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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作者: 托马斯·哈代

8

  米迦勒节来了又去了,裘德和他的妻子再次结婚后,在她父亲家住的时间并不长,随后搬到离基督堂城中心较近的一所公寓顶层的房间。

  ①扉页上题词引用此句,已注明。那是转录基督教通用中国官话本《圣经》译文(书中凡引《圣经》原句处,中译文同此)。但依美国圣经协会1976版《圣经》今日英语译本,全句意思是“法律致人死,圣灵令人活,”上半句较醒豁,故此处译文酌采其义。
  婚后两三个月他只于过有限几天活,身体每况愈下,病情险恶。他坐在火边的扶手椅上,咳嗽得很厉害。

  “我这回又跟你结了婚,算是做了笔倒霉生意。”阿拉贝拉正说给他听。“我以后只好一直养着你啦——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啦!我只好做血肠跟腊肠,上街吆喝着卖啦,全都为养活一个有病的男人,我又何必找这份罪受啊。你干吗不好好保养,这么坑人哪?结婚时候,你不是挺好嘛!”

  “啊,就是呀!”他说,气得只好苦笑着。“我一直想着咱们头回结婚之后,那会儿你跟我宰猪时候我那个糊涂想法,这会儿我觉着要是拿收抬那个畜牲的办法收抬我,那才是大恩大德哩。”

  这是他们每天必来一回的对话。公寓的老板听说他们这一对非常古怪,疑心他们压根儿没结过婚,特别是有天晚上他看见阿拉贝拉因为一时有点回心转意,吻了裘德,疑心就更大了;他已经打算通知他们走人,后来他又在一天夜里偶然偷听到她叽哩咕噜数落裘德,临了还把一只鞋往他脑袋上摔,这才了然他们这样的确是结了婚的夫妇,认定他们还算是正派人,也就没再说什么。

  裘德身体始终不见好。一天他吞吞吐吐地请阿拉贝拉替他办件事。她带搭不理地问什么事。

  “给苏写封信。”

  “你凭什么要我替你——给她写信,想干什么?”

  “问问她近况,能不能来看看我,因为我病了,很想见她——再见一回。”

  “你叫我干这宗子事,你这不是侮辱正配夫人嘛!”

  “我就是因为不想侮辱你,才请你写。你也知道我爱苏。我不想瞒着你——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也可以想出来十几种办法瞒着你,但是我很想对你,也对她丈夫完全做到光明磊落。托你写封信叫她来,怎么说也不算损人的阴招。要是她还是老脾气,她准会来。”

  “反正你对婚姻一点不尊重,什么婚姻的权利跟义务一点不在乎。”

  “我这样的可怜虫怎么个意思,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来看我,半个钟头的事儿,根本碍不着谁——我这会儿都土埋半截啦!……劳你驾写一写吧,阿拉贝拉!”他央告着。“你就算认我还老实,就宽宏大量点吧!”

  “我就是不写!”

  “连一回都不写——哦,写吧!”他感到自己衰弱不堪,再顾不上脸面了。

  “你让她来看你,究竟什么打算?她才不想来看你呢。她是隔岸观火,与己无关。”

  “别说啦,别说啦。”

  “我呢,死粘着你不撒开,就更傻啦!让那个婊子进家门,还得了!”

  她这话差不多刚出口,裘德就从椅子上蹦起来,阿拉贝拉还来不及明白,他就把她头朝上背朝下按在旁边放的软榻上,两个膝头卡住她。

  “你要是再说那样的话。”他小声说。“我就宰了你——一点不耽误!我宰了你,我就一了百了——我自己死也死得值了。你可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

  “那你想叫我干什么?”阿拉贝拉气堵着说。

  “不许你以后再说她,答应不答应?”

  “答应,不说啦!”

  “我信你的。”他一边松开她,一边口气轻蔑地说。“不过你的话算不算数,我还没法说。”

  “你宰不了猪,倒还想宰我!”

  “啊——你这算把我说准啦!是啊——我不会宰了你——就算真急了——也不一定把你宰了。你混骂好啦。”

  跟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白得跟死人一样,一下又跌坐到椅子上。而她却以一个估价人的眼光忖度他的寿命。“要是你肯答应她在这儿的时候,我可以一直在旁边,”阿拉贝拉咕哝着,“那我就写。”

  他生有不忍之仁,兼以渴望见到苏,纵使到了现在这种局面,虽然他已气昏了,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绝她这个意见,于是他说,“我答应。只要你给她写信就行。”

  晚上他问写了没有。

  “写了,我写了个条子,说你病了,请她明后天来。还没寄出去。”

  第二天,裘德纳闷信究竟寄没寄,不过也没问她。他的希望本属蠢不可及,犹如空中楼阁,风中游丝,可是因为他一心盼着苏来,整天折腾得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知道每班火车的大致时间,所以到时候,就倾耳细听她来了没来。

  她没来;但是裘德也不想再跟阿拉贝拉过话。他把所有希望和心愿都放到第二天上;苏还是没露面;而且连个简单的复信也没有。裘德暗自琢磨,肯定阿拉贝拉信是写了,却根本没寄出去,从她的态度上也大致看得出来。他身体如此虚弱,阿拉贝拉不在眼前,他竟因失望而潸然泪下。他的猜疑实际上完全有道理。阿拉贝拉也跟另外一些护士没什么两样,认为对病人的责任固然是要用种种办法哄他们安心治病,至于他们有什么奇想妄念就大可不必去操心。

  这之后,他对她一个字儿也没提过他的愿望或猜测,他暗暗下了决心,胸有成竹,守口如瓶。这个决心即使不能说给他增添了力量,也叫他心里踏实、安定。有一天,阿拉贝拉外出两个钟头,中午时分回来,一进屋子,就看见椅子空着。

  她往床上一靠,又坐起来,细细想了想。“这家伙他妈的上哪儿去了?”

  一上午,从东边过来的雨浙浙沥沥没个停,隔着窗户看得见屋檐在滴水。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这时候不顾死活,硬往外跑,似乎不大可能。不过阿拉贝拉确实认为他人出去了,这没什么可疑惑的;一当她把整个屋子搜遍了,她这想法就成为确凿的事实了。“他这么个糊涂东西,就活该去受吧!”她说。“我管不了啦。”

  裘德此刻却坐火车快到阿尔夫瑞顿了,身上裹得怪模怪样,脸白得像石膏像,别的旅客都盯着他看。一个钟头以后,可以瞧见他的瘦弱身形,穿着长大衣,裹着毯子,没打伞,顺着五英里长的大路,向马利格林走去。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出来,他这一路全靠义无反顾的决心撑着;不过他病得这样厉害,这样的决心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实是可悲。上山时,他已筋疲力竭,可是他继续咬牙向前。三点半光景,他站在马利格林那口熟悉的井边。因为下雨,人人都呆在家里,裘德走过草地,到了教堂,没人看见;他发现教堂大门没关死,他站在那儿,望着前面的学校,居然听见了孩子们通常像唱歌一样的悦耳的朗读声,这样的童声是丝毫没领略过人生的苦涩的。

  他等着,终于有个男孩从学校出来了——显然他是为了什么事,老师准许他提前离校。裘德朝他招招手,孩子就过来了。

  “我想请你到老师家里去一下,问问费乐生太太还能抽空到教堂来一下。”

  孩子去了,裘德听见他敲老师家的门。他自己先一步进了教堂。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几件从残砖剩瓦中拣出来的雕像安装在新墙壁上。他就在这些东西旁边站着,它们仿佛同原住此地、早经过世的他的祖先和苏的祖先有过血缘关系。

  门廊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轻到差不多跟雨滴声分辨不出来,他回头一看。

  “没想到是你啊!没想到——哦,裘德!”她的呼吸歇斯底里地哽住了,连续硬了之后才缓过来。他朝她走去,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转身想走。

  “别走——别走!”他央告着。“我这是最后一回啦!我考虑过了,到这儿来,不像上你们家那样莽撞。我以后再不来了。别那么无情无义吧,苏啊,苏啊!咱们现在一言一行都抠着法律字眼儿办哪,可是‘法律致人死’啊。”

  ①约翰生(1709—1784),英国诗人、批评家、作家、道德家、词典编纂家(第一部系统的英文词典编纂人)。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和散文作家。艾逖生见87页注2。吉本见83页注7。克思主教见84页注4。
  “我不走——我心里决不狠。”她答应他走过来,嘴唇颤动,泪如泉涌。“你干吗来啊?你不是做对了吗?干吗又做错事呢?”

  “做对了什么?”

  “跟阿拉贝拉又结了婚啊。阿尔夫瑞顿的报上登了。她压根儿就是你的人哪,裘德——这本是正理嘛。所以你这事办得太好啦——哦,太好啦!——你总算明白过来啦——又把她娶回去啦。”

  “老天爷呀——我上这儿来就是为听这一套吗?按我这辈子,要说我干了什么更下流、更无耻、更逆天违理的事,那就莫过于我跟阿拉贝拉订的嫖娼卖淫契约了,可你居然说我做对了!而你也——自称费乐生的妻子!他的妻子!你明明是我的妻子!”

  “你这不是一个劲儿赶我走吗——你这么胡说八道,我可受不了!反正这件事,我是站得住拿得稳的。”

  “我真不懂你这是怎么搞的——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真是不懂!”

  “这用不着你管。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我折腾过,挣扎过,斋戒过,祈祷过,总算信服得五体投地,别无杂念啦。你千万别——你想——唤醒我——”

  “哦,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哟!你的理性跑哪儿去啦!仿佛你的整个推理能力全丧失啦!我既然知道你是有这样想法的女人,已经到了无理可喻的地步,那我又何必再枉费唇舌呢。不然的话,那你就是自欺欺人,跟好多女人如出一辙了。你装着信的那一套,实际上你一点也不信,你这不就是故作虔诚,恣意玩弄感情吗?”

  “玩弄感情,你怎么能这么损人!”

  “你的灵性本来是无限光明,我有幸深知,可是如今这灵性全毁了,成了叫人爱,叫人悲,叫人苦,叫人无限神伤的一堆破烂啦!你从前对习俗的蔑弃哪儿去啦?我呢,我可是坚持到底,宁折不弯啊!”

  “你这是逼我死呀,你简直是糟蹋我呀,裘德!你滚吧!”她立刻转身就走。

  “我滚!我决不会再来见你。就算我还有气力来,我怎么也不来啦。苏啊,苏啊,你不配一个男人的爱情!”

  她胸部开始一起一伏。“你这些话,我真听不下去啦!”她脱口而出,先注视他一下子,随即在冲动中转过身来。“别瞧不起我吧,别瞧不起我吧,哦,吻我吧,多多吻我吧,说我不是个胆小鬼吧,说我不是个下贱的骗子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她奔到他跟前,够着他,把嘴放在他嘴上,接着说,“我得告诉你——哦,得告诉你——我的至爱的爱人哪!那——充其极是个教堂里的婚姻——我是说做给人看的婚姻!他起先就这么表示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是说那仅仅是有名无实的婚姻罢啦。打从我回到他那儿,一直是那么回事!”

  “苏啊!”他说,把她抱得紧紧的,吻得她嘴唇都疼了。“如果说,悲伤的心还能感到快乐,那我这会儿就顷刻有了快乐啦!哪,凭你认为神圣的一切,跟我说实话,别撒谎。你现在还真爱我吗?”

  “真爱!你自己不是清楚嘛!……不过我决不该这样爱啦!因为你吻我,我就回吻你,太不该啦!”

  “不过你得回吻哪!”

  “你还是那么招人疼——你病到这样——”

  “你也一样招人疼啊!好啦,再吻一回吧,纪念死了的孩子——你的,也是我的!”

  她一听这话就像挨了狠狠一击,低了头。“我不该——我不能这样下去啦!”随即大口喘气。“不过,哪哪,亲亲;我回你吻,我回啦,回啦!……现在为我的罪过,我要一辈子痛恨自己啦!”

  “别这样——让我最后表表心迹吧。听着!咱们两个都是因为当时神志昏馈结了婚的。我是叫人灌醉了才干出来的。你也一样。我是叫金酒灌醉的,你是叫宗教信条迷醉的。都是沉醉不醒,形式不同,反正把咱们高尚的理想都给卷走了。……咱们就把自己的错误甩掉,一块儿逃走吧!”

  “不行,一百个不行;你引诱我,怎么到这地步啦,裘德!你做得太不仁不义啦!……不过我现在又清醒过来啦。别跟着我——别瞧我。可怜可怜我,让我走!”

  她直朝教堂东头跑去,裘德听她的话没追过去。他没掉过头看,而是拿起刚才她没看见的那块毯子,径直出了教堂。就在他出了教堂那一刻,她听见他的咳嗽声同打在窗上的雨点声混在一起。而那人类固有的恻隐本能,纵使她那些戒律也禁锢不了,她一跃而起,仿佛想要追上去救护他。然而她却又跪倒在地,两手捂住耳朵,一直捂到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那时走到草地边角上,小路从那儿穿过,延伸到他小时候赶老鸹的麦田。他又回头望了望苏隐身在内的教堂,心知自己决不会再看见那样的情景了。

  维塞克斯郡从南到北,有些地方人了秋冬就很冷了,但是最冷的地方要数北风和东风呼啸而过的栋房子旁边低地的凸起处,大路正是从这儿横穿“山脊路”到阿尔夫瑞顿。那一带已经下过几场冻雨和雪,在地上冻住不化,而春天的雪也要好晚才融掉。裘德就在北边过来的凄风苦雨中从这儿赶路,浑身淋得湿透;由于他已经不像从前壮实,只好慢慢走,可这样就不足以维持身上的热气了。他走到里程碑那儿,尽管雨还下着,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躺下来休息。在继续赶路之前,他过去摸了摸碑阴上自己刻的字。字还在,不过差不多让苔薛盖满了。他从原先竖着自己和苏的祖先受刑的绞架的地方走过去,下了山。

  他到阿尔夫瑞顿已经天黑,峭寒逼人,砭肌刺骨。他空着肚子,实在受不了,莫奈何在镇上买了杯茶喝。要到家,他先得乘汽轨车,然后换坐两条支线的火车,还得在联络点上等老半天,到基督堂时候已经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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