侍进来。
  “别开灯。”一个女子语声告诉我。语声来自里面房间。我立即听出是谁。是几次打来奇妙电话的那个谜一样的女郎。我松开门拉手,蹑手蹑脚往语声方向缓缓移步。里面房间比前面的更黑。我站在两房之间的隔板处,往黑暗中定睛细看。
  有急急舅舅的床单声传来,黑暗中依稀有黑影晃动。
  “就那么黑着。”女郎道。
  “放心,不开灯就是。”我说。
  我的手紧紧抓着隔板。
  “你一个人来这里的?”女郎以疲惫的声音问。
  “是的。”我说,“料想来这儿可以见到你,或者不是你而是加纳克里他。我必须了解久美子下落。知道么?一切都是从你那个电话开始的。你打来莫名其妙的电话,从此就像打开魔术盒似的,怪事一个个接连不断,后来久美子也无影无踪了。所以我一个人来这里。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你有一把什么钥匙。对吧?”
  “加纳克里他?”女郎声音甚为谨慎,“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人也在这里广
  吸口气,仍有浓郁的花香。空气滞重、浑浊。想必房间放有花瓶,那些花在黑暗的地方呼吸并扭动身体。在这混杂着强烈花香的黑暗中,我开始失去自己的肉体,恍惚成了一条小虫。我是虫,正往肥硕的花瓣里爬。粘粘的花蜜、花粉和柔柔的绒芯等着我。它们需要我的入侵和媒介。
  “跟你说,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谁。你说我知道你,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呢?”女郎鹦鹉学舌。不过口气没有讽刺意味。“想喝酒,做两个加冰威士忌好么?你也唱的吧?”
  我折回客厅打开未启封的威士忌,往杯里放冰块,做了两个加冰威士忌。由于黑暗,这点事竟费了不少时间。我拿着酒杯返回卧室。女g卜H我放在床头柜上,并让我坐在靠近床脚的椅子上O
  我按她吩咐,把酒杯一个放在床头柜,另一个自己拿着坐在稍离开点的布面扶手椅上。眼睛似较刚才多少习惯黑暗了。黑暗中我看到她慢慢地动,像是从床上欠起身子。听得冰块喳喳作响,知她在喝酒。我也喝了口自己这份威士忌。
  这时间里女郎一声未响。而沉默时间一长,花的香气仿佛愈发浓郁起来。
  女郎开口了:“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我是为此来这里的。”不料黑暗中声音竟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回响。
  “你是为了解我的名字才来这里的?”
  我清了清嗓子代替回答。清嗓子声听起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女郎摇几下杯里的冰块。“你想了解我的名字,遗憾的是我不能告诉你。我清楚地了解你,你也对我一清二楚。但我不了解自己。”
  我在黑暗中摇头道:“你说的我很费解。猜谜我早已猜够了,我需要的是具体线索,需要可触可摸的事实,需要代替撬很撬开门扇的事实。”
  女郎发自肺腑似地深深叹口气,‘“冈田先生,找出我的名字来。不不,用不着特意找,你完全知道我的名字,只消想起来就是。只要你能找出我的名字,我就可离开这里。那一来,我就可以帮你找到太太,找到冈田久美子。你如想找太太,就请想法找出我的名字。这就是你的行根。你没有时间左顾右盼。你迟一天找出我的名字,冈田久美子就又远离你一步。”
  我把酒杯放在地板上。“告诉我,这里究竟是哪里?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你这是离开这里吧,”女郎仿佛恍然大悟,“万一那个男的发现你,事情可就麻烦了。那个男的比你想的可怕得多。很可能真要你的命,他完全干得出来。”
  “那男的究竟是什么人?”
  女郎不答。我也不知道往下说什么好。方向感好像彻底丧失。房间一片寂静。沉默深不可测,且粘糊糊令人窒息。我的头开始发胀,恐是花粉关系。空气混杂的微小花粉钻进我的脑袋,使我的神经偏离正轨。
  “哎,冈田亨先生,”女郎道。其语声开始带有另一种韵味。不知什么缘故,声音忽然间发生质变,同料糊糊的空气完全浑为一体。“我问你,可想什么时候再抱抱我?可想进到我里边去?可想舔遍我的全身?跟你说,你对我怎么样都成,我也什么都能为你做。包括你太太冈田久美子不肯做的都能做给你,任凭什么都行,可以让你舒服得忘不掉。要是你……”
  敲门声陡然响起。声音很实,像往什么硬物上敲钉子,黑暗中发出不吉祥的回声。
  女郎黑暗中伸过手,拉起我的胳膊。“这边来,快!”声音很低。此刻她语声恢复了正常。敲门声再度传来,以相同力度连敲两下。我想起来了:自己没把门锁按上。
  “快快,你必须离开这里,方法只有从这里出去。”女郎说。
  我由她领着摸黑前进。身后传来球形门拉手缓缓旋转的声音,声音无端地使我脊背掠过一道寒气。我几乎与走廊光线倏地射进房间同时滑进墙壁。墙壁犹巨大哈哩冷冷的稠稠的。我须紧闭嘴巴以防它进入口中。我暗暗称奇,自己竟破壁而过。我是为了从某处移往某处破壁而过的。但对破壁而过的我来说,破壁而过仿佛极为顺理成章的行为。
  我感到女郎舌头深入自己口中。舌头热乎乎软绵绵的,在我口中舔来舔去,同我的舌头搅在一起。令人窒息的花瓣香撩抚我的肺叶。胯间懒懒地涨起射精欲,但我紧紧闭目克制自己。稍顷,右脸颊一阵剧烈地发热。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触,不伴随苦痛,只觉得热在彼处。甚至热来自外部还是从我自身内部涌起我都浑然不觉。但一切很快过去了——舌头也好花瓣香也好射精欲也好脸颊热也好。我穿过了墙。睁开眼睛时,我在墙的这边——深深的井底。9井与星绳梯是怎样消失的
  清晨5点多钟,天空虽已透亮,但头上仍可见到几颗残星。间宫中尉说的不错,从井底白天也能见到星星。被整齐切成半月形的一小片天宇,嵌着宛如珍稀矿石标本般浅靥动人的星星。
  小学五六年级时,一次跟几个同学登山野营,目睹过满天数不胜数的繁星,直觉得天空好像不堪重复,眼看就要裂开塌落下来。那以前没见过那般绚丽的星空,以后也没见过。大家睡着后,我仍难以入睡,爬出帐篷,仰面躺下,静静观看美丽的星空。时而有流星曳着银线掠过。但望着望着,我渐渐害怕起来。星斗数量过于繁多,夜空过于寥廓过于深邃。它们作为居高临下的异物笼罩、围拢着我,使我感到不安。以前我以为自己站立的这个地面是永无尽头和牢不可破的。不,压根儿就没这样特意想过,也没必要想。但实际上地球仅仅是悬浮于宇宙一隅的一块石头,以整个宇宙观之,无非一方稍纵即逝的踏脚板而已。只消一点点力的变化,一瞬间光的闪耀,这个星球明天就将裹着我们被一忽儿吹得了无踪影。在这漂亮得令人屏息的星空底下,我深感自己的渺小,险些眩晕过去。
  而在井底仰望黎明星辰,较之在山顶仰视满天星斗,则属于另一种特殊体验。我觉得自己这一自我意识通过这方被拘围的窗口而被一条特制绳索同那些星星紧紧维系在一起。于是我对那些星星产生强烈的亲切感。这些星星恐怕仅仅闪烁在置身井底的我一个人眼中。我将它们作为特别存在接纳下来,它们则赋我以力量和温暖。
  时间不停流移,天空弥漫夏日更明亮的晨光,那些星星随之一个接一个从我的视野中消失。那般幽静的星星忽然不见了。我定定守视星们消逝的过程。然而夏日的晨光并未将所有的星星从天空抹去,几颗光芒强劲的星仍留在那里。即使太阳升得再高,它们也不屈不挠地坚守不动。对此我很是欣慰。除去不时过往的提云,星星便是我从这里看见的唯一物象。
  睡着时出了汗,汗开始一点点变凉。我打了好几个寒战。汗使我想起宾馆那个黑洞洞的房间,和房间里那个电话女郎。滞重而隐微的花香仍残留在鼻腔里。绵谷升仍在电视屏幕上慷慨陈词。这些感觉的记忆全然没有随时间的过去而渐趋依稀。因为那不是梦,记忆这样告诉我。
  醒来后仍觉右脸颊有发热感。现在又掺进了轻度的痛感,被粗砂纸打磨后那样的痛。我用手心从变长的胡须上按了按那个部位,热感和痛感怎么也不撤离。而在这没有镜子什么也没有的漆黑井底,脸颊发生了什么又没有办法确认。
  我伸手触摸井壁,用指尖摩挲壁的表面,又用手心贴住不动。然而仍旧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壁。我又握拳轻轻敲了敲。壁面无动于衷,硬邦邦且有点潮湿。我清楚记得从中穿过时那种稠乎乎粘乎乎的感触,几乎同穿过哈幄无异。
  我摸索着从背囊掏出水壶喝了口水。整整一天我差不多没吃没喝。如此一想,顿觉饥肠输输。又过一会儿,空腹感渐渐变弱,而并入犹中间地带的无感觉之中。我再次用手摸脸,看胡须多长。下巴生出一口量的胡须。无疑过去了一天。但我一天的不在,对谁都不至于有影响吧?注意到我离去的大概一个人也没有吧?纵令我彻底消失,世界也将无痛无痒地运行不误吧?情况诚然极为复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为任何人所需要”。
  我再次抬头看星。看星使得我心跳多少平缓下来。我忽然想起绳梯,黑暗中伸手寻摸理应垂于井壁的梯子。竟没摸到。我仔细地、认真地大范围贴摸井壁,然而还是没有。应该有绳梯的地方却没有。我做了个深呼吸,停了一会儿。然后从背囊取出手电筒按亮;绳梯不见了!我起身用手电筒照地面又往头顶井壁照去,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照了一遍,然而哪里也没有绳梯。冷汗活像什么小动物从腋下两肋缓缓下滑。手电筒不觉脱手掉落地面,震得光也灭了。这是一种暗示。我的意识顷刻四溅化为细小的沙尘,而被四周黑暗所同化所吞噬。身体如被切断电源停止了一切功能,不折不扣的虚无将我劈头打翻。
  但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我很快重振旗鼓。肉体功能一点点恢复。我弓身拾起脚下手电筒,敲打几下推上开关。光失而复明。我要冷静地清理思绪。惊慌失措也无济于事。最后一次确认梯子是什么时候?是昨天后半夜即将入睡之前。是确认之后才睡的。这没错。梯子是入睡当中不见的。梯子被拉上地面,被劫掠而去。
  我熄掉手电筒,背靠井壁,闭上眼睛。首先感觉到的是肚子饿。饥饿感如波涛由远而近,无声地冲刷我的身体,又悄然退去。而其去后,我的身体便如被剥制成标本的动物,里面空空如也。但最初压倒一切的恐慌过去之后,我再也感不到惊惧,也没有了绝望感。这委实不可思议,我继而感觉到的分明类似一种达观。
  从札幌回来,我抱着久美子安慰她。她显得相当困惑迷乱,出版社没去,说昨晚通宵没睡。“碰巧那天医院安排和我的日程对上号,就一个人决定做了手术。”
  “已经过去了。”我说,“这件事我们两个已谈了不少,结果就是这样,再多想也没有用,是吧?如果有话想跟我说,现在就在这儿说好了,说完把这件事彻底忘掉。是有话对我说吧?电话中你说过来着。”
  久美子摇摇头:“可以了,已经。也就是你说的那样。都忘掉好了!”
  那以后一段时间里两人有意避开大凡有关流产手术的话题。但这并非易事。有时正谈别的什么,谈着谈着双方陡然闷声不响。休息日两人常去看电影。黑暗中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或考虑同电影毫不相干的事情,抑或索性什么也不考虑只管让大脑休息。我不时察觉出久美子在邻座别有所思,气氛在这样告诉我。
  电影放罢,两人找地方喝啤酒,简单吃点东西。然而总有时候不知说什么好。如此光景持续了六个星期,实在是长而又长的六个星期。第六周久美于对我说:“暧,明天不一块儿休假外出旅行一下?今天周四,可以连起来休到周日,不好么?偶尔这样恐怕还是有必要的。”
  “必要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真不清楚我们事务所有没有休假这么好听的字眼。”我笑道。
  “那就请病假好了,就说是恶性流感什么的,我也这么办。”
  两人坐电气列车到了轻井泽。久美子说想在静寂的山林里找个能尽情散步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去轻井泽。4月的轻井泽自然还是旅行淡季,旅馆没什么人住,店铺也大都关门。这边对我们倒是难觅得的清静。两人只是每天在那里散步,从清晨到黄昏,差不多不停地散步。
  整整花了一天半时间,久美子才得以放松自己的心情。她在旅馆房间椅子上哭了近两个小时。那时间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拥着她的身体。
  然后久美子一点一点、时断时续说了起来——关于手术,关于她当时的感受,关于深切的失落感,关于我去北海道时自己是何等孤单,关于只能在孤单中实施手术。
  “倒不是说我后悔,”久美子最后道,“此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我很清楚。我最难受的是不能向你准确表达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久美子撩起头发,露出小巧的耳朵,摇了摇头,“我不是向你隐瞒那个,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讲清楚,恐怕也只能对你讲。但现在还不能,无法诉诸语言。”“那个可是指过去的事?”“不是的。”“要是到你能有那种心情时需花费些时间,那就花费好了,直到你想通为止。反正时间绰绰有余。往后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不用急。”我说,“只有一点希望你记住:只要是属于你的,无论什么我都愿意作为自己的东西整个接受下来。所以——怎么说呢——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谢谢,”久美子说,“和你结婚真好。”然而当时时间并未绰绰有余到我设想的程度。
  久美子所谓无法诉诸语言的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同她这次失踪有某种关系呢?说不定那时倘若强行从久美子嘴里挖出那个什么来,便可避免使我如此失去久美子。但左思右想了一阵子,最后觉得纵然那样恐也无济于事。久美子说她还无法将其诉诸语言。不管那个是什么,总之都是她所无力控制的。“喂,拧发条鸟!”笠原May大声呼fig我。我正在似睡非睡之中,听见也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不是梦。抬头看去,上边闪出笠原May /J’/J’的脸庞。“暧,拧发条鸟,是在下面吧?知道你在。在就答应一声嘛!”
  “在。”我说。
  “在那种地方到底子什么呀?”
  “思考问题。”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思考问题干吗非得下到井底去呢?那
  “可是很费操办的,不嫌麻烦?”
  “这样可以聚精会神地思考嘛。又黑,又凉,又静。
  “常这么干?”
  “不,倒也不是常干。生来头一遭,头一遭进这井底。”我说。
  “思考可顺利?在那里难道非常容易思考?”
  “还不清楚,正在尝试。”
  她咳了一声,咳嗽声夸张地传到井底。
  “唆拧发条鸟,梯子不见可注意到了?”
  “呢,刚刚。”
  “知道是我抽走的?”
  “不,不知道。”
  “那你猜是谁干的来着?”
  “怎么说呢,”我老实说,“说不好,反正没那么去猜,没猜是谁拿走的。以为仅仅消失了,说实话。”
  笠原May默然一会。“仅仅消失了,”她以十分小心的声音说,仿佛我的话里设有什么复杂的圈套。“什么意思,你那个仅仅消失?莫不是说一下子不翼而飞了?”
  “可能。”
  “暧,拧发条鸟,现在再重复也许不大好:你这人的确相当地怪,像你这么怪的人可是不很多的哟!明白?”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怪。”
  “那,梯子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我双手摸脸,努力把神经集中在同笠原May的对话上。“是你拉上去的吧?”
  “就是嘛,还用说!”笠原May道,“稍动脑筋不就明白了?我干的嘛,夜里悄悄拉上来的。”
  “这是何苦广
  “昨天去你家好几次,想找你再一块儿打工。可你不在,厨房留个字条,让我等得好苦,怎么等也不回来。我就灵机一动,来到空屋院里。结果井盖开了半边,还搭着绳梯。不过那时还真没以为你会在井底,以为是施工的或其他什么人来搭的。还不是,世上哪有人下到井底老实坐在那里思考问题的呢!”“倒也是。”我承认。“半夜里我又偷偷出门到你家去,你还是没回来。我转念一想,说不定是你在井底。在井底干什么自然猜不出。对了,可你这人不是有点怪么,就又来到井旁,把梯子拉了上来。吓坏了吧?”“是啊。”我应道。“水和吃的可带了?”“水有一点,吃的没带。柠檬糖倒还有三粒。”“什么时候下去的?”“昨天上午。”“肚子饿了吧?”“是啊。”“小便什么的怎么办?”甲“适当凑合。没怎么吃喝,不算什么问题。”“暧,拧发条鸟,知道么?你可是能因我一个念头就没命的哟!知你在那儿的只我一个,我又把绳梯藏起来了。明白?我要是直接去了哪里,你可就死在那里楼!喊也没人听见,而且谁都不至于想到你会在井底。再说你不见了怕也没人察觉。一没班上,二你太太也逃了。迟早倒可能有人察觉你不在报告警察,可那时你早已玩完儿,尸体肯定都没人发现。”“一点不错,你一转念就可让我死在井里。”“你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怕。”我说。“听不出来。”
  我又用双手抚摸脸颊。此乃我的手,此乃我的脸颊,我想。虽黑乎乎看不见,但我的身体仍在此处。“大概是因为自己都还没上来实感。”“我可上来实感了。”笠原May说,“杀人那东西我想比想的容易。”“改换于杀法。”“容易着哩,只要我再不管你就行了么!什么都不用做的。你想象一下嘛,拧发条鸟,在黑暗中又饥又渴地一点点死去,可是难受得不得了的哟!没那么痛快死的。”“是吧!”我说。“暧,拧发条鸟,你不具信吧?认为我实际上不会那么残忍是吧?”“说不清楚。既不相信你残忍,也不相信你不残忍。只是觉得,任何可能性任何情况都会发生。”“我不是跟你说什么可能性,”女孩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告诉你,我刚刚想出一个好主意——既然你特意下井里思考什么,那就让你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好了!”“怎么样地?”“这样地。”言毕,她把敞开的那一半井盖也严严实实地盖上。无懈可击的、完美无缺的黑暗于是压来。10笠原May关于死与人的进化的研究别处制作的东西
  我蹲在这完美无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无而已。我成了无的一部分。我闭目合眼,谈听自己心脏的鼓动,谛听血液在体内的循环,谛听肺叶犹风箱般的收缩,谛听光溜溜的肠胃扭动着索要食物。在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动静、一切振颤无不夸张得近乎造作。这便是我的肉体。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样地生机蓬勃,作为肉体是那样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我的意识则一步步从肉体中脱壳而出。
  我想象自己变成一只拧发条鸟,穿过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树上拧动世界这棵发条。倘若拧发条鸟真的没有了,那么该由谁来接替它的职责,需有谁代替它拧世界这棵发条。否则,世界这棵发条势必一点点松缓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统不久也将彻底停止运作。然而除了我,还无人觉察到抒发条鸟的消失。
  我试图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拧发条鸟叫的声音,但未成功。我所能发出的,仅仅是不伦不类莫名其妙的声音,犹不伦不类莫名其妙的物体的对磨。想必拧发条鸟的鸣声唯独拧发条乌方能发出。能充分拧好世界这棵发条的,非发条鸟莫属。
  但我还是决定作为不能拧发条的不叫的抒发条鸟在夏空飞翔一阵子。在天上飞实际并非什么难事。一度升高之后,往下只要以适当角度翩翩然扇动翅膀调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觉之间,我的身体便掌握了飞天技术,毫不费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来。我以抒发条鸟的视角眺望世界。有时飞腻了,便落在哪里的树枝上,透过绿叶空隙俯视家家户户的屋脊和街巷,俯视人们在地表疲于奔命蝇营狗苟的景观。遗憾的是我无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毕竟我从未看过拧发条鸟这一飞禽,不晓得它长有怎样的形体。
  很长时间里——不知有多长——我得以一直是拧发条鸟。然而身为拧发条鸟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带往任何别的地方。变成拧发条鸟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远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须在这漆黑的井底完成。于是我不再当发条鸟,恢复本来面目。
  笠原May第二次出现已经3点多了。午后3时多。她把井盖挪开半边,头上立时豁然,夏日午后的阳光甚是炫目耀眼。为避免损伤已习惯于黑暗的眼睛,我暂时闭起双眼,低头不动。只消想到头上有光存在,我都觉得眼睛有泪花沁出。
  “喂,抒发条鸟,”签原May说,“你可还活着,拧发条鸟?活着就应一声呀!”
  “活着。”我说。
  “饿了吧?”
  “我想是饿了。
  “还我想是傻了?饿死可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哟。饿得再厉害,只要有水人就怎么也死不了的。”
  “大概是吧!”我说。我的声音在井下听起来甚是飘忽不定。想必声音中含有的什么因反响而增幅的关系。
  “今早去图书馆查过了,”笠原May说,“有关饥饿与干渴方面的书我看了好多。暧,知道吗,拧发条鸟,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国革命时候的事儿。”
  “呕”
  “那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的吧,那。”
  “那个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齿和头发却都没有了,掉个精光。那样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么滋味吧?”
  “想必。”我说。
  “没牙齿没头发不要紧,只要有像样的假发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样活下去。”
  “晤,假发假牙技术比俄国革命那时候大大进步了嘛,应该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喂拧发条鸟,”签原May清了下嗓子。
  “什么?”
  “假如人永远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纪,永远在这个世界上精神抖擞地活着,那么人还是要像我们这样绞尽脑汁思这个想那个不成?就是说,我们或多或少总是这个那个想;没完没了吧?哲学啦心理学啦逻辑学啦,或者宗教、文学等等。如果不存在死这个玩艺儿,这些呷佩的思想呀观念呀之类,也许就不会在地球上出现,是的吧?也就是说——”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来。沉默时间里,唯独“也就是说”这句话犹被猛然拉断的思维残片,静静地悬在井内黑暗里。或许她已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时间考虑下文。总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开口。她依然偏偏不动。墓地,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际——笠原May若想马上结果我,一定轻而易举。只消从哪里搬来大些的石头,从上面推落即可。连推几块,必有一块打中我的脑袋。
  “也就是说——我是这样想的——正因为人们心里清楚自己迟早没命,所以才不得不认真思考自己在这里活着的意义。不是么?假定人们永远永远死皮赖脸地活着不死,又有谁会去认真思考活着如何如何呢!哪里有这个必要呢!就算有认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着急,心想反正时间多的是,另找时间思考不迟。可实际不是这样。我们必须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一瞬间思考什么。因为明天下午我说不定给卡车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拧发条鸟说不定在井底饿死,是吧?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为了进化,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死这个玩艺儿。我是这样想的。死这一存在感越是鲜明越是巨大,我们就越是急疯了似地思考问题。”说到这里,笠原May略一停顿。“暖,拧发条鸟!”
  “什么?”
  “你在那里在一团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约在那里怎么样地死去广
  我沉吟一下,“没有,”我说,“我想我没怎么想过死什么的。”
  “为什么?”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语气,严然对一个先天不足的动物说话,“喂,为什么没想过?你现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对死亡哟!不开玩笑,真的!上次来不是说过了么,你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念之差。”
  “还可以推石头。”
  “石头?什么石头?”
  “从哪里搬来大石头,从上面推下来。”
  “那种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说。但对此计她好像兴趣不大。“不说这个了!拧发条鸟,首先你肚子饿了吧?往下可饿得更厉害哟!水也要没有的。难道那你也能不考虑死?不考虑才不正常哩,不管怎么说!”
  “也许真不正常。”我说,“不过我始终在考虑别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饿,也可能考虑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说离死还有两三个星期吗?”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说,“那个俄国佬能喝到水。他是个大地主什么的,革命时被革命军扔进矿山一个废弃的竖井里,好在有水渗出,他才舔着水好歹保住一条命。和你一样周围也一团漆黑。你没带那么多水吧?”
  “只剩一点点了。”我实话实说。
  “那,最好留着点,一丁点一丁点地喝。”笠原May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关于死,关于自己的死。时间还绰绰有余。”
  “你怎么老是叫我考虑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认真考虑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何至于!”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我怎么会认为你思考自身的死对我有好处呢!那毕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无关系。我不过是出于兴趣。”
  “好奇心?”我问。
  “晤——,是好奇心。人怎么样地死啦,死的过程什么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话头。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静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涌来。我想抬头上看,想确认能否看见笠原May在那里。然而光线太强,难免损伤我的眼睛。
  “喂,有话想跟你说。”我开口道。
  “说说看。”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说,“我想是有的。原先一点也没意识到。其实这几个月时间里,她虽和我一块生活,却一直在跟别的男人睡觉。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觉得必是那样无疑。如今回想起来,很多小事都可以从这上面找到解释。如回家时间逐渐变得没有规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总是吓一跳似的等等。可惜当时我没能破译这类信号。这是因为我相信久美子,以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来,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噢”了一声。
  “这么着,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离家出走。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的早饭,然后她以跟平时上班一样的打扮,只带一个手袋和洗衣店打理过的衬衫裙子直接去了哪里。连声再见也没说,字条也没留就消失了。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家里。久美子恐怕再不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身边来了,至少不会主动地。这点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块走的?”
  “不清楚。”说着,我缓缓摇下头。一摇头,四周空气好像成了无感触的重水。“不过有那个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丧气下井去了?”
  “是灰心丧气,还用说!不过下井倒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想逃避现实。前面说过,我需要可以一个人静静聚精会神思考问题的场所。我同久美子的关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破裂的?是怎样误人歧途的?这我还没弄明白。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就什么都一帆风顺。毕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过二十偶然在一个地方相识进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没有问题的夫妇哪里都不存在。但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是一直风平浪静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与愿违。我想我是看漏了一个大问题。那里边应该存在根本性错误。我就是想思考这个。”
  笠原May一声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吗?六年前结婚的时候,我们是想两个人建设新的世界来着,就像在一无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们有明确的蓝图,知道自己需求什么:房子不怎么漂亮也不要紧,只要能遮风挡雨只要能两人相守就可以,没有多余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们把事情想得极为容易和单纯。哎,你可这样想过——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变成与现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当然想过。”笠原May说,“常那样想。”
  “新婚时我们想做的就这么一件事。想从过去的自己自身当中解脱出来。久美子也是如此。我们想在那崭新的世界里获取与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开拓更适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动静告诉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体重心,像是等我继续下文。但我已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已再想不起什么。水泥井筒中回响的自己语声弄得我很觉疲劳。“我说的你可明白?”我问。“明白。”“你怎么看?”“我还是个孩子,不晓得结婚是怎么回事。”笠原May说,“所以,当然不晓得你太太是以怎样的心情跟别的男人发生关系,并扔下你离家出走的。不过从你的话听来,觉得你好像一开始就有点把什么想错了。暖,抒发条鸟,你刚才说的这些恐怕谁都没办法做到——什么建设新的世界啦,什么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这么想,即使自己以为干得不错,以为习惯于另一个自己了,在那表层下也还是有你原来的自己——每有机会他就冒头跟你打招呼,道一声‘你好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别处制作的,就连你想对自己脱胎换骨的意念,也同样是别处制作的。喂,抒发条马,这点事我都明白,你这个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不明白这个的确是大问题。所以你现在肯定是因此受到报复。报复来自各个方面,例如来自你想抛弃的这个世界,来自你想抛弃的你自身。我说的你可明白?”
  我不作声,兀自注视包围自己脚前脚后的黑暗。我不知说什么好。“暧,拧发条马,”女孩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将井口严严实实地盖住。
  我从背囊取出水壶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轻响在黑暗中荡开。估计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头靠墙壁闭起眼睛。笠原May或许是正确的,我想。归根结底,我这个人只能是由别处制作的。一切来自别处,又将遁往别处,我不过是我这个人的一条通道而已。
  喂拧发条鸟,这点事我都明白,你这个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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