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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拔 作者: 托马斯·哈里斯 第二部 佛罗伦萨(1) 佛罗伦萨市区中心的夜晚,艺术的灯光照亮了古老的城市。 矗立在黑暗的广场上的韦基奥宫①,水银灯照明,拱顶窗和雉堞像万圣节南瓜灯刻出的牙齿;钟楼高高耸入黑色的天空;带有强烈的中世纪情调。 蝙蝠追逐着蚊蚋,要在明亮的钟面之前飞到天亮;天亮后被钟声惊醒的燕子又会在天空翱翔。 警察局侦探长里纳尔多·帕齐从敞廊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几尊固定于强奸和谋杀动作的大理石雕像衬托出他黑色的雨衣。他穿过广场,苍白的面孔像向日葵一样转向了韦基奥宫的灯光。他在改革家萨沃那洛拉③当年受火刑的地方站住了,抬头望着他的祖先曾经蒙受苦难的窗户。 ①意大利佛罗伦萨最重要的行政古建筑。 ②一面或几面敞开的房间、厅、廓或门廊,源于地中海地区,此处指建于1376年的兰齐敞廊。 ③萨沃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僧侣,在韦基奥宫广场被火刑烧死。 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当年就是从那儿高高的窗户上给赤身裸体地扔出来的,脖子上套着绞索,在粗糙的墙壁上碰撞着、抽搐着、旋转着死去。大主教也被绞死在帕齐身边,全身整齐的法袍并没有给他任何精神安慰。大主教眼睛暴突,窒息得发了狂,一口咬住帕齐的肉不松口。 帕齐家族从1478年4月26日那个礼拜天起便一蹶不振,因为谋杀了朱利亚诺·德·美第奇①,还企图在大教堂举行弥撒时谋杀高贵的罗伦佐·美第奇。 ①美第奇为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极有权势的银行家家族,从15世纪到18世纪统治着佛罗伦萨。 现在的里纳尔多·帕齐是帕齐家的帕齐之一,丢了脸,倒了霉,总是尖起耳朵提防着斧头的低语,跟他祖先一样仇恨政府。他来到这地方,是想决定怎样充分利用一份好运: 侦探长帕齐相信自己发现了汉尼拔·莱克特,这人就住在佛罗伦萨。如果能抓住这个魔鬼,他就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新受到同行的尊重。他还有另外一个机会:以他无法想像的高价把汉尼拔·莱克特卖给梅森·韦尔热——如果那嫌疑人真是莱克特的话。他那百孔千疮的荣誉当然也就随之被出卖了。 他在警察局多年的侦探长没有白当,再加上天赋,得意时也曾如饿狼一样想在职业上大显身手,可留下的却是伤痕。那是在心急火燎急于求成时抓在了幸运之剑的锋口上,割伤了手。 他选择了这个地点来碰运气,因为他那回遇见上帝的瞬息显灵就在这里。那事曾让他大出风头,后来又让他倒了霉。 帕齐有强烈的意大利式反讽意识:多么巧合2那决定命运的启示就出现在这扇窗户下,他祖宗激愤的灵魂说不定还在这墙上旋转着、碰撞着呢!而他永远改变帕齐家命运的机会又在这同一地方出现了。 那是在追踪另一个系列杀人犯II Mostro(魔鬼)时的事。那事件让他出了名,那次的经验导致了这次的新发现。但是“魔鬼”案件的结果给帕齐塞了满嘴苦药,使他现在倾向于把那危险的赌注下到法律以外去。 II Mostro,佛罗伦萨的魔鬼,在80和90年代曾反复袭击托斯卡纳的情人达17年之久。托斯卡纳的情人巷很多,情人们在巷里拥抱时“魔鬼”便向他们下手。他习惯于用一支小口径手枪杀死他们,再把他们仔细摆成一个画面,用花围起来,让女方露出左边的乳房。那画面让大家觉得离奇地熟悉,有似曾相识之感。 “魔鬼”还割取器官做战利品,只有一次例外,那回他袭击了一对长头发的德国同性恋人,显然是误会了。 公众要求警局缉捕“魔鬼”的压力很大,里纳尔多·帕齐的前任队长被迫下台。帕齐接手侦探长职务时就像个和蜂群打仗的人。新闻记者一有机会就在他的办公室蜂拥出入,摄影记者则躲在警局背后他去开车的扎拉街拍照。 那个时期到佛罗伦萨旅游的人都会记得,那里到处都张贴着文告,上面是一只瞪视着的眼睛,提醒恋人们警惕“魔鬼”。 帕齐工作得像中了邪。 他访问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行为科学处,要求协助画出“魔鬼”的形象,而且读了他所能读到的联邦调查局有关“画像”方法的一切资料。 他使用的是前摄①措施:在一些情人巷和陵墓幽会处布置的警察比情人还多。他们成双成对地坐在汽车里。女警官不够,在热夫又让男警官戴上假发冒充,好多胡须被牺牲了。帕齐带头刮掉了自己的一字唇髭。 ①心理学名词,指回忆时先知资料较后知资料占优势。 “魔鬼”小心谨慎,他会出击,但不需要经常出击。 帕齐注意到多少年以来“魔鬼”有时很久不出击——有一个间隙长达8年之久。帕齐抓住了这个特点。他艰苦地、勤奋地强迫每一个能够抓到手的书记员帮助他。警局只有一部电脑,他又抓了他堂弟的电脑自己用,开列出一张意大利北部所有那段时间——“魔鬼”系列杀人案间断的时间——在坐牢的罪犯的名单。一共是97个。 帕齐没收了一个坐牢的银行抢劫犯舒适、快速的旧阿尔法—罗密欧GTV拉力赛车,一个月跑了五千多公里,亲自跟94个罪犯见了面,审问过他们。剩下的三个是死去的和残废的。 犯罪现场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帮助他缩小名单的证据。没有罪犯的体液,没有指纹。 在因普朗内塔一个杀人现场他找到了一个弹壳,.22的温彻斯特—维斯顿边缘发火弹弹壳,上面的退壳器印痕跟科尔特半自动手枪一致,说不定是只乌兹满型的。所有案件使用的子弹都出自同一把.22手枪。使用消音器的子弹不会留下擦痕,但是不能排除使用消音器的可能。 帕齐毕竟是个帕齐家的人,首先是雄心勃勃,还有个年轻可爱的、老张着嘴要喂食的妻子。这场苦干从他瘦削的身躯上磨掉了12磅肉。警察局的年轻警员私下说他像漫画里的角色“土狼”。 一个年轻能干的警员在警局的电脑里装了一个变形程序,把三大男高音歌唱家分别变成了驴子、猪和山羊。帕齐看了几分钟,感到自己的脸在驴子和自己之间变来变去。 为了祛除邪恶精灵,警局实验室的窗户装饰着大蒜花环。最后一个嫌疑人都已经见过了,也已经榨干了,帕齐站在窗前望着满是灰尘的庭院,失望了。 他想起了他新娶的妻子,想起了她那好看的脚踝和细腰背后那片汗毛。他想到她漱口时乳房如何颤动、摇晃,想到她见他盯着她看时如何微笑。他想到自己打算给她的东西。他想像着她打开礼物的样子。他是以视觉形象想起他的妻子的;香喷喷的她,指头抚摩十分美妙,但在他记忆里首要的是视觉的东西。 他考虑着自己要以什么形象在妻子面前出现。肯定不能以目前新闻界攻击对象的形象出现——佛罗伦萨警局大厦以前就是疯人院,漫画家正在充分利用这一事实。 在帕齐的想像里成功是从灵感来的。他有出色的视觉记忆,于是像很多以视力为首要官能的人一样,以为灵感的启示都产生于某个意象,起初模糊,随后逐渐清晰。他以我们大部分人寻找失物的方式反复思考,把那东西的形象在心里复习,眼看见的东西做比较,一分钟就在心里更新它好几次,翻来覆去地观察。 然后乌菲齐博物馆后面出现了政治炸弹,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也吸去了帕齐的时间,让他暂时离开了“魔鬼”案件。 即使在他忙着重要的博物馆案件时,“魔鬼”所创造的形象仍然在帕齐的心里。他从眼角看着“魔鬼”的画面,有如我们在黑暗里看东西。他特别关注在因普朗内塔一辆轻便货车的床上发现的一对被杀害的情人。尸体被“魔鬼”仔细安排过,用花环围绕,袒露出了女人左边的乳房。 某一天下午很早,帕齐刚离开乌菲齐博物馆,打算穿过要员广场,看见了一个明信片贩子摆出的图片,其中的一个形象往他眼里扑来。 他不清楚那念头来自何处,便在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看周围。广场里满是挤来挤去的观光客。帕齐背上一阵发凉,也许他那想法、那引起他注意的东西不过是头脑作祟吧。他收住脚步,退了回来。 那东西就在那儿:一幅满是蝇屎、叫雨淋得变了形的招贴画。是波提切利①的画:《春》。原作就在他身后的乌菲齐博物馆里;《春》,右边是戴花环的女仙,裸露出左边的乳房,花朵从她唇边坠落,苍白的西风之神在森林旁向她伸出手来。 ①波提切利(1445—1510),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著名画家。《春》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就是它。那就是轻便货车里的床上那对死去的情人的形象,围着花环,姑娘嘴边也是花朵。恰好吻合,吻合。 帕齐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形象就是从这儿出现的,就是从他祖先碰撞着、窒息着死去的墙壁边来的。而那意象是500年前由山德罗·波提切利创造的——那个艺术家为了40个佛罗林①曾经在巴杰罗监狱的墙壁上画过被绞死的弗朗切斯科·德·帕齐的肖像,绞索诸物齐全。这个灵感的来源太美妙50自齐哪能拒绝! ①金币名,1252年首先在佛罗伦萨铸造,后被欧洲若干国家仿造。 他必须坐下。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他无可奈何,拿出警微征用了一个老头的座位。说实话,在那老兵大吵大闹一只脚站起来之前,他还真没看见他那根拐杖。 帕齐有两个理由激动:发现了“魔鬼”使用的意象,那是一种胜利3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调查嫌疑犯时曾经看见过一幅《春》。 他并不去冥思苦想,搜索记忆,他更聪明。他东靠靠,西走走,让记忆自己出现。他回到乌菲齐博物馆,在原作《春》面前站了站,但并不太久;他走到干草市,摸了摸青铜野猪《小猪》的鼻子;他开车出去,到了《海马》面前,又在自己满是灰尘的汽车车头上靠了靠,鼻子里是热油的气味,望着孩子们踢足球…… 在心里他首先看见了楼梯,然后是上面的梯口平台。他上楼时那招贴画《春》的上半部出现了。有那么一秒钟他还能想起自己走进的那道门框,但是街道想不起了,面孔想不起了。 他善于审问,便进入第二层意识审问自己: 你着见那招贴画时听见什么了?……听见底楼的锅子在当啷地响。你来到楼梯口平台时听见什么了?电视的声音,起居室里的电视。是罗伯特·斯塔克在《哥厘因脱卡比里》里演爱里奥·内斯。你闻到烹调的味儿了吗?闻到了,烹调。还闻到什么没有?我意见了那招贴画——不,不是问你意见了什么,是问你还闻到了什么。我界子里还有利坚草的气味,屋里有点热,但那味儿还在鼻子里。热油味,从支马路传来的……沿汽车支马路迅速往前走到哪儿?圣卡夏诺。我在圣卡夏诺还听见狗叫了。有个盗窃强奸犯,叫做吉洛拉莫什么的。 在那联系完成的瞬间,在那神经结痉挛的瞬间,思想的导火线点燃了。那是极度的快乐。那是里纳尔多·帕齐平生最美妙的时刻。 一个半小时之后帕齐已经把吉洛拉莫·托卡抓了起来。托卡的老婆对带走她丈夫的执行小组扔石头。 托卡是理想的嫌疑犯,青年时代坐过9年牢,因为他抓住而且杀死了一个在情人巷拥抱他未婚妻的人,以后又因为对自己的女儿进行性骚扰和其他家庭虐待行为受到过指控,再次因为强奸坐过牢。 警局为了寻找证据几乎毁掉了托卡的家。最后,帕齐亲自动手,在托卡的地里搜出了一个子弹壳。那就成了控方所提供的少量物证之一。 那次十分轰动的审判在一座被称做“煤库”的建筑里进行,戒备森严。地点就在La Nazione(《国民报》)佛罗伦萨分社的街对面,70年代曾是审判恐怖分子的地方。宣过誓、挂着饰带的陪审员,五男五女,除了指出托卡人品恶劣之外几乎全无证据就判定了他有罪。大部分公众认为托卡无罪,但是很多人又说托卡原本是坏蛋,坐了牢也活该。65岁的托卡被判处了40年监禁,在沃尔泰拉服刑。 随之而来的几个月是黄金时期。自从帕佐·德·帕齐制口第一次十字军东侵,从圣地的陵墓带回了圣燧石以后,500年来帕齐家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在传统的复活节仪式上,用上述的燧石点燃以火箭为动力的鸽子模型时,里纳尔多·帕齐和他美丽的妻子站在大教堂里大主教的身边。那鸽子沿着电线飞出教堂,为鼓掌欢呼的人群引燃了一大车焰火。 帕齐因为下属的刻苦辛勤把功劳合理地分配给他们时,报纸围着他的每一句话转。人们征求帕齐夫人对时装的意见,而她穿上设计师们鼓励她穿上的时装时,倒的确楚楚动人。他俩被邀请到权势人物家去参加沉闷的茶会,被邀请到城堡里去跟一个伯爵共进晚餐,那城堡里到处站着成套的盔甲。 帕齐被提名担任政治职务,在意大利议会上受到的赞美压倒了普遍的喧哗。然后他得到了训令,让他负责意大利跟美国联邦调查局联手进行的反黑手党斗争。 那项训令,再加上一笔让他到乔治敦大学参加犯罪学研究班的奖学金,把帕齐夫妇带到了华盛顿特区。这位侦探长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处流连忘返,梦想着也在罗马建立一个行为科学处。 可是,两年之后灾难出现了。气氛较为平静之后,一个不受公众压力的上诉法庭同意对托卡案进行复审。帕齐被召回国接受调查,在他过去甩下的同事里出现了指向帕齐的刀子。 复审的陪审员推翻了对托卡的罪行认定,谴责了帕齐,法庭认为他有栽脏陷害行为。 过去在上面支持他的人现在像回避恶臭一样回避着他。他仍然是警察局的要员,可是谁都知道他是个蹩脚货。意大利的政府行动迟缓,但是斧头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正在他焦头烂额、等着斧头落下的时刻,帕齐在佛罗伦萨的众多学者之中第一次看见了费尔博士…… 里纳尔多·帕齐在韦基奥宫里的楼梯上爬着。他正在执行一项不体面的任务,那是他以前在警局的部下从许多贱活里挑给他的——他们为他的失宠而得意。帕齐在装饰着壁画的墙壁边走时,只看见自己的鞋尖踏在磨凹了的楼梯上,没有看见身边的艺术奇迹。500年前他的祖先就曾经被血淋淋地拽上过这些楼梯。 他本是个男子汉,来到梯口平台时本色地挺了挺肩膀,强迫自己去面对壁画人物的眼睛,其中有人还跟他沾亲。他能听见头上睡莲厅的争吵,乌菲齐美术馆的指导们和艺术委员会的委员们正在开联席会议。 帕齐今天的任务是:卡波尼邸宅的资深馆长不见了,已经有4次每月例会没有在韦基奥宫跟他的领导集体见面了。大家认为那老家伙是跟一个女人私奔了,或是卷款潜逃了,要不然就兼而有之。 帕齐被派来继续调查。在博物馆炸弹事件后,他曾经声色俱厉地训斥过乌菲齐博物馆这群面色苍白的指导们和他们的对手艺术委员会的委员们。可现在,他只好在失势的情况下跟他们见面了。他可没想到还得向他们打听馆长的爱情生活。 两个委员会是剑拔弩张的竞争对手——他们多少年来连开会地点都难以达成协议,因为谁都不愿在对方的办公处开会,于是到了豪华的韦基奥宫里的睡莲厅。双方都认为那美丽的厅堂跟自己的高雅与出众恰好般配。一开了头,大家就都拒绝在其他任何地方开会,即使韦基奥宫正搭着架子、挂着循幕、地上摆着机器进行着整修也一样——那是它上千次的整修之一。 里纳尔多·帕齐的一个老校友里奇教授在沙龙外的大厅里,正被灰粉呛得直打喷嚏。大体正常后,他流着泪的眼睛一转,看见了帕齐。 “La solita arringa(又是长篇大论),”他说,“又在吵,跟平常一样。你是来办失踪的卡波尼馆长的案子的吧?他们现在正在争夺他的空缺呢。索利亚托要让他的侄子接手,而学者们则对他们几个月前任命的临时馆长费尔博士有良好的印象,想让他继续干。” 他那朋友在口袋上拍着,想找纸巾,帕齐便离开了他,走进了那有历史意义的大厅。大厅的天花板上装饰着金睡莲,挂在两面墙壁上的布循减弱了嘈杂。 任人唯亲的索利亚托正在发言,靠着大嗓门控制着会场:“卡波尼最早的信函早到13世纪,一张阿利吉耶里·但丁①写的便条说不定会送到费尔博士手里,送到他那非意大利人的手里,他能鉴别吗?我看不行。你们考过他的中世纪意大利语,我也不否认他在语言方面值得钦佩,作为straniero(外国人)已算是不错的。但是他对文艺复兴前的佛罗伦萨人物的评价熟悉吗?我看不见得。如果他在卡波尼图书馆里碰到一张条子,比如圭多·德·卡瓦尔坎蒂写的,他能够鉴定吗?我看不行。费尔博士,你能够对此发表意见吗?”里纳尔多·帕齐审视了一下大厅,却没有看见那个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尽管他一小时以前还查验过他的照片。他没有看见费尔博士,因为费尔博士没有跟别人坐在一起。帕齐是先听见他的声音,才看到他的。 ①阿利吉耶里·但丁(1265—1321),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伟大诗人,作品有《神曲》和(新生》等。 费尔博士静静地站在朱提斯和荷罗斐尼斯①青铜雕像旁边,背对着发言人和人群。他说话时没有转身,因此很难判断那声音是发自哪一个形象——是永远举着刀子要杀喝醉了的国王的朱提斯?是头发被揪住的荷罗斐尼斯?还是多那太罗②的青铜雕像旁边那沉静瘦削的费尔博士?费尔博士的声音剖开了喧闹,有如激光切开了烟雾,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 “卡瓦尔坎蒂公开回答了但丁在《新生》里的第一首十四行诗。他在那首诗里描写了他梦见贝亚特丽斯·波提那利③的那个怪梦,”费尔博士说,“也许卡瓦尔坎蒂私下也做过评论。如果他给卡波尼家的人写过信,那一定是写给安德烈亚的。安德烈亚比他的弟兄们更有文采。”人们感到尴尬了,沉默下来,费尔博士却神色自若,转身面对着与自己同时代的人群。“你知道但丁的第一首十四行诗吗,索利亚托教授?知道吗?那首诗叫卡瓦尔坎蒂着了迷,值得花那么点时间听听。我只引用一部分: “夜的最初三小时已逝去 每颗星星都照耀着我们 我的爱情来得多么突然 至今想起仍震撼我心魂。 我觉得爱神正酣畅,此刻她 手里掉着我的心;臂弯里 还睡着我轻纱笼罩的情人。 他唤醒她,她颤抖着驯服地 从他手上吃下我燃烧的心。 我望着爱神离开,满脸泪痕。 ①荷罗斐尼斯是叙利亚王尼布甲尼撒的将军,犹太妇女朱提斯为拯救自己的人民杀死了他。故事见(圣经·伪经·朱提斯)。 ②多那太罗(1386?一1466),意大利著名雕塑家。 ③但丁在《新生》和《神曲》里理想化歌颂的女性,原型为作者早年的情人。 “你们听听,他是如何巧妙地运用着意大利的俗语,他称之为人民的雄辩的俗语: “Allegro mi sembrava Amor tenendo Meo core in mano,e ne le braccia avea Madonna involta in un drappo dormendo. Poi la svegliava,e d'esto core ardendo Lei paventosa umilmente pascea Appreso gir lo ne vedea piangendo。”① ①这一段是但丁的原文,使用的就是意大利俗语,内容就是上面译出的后六行。 费尔博士以清晰的托斯卡纳语音朗诵了但丁的诗篇。诗篇震响在壁画包围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好辩的佛罗伦萨人也无法抗拒。起初是鼓掌,然后便是含泪的欢呼。参加会议的人任命费尔博士做了卡波尼博物馆的主人,留下索利亚托由生闷气。帕齐不知道这个胜利是否叫博士高兴,因为博士的身子又转过去了。可是索利亚托还没有完全罢休。 “他既然是那样的但丁专家,那就让他到Studiolo(研究会)去演说一次吧,”索利亚托咝咝地说出“Studiolo”,仿佛在送费尔博士上宗教法庭,“让他即兴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要是能行,就定在星期五吧。”“Studiolo”一词来自一个华丽的私人书房的名字,其实是一小帮霸道的学者,曾经毁掉过好几个人的学术名声。这群人常在韦基奥宫聚会。为跟他们开会做准备被看做是极大的难题,而在他们面前出现则是一种危险。索利亚托的叔叔赞成他的提议,索利亚托的妻舅提议表决,索利亚托的妹妹做记录。提案通过,任命认可了,但是费尔博士要保住那职位还得通过研究会这一关。 委员会为卡波尼任命了一个新馆长,却不怀念旧馆长,三言两语就回答了屈辱的帕齐提出的关于失踪的馆长的问题。帕齐令人钦佩地承受了。 像一切办案人员一样,他筛选了种种情况,搜罗有用的东西。谁会因旧馆长的失踪而得利?失踪的馆长是个单身汉,沉静的学者,生活井井有条,受人尊敬,有点积蓄,但不多。他所有的只是他那职位和随那职位而来的在卡波尼邸宅阁楼里居住的权利。 而这位新任馆长,在通过了有关佛罗伦萨史和古意大利语的严格审查之后得到了确认。帕齐审查过费尔博士的申请表和国民健康宣誓书。 委员们收拾提包准备回家时帕齐来到费尔博士面前。 “费尔博士。” “是,Commendatore(长官)?” 新馆长瘦小整洁,眼镜片的上半部是烟褐色,深色服装的剪裁即使在意大利也算是漂亮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你的前任馆长?”有经验的警察总是把他的天线调到令人心惊胆战的波段。帕齐仔细地观察着费尔博士,注意到的却是绝对的平静。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在NuovaAntologia(《新论选集》)里读过他的几篇论文。”博士话语里的托斯卡纳语音跟他的朗诵一样清晰,即使带有口音,帕齐也听不出来。 “我知道最初调查的官员们检查过卡波尼邸宅,想找到张条子——告别条子,自杀条子什么的,却没有找到。你要是在文件里碰上了什么东西,个人的东西,即使是很琐碎的,会乐意给我电话吗?” “当然乐意,Commendatore。” “他的私人财物还在邱宅里吗?” “装在两口箱子里,附有清单。” “我会派人——我自己会来取的。” “你能够先给我来个电话吗,Commendatore?我好在你到达之前关掉报警系统,给你节省点时间。” 此人过分平静。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有点畏惧我;他还要求我去时先通知他。 委员会已使帕齐乍起了羽毛,可他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这个人的傲慢也惹他生气。他也要气一气他。 “费尔博士,我能够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只要是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的,Commendatore。” “你左手手背有一个比较新的伤疤。” “你手上也有一个新的结婚戒指:LaVitaNuova(是新生吗)?”费尔博士微笑了。他的牙齿小小的,很白。帕齐感到意外,还没有来得及生气,费尔博士就已伸出手,说了下去:“腕骨漏斗管综合征,长官。历史研究真是一个危险的职业。” “你到这儿工作时为什么没有在你的国民健康表上上报腕骨漏斗管综合征呢?” “我的印象是,Commendatore,只有接受残疾补助的人的伤病才需要上报。而我既没有接受补助,也没有残疾。” “那么你的手术是在巴西做的哆?你就是从那个国家来的嘛。” “不是在意大利做的。我没有从意大利政府得到过任何补助。”费尔博士说,好像回答已经圆满。 他俩是最后离开委员会大厅的人。帕齐走到门口时,费尔博士叫住了他。 “Commendatore?” 费尔博士的身影衬托在高高的窗户前,是一个黑色的轮廓,他身后便是远处的大教堂。 “什么事?” “我觉得你是帕齐家族的一个帕齐,我说对了吗?”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帕齐以为他指的是最近的一则有关他的报纸报道,那报道极其粗暴。 “你很像德拉·罗比亚①舞俑雕塑里的一个形象,就在圣十字教堂你家族的祈祷室里。” ①15世纪一个以雕塑和珐琅赤祸陶塑造著名的佛罗伦萨家族,此处指安德烈亚·德拉·罗比亚(1435—1525)。 “啊,那是安德烈亚·德·帕齐,塑成了施洗约翰的样子。”帕齐说,辛酸的心里涌起一丝欣喜。 里纳尔多·帕齐离开站在会议厅里的那个细瘦的身影时,有一个印象持久难去:费尔博士不寻常的平静。 那印象马上还要加深。 淫逸与粗俗不断在我们面前展露,使我们熟视无睹,因此看一看我们仍然觉得邪恶的东西对我们会有教益。我们驯服的意识已经软弱成了病态,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它足够的刺激,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在佛罗伦萨,这东西就是一个叫做酷烈刑具展览会的玩意。里纳尔多·帕齐第二次遇见费尔博士就是在这个展览会上。 这次展览会展出了二十多件古典的酷烈刑具,附有详细的解说,地点在阴森的城堡观景台。那是16世纪美第奇家族的城堡,捍卫着佛罗伦萨的南部城墙。参观展览会的人数量之多出乎意料;兴奋像鳟鱼一样在公众的裤裆里蹦跳。 酷烈刑具展览会原定时间为一个月,却持续了6个月,其号召力之大不亚于乌菲齐美术馆,并凌驾于皮蒂宫博物馆之上。 两位发起人原是潦倒的标本剥制人,以前靠吃自己剥制的动物的内脏度日,现在却成了百万富翁,穿了正式的无尾晚礼服,带了展览品到欧洲各地巡回展出,一路春风得意。 大部分参观者都成双成对来自欧洲各地。他们用很长的时间去排队,在制造痛苦的机械之间行进,并以四国语言之一详细阅读刑具的沿革和使用方法。丢勒①等人的插图配合了当时的日记,启发着参观的人在对例如车裂的细节的理解。 ①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木雕家。 一个牌子上就是用英语这样写的: 如图所示,意大利王公喜好以铁胎车轮及垫在四肢下的木块做刑具, 把对象在地上碾成数段。而北欧的流行办法则是把对象在车轮上固定,用 铁棒将其身体敲断,再将手脚穿过车轮上的车辐拴住。躯体复杂的断裂提 供了必需的伸缩性,把还在嚎叫的脑袋和身体留在正中。第二种办法更加 精彩,给人满足,但骨髓一旦渗进心胜,此项娱乐立即因之中断。 酷烈刑具展览总能打动能鉴赏凶残事物的人。但是最丑恶的东西的神髓,人类精神丑态的精华却不在铁女架①或犀利的锋刃上;根本的丑态其实就展现在观众脸上。 ①一种刑具,是个女人形状的盒子,里面是刀刃。 费尔博士就在这间巨大的石室的微光里,站在光照下的受刑者的吊笼下面。他那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一只镜脚触着嘴唇。他望着人们鱼贯而过,心头漫溢着狂喜。他是面部表情的鉴赏家。 里纳尔多·帕齐在那儿看见了他。 帕齐是在第二次执行那天的不体面任务。他没跟他的妻子一起吃饭,而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张贴新的警告,警告情人们警惕那个他没有抓到的佛罗伦萨的“魔鬼”。这样的警示招贴画在他的办公桌上方很显眼,是他的新上司贴在那儿的,和世界各地的悬赏缉拿招贴画在一起。 共同监视着票房的两位标本剥制人虽然乐意给他们的展览会增加点当代的恐怖,却要帕齐自己去贴,因为似乎谁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单独收钱。几个当地人认出了帕齐,隐在人群里嘘他。 帕齐把图钉钉进蓝色招贴画的四角,固定在出口处的布告栏上,打开了上面的一盏图片照明灯,那里最能引人注意。招贴画上画着一只大瞪着的眼睛。帕齐望着一对对情侣离开。他能够看出,好多对情侣都动了情,他们在出口的人群中彼此摩擦着。他不愿意再见到那种画面,不愿意再出现流血和花朵。 帕齐确实想跟费尔博士谈话。这儿离卡波尼邱宅很近,要去取失踪的馆长的东西很方便。但是等到帕齐离开布告栏时博士已经消失,却又不在出口处的人群里。那儿只剩下他站过的饿刑吊笼下的石壁。吊笼里是个骷髅,像胚胎一样蜷缩着,还在乞讨食物。 帕齐一肚子闷气。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可仍然没有找到博士。 出口处的门卫认出了帕齐,见他跨过绳界离开小径,往城堡观景台阴暗的土地上走去,也没有吭声。帕齐爬到了雉堞旁边,往阿尔诺河对岸的北方望去。古老的佛罗伦萨就在他脚下,矗立在日光里的大教堂巍峨的圆顶和韦基奥宫的塔楼就在那里。 帕齐成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灵魂,荒唐可笑的环境是一把叉子,把他叉在上面扭动。他的城市嘲弄着他。 美国的联邦调查局还抓住插在他背上的刀子最后则了一下。联邦调查局在他们办的刊物上说他们描绘的“魔鬼”形象根本不像帕齐逮捕的人。《国民报》还加上一句:帕齐“捏造罪名把托卡送进了监狱”。 上一回帕齐挂出蓝色的“魔鬼”招贴画是在美国;那是他挂在行为科学处墙上的一个骄傲的战利品,而且按照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的要求在下面签了字。他们了解他的一切,佩服他,邀请他。他和他的妻子曾经到马里兰州的海滩做客。 此刻他站在雉堞边,俯瞰着自己这座古老的城市,却嗅到了辽远处切萨皮克湾带咸味的空气,看见了海滩上他穿着新的白运动鞋的妻子。 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处有一幅佛罗伦萨的风景画,是作为稀罕物让他看的。画面的景色就跟他现在看见的一样。从观景台俯隘佛罗伦萨,那是最好的景色,可是没有用色彩。没有,那是一幅铅笔画,阴影由木炭涂成。那画画在一张照片的背景上。照片上是美国系列杀人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食人生番汉尼拔。莱克特凭记忆画出了佛罗伦萨,那画挂在疯人院中他的牢房里。那牢房跟这儿一样阴森。 帕齐是什么时候得到那逐渐成熟的想法的?两个形象,躺在他眼前的真正的佛罗伦萨和回忆里画中的佛罗伦萨,那是在几分钟以前他钉“魔鬼”的招贴画时出现的。他自己的办公室墙上有梅森·韦尔热缉拿汉尼拔·莱克特的招贴画,附有巨额的赏格和说明: 莱克特博士必须掩饰他的左手,也可能用手术加以改变,因为他这种类型的多指畸形(完整的多余手指)极其罕见,可以立即确认他的身份。 费尔博士用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靠近嘴唇。 汉尼拔·莱克特的牢房墙壁上对这儿景色的细致描绘。 这念头是帕齐俯嫩着身下的佛罗伦萨城时出现的?或是从灯光之上的天空的沉沉黑暗里出现的?它为什么会随着切萨皮克带咸味的风的气味到来? 对于这个以视觉见长的人来说,奇怪的是,那联系却是随着一个声音到来的。那是一滴水滴落在越来越深的池子里时会发出的声音。 汉尼拔·莱克特逃到了佛罗伦萨。 嗒! 汉尼拔·莱克特就是费尔博士。 里纳尔多·帕齐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可能是他在自己的痛苦所形成的吊笼里发了疯,他那发狂的心可能让他在铁栏杆上咬碎了牙齿,就像饥饿吊笼里那个骷髅般的人。 他记不起自己的行动,但发觉已来到了文艺复兴门——那是从观景台走向陡峭的圣乔治河岸的路。一条狭窄的街道陡然下降,蜿蜒不到半英里,往佛罗伦萨老城的中心延伸。他的脚步似乎不知不觉地把他往陡斜的卵石路带去,步子之快超过了他的愿望。他一个劲望着前面,寻找着那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因为那正是他回家的路。走到中途他又转入斯卡普恰河岸,一路下坡走到了临河的诗人街,接近了卡波尼邸宅,那已是费尔博士的家。 帕齐下完坡,喘着气,在邸宅街对面的一家公寓门下找到了一个背着路灯光的暗处。要是有人来,他可以转身假装按门铃。 邸宅里没有灯光。帕齐可以在那巨大的双扇门上方看见一架监视摄像机的红灯。他没有把握它究竟是日夜不停地拍摄还是有人按铃才拍摄。摄像机在遮蔽着的入口后很远,帕齐认为它摄不到临街的正面。 他细听着自己的呼吸,等了半个小时,博士没有回来。也许他在里面没有开灯吧! 街道空空如也,帕齐飞快地穿过街去,贴紧墙壁站着。 屋里有声音,非常非常微弱‘帕齐把头贴在冰凉的窗棂上听着。是一种键盘乐器,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弹得很动听。帕齐必须等待、躲藏、思考。不能过早打草惊蛇。他必须先决定怎么办,他不愿意再当傻瓜。在他退回到街对面的阴影里时,最后消失的是他的鼻子。 基督教的殉道者圣密尼亚托从佛罗伦萨的罗马式圆形露天剧场前的沙地上拾起了自己的脑袋夹在腋下,过了河来到山边,在他那辉煌的教堂里躺下了——传统故事如是说。 圣密尼亚托的身子,不管是直立还是躺着,无疑曾一路经过我们现在站着的这条古老街道——诗人街。夜色渐浓,街上已没有了行人,路面上铺成扇形的鹅卵石在冬日的细雨里闪着光,却不足以淹没猫的气味。阿尔诺河外一箭之遥,在600年前的商界巨头、国王拥立者和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暗中支持者们所修建的众多邸宅之间,便是执政团那残酷的尖铁,僧侣萨沃那洛拉便是在那上面被吊起,然后被烧死的。还有那巨大的“肉厅”,乌菲齐博物馆,许多个基督就被“吊”在那儿。 众多家族的邸宅挤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被现代的意大利官僚政治冻结了起来。外面看是监狱建筑,里面却有广阔优美的天地,有罕见的寂静的高墙。高墙上挂着雨迹斑驳的腐掉了的丝质帐幕。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较不重要的作品在那里的黑暗中悬挂了许多年。帷幕掉落后,便只有电闪才能照明了。 这儿就是卡波尼邱宅,它就在你的身边。那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杰出的家庭,卡波尼曾经当着法国国王的面撕碎了国王的最后通牒,拥立出了一个教皇。 此刻,卡波尼邸宅窗户的铁栏杆后面却是一片黑暗,火炬广场也空无一人。有裂纹的古老的窗玻璃上有一个40年代的子弹洞。再向前去,把你的头像那警察一样靠在冷冰冰的铁件上听一听吧,你可以听见键盘乐器的声音,非常微弱,是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并非十全十美,左手也许有点僵硬,但是非常精彩,能以其对乐曲的深刻理解使你抨然心动。 如果你相信自己没有遭到伤害的危险,会乐意走进这个在流血与荣誉两方面都出色的地方吗?你愿沿着你眼前的方向穿过满是蛛网的黑暗,往演奏着精妙的键盘乐器的乐曲的地方走去吗?报警系统是看不见我们的,躲在门洞里淋湿了的警察也是看不见我们的。来吧…… 进入门厅,黑暗几乎是绝对的。一道长长的石头阶梯,在我们手下滑过的栏杆冰凉,几百年的脚步磨损了的台阶在我们向音乐爬上去时,在我们的脚下凸凹起伏。 主客厅高大的双扇门如果非打开不可,是会吱嘎叫、轰轰响的,可它却对你开着。音乐从很远很远的角落传来,亮光也来自那个角落。那光是许多蜡烛的红晕,从屋角小礼拜堂的小门里泻出。 向音乐走去吧,我们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一大群盖了帐幕的家具,全是些暧昧的形状,像一群群睡着的牛,在烛光里并不那么平静。头上的屋顶隐没在黑暗里。 那融融的红光照在一架华贵的键盘乐器上,照在文艺复兴专家们称做费尔博士的人的身上。那博士高贵、笔挺、身子前倾,陶醉在音乐中,头发和毛皮样光泽的丝质厚唾袍映着烛光。 键盘乐器揭开的盖子上有复杂的宴饮作乐场面装饰,小小的人形似乎要往琴弦上方的光线里集结。博士闭着眼弹奏着,他用不着乐谱。在他面前的竖琴样的话架上是一份美国的垃圾小报《国民闲话报》。那报折叠着,只露出第一版上的一张脸——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脸。 我们的音乐家微笑了,奏完了这支曲子,又随兴重奏了一遍萨拉班德舞曲。如鹅毛拂过的琴弦在巨大的厅堂里结束了最后的颤动。他睁开了眼睛,每个瞳孔里闪着一小点红光。他歪过脑袋打量着面前的报纸。 他静静地站了起来,把那美国小报拿进了那小巧精致的、在发现美洲之前就已建造好的小礼拜堂里。在他把报纸对着烛光举起打开时,圣坛上的宗教圣像也似乎从他背后读着报纸,就像在食品杂货店里排队时一样。报纸上面是72磅的斜体大字,写着:“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机器。” 他剪着烛芯时,祭坛周围的痛苦或幸福的画像全暗淡了。他不需要照明便穿过了巨大的厅堂。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经过我们身边时吹起了一阵风,巨大的门吱嘎地响了,叭的一声关上了。这时我们能感到地面的震动。寂静。 他的脚步声进入了另一间屋子,在这地方的回声之中,墙壁似乎与人更贴近了,天花板仍然很高——尖利的声音从那里返回颇缓慢——平静的空气带着犊皮纸、羊皮纸和熄掉烛芯后的气味。 黑暗里有纸的沙沙声,一张椅子的吱嘎声和摩擦声。莱克特博士坐在神话般的卡波尼图书馆的大圈手椅上,眼睛映着红光。但他的眼睛并不在黑暗里发出红光,如有些看守人发誓说的那样。一片漆黑,他在沉思…… 莱克特博士消灭了前任馆长,制造了卡波尼邱宅的空缺,这是事实——轻而易举,对那老头只需要几秒钟工夫,再花上两袋水泥的钱。但是道路开辟之后,他获得这个职位却是公平合理的。他向艺术委员会表现了非凡的语言才能,表现了视译中世纪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才能。他视译的可是密密麻麻的哥特体黑字手稿。 他在这儿找到了平静,很想保持它——他在佛罗伦萨定居之后几乎没有杀人,除了他的前任之外。 被任命为卡波尼图书馆馆长兼翻译,对他说来是相当大的胜利,理由有几条: 在多年局促的囚禁之后,邸宅的广阔和房屋的高敞对莱克特博士十分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邸宅感到一种共鸣。这是他所见过的在规模和细节上唯一能接近他从青年时代就留下的记忆的邸宅。 在图书馆里,这种独一无二的手稿和信函收藏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纪初。他可以尽情满足自己的某些好奇心了。 从零星的家庭记录看来,莱克特博士相信自己是12世纪托斯卡纳一个可怕的角色安利亚诺·贝维桑格的后裔,也是马基雅弗利和维斯孔蒂①的后裔。这儿是一个理想的研究环境。他虽然对此事有一种抽象的好奇,却不是为自己。莱克特博士不需要传统做后盾。他的自我和他的推理能力跟他的智商一样,都是无法用传统尺度衡量的。 ①意大利米兰一显赫的贵族家族。 实际上在精神病学界,对莱克特博士是否应该被看做人尚无一致的意见。他长期以来就被他在精神病学上的同行们(其中有些害怕他在业务刊物上那枝辛辣的笔)看做某种跟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为了方便他们就叫他“恶魔”。 恶魔坐在漆黑的图书馆里,他的心灵在黑暗里涂抹着颜色,一支中世纪的歌曲萦回在他的脑际。他在考虑着那警察。 开关咔哒一响,低处有一盏灯亮了。 现在我们能够看见莱克特博士了,他坐在卡波尼图书馆一张16世纪的餐桌前面,身后是满墙的手稿文件柜和巨大的帆布盖住的800年以来的账本。写给14世纪威尼斯共和国①的一位部长的许多信堆在他的面前,上面压着个小铸件——那是米开朗基罗②为他的有角的摩西③做的小样。墨水瓶座前是一部便携式电脑,那电脑可以通过米兰大学进行联网研究。 ①10至18世纪意大利北部的城市共和国。 ②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建筑家及诗人。 ③摩西形象的传统表现形式是有角的。 在一堆堆犊皮纸和羊皮纸的灰黄色之间是一份有红有蓝的《国民闲话报》,旁边是佛罗伦萨版的《国民报》。 莱克特博士选了意大利报纸,读了它最近对里纳尔多·帕齐的攻击,那是由于联邦调查局对于“魔鬼”案件的否定所引起的。“我们描绘出的形象完全不像托卡。”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发言人说。 《国民报》提出了帕齐的背景和在美国著名的匡蒂科学院受到的培训,然后说他应当高明一些。 莱克特博士对“魔鬼”案件毫无兴趣,他有兴趣的是帕齐的背景。多么倒霉,他竟然遇上了一个在匡蒂科受过训的警察。汉尼拔·莱克特在那儿是教科书里的一桩大案。 莱克特博士在韦基奥宫端详过里纳尔多·帕齐的脸,也曾站到能闻到他气味的距离之内。那时候他确切知道帕齐还没有怀疑他,虽然问起过他手上的疤痕。在馆长失踪事件里帕齐对他简直一点真正的兴趣也没有。 可惜那警察见到他是在酷烈刑具展览会上,要是在兰花展览会上就好了。 莱克特博士充分意识到,在那警察的脑袋里各种灵感因素跟他所知道的无数别的东西在一起随意蹦跳。 里纳尔多·帕齐应该到潮湿的地下去跟韦基奥宫的前馆长见面呢,还是应该在表面上的自杀后被发现?《国民报》是会高兴把他往死路上赶的。 现在还不行,恶魔考虑道,然后便转向了他那一大卷一大卷的犊皮纸和羊皮纸手稿。 莱克特博士并不担心。他喜欢15世纪的银行家兼驻威尼斯大使内里·卡波尼的写作风格,他读他的书简纯粹是为了高兴,有时还大声朗诵,直读到深夜。 天亮以前帕齐已经得到了莱克特博士的国家工作许可证上的照片,还附有警方档案里的permesso di soggiorno(暂住证)照片的底片。帕齐又复制了梅森·韦尔热招贴画上那幅极好的面部照片。这两张脸轮廓相似,但是如果费尔博士就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话,鼻子和面颊一定加了工,很可能是胶原蛋白注射。 耳朵看来很有希望。帕齐像100年前的阿方斯·贝蒂荣①一样,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了耳朵。两对耳朵似乎相同。 ①阿方斯·贝蒂荣(1853—1914),巴黎警察机构罪犯识别部门的负责人。他发展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包括一系列细致的身体测量。 他在警局过了时的电脑上对美国联邦调查局VICAP项目敲进了他的国际刑普通行密码,调出了卷帙浩繁的莱克特档案。他咒骂他的调制解调器太缓慢,竭力读着屏幕上模糊的字迹,直读得眼睛发花。案件的大部分他都是知道的,可是有两件事却叫他大吃了一惊。一件新,一件旧。最新的情报提供了一张。x光照片,指明莱克特很有可能做了手部手术。旧的是一份田纳西警局手写报告的扫描样,文章注意到汉尼拔·莱克特在孟菲斯杀死警卫时放着《戈德堡变奏曲》的录音磁带。 豪富的美国受害者梅森·韦尔热散发的招贴画负责任地鼓励消息提供人士按附上的电话号码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同时按照惯例提出了警告,说莱克特博士是个危险人物,携有武器,又在提出巨额赏金那一段提供了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从佛罗伦萨到巴黎的机票贵得荒唐,但帕齐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他不相信法国警察会让他打电话而不插一脚。而此外他又不知道别的办法。他在法兰西歌剧院附近的美国特快电话亭拨通了梅森招贴画上的私人电话号码。他估计电话会被追踪。帕齐英语说得相当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口音仍会泄露出自己是意大利人。 接电话的是男声,美国口音,非常平静。 “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可能有关于汉尼拔·莱克特阶情报。” “好的,谢谢你给我们来电话。你知道他目前在什么地方吗?” “我相信我知道。报酬的事还有效吗?” “有效。你有什么可靠证据说明是他?请理解,我们接到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电话。” “我告诉你,他的脸做了整容手术,手上也动了手术。他仍然能演奏《戈德堡变奏曲》。他持有的是巴西证件。” 停顿。然后,“你为什么没有给警局去电话?我被要求鼓励你们那样做。” “报酬的话在任何情况下都生效吗?” “只要情报导致了逮捕和确认,我们都给报酬。” “要是在……特殊情况下也照给报酬吗?” “你是指抓住莱克特博士的奖金吗?比如,在一般情况下不应得到报酬的人也能得到吗?” “对。” “我们双方都在向同一个目标前进。请别放电话,我给你一个建议。为人的死亡提出赏金是违背国际惯例和美国法律的,先生。请别放电话。我可以问问你是在欧洲打电话吗?” “是的,是在欧洲,我只能够告诉你这一点。” “好的,听我说完——我建议你跟一位律师联系,讨论一下奖金的合法性;不要对莱克特博士采取任何法律以外的行动。我能够给你推荐一位律师吗?日内瓦有一位律师精通这类业务。我可以给你他的免费咨询电话号码吗?我强烈建议你给他打电话,跟他坦诚地商量一下。” 帕齐买了一张预付话费的电话卡,在廉价市场百货商店打了第二个电话,跟一个满口干巴巴瑞士口音的人谈了话,一共不到5分钟。 梅森愿意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头和手付100万美元。导致抓获的情报也给100万美元。活捉博士可以私下给300万,并保证慎重,不提任何问题。条件里还包括预付款10万。为了符合预付条件帕齐必须提供可以确认的莱克特博士的指纹——印在某个物体上的就地提取的指纹。此事若是做到,他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到瑞士一个由第三者保存、条件完成后交付的安全存放箱取到该款的余额。 在离开廉价市场去机场之前,帕齐给他的妻子买了一件桃红色的云纹绸浴衣。 你如果发现了传统的荣誉不过是些废话,你怎么办?在你跟马可·奥勒利乌斯①同样相信未来世代的舆论并不比眼前的舆论更有价值时,你怎么办?那时候你还能循规蹈矩吗?你还愿意循规蹈矩吗? ①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 现在,里纳尔多·帕齐,帕齐家族的帕齐,佛罗伦萨警局的侦探长,必须就他的荣誉的价值做出决定,或者说,决定自己是否有比光考虑荣誉更有远见的聪明。 晚饭时他已经从巴黎回到了家,唾了一会儿。他想跟他的妻子商量一下,但是没有做到,虽然他确实从她那儿得到了享受。她的呼吸平稳之后,他还没有睡着,躺了很久。深夜,他放弃了睡眠,到外面散散步,考虑考虑。 在意大利,贪欲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东西,那东西里纳尔多·帕齐随同他故乡的空气也吸进了许多。但是他天性里的追求欲和权势欲在美国受到了激励。在美国,人们能更快地感受到每一种影响,包括上帝已经死亡和财神有任期的道理。 帕齐从敞廊的阴影里走出,站在要员广场,望着聚光灯照明的韦基奥宫时,他相信自己是在深思熟虑。这里是他的祖先殒命的地方,是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深思熟虑,他的决定是七零八碎拼凑出来的。 我们总是认为决定都是在某个时间做出来的,是理智和自觉思维所得出的结论,这就使那一过程庄严起来。而其实决定是在七搓八揉的感觉里决定的,往往是一整块,而不是个体的总和。 在登上去巴黎的飞机时帕齐就已做出了决定,一小时以前在他的妻子穿上云纹绸的新浴衣勉强接受他时,他又决定了一次。几分钟后,他躺在黑暗里,伸手去揽她的面颊,向她道了个温情的晚安,却在手掌下感到了一洒泪珠。她无意中让他感到沮丧。 又是荣誉吗?还可以再次忍受大主教的鼻息,在圣燧石上打出火花,点燃布鸽子屁股后的火箭吗?还可以获得政客们(那些人的隐私他知道得太多)的赞美吗?可是,即使别人知道抓住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警察就是他,那又所值几何?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荣誉只有短短的半辈子。还是卖掉他好。 那念头刺穿了他,怂恿着他,使他苍白了脸,铁下了心。在以视觉见长的里纳尔多决心豁出去时,他心里混合了两种气味,他妻子的体香和切萨皮克海滩的气味。 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 1478年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在大教堂揪住朱利亚诺刺出的那一刀力气不足,却在疯狂中扎穿了自己的大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