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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

作者: 西奥多·德莱塞

第二十七章


  安琪拉敏捷地把自己的思想付诸行动。在尤金刚走进浴室后,她立刻就收集起碎纸,拿了些同样的小纸片丢进去代替,然后迅速在她靠着的熨衣台上把它们拼凑起来。这并不难,纸片并不太碎。在一块三角形的碎片上,有着这三个字,“哦,金尼!”后面还有个冒号;在另一片上有这个字“桥”,在还有一片上有“玫瑰”。从这个初步的观察上,她心里就很明白,这是一封情书,她全身的神经都随着这种可怕的含意激动起来了。会是真的吗?尤金会有了个什么别人吗!这是他的冷淡和假装有感情的原因吗?这是他不要她上这儿来的原因吗?天啊!她的痛苦永远就没完了吗!她匆匆地赶到前房去,面色苍白,手里紧捏着暴露一切的碎纸,着手来完成她的工作。这并不用费多少时间。四分钟内,全部拼凑起来,于是她全都看见了。一封情书!一个坏女人写来的。这毫无疑问。一个躲在幕后的神秘的女人。“玫瑰灰!”愿上帝诅咒她这女妖精,她这爱情的大盗,她这迷人的毒蛇,用阴险的眼睛来盅惑男人。可是尤金!这畜生!这坏蛋!这下流的、没出息的东西!这个没有情义的人!他心眼里就没有礼节、道德、仁慈和感激之情了吗?在她耐心地受尽了一切痛苦、寂寞和贫困之后,这样待她!写信说他不舒服,寂寞,不能接她来跟他一块儿过活,而同时又跟一个陌生的女人鬼混。“玫瑰灰!”哦,该死,该死,她这娼妓的心灵真该死!愿上帝把她打死,她这样玩世不恭、冷酷无情地来夺取另一个女人的神圣所有物。她使劲地拧着两手。
  安琪拉简直有点儿管不住自己了。在她那端庄的小头脑里,掠过了一阵汹涌的愤怒、怨恨、嫉妒、悲伤、自怜和渴望报复的冷酷的欲念。但愿她能够抓住这个女人!但愿她这会儿能够当面斥责尤金!但愿她能够发现他们呆在一块儿,把他们杀死!她多么想打她的嘴巴!扯她的头发和挖她的眼睛!想到她的时候,一种山猫般凶狠的愤怒从她闪烁的眼睛里射出来了,因为如果她能够单独把卡萝塔弄到那儿,她就要用烙铁烫她,连根拔掉她的舌头和牙齿,把她打得不省人事,打得不成人形。这会儿,她真是一只母老虎,眼睛闪烁,鲜红的嘴唇有些湿润。她要杀死她!杀死她!!杀死她!!!一点儿不含糊,她要杀死她,如果她可以找到她的话,还要杀死尤金和她自己。是的,是的,她要这样。宁愿死,也比这样忍受痛苦好些。宁愿死掉,让这个畜生般的女人和尤金死在她的旁边,也比这样受罪好上千万倍。她不该受罪。上帝为什么这样折磨她?为什么要使她步步都给她的这场自我牺牲的恋爱弄得痛苦不堪呢?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吗?她不是把温柔、耐性、贞洁和克己忘身等一切美德全贡献到爱情的圣坛上去了吗?上帝还能要什么呢?人类还能要什么呢?她不是不问有病无病都伺候尤金吗?当他在那七个月里在这儿糟践自己的身体和光阴,谈情说爱,不守道德的时候,她却没有衣服,没有朋友,躲在黑森林那儿,而她得到的报酬是什么呢?在芝加哥,在田纳西州,在密西西比州,她不是服侍他,夜晚陪他坐着;在他神经烦乱的时候,跟他一块儿踱来踱去;在他担心贫困和失败的时候,安慰着他。而这会儿,她在这儿,经过了七个月的悠长、耐心的等待和期望之后——充满着忧患和孤独——被人遗弃了。哦,人心是多么意想不到地冷酷无情啊!想想看,竟会有这样坏的人,这样下贱,这样无情,这样冷酷!想想看尤金,生着乌黑的眼睛,柔软的头发,愉快的脸孔,竟会这样靠不住,这样狡猾,这样恶劣!他会真象这封信所证明出来的这样卑鄙吗?他会这样冷酷,这样自私吗?她是醒着还是睡着?这是一场恶梦吗?呀,老天爷啊,不,不,这不是一场恶梦。这是冷酷、恶毒、痛苦的现实。而造成她的一切痛苦的人儿这会儿却在浴室里修面呢。
  有一刹那,她想着要走进去,当场打他。她认为她可以挖出他的心来,把他剁烂,可是突然,他血淋淋地死去的那幅景象来到了她的眼前,她又畏缩起来了。不,不,她不能那么做!哦,不,不能那样对待尤金——可是,可是——“哦,老天爷,让我抓住这个女人!”她向自己说。“让我抓住她。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她!”
  当这一大阵愤怒和自怜的情绪还在她心里沸腾着的时候,浴室门钮卡嗒一声,尤金走出来了。他穿着汗衫、裤子和鞋子,正在寻找一件洁净的白衬衫。他对于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箱的那封信还感到非常紧张,可是向厨房里张望了一下,看见碎片依然在那儿,他又稍许心定了些。安琪拉不在那儿,等他知道她在哪儿以后,他再回来拿它们。他向卧室走去,顺便朝前房看看。她似乎在窗口等他呢。她大概并不象他以为的那样多疑。那只是他的幻想。他太敏感、太神经质了。嗨,可能的话,他现在就去拿起那些碎纸,把它们扔出窗子去。安琪拉即使想要的话,也不可能有机会来察看它们了。他溜进厨房,飞快地抓起那几张碎纸,把它们扔出去,四散飞扬。他这才觉得好多了。他决不再把另一封不管谁写的信带回家来了,这是一定的事。他太倒运啦。
  安琪拉停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浴室门钮的卡嗒一声,使她稍许冷静了点儿。她气很大,脉搏跳得很不正常,全身都激动起来了,不过她依然看清楚,她必须费点儿时间去想想。她必须先看看这个女人是谁。她必须有时间找出她来。不可以让尤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那座桥在哪儿?他们在哪儿会面?她住在哪儿?那会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这一切来,为什么她不能在一刹那间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来上一个大启示。但愿她能够知道!
  一会儿工夫后,尤金进来了,修剃整洁,满脸笑容,心地的宁静又相对恢复了。信扔掉了。安琪拉永远不会知道啦。她或许会怀疑,但是这场可能发作的嫉妒在刚萌芽的时候就给掐掉了。他走到她面前,用一只胳膊去搂她,但是她从他面前溜开,装作要去拿糖。他放弃这种求爱的举动——这种举动的意思——在雪白的小桌子旁边坐下,等人伺候。桌上放满了美味的菜肴。那时正是十月初,那天气候相当和爽;他愉快地看着一线最后的残阳射在一些红色和黄色的树叶上。这个院子很美。这个小寓所尽管简陋,却很漂亮。安琪拉穿着一件绿色和褐色配合的雅致便装,干净、整洁。一条深蓝色的围裙遮着她的胸部和裙子。她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可是尤金那时却简直没大觉察到——他那样快慰。
  “你累了吗,安琪拉?”他终于同情地问。
  “唉,我今儿人觉得不舒服,”她回答。
  “你在做些什么,熨衣服吗?”
  “是的,还拾掇拾掇。我拾掇了碗橱。”
  “你不该老做个不停,”他高高兴兴地说。“你身体不很强。你以为你是匹瘦小的大马,其实你只是匹小马。最好跑慢一点儿,好吗?”
  “等我把一切布置得称了我的心,我再休息,”她回答。
  她正在拚命掩饰起自己的真实感情。以前不论在什么时候,她始终没有受过这样的考验。有一次在工作室里,当她发现那两个人的信以后,她以为自己是在受罪了——可是那,那跟这怎么能相比呢?她对佛黎妲的疑心又算得了什么?在家里寂寞的渴望,为他疾病的伤心忧虑,那又算得了什么?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他这会儿实际上对她不忠实。她现在有证据了。这个女人在这儿。她就呆在幕后某一个很近的地方。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有着这么亲密的情感,现在,他竟然欺骗她。很可能,他今天、昨天、前天就跟这个女人呆在一块儿的。信上没有写日期。会不会跟希伯黛尔太太有关系呢?尤金提过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可是从没有说过她在那儿。如果她在那儿,他干吗搬家呢?他不会搬走的。会是新近跟他住在一块儿的那个人的妻子吗?不,她太不漂亮了。安琪拉看见过她。尤金决不会跟她来往的。要是她知道就好啦!“玫瑰灰!”这世界在她面前变成了红色。她可真气坏啦。不过这会儿掀起一阵大风暴是没有用的。如果她能够保持镇静,那就会好些。但愿她有个人谈谈——有个牧师或是有个知己的朋友!她可以上一家侦探事务所去。他们或许能帮她的忙。一个侦探可以跟踪这个女人和尤金。她要这么做吗?这要花钱。他们这会儿很穷。呸!她干吗要替他们的贫穷担心呢。修改衣服,不戴帽子,没好鞋穿,而他却去浪费光阴,追逐一个无耻的妓女!如果他有钱,他也花在她身上啦。不过他把带到东部来的钱几乎全交给了她。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候,尤金一直坐在她对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如果那封信的麻烦没有这样顺利地解决掉,他就会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的,但是这会儿,他觉得很自在。安琪拉说她不饿,吃不下,把黄油面包、焦黄的山芋丝和茶全递给他;他兴冲冲地吃着。
  “我想设法离开这所工场,”他和蔼地说。
  “干吗?”安琪拉呆板地问。
  “我厌倦了。那些人现在并不叫我觉得有意思啦。他们叫我厌倦。我想哈佛福特先生可以把我调开,如果我写信给他的话。他说过他可以这么办。可能的话,我宁愿跟一个段上的工作队到外边去。当他们把门窗全关起来的时候,工场里就很沉闷。”
  “唉,如果你厌倦了,你最好离开,”安琪拉回答。“你需要散散心,这我知道。你干吗不写信给哈佛福特先生呢?”
  “我是打算写,”他说,可是他没有立刻写。他走进前房去,点亮了煤汽灯,先看一份报,又看一本书,然后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安琪拉停了一会儿也走进来坐下,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她走去取来一只小针线篮,里面放着没有补好的袜子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她开始做这些,可是想到在给他做,她就不痛快,于是又把它们放下。她拿出一条自己正在做的裙子。尤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会儿,那双艺术家的眼睛端详着她的容貌的各部分。他终于获得结论,她生着一张平匀端正的脸。他注意到灯光射在她头发上的影响——她头发发出来的特别光彩——不知道他能不能用油画把这画出来。夜晚的景色比白昼的要难画些。阴暗的地方非常变幻不定。最后,他站起身来。
  “嗨,我要上床啦,”他说。“我很累。我得在六点钟起来。啊呀,这种讨厌的散工叫我感到痛苦。我希望不再干啦。”
  安琪拉不敢说话。她满怀尽是痛苦和绝望的情绪,所以她认为如果一说话,她就会哭出来。他走出房去,说道:“你就来吗?”她点点头。等他去后,风暴大作了,眼泪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哭得什么都瞧不见。这不仅是伤感的眼泪,并且是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眼泪。她跑到外边小阳台上去,独个儿大哭,夜晚的光彩静静地四面闪耀。开头的这阵风暴过去以后,她又开始坚强起来,不哭了,因为在一阵激怒中,她不会无可奈何地流泪的。她揩干眼睛,变得和先前一样,面色苍白,万念俱灰。
  这个狗东西,这个坏蛋,这个畜生,这个卑鄙恶劣的家伙!她想着。她怎么会爱上他的?她现在怎么会还爱他?哦,人生多么可恨,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多么无耻!她竟然会跟着一个这样的人一块儿受侮辱。多可怜!多丢脸!如果这是艺术,那末见艺术的鬼去!可是尽管她恨他——恨这个自称“玫瑰灰”的凶恶的迷人精——她却依然爱他。她没有办法。她知道她爱他。哦,给两种这样的狂热交织着!她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这会儿立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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