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了告别的聚会 作者: 米兰·昆德拉 第五天 天仍然很黑,克利马打了一个盹就醒了。他想在茹泽娜去上班前截住她。可是,怎样向凯米蕾解释他需要在黎明前突然出去呢? 他看了着手表:已经五点钟。他知道要是不赶快起来,就会见不到茹泽娜了,但他想不出借口。他的心紧张地怦怦跳动,抑止不住。他起来开始穿衣服,悄悄地以免弄醒凯米蕾。他正在扣茄克衫的纽扣,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是一个警觉的、半醒的咕哝:“你到哪里去?” 他走到她床前,在她嘴上轻轻吻了一下,“睡吧,我不会去得很长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凯米蕾说,但渐渐又睡着了。 克利马迅速地走出房门。 这可能吗?他仍然还能在来回地巡视? 是的。可是他现在停住了,他看见克利马走出里士满楼。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跟着他朝马克思楼走去。他穿过门厅(看门人睡着了),藏在通向茹泽娜房间的走廊的一个拐角。他看到小号手在敲她的门,那门仍旧关着。克利马又敲了几下,然后转身走开。 弗朗特跟着他走出大楼,他看见他沿着通向澡堂的长长林荫道大步走去,过半小时茹泽娜就应该在那儿当班。他跑进马克思楼,猛敲着茹泽娜的房门,贴着钥匙孔大声耳语:”是我!弗朗特!别害怕!把门打开!” 没有回答。 当他正要离开时,看门人刚好醒过来。 “茹泽娜在家吗?”弗朗特问他。 “她打昨天起一直没有回来。”看门人说。 弗朗特走到街上,远远地他看见克利马进了澡堂。 茹泽娜通常在五点半钟醒来,今天早晨她没有再睡下去,尽管她是在非常快乐的心境中入唾的。她起来穿上衣服,踮着脚走进邻室。 巴特里弗侧身躺着,沉重地呼吸。平常梳得十分整洁的头发,乱蓬蓬的,露出一块光秃的头皮。他的脸看上去更加灰白、苍老。床头柜上放着许多药,这伎茹泽娜想到一个医院,但是这些并没有扰乱她的心境。她注视着他,感到泪水涌上了眼睛。她从来不知道还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有一种奇异的愿望,想跪在他的面前,她没有这样做,只是俯下身子,在他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当她快到澡堂时,她看到弗朗特朝她大步走来。 在一天前,这样的遇面会使她烦恼。尽管她爱着小号手,但弗朗特仍对她有着很大的意义。他和克利马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对:一个意味着日常的现实,另一个则意味着一个梦;一个想要她,另一个则不想要;她要逃避一个人,而思慕着另一个人。他们每个人都决定着另一个人的存在意义。她做出孩子的父亲是克利马的决定,并没有把弗朗特从她生活中抹掉。相反,正是弗朗特促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她摆动于他们之间,仿佛他们是她生存的两极;他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星球上的南极和北极。 但是,今天早晨她忽然认识到,这个宇宙还包含着别的世界,生活中没有克利马、也没有弗朗特是可能的。她发现用不着着急,一个聪明成熟的男人能够带领她进入一个领域,在那里时间是仁慈的,青春不会凋谢得这么快。 “你昨晚在哪儿?”弗朗特冲口说。 “与你无关。” “我去过你的房间,你不在。” “我在哪儿与你无关,”茹泽娜说,她一步不停地走过澡堂大门,“不要跟着我。” 弗朗特独自留在大楼前面,由于守了一夜,他的腿痛起来。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那儿可以一直看着入口。 茹泽娜匆勿上了楼梯,走进二楼的大候诊室,那儿排列着供病人用的长凳和椅子。克利马正坐在她科室的门旁。 “茹泽娜!”他站起来,用绝望的眼睛看着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理智一点。跟我来!咱们一起去那儿!” 他的焦虑毫无掩饰,完全没有了这星期来他一直装得若无其事的外表。 茹泽娜说:“你只是想要摆脱我。” 这使他惊恐,“不,我并不想摆脱你,相反,我想要我们能更加彼此相爱。”“别骗我了。” “茹泽娜,去吧!要是你不去,一切都会被毁掉!” “谁说我不去?我还有三个钟头。现在只有六点钟,回去睡觉吧,你的妻子正等着你。” 她把门在她背后关上,匆忙穿上白大褂,对那个中年同事说:“帮我个忙,我得在九点钟离开一下,你能接替我一小时吗?” “那么,你到底让他们把你说服了。”她的朋友责备他说。 “他们并没有说服我。我陷入了爱情。”茹泽娜回答。 雅库布走到窗前,把它打开。他在想那片淡蓝色的药,他不能相信昨天他果真把它交给了那个女人。他凝视着蔚蓝的天空,呼吸着初秋早晨清新的空气。窗外的世界显得正常、安静,平淡无味。同那护士之间的插曲现在看去象是荒谬的、非现实的。 他拿起电话,拨了澡堂的号码,要女病区的护士茹泽娜。等了好一阵,终于一个女人来接电话。他重新说他想同茹泽娜护士说话。那个声音回答说,茹泽娜护士这会儿正在浴室忙着,不能来接电话。他谢了她,把话筒挂上。 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轻松:茹泽娜还活着。药管里含的那种药片通常每天服三次,因此她昨晚和清晨一定已经服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前,她一定早已吞服了他的药片,忽然,一切对他都变得很清楚了:那片淡蓝色的药,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作为他自由的一个保证,原来是一个假货。他的朋友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死亡的假象。 他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他再次回忆起很久以前,当他向他的朋友要毒药的那一天。他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现在回想,他意识到他的要求一定显得象一个十足的作态,一个演戏似的姿态,企图引起人们对他遭受苦难的注意。斯克雷托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几天之后,带给他一片有光泽的淡蓝色药,是的,没有必要犹豫,没有必要试图说服他放弃要求:斯克雷托的行为很聪明,比那些拒绝了雅库布恳求的人聪明得多。斯克雷托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宁、肯定而又无害的假象,而且博得了雅库布终生的感激。 他怎么以前没想到这一点?的确,在斯克雷托把那颗形状普通,机器制作的毒药给他时,这确实显得有点奇怪。雅库布知道,作为一个生化学家,斯克雷托有路子直接搞到有毒物质。但是,他也好象有由他支配的制药仪器,这看来有点特别。不过他并没有去多想它,虽然他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持有怀疑,但他对这颗药的信任就象对福音书的信任一样。 现在,在这非常宽慰的时刻,他当然对他朋友的骗局很感激。他很高兴那护士还活着,昨天的全部荒唐事件不过是一个噩梦。然而,人是没有什么会持续很长的,极度宽慰的浪潮消退之后,跟着就是一丝懊悔的微波。 多么可笑!他口袋里的药使他的每一步都赋予戏剧般的悲怆色彩,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变为一个崇高的神话!他一直坚信那张小小的薄纸包藏着死亡,可它包含着的只是斯克雷托无声的嘲弄。 雅库布意识到,归根结底,他的朋友做了件正确的事。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他所爱的斯克雷托忽然缩小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平庸的人,一个象千百万人一样的医生。斯克雷托把毒药交给他时的那种漫不经心、毫不犹豫的样子,使他看上去象是一个与雅库布所认识的熟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根本不照别人那样行事。有些事不大可能是他做的。他似乎没有考虑雅库布可能会在一次歇斯底里发作或意气消沉时滥用这药。他对待雅库布的态度就象他充分相信他会控制自我,没有人类的弱点。他们互相都把对方看作是被迫生活在人群中的神,这印象是很美好的,似乎难以忘怀。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雅库布凝望着天空的碧蓝,想道:今天,斯克雷托给了我宽慰与和平,同时也消除了我对他的幻想。 茹泽娜的默然同意使克利马惊喜万分,不知所措。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诱使他离开候诊室,茹泽娜昨天莫明其妙的失踪烙在他的记忆里,他决心就等在这里,以便保证没有人来试图改变她的主意,或者把她带走。 女病人们开始来来去去,随意穿过茹泽娜消失在后面的那扇门。一些人留在那里,另一些人返回到候诊室,在沿墙的椅子里坐下。她们全都好奇地瞧着克利马,因为这里是女病区,男人通常不许待在这个候诊室。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材矮胖的女人,从一扇门里出来,锐利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她走近他,问他是不是在等茹泽娜。他涨红着脸,点点头。“你不必坐在这附近。你得等到九点钟。”她带着夸耀的熟悉说。克利马似乎觉得这屋里所有的女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约八点过三刻,茹泽娜出来了,穿着上街的衣服。他挽着她的胳膊,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便走出了大楼。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没有人注意到弗朗特蹲伏在公园的灌木丛后面,正跟着他们。 现在,雅库布唯一要做的就是同奥尔加与斯克雷托告别了。不过,他想先去公园里散散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留恋地看一看火红的树叶。 他走到过道里,对面一个年轻女人正在锁房门。她那高高的身材吸引了他。当他看到她的脸时,他对她的美丽大为似异。 “你是斯克雷托医生的朋友,对吗?”他跟她搭话。 那个女人愉快地笑着,“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是斯克雷托医生为他的朋友们准备的。”雅序布说,然后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克利马夫人,”她回答说,”那医生很不错,把这个房间给了我丈夫。我现在正要去找他,他可能和那医生在一起,你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他们吗?” 雅库布怀着极大的愉快注视着这位年轻女人的脸庞,这使他意识到(又一次!)这是他最后的一天,每件事都赋予了一种特殊的意义,成为一个象征性的预兆。 但这个预兆意味着什么? “我将很高兴带你去斯克雷托那里。”他说。 “那太感谢你啦。” 是的,这预兆意味着什么? 首先,这只是一个信息,仅此而已。再过两小时,雅库布就会离去,这位美丽的造物将在他面前永远消失。这个女人仅仅是作为一个否定出现在雅库布面前,他遇到她只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决不可能属于他。他遇到她象征着因他的离去他将失去的一切。 “真不可思议,”他说,“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对斯克雷托医生说活了。” 但是,这个女人带来的信息也显示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一个最后时刻的美的使者。是的,美。雅库布惊异地意识到,实际上他从来不知道美,他忽略了它,从未为它而活着。这个女人的美丽强烈吸引了他,他突然觉得,由于一个疏忽,他先前所有的决定都变形了。他觉得如果他早已认识这个女人,他的决定将会不同。 “怎么会是最后一次?” “我就要出国了,要很长时间。” 他并非没有过迷人的女人,可对他来说,她们的魅力总是表面的。驱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复仇的渴望,或者是悲伤和不满,或者是同情和怜悯。对他来说,女性世界和他祖国的生活苦剧完全相象,在这个世界里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经历了许多痛苦挣扎,却很少体味到牧歌的情调。然而,这个女人似乎远离这一切,远离他的生活,她来自外界,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作为美的本身出现。她使他明白了这是可能的——此时此地——各种各样的生活和为了各种目的生活;明白了美胜过正义,胜过真理,胜过真实,胜过必然,是的,甚至胜过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却永远失去了它。她最后一刻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知道一切,体验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这是多么愚蠢。 “我羡慕你。”她说。 他们一道穿过公园,天空是蔚蓝色的,灌木丛是黄色和红色的,它使雅库布再一次意识到,这是毁灭了他过去所有事件、记忆和机会的一个火的象征。 “没有什么可羡慕的,现在看来我完全不应该离去。” “为什么不应该?你突然发现你对这地方产生好感了吗?” “我发现我对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太美丽了。” 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这话已经说出口了。他顿时想到他可以告诉她一切,因为再过几小时他就要走了,他的话决不会有什么后果,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这突然发现的自由使他晕眩。 “我一直象个盲人那样活着,一个盲人。现在,我第一次认识到有美这样一种东西,可我却让它从我身边溜掉了,” 她使雅库布想到他从未进入过的领域,音乐和艺术的世界;她似乎与一簇簇燃烧的树叶融合在一起,她那优美的步态、银铃般的声音唤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烧的树叶看作是火的信息或象证,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愿尽全部力量得到你。我愿意抛弃一切,改变我的整个生活,因为你,并且为了你。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确不再在这里了,我昨天晚上就应当动身的,今天在这里的我实际上只是一个闲荡的幽灵。” 呵,是的,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遇见她是对他的恩赐。这次邂逅发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运以外的一个地方,在他的个人经历的相反一面。这使得与她的谈话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渐认识到,虽然如此,他还是决不可能告诉她他想说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着正前方;“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就在那里,你得上到二楼去。” 克利马夫人久久地探视着他,雅库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雾朦朦的地平线一样柔和、湿润。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转身走开。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克利马夫人正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注视着他。他又转回头几次,她仍然站在那里目送着他。 候诊室里挤满了二十来个紧张不安的人,茹泽娜和克利马找不到地方坐下。墙上装饰着绘有劝阻妇女做流产的大幅广告画。妈咪,你为什么不想要我?一个画头标题问道,下面一张儿童床里是一个微笑的婴儿。广告画的下部突出地刊着一首诗,那里面写着一个胎儿央求他的母亲,不要让人们把它打掉。那胎儿允诺以无穷的幸福作为报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妈眯,当你临死的时候,谁的手臂来抱着你? 其它广告展示了欢笑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的照片,还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画。(它使克利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个理由。他曾看过一部新闻短片,表现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个电影院里响着女人们快活的窃窃感叹声。) 等了一阵,克利马决定敲敲诊室的门。一个护士伸出头来,克利马提到斯克雷托医生的名字,几分钟后,医生出来了,递给克利马一份需要填写的表格,并要他耐心再等一会儿。 克利马把表格按在墙上,开始填写申请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点。茹泽娜帮助他。接着他填到这一行:父亲的姓名。他畏缩了,看到这个羞辱的称呼白纸黑字地摆在面前,并在上面签上他的名字,这是可怕的。 茹泽娜看着克利马的手,注意到它在发抖,这给了她很大的满足。“接下去,写呀!”她说。 “我应当署谁的名字?”克利马悄声说。 她发现他非常胆怯,恐惧万状,她对他充满轻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责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写上谁的名字,我想这很明显。”她说。 “我只是认为这无关紧要。”克利马说。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这个怯懦的男人伤害了她,惩罚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为一个说谎的人,你和我最好还是断绝来往。”她说。在他签上他的名字之后,她叹息着加了一句:”我实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他那张恐惧的脸,“在他们把他从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变我的主意。”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的大腿跷在桌上,试图读一本侦探小说,这是她为在疗养地令人厌烦的居留预先买下的,但是,她不能专心在这本书上,她仍在想着前一晚上的谈话和事情。她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满意,尤其对自己感到满意。她终于成了她总想成为的人:不是男人欲望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历史的创造者。她完全摒弃了雅库布派给她的单纯的受监护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库布变得同她自己的愿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优雅、独立和勇敢。她凝视着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紧紧地包在工装裤里。当她听见敲门声时,她活泼地回答说:“进来,我一直在等你!” 雅库布走进来,显得有点忧郁。 “喂!”她把腿换下来前抢先说。雅库布好象有点激动,这使她感到高兴。她站起身,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想待一会儿吗?” “不。”雅库布用一种悲伤的声调回答,”这次真的要告别了。我即刻就要动身,我想我愿最后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奥尔加欢快地说,“我很想走一走。” 雅库布头脑里全是克利马夫人的美丽形象,同奥尔加度过的夜晚留给他不安和慌乱,他不得不克服某种厌恶来向她告别。然而,他一点也不愿流露出这些情绪。他对自己说,他需要表现得非常得体,一点不能让她知道,在和她做爱时,他发现自己的愉悦和快乐是多么少。绝不能允许有任何事破坏她对他的记忆。他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以一种忧郁的腔调说一些最平常的话,不断触碰她的胳膊,抚摸她的头发。每当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总是试图尽可能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 她提议他们也许有时间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去喝它几杯。但是雅库布想尽可能简短地告别,因为他感到这经验让人厌倦。“道别是这样悲伤,我不想延长它。”他说。 当他们走到澡堂门口时,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奥尔加说:“非常感谢你来看我,雅库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兴你终于不再担当我的爸爸,而是变成了雅库布。这实在妙极了,不是很妙吗?” 雅库布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什么都不明白。这个敏感的姑娘认为昨晚的做爱不过是场乐趣,这可能吗?她仅仅是出于肉欲的驱使,而没有感情吗?那一夜之爱的愉快回忆胜过了终生分离的悲伤吗?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顺风,然后转身朝浴室宽敞的大门上去。 他已在医务所前面来回走了约摸两个小时,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虽然他不断提醒自己决不能再闹一场,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尽头。 他走进大楼。疗养地是一个小地方,人人都认识他。他问看门人看没看见茹泽娜,看门人点点头说,她乘电梯上楼去了。电梯只在顶楼即四楼停靠,下面两层楼得走楼梯上去。这样,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寻缩小到四楼的走道了。这里一边是许多办公室,一边占着一个妇科诊疗室。他沿着第一条过道走去(他在那里看不到一个活人),然后怀着这儿不欢迎男人来的不愉快感觉,搜寻第二条过道。他看见一个面熟的护士,便向她打听茹泽娜。她指了一下过道尽头的一扇门。那门开着,几个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门口。弗朗特走进去,又看见几个女人坐在里面,但是,小号手和茹泽娜不在那里。 “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女士,一个头发有点金黄的年轻女士?” 一个女人指着诊室的门:“他们在里边。” 妈咪,你为什么不想要我?弗朗特读道,看着别的画着嘻嘴而笑的婴儿和撒尿的男孩的广告。他一切都明白了。 屋子中间占据着一张长桌子。克利马和茹泽娜坐在一边,面对着他们的是斯克雷托医生,夹在两个健壮的中年女人之间。 斯克雷托医生瞟了一眼申请人,用一种不赞成的姿态摇摇头,“看着你们让我伤心。你们知道为了让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妇女恢复生育力,我们费了多大的劲?而你们有了——年轻,健康,成熟的人——可你们却自愿想放弃这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想把这点讲得很清楚,这个委员会的目的不是鼓励堕胎,而是控制它们。” 两个粗壮的己婚女人咕哝着表示赞同,斯克雷托医生又继续他对申请人的劝告。克刊马的心怦怦跳动,他猜测斯克雷托的话不是有意针对他,而是说给委员会那两个同事听的,她们凭着自己母腹里所有庄严的权利,憎恨请求堕胎的年轻女人。但是,克利马害怕这番话会软比茹泽娜的决心。几分钟前,她不是暗示她的决心还没有下定吗? “你们想要为什么而活着?”斯克雷托又说,“生活中没有孩子就象一棵树没有叶子。要是我有职权,我会完全禁止堕胎。你们俩不关心我们的人口率正在年复一年下降吗?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把它的母亲们和婴儿们照顾得更好!没有一个国家能确保一个新生儿有一个更安全的未来!” 两个委员会成员又一次赞同地咕哝着,斯克雷托继续说下去:“我们这位朋友已经结了婚,现在却要对不负责任的性行为的全部后果而烦恼,但是,你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同志!” 斯克雷托医生沉默了一阵,然后再次转向克利马,“你没有孩子,现在请诚实地告诉我:你真的会由于这个问题同你的妻子离婚吗,为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这不可能。”克利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托医生叹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学报告,大意是说克利马夫人正患有自杀意向,这孩子的出生会危及一个人的生命,毁灭一个婚姻,并再产生一个未婚的母亲。我们能做什么呢?”他再一次叹息,接着拿起笔,签署了表格,并把它推给两个己婚女人。她们也叹息着,在下面签上她们的名字。 “履行这道程序将在下周星期一早晨八点。”斯克雷托医宣布道,示意茹泽娜可以离开了。 一个健壮的女士转向克利马,“你留在这儿一下。”茹泽娜离开后,她继续说:“堕胎并不是象你想象得这么简单,它会带来大量失血。由于你的不负责任,你将使茹泽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偿还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马面前,说:“在这里签字。” 困惑的小号手服从了。 “这是一张自愿献血的申请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间,护士马上就会给你抽血。” 茹泽娜低垂着眼睛迅速穿过候诊宝,直到弗朗特在走廊里朝她喊叫,她才看见他。 “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那狂怒的眼神使她害怕,走得更快了。 “我在问你,你在那儿做什么?” “与你无关。”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如果你知道,那就不要问。” 他们正在下楼梯,茹泽娜匆匆忙忙,想要躲开弗朗特,躲开这场谈话。 “这是流产事务委员会,我知道它,你想要他们把胎儿打掉!” “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不能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和我也有关系。” 茹泽娜猛地一冲,几乎跑起来,正好把弗朗特甩在后面。当他们到达浴室大门时,她说:“你敢跟着我。我在工作。现在不要打扰我。” 弗朗特很激动:“用不着你告诉我做什么!” “你没有权利打扰我!” “你也没有权利把我关在门外!” 茹泽娜飞快冲进大楼,弗朗特紧紧尾随其后。 雅库布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只有一件事留待他去做:向斯克雷托告别。他慢慢地动身穿过公同去马克思楼。 从相反的方向,沿着宽宽的公园人行道,过来二十多个小朋友,由他们的老师带领。她的手中握着一根红绳头,孩子们排成单行纵队,抓住那根绳子行进。他们走得很慢,老师给他们指点着各种乔木和灌木。雅库布停下来,由于他从未研究过自然科学,从来也记下住一棵桤树是一棵桤树,一棵鹅耳枥树是一棵鹅耳枥树。 “这是一棵美洲椴树。”那个教师说道,指着一株灌木似的、发黄的树。 雅库布端详着这些孩子,他们全都穿着蓝外套,戴着红帽子,他们看上去好象是小兄弟姐妹。他仔细看着他们的脸庞,觉得他们似乎不但在衣着上而且在面貌上都彼此相象。他们中至少七个孩子有着显著的大鼻子和大嘴巴,看起来就象斯克雷托医生。 他回想起那个小客店主人的大鼻子孩子。斯克雷托的优生学的梦不仅仅是一个幻想,这可能吗?这一地区真的在成为斯克雷托上帝的殖民地吗? 雅库布发现这个想法很荒唐。这些孩子看上去相象,是因为世界上所有孩子看上去都相象。 但接着这想法又重新产生:假若斯克雷托果真把他的奇特计划变为现实了呢?什么能阻止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计划被实现呢? “那边的那的那棵树,我们叫它什么?” “那是一棵白桦!”一个小斯克雷托回答。是的,是道地的斯克雷托。他不但有一个大鼻子,而且戴着眼镜,有着那种使邪库布朋友的讲话显得很动人的滑稽的鼻音。 “很对,奥尔德!”教师说。 雅库布想到再过一二十年,这个国家将居住着成千上万的斯克雷托。他再一次充满一种特别的感觉,他生活在自己的国度,却一直没有真正懂得在发生着什么事。正如他们所说,他一直生活在行动的中心。他参与了当代的大事件,他涉足于政治,这实际上耗去了他的一生,甚至在他们把他赶出来后,他依然要跟上政治的发展。他总是觉得他在聆听着祖国的心跳,然而,他真正听到了什么呢?一个国家的脉搏?也许这只是一个古老的闹钟,一个走时不准,老式陈旧的钟。难道所有那些政治斗争仅仅是一个使他不能专注于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误会吗? 那个老师带领她照管的孩子们继续沿着公园的路走去。雅库布仍然不能把那个美丽女人的形象从心里驱走。对她的美的回忆继续以不断涌现出来的问题折磨着他:难道他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和他所认为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吗?难道他一直都把一切看颠倒了吗?假若美意味着胜过真理,假若献给巴特里弗大丽花的真是一个天使? “那是什么?”他听见老师的声音。 “槭树,”一个戴眼镜的小斯克雷托回答。 茹泽娜跑上楼梯,竭力不从她的肩头往后看。她砰地关上她身后的科室门,赶紧冲到更衣室,匆匆在她赤裸的身上穿上护士的白大褂,然后深深吐出一口轻松的叹息。同弗朗特的冲突扰乱了她,但是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它消除了她的焦虑。他们两人,弗朗特和克利马,现在都显得疏远和陌生了。 她走进排列着床的大厅,洗浴后的女病人正在那儿休息。她的中年同事坐在靠门的一张桌边。“他们批准了?”她冷淡地问。 “是的,谢谢你的接替。”茹泽娜说,开始给下一个病人发衣柜钥匙和新被单。 那个中年护士刚一离开,门就打开来,露出了弗朗特的脑袋。 “什么叫与我无关!它关系到我们两个,我也得说话!” “走开!”她对他嘘道,“这是女病区!马上走开,要不我就把你轰出去!” 弗朗特气得满脸通红,茹泽娜的威胁使他更加狂怒,他闯进屋子,使劲关上门。“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他大声叫道。 “我叫你立刻从这里出去!”茹泽娜说。 “我完全把你们看透了!这全怪那个杂种!那个号手!无论如何,这全部只是一场滑稽戏,只是走门路罢了!他和那个医生操纵了这一切,他们是重要的爵士乐伙伴!但是,我识破了这一切,我不会让你们谋杀我的孩子!我是父亲,我得说话!我不准你们谋杀我的孩子!” 弗朗特大嚷大叫,病人们在毯子下面动起来,好奇地抬起头。 茹泽娜也变得很激动,由于弗朗特似乎变得失去控制,她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场面。 “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有这种念头。他根本不是你的。” “什么?”弗朗特嚷道,又向屋里走进一步,绕过桌子,与茹泽娜面对面。“不是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知道他是我的!” 这时,一个女人从浴池走进来,湿漉漉地赤裸着。茹泽娜应当擦干她,让她躺到床上。那个病人撞见弗朗特吃了一惊。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视而不见地瞧着她。 茹泽娜暂时得救了,她匆匆走向那女人,扔了一床被单盖着她,领着她朝床走去。 “那男人在这儿干什么?”那病人问,回头看了一眼弗朗特。 “他是一个疯子!他完全在胡言乱语地发疯,我不知道怎样把他从这儿弄出去,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茹泽娜说,用一床温暖的毯子把那病人裹上。 “嗨,先生!”另一个在休息的女人大声叫喊,“你没有权利在这儿!出去!” “我就有权利在这儿。”弗朗特执拗地反驳道,一动也不动。当茹泽娜返回来时,他的脸色不再发红,而是苍白。他温和而坚决地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让他们打掉这孩子,他们可以把我也同时埋葬,如果你谋杀了这孩子,你的良心上会欠下两条生命。” 茹泽娜叹了一声,打开她的桌子抽屉,那里放着她那有淡蓝色药管的手提包。她摇了一片在手上,把它迅速抛进嘴里。 弗朗特不再叫喊,而是恳求:“我恳求你,茹泽娜,我恳求你,我没有你就不能活,我会杀掉自己。” 这时,茹泽娜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剧痛,弗朗特瞧着她的脸万分痛苦地扭歪,变得认不出来了,她的眼睛瞪着,视而不见;他看见她弯曲着身子,用手按着腹部,倒在地板上。 奥尔加正在池子里洗浴,这时她忽然听见……她实际上听见了什么?这很难说,大厅里顿时变得一片混乱。她周围的女人都爬出池子,拥进隔壁房间,那里象是变成了一个旋涡,把一切都吸引在它周围。奥尔加发现自己也被这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抓住了,她不假思索,仅仅由急切的好奇心引导,跟在别人后面。 靠近门边,她看见一群女人,她们背对着她,赤裸着,湿漉漉地,屁股朝天弯着身子。一个青年男人僵立在一边。 更多的光着身子的女人拥进这间房子。当奥尔加走得更近时,她看见护士茹泽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个青年男人突然在她身旁跪下来,叫道:“我杀害了她!是我!我是凶手!” 女人们湿淋淋的。其中一个人屈身在茹泽娜俯伏的身躯上,试图触摸她的脉搏。但这是一个无用的动作,这护士已经死了,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光着湿湿的身子的女人们都急于想挤向前去,以便亲眼看一看死亡,看一看它出现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弗朗特仍然跪在地上,他伸手抱住茹泽娜,吻着她的脸。 女人们在他上面时隐时现,弗朗特朝她们望了一眼,重新说:“我杀了她!逮捕我!” 一个女人说道:”咱们别呆站着了!”另一个女人跑到大厅去,开始呼叫救命。很快,茹泽娜的两个同事跑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时,奥尔加才想到她是光着身子,她在其他裸体的女人中间推推搡搡,挤在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医生前面。她意识到这场面的荒唐,但她也知道这意识无济于事,她会继续再挤搡一会儿,以便瞧瞧死亡,她被它吸引和迷住了。 那个医生徒劳地拿着茹泽娜的手腕,企图触摸她的脉搏。弗朗特不断地重复说:“我杀了她,叫警察来,逮捕我。” 雅库布赶上了他的朋友,斯克雷托正要从医务所回到他的诊所去。他赞扬了斯克雷托的爵士鼓演奏,请他原谅在音乐会后他没有等一下。 “我很遗憾你这么快就离开了,”斯克雷托医生说,“昨天是你在这儿的最后一整天,上帝知道你一直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有这么多的事要讨论。最糟糕的是,你可能同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一直在一起消磨时间。感激是一种危险的情绪。” “你是什么意思,感激?我干吗应该感激她?”“你曾给我写信,说她的父亲曾对你很好。” 这天,斯克雷托医生没有门诊,那张妇科检查桌在房间后部显得空落落的。两个朋友使自己很舒服地坐在一对扶手椅里。 “不,这同感激毫无关系,”雅库布继续说道。“我要你保护她,我心里想到的最简单的事是说,我感激她的父亲。但其实真相却完全不同。我现在要把我的那段生活结束了,所以我不妨把真相告诉你。我被关进监狱完全是她父亲批准的,事实上,她父亲认为他是要把我置于死地。半年以后,他自己被处决了,而我很幸运,免受了绞刑。”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恶棍的女儿,”斯克雷托医生说。 雅库布耸耸肩,“他相信我是革命的敌人。大家都这样说我,而他就相信了。”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他是你的朋友?” “我们曾经是朋友,所以他投票赞成判我的罪,他为此感到十分自豪,这证明了他把理想置于友谊之上。那时候他给我打上革命叛徒的标记,他认为他在使自己的个人利益服从于某个更高的东西,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为,” “这就是你喜欢那个难看的姑娘的原因?” “她同这些没有关系,她是无辜的,” “无辜的姑娘有成千上万,如果你拣出这特别的一个,也许正因为她是她父亲的女儿。” 雅库布耸一耸肩,斯克雷托医生继续说:“你和他一样有点反常。在我看来,你也认为同这姑娘的友谊是你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为。你否认你的正常仇恨,抑制你的正常憎恶,只是为了对自己证明你是多么高尚。这虽然是动人的,但也是不自然的,完全不必要的。” “你错了,”雅库布反驳道,“我并不想压抑任何东西,我对高尚行为不存幻想,我只是一看到她就为她感到难过。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就被赶出了她的家乡城市,她和她母亲生活在一个山村,那儿的人不敢同她们有任何来往,很长时间不准她读书,尽管她是一个有天赋的小姑娘。由于父母的政治态度就迫害孩子,这是可怕的,我难道也应该因为她的父亲便仇恨她吗?我替她难过,因为他们杀害了她的父亲;我替她难过,因为她父亲觉得把一个同志置于死地是必要的。” 电话铃响了,斯克雷托拿起话筒,听着。他面带愠怒,说:“我现在很忙。你的确需要我吗?”他又顿了一下后说:“哦,那好吧,我就来。”他挂上电话,喃喃骂了一句。 “如果你有事,别让我耽搁了你,反正我得动身了。”雅库布说,从椅子里站起来。 “见鬼,”斯克雷托说,”我们得不到一个机会谈任何事。今天我本来有一些事想要同你商量,现在我的思路全乱了。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从清旱起,我一直在想它。你知道它会是什么吗?” “不知道。”雅库布说。 “见鬼,可现在他们要我去浴室……” “这是道别的最好方式,正好在谈话中间刹住。”雅库布说,紧紧握住朋友的手。 茹泽娜的尸体躺在通常留给医生们值夜班的一个小房间里,几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个公安检察员也赶来了,他讯问着弗朗特,记下他的供述。弗朗特再次恳求把他逮捕。 “你给她药片了吗?”检查员问。 “没有。” “那么,不要再说你杀害了她。” “她总是威胁说要自杀。”弗朗特说。 “为什么?” “她说如果我不停止打扰她,她就要自杀。她说她不想要孩子。她宁愿先把自己杀掉也不要有孩子。” 斯克雷托医生进来。他同检察员友好地互相问候,然后走到死去的姑娘身旁,他翻开她的眼睑,检查结膜。 “医生,你是这护士的上级?”检察员问。 “是的。” “你认为她服用的是一颗在你们的业务中可以得到的毒药吗?” 斯克雷托讯问了一下茹泽娜死亡的细节,然后他说:“听起来不象是她在我们的诊所能得到的任何药。这一定是某种生物碱,至于是哪一种,那得根据尸检来决定。” “她怎么能得到这样一种药?” “生物碱是从某种植物中取得的物质,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得到一颗生物碱制片的。” “一切都好象很神秘,”检察员说,“甚至动机。这位年轻人陈述说她怀着他的孩子,而她正计划作一次流产。” “他叫她这样做的!”弗朗特叫道。 “谁?”检察员问。 “那个小号手!他想要从我身边夺走她,他逼迫她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对他们进行过侦察,他们向流产事务委员会申请过!” “我可以证实这一点,”斯克雷托医生说,“今天,我们确实讨论过这护士的流产申请。” “那个音乐家和她在一起吗?”检查员问。 “是的,”斯克雷托说,“茹泽娜护士称他是孩子的父亲。” “这是撒谎!那孩子是我的!”弗朗特叫道。 “没有人怀疑这点,”斯克雷托说,“但是,茹泽娜护士必须称某个已经结了婚的人作父亲,这样委员会才会批准流产。” “那么,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这是一个卑鄙的谎言!”弗朗特冲斯克雷托医生嚷道。 “根据法律,妇女的话具有决定性。茹泽娜告诉我们,她怀着克利马的孩子,克利马表示同意,这样我们就没有权利怀疑她的陈述。” “但是,你并不相信克利马先生有父亲的权利?”检察员问。 “是的。” “你怎么得出这个看法的?” “总之,克利马先生只来过我们的疗养地两次,每一次他的访问都很短。他和茹泽娜之间根本不可能发生过任何亲密的关系。我们这个疗养地太小,这样的新闻不能长久地保密。很可能,克利马被说成是父亲,仅仅是个幌子。茹泽娜护士说服克利马先生同意了它,以便委员会能批准作流产。正如你能想见,眼前这个小伙子几乎不可能予以合作。” 弗朗特不再接斯克雷托的话头,他的头脑里已经一片空白。他只是不断地听到茹泽娜的话:你会逼得我自杀,你准会逼得我到这个地步。他确信是他导致了她的死亡,可他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他象一个原始人面对着一个奇迹站着,象被一个谜弄得目瞪口呆的人。他变得又聋又哑,他的感觉不能抓住任何深奥的东西。 (可怜的弗朗特,你将不明不白地度过一生,你将只知道你的爱情杀害了一个你所爱的女人,你将在前额上带着一个神秘的厄运标记,一个使人不能理解的该隐的标记,一个灾难信使的标记走下去。) 他脸色苍白,象盐柱一样迟钝。他没有注意到一个男人激动地走进房间,走到死去的姑娘身边,长久地凝视着她,并抚摸她的头发。 斯克雷托医生悄声说:“自杀,服毒药。” 新来的人蓦地转过头,“自杀。我凭我的全部身心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夺去她的生命,如果她吞服了毒药,那一定是谋杀。” 检察员惊讶地瞧着这个人,这是巴特里弗,他的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 雅库布转动汽车钥匙,把车开走了。不久他就经过了疗养地的最后几座别墅,发现自己到了开阔的乡村。离边境大约有四小时路程,他并不想开得太快,想到他将永远不能再看到这个国家,这使得这块土地具有了一种珍贵的性质。他觉得他不认识它,它看上去和他心目中的样子不同。他不能逗留久一点真是遗憾。 但是,他意识到拖延他的离去,无论是一天还是一年,都不会真正改变一切。不管他耽留多久,他都不会再深切地重新了解这个国家。他必须平静地承认这个悲哀的事实,他离开他的祖国,并没有能够认识它,没有从它所提供的一切中获益,他不但是一个没能得到他应得权益的债权人,而且是一个没有偿付他的欠款的债务人。 于是,他想到那个他给了她假毒药的姑娘。他对自己说,他的杀人经历是他一生中最短的经历。他笑了:我做了十八个小时的杀人犯。 但是他接着在内心反驳道:不,他并非真的只当了很短时间的杀人犯——他仍是一个凶手,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将仍是一个凶手。因为无论淡蓝色药有毒还是无毒,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一直坚信它致死的毒力,但还是把它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并且没有真正试图去救她。 他思考着这件事,带着相信他的行为只是一个实验,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后果的安之若泰。 他的谋杀行为是一个奇特的行为:没有任何动机,从中什么也得不到。那么,它有什么意义?显然,它唯一的意义是使他看到自己是一个杀人犯。 谋杀作为实验,作为一种自我暴露的行为,这是一个熟悉的故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故事。他杀人是为了对自己解答这个问题:一个人有权利杀害一个劣等人吗?他有足够的坚强承受这一后果吗?谋杀是他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 的确,雅库布的行为中有某种东西把他和拉斯柯尔尼科夫联系起来:谋杀的毫无目的及它的理论性质。但是,其中也有区别: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探讨一个杰出的人是否有权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一个劣等人的生存,可是,当雅库布把药管交给那个护士时,他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雅库布对探讨一个人是否有权牺牲另一个人生命的问题不感兴趣,相反,雅库布坚信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利,事实上,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心安理得地硬说他们有这种权利,这使他感到恐惧。雅库布生活在一个人的生命为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轻易地毁灭的世界里。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们的脸:不是邪恶的而是正直的,燃烧着正义的热忱,或者闪耀着愉快的同志之情,脸上表现出富于战斗性的天真单纯。还有的人表现出虔诚的懦弱,咕哝着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执行着他们都知道是残酷和不公正的判决。雅库布熟知这些面孔,他憎恨他们。而且,雅库布知道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一些人死,只有两样东西阻止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对惩罚的畏惧和进行谋杀的体力上的困难。雅库布知道,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力量在远处进行暗杀,人类在几分钟内就会灭绝。因此,他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实验完全是多余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把毒药给那护士?这也许只是一个偶然的事?毕竟,拉斯柯尔尼科夫用了很长时间思考和准备他的计划,而他则仅凭一时冲动行事。然而,雅库布意识到,他也不知不觉地准备了许多年,当他把毒药一拿给茹泽娜,这件事就变得象是一个罅隙,把他过去的全部生活,他对人们的全部憎恶都容纳进去,从而获得了平衡。 拉斯柯尔尼科夫打算用斧子杀害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时,他意识到他正处在一个可怕的门槛边缘,正处在违背上帝戒律的边缘,即使这个老太婆是一个邪恶的造物,她仍然是一个上帝的造物。雅库布感觉不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的恐惧,对他来说,人不是上帝的造物。雅库布热爱崇高和优美,但是他认识到这些不是人类的特性,他非常了解人,因此不喜欢他们。雅库布是崇高的,所以要给他们毒药。 我是一个灵魂高贵的杀人犯,他对自己说,似乎有点好笑和悲伤。 位斯柯尔尼科夫杀害了高利贷的老太婆后,不能控制他良心上爆发的可怕的谴责风暴,雅库布深深确信一个人无权牺牲别人的生命,却没有感到一点悔恨的痛苦,可是,那个被他毒害的护士无疑是比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高利贷老巫婆更加可爱的一个人。 他试图假设那护士果真死了,以此来考查自己。不,这个念头不能让他充满任何有罪感。雅库布平静安宁地开车驶过令人悦目的乡村,它正在轻轻地诉说着别离。 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经历的谋杀行为是一个悲剧,并在他行为的重负下犹豫不决。雅库布惊奇地发现,他的行为没有重负,容易承受,轻若空气。他不知道在这个轻松中是不是有比在那个俄国英雄的全部阴暗的痛苦和扭曲中更加恐怖的东西。 他开得很慢,不时因眺望风景而中断他的思想。他对自己说,那片药的插曲不过是一场玩笑,一场没有后果的玩笑,是他整个一生在这块土地上没有留下痕迹,留下根,留下标记的象征。现在,他象一阵风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了。 克利马抽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后,头有点晕,他不耐烦地在斯克雷托的候诊室等着,他不希望不和医生告别,并请他照顾茹泽娜就离开疗养地。在他们实际上把它从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以改变我的主意——茹泽娜的这些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使他感到恐惧。他担心他一离开,茹泽娜就不再受他的影响,她也许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 斯克雷托医生终于出现了,克利马匆匆握着他的手告别,对他杰出的爵士鼓演奏表示感谢。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斯克雷托说,“你是了不起,我倒非常愿意再开一次这样的音乐会。也许我们还可以在别的疗养地举办演出。” “我很乐意,我的确喜欢你这样支持我!”小号手热情地说,又加了一句:“我想请你帮一个忙:请你注意一下茹泽娜,我怕某些蠢念头又会钻进她的头脑,女人是这样捉摸不透。” “不会再有什么钻进她的头脑了,别担心,”斯克雷托说,”茹泽娜已经死了。” 克利马一下子没能理解斯克雷托的意思,医生不得不解释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说:”这是自杀,但它看起来有点神秘。人们会产生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你知道,她去流产事务委员会后一小时就杀害了自己。但是,请不要担心,”他看见小号手脸色变白,便抓住他的胳膊,“幸运的是,我们的这位护士同一个年轻的机械工有过关系,他坚信那孩子是他的。我断言你同茹泽娜决不会有任何性关系,是她说服了你扮演父亲,因为当双方都未结婚时,委员会就会拒绝流产的要求。我只是想要你有所准备,万一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好,真遗憾,你得振作起来,我们以后还要开许多音乐会哩!” 克利马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继续握紧斯克雷托医生的手。凯米蕾正在里士满楼他的房间里等他,克利马紧紧把她搂住,接着开始热烈地吻她——先是劈头盖脸,然后他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衣裙下摆。 “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你在这儿我感到很愉快。” 他们收拾行装,把它运到汽车上。他说他累了,要她来开车。 他们沉默地开着车。克利马精疲力尽,但非常轻松。想到也许会被询问,这使他有点不安。他害怕凯米蕾会由此知道一点什么。但是,他在心里重复着斯克雷托医生的话,即使人们询问他,他会装出是一个清白的上等人角色(在他的国家,这并不少见),他装作是一个父亲,只是为了帮一个年轻女士的忙。没有人能够为这样一个有骑士气概的行为责备他,甚至连凯米蕾也不能。 他看着她。她的美丽象浓烈的芳香弥漫在汽车的小小空间里,他感到在他有生之年,他将愉快和满足地呼吸着这芳香。在他的内心,他听见一支小号柔和而遥远的声音。他决定在有生之年,他将愿仅仅为讨这个女人喜欢而搞音乐,为了他亲爱的女人,他唯一的爱。 每当她坐在驾驶盘前面,她都会顿时感到更加有力和独立。但是这一次给予了她自信的,不仅是驾驶员的角色,而且是她在里士满楼过道里遇见的那个陌生人的话。她不能把这些话从她心里驱走,她也不能忘记他的面孔。这张脸比她丈夫光洁无须的面颊更富有男子气,这使她感到她实际上从来没有认识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从眼梢斜睨了一眼小号手疲倦的面容,这张脸似乎有点下垂,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满意的微笑。而他的手正抚摸着她的肩膀。 这种过分的温存既不能愉悦她,也不能感动她,它那令人费解的动机只能进一步证实她的怀疑,小号手对她保守了某个秘密,他在用铅包住某个秘密的单独的存在,不让她窥视。然而,这一次她的反应并不是痛苦而只是漠然。 那个男人说什么来着?他就要永远离去了,她的心怀着一种温柔缠绵的思慕感到悲伤。不仅思慕着这个男人,而且怀念着失去的机遇。不但这一个机遇,而且所有的机遇,她为全部失去的、错过的、漠视的机遇,甚至为那些她永远毫无所知的机遇而感到悲痛。 那个陌生人说他一直象一个瞎子那样活着,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美这样一个东西。她理解他。她不是也一样吗?一直盲目地活着,心目中只有一个形象,被强烈的妒光照亮的一个形象。如果这盏探照灯突然熄灭了会怎么样呢?成千上万个别的形象将会出现在白昼的光辉中,而那个象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就会仅仅变成许多男人中的一个。 她掌握着方向盘,她感到自信和美好,她想到:难道真是爱情把她限制在克利马身边——或者仅仅是害怕失去他?难道即使在一开始,恐惧就是一个爱的忧虑形式,爱一旦消退(过度紧张和精疲力尽),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的形式?也许她所剩下的便是恐惧本身,没有爱的恐惧?如果她竟失去了这种恐惧,那还会剩下什么呢? 在她旁边,小号手又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她瞟了他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旦她失去了嫉妒,那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她开着车向前猛驶,忽然,她明白了前面某处有一条分手的路。自从她和小号手结婚以来,同他分手的念头第一次没有使她产主任何忧虑。 奥尔加走进巴特里弗的寓所,请求人们原谅:“请不要为我这样闯进来生气,可我是这样紧张,我忍受不了独自一人。我肯定没打扰你们吧?” 那个公安检察员也在屋子里,与巴特里弗和斯克雷托在一起。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打扰我们。我们已结束了公务,正在聊天。” “检察员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斯克雷托医生对奥尔加解释。 “她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她和她的男朋友发生了争吵,在争吵中间,她忽然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放进她嘴里。我们所知道的就这些,我怕我们能知道的也永远就这些了。” “检察员,对不起,”巴特里弗坚持说,“我要求你记住我在陈述中告诉你的话,茹泽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同我度过了她的最后一夜。这一点也许我没有对你讲得很清楚: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茹泽娜非常幸福。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摆脱她那敌意的枷锁和冷漠的环境,就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个充满爱、温柔和高尚的光彩夺目的人。你不了解她的内心禁闭着一个多么美好的人,我重说一遍:昨天晚上,我为她打开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门,她渴望着开始过这种生活,但是有人阻拦了我,”巴特里弗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加了一句:“这一定是地狱的力量。” “当遇到的是地狱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没有管辖权了。”检察员说。 巴特里弗不理睬这句讽刺话,”自杀的判断在这个案件里是绝对胡说,试想一想,正当她就要开始生活时,她根本不可能杀害自己!我再次告诉你,我不会容许任何人指控她自杀。” “亲爱的先生,”检察员回答,“没有人指控她自杀,首先,自杀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审讯毫无关系,它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事。” “不,”巴特里弗说,“你不认为自杀是犯罪,因为对你来说,生命不过意味着只是活着。但对我来说,检察员,没有比自杀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谋杀还要坏。谋杀可以是出于复仇或贪婪的动机,但甚至连贪婪也是一种对生活的违反常情的爱。然而,那些自杀的人却带着嘲笑把上帝的馈赠扔进尘土。自杀是在造物主的脸上啐唾沫。我告诉你,我要尽我所能证明这姑娘是清白的,你说她杀害了自己,可是告诉我为什么;她有什么可能的动机?” “自杀的动机通常是某种神秘的事,”检察员说,“此外,探寻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为我严守职责而生我的气。我有大量工作,我几乎没有足够时间对付这些,这案子虽然没有结束,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期望会有任何戏剧性的新进展。” “你让我感到惊异,检察员,”巴特里弗用一种非常冰冷的语气说,“我很惊异,你这么快就准备结束有关一个人生命的事。” 奥尔加注意到检察员的脸气得发红,但是他随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会儿,用一种几乎过于温和的声调说:”那么好吧,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发生了一件谋杀。咱们试着想象它可能是怎样发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里,我们发现一管镇静药,我们假设茹泽娜想要取出一片管里的药,但有人却换了一颗看上去相似但却有毒的不同的药片。” “你认为茹泽娜吞服的毒药是来自那管镇静药?”斯克雷托医生问。 “当然,那片毒药也许是分开放在手提包里的,如果是自杀,那就会是这个情形。但是,如果我们假设我们正在处理的是谋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有人把毒药放进了药管,这片毒药的形状和颜色都与镇静药相同。”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托医生说,“把生物碱变成一颗光滑成型的药片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类似制药机的东西制造出来,而这一带没有人有这种条件。” “你是说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制这样的药?”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难。” “对我来说,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就够了,”检察员又继续说,“现在,让我们考察一下谁可能有兴趣看到这姑娘死去的问题。她并不富裕,这样我们可以排除贪婪。我们也可以排除政治动机或间谍活动,剩下来的便是性方面的动机。那么,谁可能是我们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刚同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你们认为是他悄悄给了他毒药?” 没有人回答检察员的问题,他继续说:”我不这样相信。那个小伙子还在为得到姑娘而奋斗,他想要娶她。她怀着他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是别人的,重要的是,他坚信他是父亲。当他一察觉她想要流产,他就变得绝望了。但是请记住,茹泽娜是从一个听证会上回来,不是从一次实际上的流产后回来!就我们这位绝望的英雄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失去,胎儿还活在她的身体内,他准备尽一切力量救它。当他这样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亲时,认为他毒害了她将是荒谬的。此外,斯克雷托医生刚才向我们解释了,对一般人来说,得到一片制成象普通药的毒药是不容易的,这小伙子怎么能设法搞到这样一个东西,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毛孩子?谁能向我解释这一点?” 检察员一直朝着巴特里弗,这时他耸耸肩膀。 “那么好吧,让我们考虑别的嫌疑犯,那个城里来的小号手。他几个月前结识了死者,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亲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总之,他同死者变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地求他假装是孩子的父亲,陪她去流产事务委员会。她为什么求他而不求一个本地人?这很容易推测,住在这地区的已婚男人会担心流言蜚语,在家庭里引起风波,只有一个住在很远地方的人能为她提供这个帮助。此外,怀着一个有名的艺术家的孩子的传闻,对这个护士来说是颇为得意的,同时也不可能损害小号手的名誉。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克利马先生毫不犹豫地就提供了这个帮助,那么,他干吗要杀害这个可怜的护士呢,正如斯克雷托医生刚才告诉我们的,克利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胎儿的父亲。但是,为了争辩的缘故,我们甚至可以考察一下这个可能性。让我们假设克利马是父亲,对他来说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诉我,当她已同意接受流产,这一步并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为什么要谋害她呢?我们有什么可能的理由,巴特里弗先生,认为克利马是一个凶手呢?” “你并没有理解我,”巴特里弗轻声回答,“把什么人处以绞刑,我不感兴趣,我只希望使茹泽娜免罪,因为自杀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残忍的受苦也会有某种神秘的价值,甚至处在死亡边缘的生命也是美丽的。一个没有直面过死亡的人不会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知道它,检察员,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坚持尽我的全部力量证明这姑娘是清白的。” “我和你有同感,相信我,”检察员说,“毕竟,需要考虑第三个嫌疑犯,巴特里弗先生:美国商人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死者同他度过了最后一夜。可能会有人反对,一个凶手不大会自愿提供这样的情报。但是,这种反驳并不有力。巴特里弗先生在众目睽睽的音乐会上坐在茹泽娜身边,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俩一道离开。巴特里弗先生很清楚在这样一个情形下,自己最好还是主动提供明显的事实。巴特里弗先生告诉我们,对茹泽娜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夜晚,为什么不呢?巴特里弗先生不但是一个迷人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美国商人,有许多美元和一个美国护照,能够使他周游全世界。茹泽娜被钉在这个小地方,拼命想找条门路出去。她有男朋友,他想和她结婚,但他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本地机械工,如果她打算同他结婚,她将就此永远决定自己的命运,永远不可能希望从这里逃出去。她没有别人,所以她跟他待下去,但是她不愿无可挽回地和他结合,因为她不想放弃对一种不同生活的全部希望。接着,一个老于世故、仪表堂皇的男人忽然出现了,他完全弄昏了她的头,她梦想他会和她结婚,带她去一个遥远的国土。最初,她是一个谨慎的情妇,渐渐就变得越来越有要求。她明白她决不能放弃他,并开始讹诈他。巴特里弗已经结了婚,我知道他妻子定于明天从美国到来,就我所知,他爱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巴特里弗愿意不惜一切来避免一个丑闻。他知道茹泽娜习惯带一管镇静药,知道它们象什么样子,他是一个富翁,在国外有广泛的交往,对他来说,让某个人制作一片形状象茹泽娜的镇静药的毒药是很容易的。在那个美好的夜晚,当他亲爱的人入睡时,他悄悄地把毒药塞迸药管。我相信,巴特里弗先生,”检察员戏剧性地提高嗓门,“你是唯一有动机和办法谋害茹泽娜护士的人,我奉劝你坦白交代。” 房间里很静,检察员直视着巴特里弗,后者以同样的平静回视着他,他的神情表现得既不震惊也不恼火,最后他说: “我并不对你的结论感到惊讶,由于你不能发现凶手,你不得不找出一个会承担他的罪行的人。无辜的人应当承担罪人的罪行,这正是生活的一个奥秘,逮捕我吧,如果你需要。” 苍茫的暮色笼罩着乡间,雅库布把车停在一个离边境只有几公里的村子里。他想在他的祖国品味一下最后的时刻。他走出小汽车,沿着村子街道走去。 这不是一个有吸引力的街道,生锈的废铜烂铁和陈旧的拖拉机轮胎乱扔在场子里,这是一个缺乏管理、丑陋的村子。雅库布想,这些生锈的废铜烂铁就象他的祖国作为告别,啐向他的一句粗话。街道在村子的草地那儿结束,草地中间有一个小池塘,这个池塘也是没人照管,长满水藻。几只鹅在池边拍水,一个男孩子正试图用一根枝条把它们从水里赶出来。 雅库布正要回到汽车那里去,这时他的目光被一个站在一幢屋子窗前的男孩吸引住了。这孩子还不到五岁,正透过窗玻璃望着池塘。也许他在瞧那些鹅,也许他在瞧那个用枝条挥赶鹅群的男孩。雅库布不能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这是一张孩子的脸,但是吸引雅库布的是那副眼镜,这个小男孩戴着一副显然是深度镜片的大眼镜,男孩的头很小,眼镜却很大。他忍受着它们就象忍受着栅栏,忍受着一个命运,他透过镜片凝望就象透过他被判终身监禁的一座监狱栅栏朝外望。雅库布回视着这孩子的眼睛,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哀。 这感觉是突如其来的,就象一座水闸倒坍后突然倾泻而来的洪水。雅库布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感到过这样悲哀了。他体验过痛苦、失望,但没有体验过悲哀。而现在它却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一步也不能挪动。 他看到这孩子戴着他的枷锁,他怜悯这孩子和他的整个祖国。他觉得他已舍弃了自己的祖国,他拙劣地爱它,他那冷淡的、不成功的爱使他感到悲伤。 于是,他想到正是骄傲阻止了他爱他的祖国,一个崇高和优美所造成的骄傲,一个使他不喜欢自己的同胞,使他恨他们的愚蠢的骄傲,因为他把他们仅仅看作是杀人犯。他再一次回想起他曾把毒药给了一个陌生人,想起他自己就是一个杀人犯。他是一个杀人犯,他的骄傲已荡然无存。他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所有那些可悲的凶手的一个兄弟。 那个戴眼镜的男孩象一个石雕伫立在窗前,依然凝望着池塘。雅库布觉得这男孩虽然没有伤害一个人,但仍被宣判终身承受一副可怜的大眼镜的负担。他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他曾因为某些事人们不能阻止,某些事产生于他们,某些事他们不得不忍受而一直责备他们,正如是一项不可更改的判决。他想到他没有对崇高提出享有专利的权利,最大的崇高是热爱人们,即使他们是杀人犯。 他想到那片淡蓝色的药,在他看来,他悄悄把它放进那个可恶的护士的药里,是一个信息,一个恳求,一个要普通人群接纳他的乞求,尽管他总是拒绝被看作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很快地走回到汽车旁边,打开车门,坐在方向盘前面,开始朝边境驶去。今天之前,他还认为这会是一个轻松的时刻,他将会很高兴地离去,他将离开一个他出生错了的地方,一个他实在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他现在明白,他正在离开他唯一的祖国,他没有别的祖国。 “你不要异想天开,”检察员说,”监狱不会是你的各各他,我们不会向你打开它的光荣之门。我从来也不相信你可能是杀害这个年轻女人的凶手。我指控你只是为了向你指出,她被谋害的想法是荒唐的。” “我很高兴你不是认真地提出起诉,”巴特里弗以一种和解的口吻说,“你说得对,我企图对你证明茹泽娜的无辜,这是愚蠢的。” “我很高兴你们已解决了分歧,”斯克雷托医生说,“至少我们有一个安慰:不管茹泽娜怎么死的,她的最后一夜毕竟是美好的。” “瞧那月亮,”巴特里弗说,“它就象昨天一样明亮地照耀着,它把这间屋子变成了一个花园,不到二十四小时前,茹泽娜还象一个仙后统治着这个着了魔的花园。” “我们实在不必十分强调正义,”斯克雷托说,“正义不是一件人类的事,有盲目、残酷的法律的正义,也可能还有一个更高的正义,但是我没有听说过它。我总是觉得我是生活在正义之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奥尔加惊异地问。 “正义与我无关,”斯克雷托回答,“这是某种在我之外和之上的东西。总之,它是一种非人性的东西,我永远不愿同这种令人反感的力量合作。” 奥尔加反驳道:“你是想说,你不承认任何普通价值?” “我承认的价值同正义毫无关系。” “譬如?”奥尔加问。 “譬如,友谊。”斯克雷托轻轻地回答。 大家都陷入沉默。检察员站起身欲离去,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奥尔加的脑子。“顺便问问,茹泽娜带着的那些药是什么颜色?”她问。 “淡蓝色,”检察员回答,带着重新引起的兴趣加了一句,“可你问这干吗?” 奥尔加害怕检察员已经察觉了她的内心,竭力使她的问题显得无足轻重:“哦,我只是碰巧在她的钱包里看见过一管药。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同一只药管……” 检察员没有察觉她的内心,他已经疲劳了,然后祝这伙人晚安。 他走了以后,巴特里弗对斯克雷托说:“我们的妻子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去车站接她们好吗?” “那我们走吧,顺便提一句,我建议你今天晚上服两倍你通常的药量。”斯克雷托关切地说。 巴特里弗消失在隔壁房间。奥尔加对斯克雷托说: “你曾经给过雅库布一种毒药,是一片淡蓝色的药。他总是把它放在他的口袋里,我知道它。” “这完全是胡说,我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这种东西。”斯克雷托医生非常坚决地回答。 接着,巴特里弗从另一个房间返回来,换了一条不同的领带,于是奥尔加向这两个男人告别。 巴特里弗和斯克雷托医生沿着白杨成行的街道朝火车站走去。 “瞧瞧那月亮!”巴特里弗说,“相信我,我们昨天在一起的确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良宵。” “我相信你,但是你不应该冒这样的险,过分的激情对你会是十分危险的。” 巴特里弗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显出一种愉快自豪的表情。 “你好象情绪非常好。”斯克雷托医生说。 “‘你说得对。如果是我设法让她生命的最后一夜成为一次美好的经历,那么,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愉快。” “你知道,”斯克雷托医生忽然说,“有一件事我很久就想求你,可一直没有勇气。但是,今天这件事好象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它给了我勇气……” “当然应该这样,斯克雷托医生,说吧!” “我想要你收我做儿子。” 巴特里弗惊异地站住,斯克雷托医生开始解释他的要求的理由。 “我非常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知道,”巴特里弗说,“我只是不知道我妻子会说什么,在她看来这可能是愚蠢的,她将比她的儿子小十五岁,这不会引起什么法律问题吧?” “法律上没有规定养子必须比他的父母亲年轻。说到底,这不是亲生的儿子,确切他说,只是一个养子。” “你绝对肯定?” “很久以前,我就同律师们解决了这问题。”斯克雷托有点窘迫地说。 “你知道,这是很不寻常的,我有点吃惊,”巴特里弗说,”但是今天,我充满了一种特别的喜悦,我想要让全世界幸福。如果它果真能使你幸福……我的儿子……” 两个男人在街道中间拥抱。 奥尔加躺在床上(隔壁房间的收音机静悄悄的),对她来说,这是很清楚的,雅库布杀害了茹泽娜,并且只有她和斯克雷托医生知道这一点。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她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她接着就惊异地意识到(我们知道她善于自我观察),这发抖是愉快的,她的恐惧充满了骄傲。 昨天晚上,当她满怀爱意地把雅库布拉到她身边时,他的心里一定怀着最可怕的思想,这些思想因此也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为什么这不扰乱我?她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向警察局告发他(而且永远不会)?我也是生活在正义之外吗? 但是,当她继续进行她的自我观察时,她越来越充满一种奇特的、极乐的骄傲,她感到象是一个正遭到强奸的姑娘,突然被一阵令人晕眩的欢愉攫住,她越是反抗,这欢愉就变得越是强烈…… 火车驶进车站,两个女人相攀着走出来。 第一个女人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岁,她接受了斯克雷托医生的一个吻。第二个女人比较年轻,穿着时髦,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巴特里弗吻了她。 “让我看看你们的小宝宝,”斯克雷托医生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瞧他。” “如果我不是十分了解你,我会怀疑你有不忠实的行为,”斯克雷托夫人笑道,“瞧这儿,瞧他的上嘴唇!象你一样恰恰在同样的部位也有一个胎记。” 巴特里弗夫人端详着斯克雷托的脸,大声叫道:“真的!我在疗养地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巴特里弗说:“这是一个如此奇特的偶然,我觉得可以无拘束地把它形容成一个奇迹。斯克雷托医生是一个天使,他给了妇女们健康,把他天使的印记留在他帮助带到世上来的孩子们身上。因此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胎记,而是一个天使的印记。” 巴特里弗的解释使人人快活,并引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巴特里弗转向他那迷人的妻子,“另外,我还要特此庄重宣布,几分钟前,斯克雷托医生已成为我们的小约翰的哥哥,因此他们作为手足,具有一个共同的标记是十分恰当的。” “那么,你终于做了这件事……”斯克雷托夫人快活地叹道。 “我不明白,请解释!”巴特里弗夫人说。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今天我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要庆贺。我们将度过一个非常美妙的周末。”巴特里弗说,挽着妻子的胳膊。于是,他们四人朝灯火辉煌的站台尽头走去,很快就把车站抛在后面。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