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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女之吻

作者: 曼纽尔·普格

第三章 《法国歌女》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巴黎,那时德军占领巴黎才两个月。纳粹军队排着耀武扬咸的纵队穿过凯旋门,一面面井字旗在埃菲尔铁塔等建筑物上迎风飘扬。不远处,一小队兵士沿着一条典型的巴黎街道行走着,不一会儿就开进了一家肉铺。肉铺里有个老屠夫,长着尖尖的脑袋,后脑勺扣了顶小帽。一见德军冲进店堂到处搜索,老头立即惊恐不安起来。
  “德军从隐蔽的地窖中搜出了屯积的粮食和各种供应品,这些都是黑市商品。店铺外面围了一大群人,他们当中大都是家庭妇女和戴着贝雷帽的法国男人。正当德国士兵要离开时,一辆小型轻便货车开到了这条街上。坐在司机旁边的人看到了德军和人群后,命令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司机的脸杀气腾腾,长着一双斗鸡眼。那个发命令的人注视着卡车车斗,装卸工拉下了防水布罩,设法遮盖住车上运的货物:更多私藏的粮食和供应品。卡车掉头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卡车在一家典型的巴黎酒吧前停下,那个发命令的人走进了酒吧。他长着一条瘸腿,畸形足的鞋下垫了一块很大的木块。他打电话向黑市商人报告了屠夫被捕的消息,临挂电话前,他还敬了一下礼:‘马基万岁!’他们都属于一个叫‘马基’的地下组织的成员。
  “入夜,巴黎市中心的著名音乐厅舞台上正在演奏一首乐曲。观众首先看到的是一群合唱队姑娘。她们个个具有仙女般轻盈优雅的体态,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当合唱乐曲结束时,灯光骤然熄灭,整个舞台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接着有一束灯光象雾一样飘然升起,渐渐地显露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女人撩开层层雾纱,唱起了一支歌曲,她先是用法语唱,随后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台上,突然一道灯光在她脚下闪耀,她朝前跨出了一步。她每朝前走一步,就有一道灯光闪起,最后整个舞台布满了一道道水平线似的灯光,使舞台上顿时呈现出一座光的阶梯。音乐厅的一个包厢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德国军官,他长得十分清秀,金发碧眼白肤。当这位身材高大、浅黑肤色的女歌手莱妮向观众频频鞠躬致谢时,她的视线与德国军官相遇了。
  “莱妮回到化妆室,发现里面放了一束美丽的鲜花,然而花束里没有献花人的名片。就在这时,合唱队中的一个金发姑娘敲门进来了,她显得异常激动,因为她想让莱妮——她最尊敬的女艺术家——首先知道她的秘密:她怀上孩子了。莱妮有些担心,她知道姑娘还没有结婚。姑娘要莱妮不必担心,因为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德国军官,他非常爱她,准备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就娶她。然而一瞬间,合唱队姑娘的脸上却乌云密布,她告诉莱妮说,她害怕会出什么事。莱妮追问她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说:‘哦,也许不会有什么事,只不过是我的愚蠢想法而已。’说完,她就告辞了。
  “莱妮一个人呆坐着,设身处地地在想自己能否爱上侵犯了她祖国的人。她的视线偶尔又落在鲜花上,不由得心生疑团,连忙问贴身侍女,这些鲜花叫什么名称。侍女告诉她,这些花生长在德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上,是特意运到巴黎来的,代价昂贵得惊人。
  “此时,合唱队的那个金发姑娘正摸黑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她抬头望着一幢老式的公寓大楼的最高一层,见楼上还亮着灯,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微笑开来。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古玩表,方知时间正是午夜。那亮着灯光的楼上开了一扇窗子,一个小伙子探出身来,向她报以微笑。看得出来,这个德国青年中尉正深深地爱着她,他从窗口扔出了钥匙。就在姑娘走到街心去捡钥匙时,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畸足人出现了,原来他一直在跟踪着她。恰恰在这个时候,一辆轿车开来,他跳进车内,飞快打了个手势,于是那个长得一脸凶相、罪犯模样的司机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过后,车子飞冲出去、撞倒了在街中央捡钥匙的姑娘。轿车逃之夭夭,直到消失在空旷无人的夜幕之中。目睹这一切的德国军官绝望地奔下楼梯。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还在他的怀中呻吟,喃喃地叫他不要害怕,说孩子会健康地降生人间,他的父亲会引以为荣的。但是她死去了,双眼无神地圆睁着。
  “次日上午,德国军官找到了莱妮,要她如实地交待她所知道的一切,因为他发现她是死去的姑娘的好友。莱妮除了说那姑娘正与一个德国中尉相爱以外,其他一无所知,可警察并不信,扣留了她两个小时。这时他们接到了一个内线电话,电话中的一个声音命令他们立即释放莱妮,让她当晚还能照常演出。莱妮害怕到了极点,可到了晚上她还是登台歌唱。当她回到化妆间卸妆时,又看到了比昨晚更多的阿尔卑斯山的鲜花。
  她正起劲地寻找着名片,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嗓音,劝她不要再找了,因为这回他亲自来献花。莱妮猛一转身,吓了一跳,一位年轻的德国高级军官站在她面前。她问他是淮,她已看清这就是那个坐在包厢里的德国人。他回答说,他负责德国在巴黎的反间谍活动,他这回来是想就早晨她所遇到的麻烦表示歉意。莱妮还问他,这些花是否来自他的国家?他回答说是的,它们种植在他的家乡上法尔兹,那地方离位于白雪覆顶的山峰间的一洼湖泊不远。这天晚上,军官没穿制服,只穿了一身燕尾服。他邀请莱妮演出后到巴黎最好的一家有歌舞表演的餐馆就餐。在黑人乐师演奏的爵士乐伴奏下,德国军官问莱妮,为什么她的名字是德国人的,却姓法国人的姓。莱妮说,她是德法边境线上的阿尔萨斯人。但她坚持认为她从小就受到法国文化的熏陶,只爱法国,只希望做有益于她的祖国的事。德国军官向她作了一番解释,点了一种德国白兰地。一刹那间,莱妮很想激怒他,故意点名要一杯苏格兰威士怠。事情很清楚,莱妮不会真正领受他的款待。
  在整个晚餐桌上,她只是用嘴唇微微呷了点酒,便推说自己太累了,请他送她回家。
  德国军官的私人汽车停在她的住处前面。
  莱妮讥讽地问他,他是否有在将来某天再来审问他的打算?军官连连否认自己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她下了轿车,军官吻了吻她戴着手套的冷冰冰的手,并问她是否单独住,害怕不害怕。
  她回答说不,她的后院住着一对上了年纪的看门人。话是这么说,可当她转身朝她那幢住所走去时,注意到顶楼窗口上有个影子一晃闪过,她不禁一阵战栗。然而军官在一旁却什么也没看到,可爱的莱妮已使他眼花缭乱了。莱妮请德国军官把她带走,她说,今晚她的确感到有点害怕。
  “他们来到了军官的公寓。军官的住处实在是奇特:雪白的墙壁上没挂一幅画,高高的天花板,房里的家具寥寥无几。但在这空空如也中,却能看到昂贵的物品构成的气氛。窗帘是清一色的雪白薄绸做的,房内有几座白色的大理石雕塑,雕塑手法非常现代,并不完全因袭希腊风格,表现的大都是裸体男人。军官吩咐男管家去安排一下客房,这位男管家用古怪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后才去办事。这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乐曲,莱妮感慨地说,她对他那个国家唯一所爱的就是它的音乐。微风飘进了敞开着的高大窗扉,雪白的薄绸窗帘飘飞而起,吹灭了点燃的蜡烛,房内一片漆黑。不一会,月亮照进了房间,洒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象一座高大的塑像。她的身影仿佛象古希腊的双耳细颈酒瓶。只听到军官在说,‘你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啊,美得不同凡人,你一定具有高贵的血统。’他的话语使她感到有些寒颤,好象有点预感到,在她人生道路中将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要发生,而其结果几乎可以肯定是悲惨的。她的手颤抖着,手中的镜子滑落到地板上,打得粉碎。德国军官握住她的手,问她是否太冷了?她摇了摇头。就在这时,音乐变得响亮起来,在小提琴庄严的调子奏起时,莱妮大声问道:‘这首乐曲的旋律想表明什么?’他承认这是他最心爱的一段音乐,小提琴的起伏象是一条德国河流的河水。这条河由男神支配着,这男神其实是个凡人,由于他爱祖国,变得无往而不胜,象神一样。音乐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双眼噙满了泪水。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他走到了窗前。一轮圆月挂在巴黎城的上空,房子周围的大地一片银色。”
  “你喜欢这部影片吗?”莫利纳问。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你呢?”
  “如果我有机会重新看一部电影,就一定选这一部。”
  “为什么?这影片宣传的纯粹是纳粹主义的破烂货。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
  “瞧,我最好还是闭嘴啦!”莫利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你疯啦!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不要以为是你惹我伤心掉泪的,我只是想起了……他。要是能与他在一起,讲讲我所钟爱的影片,而不是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想他。三年前的今天,我碰上了他,这正是我现在哭的原因。”
  “我告诉你,真的,我不是存心惹你伤心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谈你的朋友?谈谈他,你会好受的。”
  “为什么?为了让你因此对我说,他也是……一件破烂货?”
  “快讲吧,他是干什么的?”
  “他在一家餐馆当侍者。”
  “什么原因使你这么喜欢他?”
  “好吧,我对你说实话。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材。他很聪明,但他缺乏人生的机会,直到眼下他还得干那种蹩脚活儿。他理应得到更多的东西,这使我觉得我应该帮他一把。”
  “他愿不愿意让你帮忙呢?”
  “我想你一定是个有灵感的人,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说不准为什么。”
  “那时他拒绝了我,现在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了。”
  “你们这事是怎样发生的?”
  “有一天,我走进了一家餐馆,看到他在那儿,我立刻迷恋上了他。但这事说来话长,我选个时候再跟你讲吧。也可能我不会再讲了,谁知你安的什么心眼。”
  “莫利纳,等一等。你说错了……我认为我应该多了解你的经历,为的是更好地理解你。如果我们在这个牢房要相安无事地呆下去,那么我们相互之间应该要更好地了解。象你们这类人的爱好,我知道得甚少。”
  “那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不过我会讲得很快,要不然你会厌倦的。……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你……那是我唯一想保留的东西。
  “三年前的今天,也就是9月12日那天,我第一次去那家餐馆。同去的有两位朋友。唔,其实她俩都是妓女。她们平时为人处世很难与别人融洽,但是为人都十分聪明机警。其中一个妓女对侍者——也就是我的‘他’——尤为恶劣。起初,我只看到他外表长得很帅,其它倒没在意。
  当我那个妓女朋友真的做出无礼举动时,他马上让她乖乖地不敢越轨,而他自己却毫不丧失自尊性。我对这点很吃惊,因为那些可怜的侍者由于自己老侍候人的缘故,而往往产生心理变态,这使得他们对顾客那些粗鲁无礼的行为很难作出反应。然而这个侍者并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只是不露声色地向我的那位妓女朋友解释为什么饭菜没能达到要求。他的举止如此优雅,结果妓女倒变得象大傻瓜一个。别以为他表现得傲慢无比,他应付这种局面时完全采取了冷漠的方式。于是我的鼻子立时嗅出了异样的味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第二次见到他时,他显得更聪明机警,一套毛式衣领的自制服合身极了,活脱活象个电影明星,他干起任何事情来都是尽善尽美的,连他的走路姿态,暗哑轻快的嗓音也都稍有几分柔意,我真不知道怎样描写才好。既使他在侍候人时,也充满了一种诗意……谁知道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呀……想到这点我就伤心,可怜的孩子在那种地方……”
  “莫利纳,我们这鬼地方比他可差多了。”
  “但是我们不会永远呆在这儿,对不对?而对他来说,他却必须永远在那儿呆下去,他没有别的前途,就象判了死刑似的。我早说过了,他有坚强的性格,他什么也不惧怕。但你想象不出,有时你能在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悲哀……
  这悲哀吸引了我,我越来越想与他交谈……我去餐馆的次数更频繁了。起先他只是对我说一些非说不可的话,而我也就老是不停地点菜,荤沙拉、汤、主菜、甜食和咖啡等。他得来回不停地来到我的餐桌前,渐渐地我们开始经常聊天了。
  他告诉我,他的真名叫卡门。在一般情况下,他不是早晨7点上班、下午4点回家,就是晚上6点露面,直到凌晨3点回家。然而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最喜欢夜班。我不禁好奇起来,因为他说过他结过婚。另外一件事也有几分可疑,他手上没戴任何戒指。他妻子干的是一种早九晚五的办公室工作,我不知道她具体干什么。我花了好大的劲,总算说服他与我一起喝些咖啡,不过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只是向我谈起了他的身世,这是一个多子女贫困家庭的故事,他们没钱上学,或者是因为读书对他来说缺乏刺激。”
  “人们要是想读书,还是有法子的。听着……在阿根廷,受教育并不是一件最难的事。大学是免费的,这你知道。”
  “他承认,在他一生中有惰性的时候,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说,大概在十七岁时,他不得不参加工作了。噢,我忘了告诉你,他象布宜诺斯艾利斯邻近地区的一些穷苦孩子那样,读完小学就开始在机械厂干活。他学会了一门机修技术,在十六岁这个青春年华里,他开始疯狂地追逐女人。更糟糕的是,他迷上了足球,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能踢一脚好球,到了十八岁,他进入了专业球队。但关键的问题是他不能成为专业足球运动员,因为他从来没能老老实实地缄口不言。只要感到有问题,他就会大叫大嚷。他不是两面派,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
  “他从未卷入政治活动?”
  “没有。他对政治有许多怪想法,避而远之,我和他从不谈及工会的事。”
  “接下去说吧。”
  “两、三年后,他不踢足球了。”
  “那些女人呢?”
  “由于女人的缘故,他放弃了足球生涯。女人很多,但他得参加训练,然而女人比训练更能抓住他的心。”
  “看来,他毕竟没受过严格的训练。”
  “自然。但我没告诉你另外一些事:他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他认真来往、最后与之结婚的女人,不希望他踢足球。于是她替他在一家工厂安排了机修工的工作,活儿相当轻松,而且他几乎立即被提升为领班。婚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他尤为钟爱头生女儿,不料女儿在6岁那年突然死了。这时候,他在厂里和老板发生了争吵,老板让他在两条路中选择:要么滚蛋,要么服从命令。他提出辞职,但你知道主动离职是怎么回事——你得不到一个子儿。结果他在那家工厂干了十多年后,只落了个流落街头的命运。这一年,他已三十多岁。设想一下他在那种年龄再从头找工作的苦处吧。起先他还能勉强度日,但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侍者的活儿。……我一直崇拜他,但他不愿要我帮忙。”
  “你准备替他干些什么?”
  “我想使他明白,他还是有机会重新进学校拿个学位或其他什么的。我还忘了说了:他的妻子干得比他出色。她在一家公司当秘书,慢慢地升到经理的职位,而他对这些却不很热心。”
  “你见过他的妻子吗?”
  “没有。他想把她介绍给我,可我深深地怨恨她。想到她每夜睡在他的身旁,我嫉妒得要死。”
  “那么他知道你对他的一片深情吗?”
  “显然他是知道的。我把一切都对他说了。
  当时我还希望能使他信服,我们俩之间……真能……发生……一些事。但什么也没发生,我无法在这件事上使他信服。我对他说,在他一生中就只来这么一次……但他从来也没想来过。过了一阵子,我自己也觉得太窘,无法再向他坚持了。
  我只好用‘普通友谊’来安慰自己了。”
  “照你的说法,他和妻子相处得不好?”
  “那只是当他们口角打架时才是这样的,但他永远爱着她。更糟的是,他羡慕她比他干得出色。有一天,他说的那些话使我差点想扼死他。
  父亲节来临了,我想送他点东西,因为他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了父爱。这似乎是送他礼物的极妙借口。我问他是否想要一套睡衣,可我仿佛遇上了一场大难……”
  “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说下去。”
  “他说他从不穿睡衣,他总是光着身子睡觉。他还说他与妻子同睡一张双人床。这句话毁了我。有段时间,他们好象要散伙了。于是我就用幻想来欺骗自己……幻想他可能会同我、我的妈妈住在一起。那样的话,我就能帮助他,逼他学习。我除了关心他之外,什么闲事也不会去管。我把一切事都给他准备妥当,什么衣着啦,买书啦,注册啦。我将慢慢地使他确信,他再也不必去工作了。我还会把任何一小笔必需的钱交给他的妻子,作为孩子的赡养费。这样一来,他只要把自己管好,其它便什么也不用操心了。
  让他如愿以偿,永远消除悲哀,那不是很美妙吗?”
  “是很美妙,但不现实。”
  “你要明白,我作为一个橱窗设计师,尽管整天干着愉快的活儿,但一天下来,总会感到一种内心的空虚。能为他作些什么,那该是多么美妙……给他一点点幸福吧,你懂我的意思吗?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分析一下才行,眼下我还说不上。你干吗不在今明两天里多讲一点电影故事,这样我就能谈谈你的侍者了。”
  “行啊。我们上回讲到哪儿了?”
  “噢,莱妮和德国军官的浪漫史就这样开始了。不久,他俩就爱得如胶似漆。每天晚上,她在舞台上都把自己唱的歌献给他,尤其是一支动听的《哈巴涅拉舞曲》。歌词未经翻译,但听起来很悲伤,大意是一个人失去了真正的爱情,欲罢不能,于是只好听天由命。莱妮还和德国军官双双出现在赛马场、游艇上、俄罗斯夜总会里。
  “电影里有一场戏,莱妮正在床上用早餐,女仆进来禀告说,她有个亲戚刚从阿尔萨斯赶来,此刻正在楼下等候,是一位先生陪着他来的。
  莱妮穿一件系着白带的黑缎子睡衣下了楼,客人原来是她的小表弟,与他在一起的是个畸足人。
  表弟开口说话了,他想请她帮个忙,协助他们执行一项任务。她问表弟究竟是什么任务,他回答说,就是合唱队里金发姑娘起先应承后来又拒绝干的事。莱妮怕得要死,因为他们要她去刺探一个非常重要的机密:找出德军在法国的一个巨大弹药库。合唱队的金发姑娘已经开始干了,但当她爱上德国中尉后,就拒绝合作了。在她还没来得及向德国占领军当局告发之前,地下组织就决定必须杀掉她。接着畸足人说,莱妮必须帮助他们。而莱妮表示她还得考虑一下,她本人对这些事一窍不通。畸足人说,这是谎言,德国反情报机构的头子爱上了你,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搞到情报的。莱妮鼓着勇气反驳说,她没有胆量做这些事。畸足人要她放聪明些,不然他们要采取报复行动了。这时,她看到表弟两眼低垂,下颏颤抖个不停,前额沁出一粒粒汗珠。顷刻之间莱妮明白了:他当了人质!畸足人解释说,这可怜的孩子当然是无辜的,他唯一的罪过是做了你的亲戚。莱妮无可奈何地答应了。畸足人带着她的表弟走了。
  “当莱妮再次去德国军官的家时,她搜索了所有的抽屉。但她心中十分俱怕,因为男管家无时无刻不在跟踪着她。自从他第一次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以来,男管家似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注意。
  “有一天,莱妮在花园里与她那位德国军官一起用午餐。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也包括男管家。军官叫男管家到酒窖里去取一瓶名贵的葡萄酒。这是莱妮提议的,她知道这种特酿酒只有他一个人能找得到。那家伙一走,她就溜进了房间,坐在一架白色钢琴前,自弹自唱。德国军官根本就没想到,她在屋里耍了个花招:留声机上放了她从前灌制的一张唱片,自己来到军官的私人书房,翻阅起他那一堆文件来。
  “男管家拿来了葡萄酒,却把钥匙遗忘在酒窖的门锁上,他只得转身再走回去。他沿着临庭园的栏杆一路走着,一路想透过窗子朝屋里看。窗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清莱妮是否真的坐在钢琴前。当这一切在紧张进行时,军官一直在花园里与其他高级军官忙着说话。花园是法国式的,还没种上花,只有一些修剪成方尖塔形的树篱。”
  “这是德国式花园,说得精确些,应该叫撒克逊式的。”瓦伦蒂插嘴道。
  “你怎么知道?”莫利纳问。
  “因为法国式花园一般要种许多花来装饰。
  虽然也修剪成几何形状,但总给人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你讲的这个花园是德国式的,这部电影明显是在德国拍摄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这全是些女人的玩意儿。”
  “是从建筑学中学来的。”
  “你学过建筑学?”
  “对,快往下说吧。”瓦伦蒂催促道。
  “就这样,男管家听到了歌声,却发现屋里的钢琴并没发出声音。他拔腿去寻找莱妮。莱妮正在书房里,翻遍了所有的文件,终于找到了那张标有德国军火库的地图,强记下了军火库的秘藏地点。就在这紧急关头,莱妮听到了脚步声,她慌忙躲到书房外的阳台上。男管家走进了书房,四处打量着。莱妮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一张唱片眼看就要放完了,要知道,那时候慢转密纹唱片还没问世哪。就在男管家走出书房时,她几乎在同一时刻冲了出去,唱片正好转完。所有的军官全在屋外出神地聆听着,歌声一完,他们便唰地站起身向她鼓起掌来。而她则重新坐到了钢琴前,天衣无缝地瞒过了众人的眼睛。
  “莱妮、畸足人和表弟三人在一家博物馆的六层楼上偷偷地碰头了。在他们的周围陈列着巨大的恐龙,博物馆的四面墙壁是清一色的大块玻璃,窗外就是塞纳河。莱妮告诉畸足人,她已得到了必要的情报。畸足人听了得意忘形地说,这只不过是她为马基组织服务的开始。无论是谁,只要一卷入间谍活动,就没有回头路了。莱妮听罢这话,当下决定不告诉他真实的地点。但她一眼又看到表弟在那儿索索地发抖,只好如实说出了德国军火库匿藏在法国的确切地点。那畸足人是个很残忍的家伙,他对莱妮说,一旦德国军官得知她的背叛行为,就会极端厌恶她的。小表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注视着莱妮那张气得发青的脸。渐渐地,他的视线投向了窗外。没等畸足人醒悟过来,小伙子用足全身力气,拖着他一起跳出了窗外。莱妮趁机混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抽身逃走了。那天,她幸好戴了帽子和面纱,所以没人认出她来。”
  “你知道马基是些什么人?”瓦伦蒂打断了莫利纳的话头,问道。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爱国者,可在这部电影里,他们不是的。让我把故事讲完,行吗?我觉得这都影片太神妙了。对我来说,有这一点就够了,我已被禁锢在这个牢房里,遇事最好能朝好的方面想,不然,会发疯的。懂吗?”
  “在这地方呆下去,你的确有可能发疯。不光是绝望,而且象你这样自我异化的行为也会使你变疯的。”
  “怎么会呢?我看不至于。”
  “老是想逃避现实,将会成为一种恶习,就象是吸毒一样。你听着,因为现实,我指的是你本人的现实。如果你读些书,学习点知识,就能超越你身处的牢房。你明白我说的话吗?这就是我为什么天天读书学习的原因。”
  “但是政治……有你们这些政客存在,世界将会有什么结果呢?”
  “别用十九世纪家庭妇女的腔调说话,现在可不是什么十九世纪,而你也不是家庭妇女。还不如再给我讲些电影中的情节,是不是还有很多?
  “干嘛这样问,听腻了吗?”
  “我不喜欢这故事。不知为什么这种宣传使我感到好奇。”
  “听起来,你好象在向我施善。记住,是你要我讲的。”
  “莫利纳,我很欣赏这个电影故事,来吧,再讲点给我听听。”
  “好吧。”
  “莱妮离开了博物馆,象个丧魂丢魄的人,漫无目的地逛遍了整个巴黎。这时,那德国军官正吩咐手下人准备了一顿双人烛光晚餐。蜡烛烧短了,夜已很深了,军官左等右盼,就是不见她的人影。他身穿锦缎长袍,系着爱斯科式的领带,坐在钢琴前弹起了一首相当悲伤的华尔兹舞曲。
  他以为莱妮不会再来了。就在这时,她走了进来。军官没有起身招呼她,但方才那悲哀的舞曲已换成了欢快、浪慢的调子。
  “次日清晨,莱妮充满爱意地醒了过来,瞧瞧窗外,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她走到了电话前,拎起了话筒,无意中听到了德国军官在打电话。他正在吩咐如何惩办黑市上那两个黑手党成员。当听到‘要处死他们’这几个字时,莱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不觉听完了电话中的交谈,直到他们挂上电话,她才放下话筒。
  军官走进了她的房间,询问她是否想吃早餐。莱妮避开他的问话,反问他是否真的不怕任何人。
  他毫不迟疑地答道,如果是为了他的国家利益,他时刻准备迎接任何挑战。接着她又问,叫人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敌人是否出于恐惧?害怕将来有一天局势扭转,你得两手空空去面对敌人?军官一点也听不懂她的意思。于是她换了个话题。
  “这一天晚些时候,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按着畸足人给她留下的电话号码,与马基组织联系,想交出军火库的秘密情报。刚才德国军官的回答,在她看来不象个真正的男子汉。通了电话之后,她出外与马基组织里的某个人碰头,双方约定在剧院会面,因为她正在那儿排练。在剧院,她眼看接头人来了,并对上了约定的暗号,不巧空荡荡的通道中央走来了一个人,嘴里直叫‘莱妮小姐,莱妮小姐’。原来是德国最好的一家电影公司发来电报,邀请她去主演一部影片。于是约会被打断了。莱妮匆匆地整理好行李,立即去了柏林。你喜欢听下去吗?”
  “不,现在我想睡觉了。等到明天再讲好吗?”
  “瓦伦蒂,如果你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我想知道结尾是怎样的?”
  “……好吧,明天就讲结尾吧,晚安。”
  第二天,监狱看守迟迟没有将晚饭送进七号牢房。瓦伦蒂气愤地说,“这么晚了他们还不送晚饭来?我想他们早就给隔壁牢房送去了。”
  “唔,我也听到响声了。你今天的学习完了吗?”
  “还没呐。什么时候了?”
  “八点过了。幸运的是,今晚我不饿。”
  “莫利纳,你今天有些异常,病了吗?”
  “不,只是有点紧张。”
  “你还没告诉我,在监狱长办公室里,他们对你说了些啥?”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和新聘请的律师签了些文件。”
  “委任状吗?”
  “唔,换了律师,就得签些文件。”
  “他们怎样对付你的?”
  “没什么特别的,象往常一样。”
  “你听,有人来了。”
  “唔,他们来了。快把杂志藏起来。要是让他们撞见了,管保会搜去的。”
  “我饿坏了。”
  “瓦伦蒂,别在看守面前发牢骚。”
  “好吧。”
  看守送来了晚饭。
  “瞧,莫利纳。看在你的面上,我没跟看守罗嗦。要不是因为你,我就要把盘子朝他脸上扣去了。这种狗屎一样粘糊糊的东西,他们却管它叫‘米饭’。”
  “发牢骚有什么用?”
  “一只盘子盛得要比另一只多出一半,那狗娘养的胖子看守一定是发疯了。”
  “瓦伦蒂,我拿少的吧。”
  “不,你一向喜欢吃米饭,你拿多的。”
  “我告诉过你,我不饿。”
  “怕胖吗?”
  “不是。”
  “那就吃吧,莫利纳。不管怎么说,粘糊糊的还不算太坏,吃起来倒有点象米饭。这少的一份足够我吃的了。”
  入睡后,瓦伦蒂被莫利纳的呻吟声惊醒了。
  “怎么啦?”
  “我的肚子……”
  “想呕吐吗?”
  “不……”
  “我去拿个袋子,以防万一。”
  “省点事吧。是下腹部痛。”
  “是腹泻吧?我去叫看守……”
  “不,瓦伦蒂,现在好象不痛了。”
  “痛起来有什么感觉?”
  “象刀戳一般……”
  “就一边痛?”
  “不,整个肚子。”
  “可能是阑尾炎吧?”
  “不会,早就割掉了。”
  “可这顿饭,我倒不觉得什么……”
  “一定与我的神经有关。今天,我太紧张了。”
  “尽量放轻松些,放松手脚。”
  “唔,感到好些了。”
  “你疼了好长时间了吧?”
  “唔,有一会儿。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莫利纳,你应该早点叫醒我。”
  “我不想麻烦你。”
  “那部影片是怎样结束的?”
  “我们上回停在哪儿?”
  “还是讲下去吧,这样你就不会想到肚子痛了。要是思想分散一些,疼痛会减轻的。”
  “是不是担心还没听到结尾,我就一蹬腿死了?好,就讲吧。”
  “莱妮去德国拍片了。她彻底迷上了德国。
  她看到德国青年整天都在操练。她还原谅了她的德国军官,原来军官要处死的家伙是个可恶的罪犯,做尽了坏事。德国人还给她看了至今还逍遥法外的罪犯同伙的照片。她感到这个罪犯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到过。拍完电影,她回到了巴黎。人还没安顿好,她就急着与马基组织取得联系,因为这回她想把黑市组织的头目引上钩,诱饵是答应告诉他们关于德国军火库的秘密地点。你还记得,这是畸足人梦寐以求的事?”
  “记得。但是难道你不知道马基分子是真正的英雄?”
  “嘿,你把我当作什么啦?一个愚蠢的女人吗?不管怎么样,有一点你要记住,这部影片一涉及到爱情场面就妙不可言,完全是一种梦幻般的情调。而那些政治货色嘛,也许是政府强加给导演的,也许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是怎样发生的。”
  “假如哪个导演执导了这部影片,那他同政府一起犯有同谋罪。”
  “行啦,让我快点把故事讲完吧。哎哟,你一提这种政治话题,我就肚子痛了。”
  “讲下去吧,让注意力分散一下。”
  “莱妮坚持要求见马基组织的最高领导。有一天,他们开车带她离开了巴黎城,驰向某个城堡。她事先已叫德国军官带领一些兵士在后面跟踪,去围捕黑市上全部马基成员。开车的司机正是上次与畸足人一起行动的人。半路上,他意识到自己已被跟踪了,于是马上改变了方向,一下子甩掉了紧跟在后面的德国兵。汽车在城堡前停下,司机逼着莱妮走进去,迅速交出情报。出乎莱妮意料之外的是,马基组织的头目原来就是德国军官的男管家!她仔细一打量,恍然大悟,这个留着大胡子的可怕家伙,就是她在柏林看到过照片的那个逍遥法外的罪犯。她把机密告诉了他,因为她确信她的德国军官马上会带兵来救她的。可是她还不知道,军官已失去了跟踪目标。时间越来越晚了,她还是没见到德国人。倒是偶然听到那个司机在向他的头头悄悄私语,说他有一种被人跟踪的预感。就在这时,她忽然记起一件事:这个男管家老是在军官家的窗子外面窥视她的身体,于是她打起了最后一张王牌——
  设法勾引他。城堡内的密室拉上了厚厚的帘幕,一桌饭菜已摆好。就在这个举世闻名的罪犯朝她身上扑来的一瞬间,莱妮眼疾手快地操起餐桌上的一把切肉刀,戳死了他。德国军官和手下人经过层层搜索,终于跟踪而来。莱妮打开窗子想逃脱,没想到司机就站在窗下。莱妮的男友发现了司机,一枪撂倒了他,但是司机在临咽气前,没忘记向莱妮打了一枪。莱妮紧紧抓住窗帘,不让自己倒下,直到她的男友跑来把她抱在怀里,莱妮才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她缓缓地说,她是多么爱他,还说他们不久会在柏林团聚。军官吻着她,等他的嘴唇移开时,她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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