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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补偿

作者: 丹尼尔·斯蒂文

13


  西福德社区医院规模不大,看上去更像一家经过改头换面的街道诊所。急诊室入口的环形车道通向一扇宽大的玻璃门。一辆老式卡迪拉克救护车——如果漆成黑色,那车就可以当灵车了——停放在门前。救护车司机正靠在方向盘上呼呼大睡。
  卡伦从救护车旁经过,穿过大门,走进一间狭小的候诊室。室内放着肮脏的白色塑料椅,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她走到镶嵌在墙上的一个小窗户前,一名身着制服、正读着言情小说的护士看见了她。
  “要帮忙吗?”她和颜悦色地问。
  “我是穆尔医生,和弗里德曼医生约好1点钟见面,来早了一点——”
  “约了弗里德曼医生?请等一下。”她把小说放在柜台上,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卡伦刚刚坐下拿起一本早已过期的《人物》杂志,这时旁边的另外一扇门开了,一位个头矮小的秃顶男子冒了出来。他那球茎状的鼻子与尖下巴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对短小的眉毛贴在两个眼睛上方。
  “你好。”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我是乔纳斯·弗里德曼。”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卡伦·穆尔。”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一路开车来的?”
  “哦,不,我搭飞机到了罗利达累姆,然后租车开来的。”
  弗里德曼用手揉了揉额头。“好办法。我自己讨厌开车。来吧,跟我来。”
  他领着她穿过两间空着的治疗室,进了一个房问。房门上有五个已经褪色的手写体字样:“急诊室主任”。弗里德曼推开门,她跟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办公室。室内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几把肮脏的维尼纶面椅子。他在桌子的一角旁坐下,然后示意她在一把椅子上就座。
  他说:“我不想让你觉得像是在看三流电影,但是在我们这里很难见到城里的医生。”
  她哈哈一笑。“可是听你的口音却是纽约人。”
  “哈哈。看来我不像你心目中的乡村医生。12年以前,我实习结束以后就到了这里,当上了公共保健服务医生。服务期满后,我留了下来。纽约使我留念的东西大概只有咸牛肉了。”
  卡伦觉得自己喜欢眼前这位模样滑稽的小个子男人。“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留了下来——这里的田园风光很美。”
  “对,而且这里的人也不错。”
  “我可以肯定是这样。嗯,医生,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哦,别担心。你瞧,我们现在不忙。平常没有多少病人,可是一到星期五晚上——”
  “嗯,对。”卡伦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以免他开口讲述小镇急诊室的重重难处。“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希望能够比较详细地谈谈你在文章中提到的那个病例。”
  “没问题。我已经把那份病历给你找了出来。”
  “你找到了?谢谢,让你费心了。”
  他转到桌子后面,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递给她,然后坐下来。他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后面的模样就像一个小孩子。
  卡伦打开卷宗,翻阅了收治记录。病人的姓名已经被抹去。她很快地浏览了病历,后来看到了化验单,于是花了几分钟一一细看。她抬起头来。“弗里德曼大夫,能不能谈谈你记得的有关那个病例的情况?”
  “这个,我不知道能够补充多少情况。我们一直没能作出诊断。我没有见过任何类似的病例,不论在那以前或者以后都没有见过。病人处于深度昏迷之中,是休克状态,心搏停止——可后来却什么事情也没有。既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好转。你从病历上可以看到,我们考虑了各种符合他生命特征、症状和化验情况的诊断结果。”
  “所以你肯定不是吸毒过量或者吸毒反应?除了血小板减少这一点,那样的诊断符合他的临床特征。”
  弗里德曼叹了一口气。“不,我对此根本没有把握。虽然毒品检测呈阴性,可你知道那并不能充分说明问题。尽管病人的情况看来不像,不过我确实认为很可能是吸毒过量造成的。”
  “不像?为什么?”
  “这个嘛,他属于中产阶级人士。”他看了一眼她的表情以后继续说道,“嗯,对,我知道这一点在你们那个地方说明不了什么。不过,在这里情况就不同了。而且,他是在工作中发病的。”
  “你考虑过高温综合症没有?”
  “高温综合症?”弗里德曼脸上现出了困惑的神色,过了片刻以后才恢复常态。“对,这就对了。克兰德尔部长就是因此死去的。”
  卡伦说:“当然,还有冠状动脉纤维变性。至少,解剖报告的结论是这样的。”
  “明白了。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肯定不会那样诊断。当时是3月中旬,除非——”他思索片刻以后继续道,“除非他工作场所的温度很高。”
  “他在哪里工作?你知道那地方吗?”
  弗里德曼有些犹豫地说:“我真的不能告诉你,穆尔医生。这是一个小镇,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工作场所,你就能够找到他。你是知道的,我不能让你那样做。”卡伦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得设法让这位好心的医生透露病人的秘密。她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说:“弗里德曼大夫,我已经给你讲了我的案子,你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你的病人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从我已经了解到的情况来判断,他的生命特征和症状与我的病人完全相同——”
  “你已经得到了病历,为什么还要见他本人呢?”弗里德曼脸上已经露出了不愿轻易让步的神情。
  “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我能找到他昏迷的原因,它将有助于使我的案子——”
  “如果常规毒品检查无法找到原因——那么,你的诊断就能站住脚了。不过,那样的话我的病人是不会——喜欢的。而且,他肯定不愿听到你是从我这里弄到他的名字的。”
  卡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她轻声地问道:“在把病案记录交付发表之前,你得到了病人的同意吗?”
  弗里德曼两眼注视着她,又开始用手揉起了额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明白了。”卡伦说。
  “听我说,我也无法找到他。我试过。他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地方,他的公寓里也没有留下他要去的地址。”
  卡伦听后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问道:“要是那样,为什么不把他的姓名告诉我?那样做对你有什么害处?”
  “害处?你的办法多得很。说不定,你会请个私家侦探去找他。不行,对不起,虽然我对你的处境表示同情,但是我不能那样干。”
  弗里德曼医生的脸上真的露出了遗憾的神情。卡伦再次问道:“他们在接到你提供发表的病案记录时,按道理应该确认你得到了病人的许可,对不对?”
  弗里德曼明白了她语中隐含的威胁,脸上现出了严肃的神情,可是那却使他看上去更加滑稽可笑。他慢慢地说:“你不会那样做,对不对?所有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一桩讨厌的医疗事故案?”
  当然,她不会那样做,然而她告诉他:“你可以打赌我会的。这事对我非常重要。”
  他出人意料地咧嘴笑了。“听我说,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绝对不要相信浅黑型的女人。”
  卡伦笑着说:“她是对的。”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他这是在逼她摊牌。她两眼盯着他。这家伙到底吃哪一套呢?
  她一言不发,只是让自己的眼泪涌上眼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接着,她慢慢地打开手袋,掏出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睛后说:“对不起,可我面对的压力太大了——”
  弗里德曼立刻说道:“你还在住院实习,是吗?”
  “是的。这是最后一年。本想明年在哪个医院找一份工作,可是现在——”
  “你会有很多机会的,我敢肯定。”他看了一下手表。“你瞧,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他站了起来。
  卡伦心里说,这家伙比看上去要精明得多。或许,怪我的表演不好。她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而这次可是真的。
  弗里德曼绕过桌子走到门口。他抬起了一只手,好像要向她道别,可是却突然冒了一句:“噢,真见鬼。”他快步回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了一份病历,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中间,然后走到卡伦跟前说,“和你谈话非常愉快。我真的要去看病人了。离开的时候请你关上房门。”他转过身走了。
  卡伦木然地点了点头,抓起了病历。那是给她看的复印本的原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病人的姓名:布鲁斯·R.怀曼。
  她笑着从手袋里取出一个记事簿,抄下了需要的内容。病人的工作单位是克罗姆股份有限公司。
  克罗姆公司正面的钢丝围栏高达8英尺,上端的两英尺向外倾斜,安有尖锐的钢刺。围栏与主干道平行,到了一条宽大的车道处向内凹陷进去20余英尺与大门连接,再凸出来顺着主干道延伸下去。开着的大门左侧有一个仅够容纳两人的小门房。围栏上的大标牌上有红色标记:注意!围栏有电!下面是一行小字:克罗姆股份有限公司,游客到此止步。
  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卡伦开着租借的小车到了门口,然后降下了车窗玻璃。大风刮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一名身着制服、手拿书写板的门卫走出了门房。他扫视了一下汽车的内部,然后生硬地问道:“姓名?”
  “卡伦·穆尔医生。”
  门卫用手指著书写板看了一遍名单。“这上面没有你的名字。约过没有?”
  “嗯,没有。不过,我要去你们的人事部。”
  那名三十来岁、面带凶相的门卫弯下腰盯着她。雨水顺着他带帽舌的帽子流下,淌在肩膀上。“你是医生?”
  “对。”
  “你来这里干什么?找工作吗?”
  “不。我找一名原来的雇员。”
  门卫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有身份证件吗?”
  “当然有。”卡伦把附有照片的首都大学工作证交给他。“在这里等着。”他说罢进了门房。卡伦关上车窗,透过门房的窗户,看见那人在打电话。
  经过漫长的5分钟,他挂上电话,拿起什么东西,然后回到车前。
  她再次把车窗玻璃降下。门卫把工作证和一个写着“访客”字样的覆膜标牌递给了她。“请把它夹在衬衣上。”
  卡伦按照门卫指示的方向,把车开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幢绿树环抱的实验室。她在自己要找的那幢大楼附近停了车,走进了一个铺着浅灰色地毯、摆着小型接待柜台的门厅。
  接待员带领她上了二楼,来到一个门上写着“人力资源”四个字的房问。房间里的柜台上有一沓标有“约见雇员情况表”字样的表格。卡伦尽可能完整地填写好表格上的内容——她既不知道怀曼的工作证号码,也不知道他的社会保险编号——然后把它交给了那名无所事事;长着浅黄色头发的办事员。
  办事员看了一眼表格,然后把它扔了回来。“你得附上《雇员授权表》。”她说着,嚼了嚼嘴里的绿色口香糖。
  “我没有。”卡伦回答说,“我是医生,必须和这个人取得联系。”
  这下把那位办事员难住了——她的脑袋里没有输入这道程序。“如果你没有得到授权,我就不能给你提供任何情况。”她后来说道。
  卡伦靠近了柜台。“难道你没有听见我的话?我跟你说了这非常重要。”
  那位女士一副倔犟的样子。
  卡伦叹了一口气。“你可能应该去把你的上司找来。”
  那位女士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请等一下。”她说罢拿起放在柜台上的表格,然后走向身后的那些办公桌。卡伦在柜台旁边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还好,书报架上还有一些新杂志。
  过了20分钟以后,她被叫到一个房里塞满文件柜、四周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在摆放着两台电脑终端的桌子后面是一位长着大鼻子、蓄着灰色头发的中年男子。她的申请表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站起来,伸出了一只手。
  “我是杰克·格拉德斯通,人力资源部副主任。你是——”
  卡伦握住他的手。“卡伦·穆尔医生。”
  “你从哪里来的,医生?我没见过你的名字。”
  “啊——从华盛顿来。我在首都大学医院工作。”
  格拉德斯通点了点头,好像她的回答使他明白了什么东西。他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医生?”
  “我想找一位几年前在这里工作过的人。这个办公室是管这个的吧,对吗?”
  “是的。人力资源包括人事方面的事务。可是,我想你是理解的,穆尔大夫,没有得到雇员本人许可我们是不能提供任何个人资料的。这不仅是公司的规定,而且也是本州的法律。我乐意帮助你可是除非——”
  “格拉德斯通先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是医生,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必须和这位病人取得联系。我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他考虑了一阵。“我得看看是否能够确认这一点。请在这里等一下。”他站了起来,穿过大厅,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她看见他拿起了电话,接着关上了房门。通话的时间很长。他回来以后,用铅笔敲着桌子。“告诉我,”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怀曼先生在这里工作过?”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奇怪。卡伦回答说:“我是在医院知道他的名字的。他去年在工作中发病,在医院里接受了治疗。”
  格拉德斯通点了点头,似乎早已知道她会这样回答。“医院里的什么人告诉你的?他的医生吗?”
  “我不想透露。话说回来,那有什么关系呢?”
  “哦,没有关系,”他随即说道,“我只是好奇而已。能够决定是否提供情况的负责人现在不在。不过,如果你可以等一会儿的话——”
  “当然可以,”她立刻接过话头。“没有关系。”
  “好的。”他领着她到了房间外面的小过厅,给她倒了咖啡,然后离开。
  卡伦本以为等不了多久,可是过了近1个小时以后格拉德斯通才露了面。她已经翻遍了书报架上的所有杂志。格拉德斯通笑容满面地把她领回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对她说:“穆尔医生,我可以确认怀曼先生确实曾经为我们干过,干了两年。”
  卡伦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太麻烦你了。那么,他一定留下了地址——以便寄送诸如《税务申请表》之类的东西。请你告诉我好吗?”
  格拉德斯通摇了摇头。“必须得有该雇员的书面授权。”
  “可是,正是因为没有,我才一直等在这里的!我还以为你给某个上司打电话,以便免去雇员的书面授权!”
  “不,那样做只是为了得到许可,以便向你证实怀曼先生在这里干过。”他的舌头咯咯作响几声。“说真的,那一点我们都不该做,明白吧?”
  卡伦觉得怒火中烧。“你的意思是叫我等了这么长的时间,以便你能够证实我已经知道的东西?”
  “你要那样看,我觉得遗憾,穆尔医生。”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听着,要是我能够得到怀曼先生的授权,就根本用不着需要什么情况了!”
  “抱歉,不过这是规定。”
  “你是说由于某种官僚主义的无稽之谈,你愿意用一个人的生命去冒险?”
  话刚出口,卡伦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几乎可以看见格拉德斯通的背部挺了一下。“这不是官僚主义的无稽之谈,”他厉声反驳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是本州的法律,《保护隐私权法案》。”
  “好了,好了,我只有去要法院的命令了。”她讲话时竭力提高自己的声音。
  格拉德斯通用力地点着头。“很好,”他说,“那正是我们需要的。”他站起来,伸出了手。“再见吧,医生。”
  卡伦出了办公室,朝出口走去,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实际上完全被人给愚弄了。
  有什么办法?她没有钱请私家侦探,而且她也不该请——那是律师的事情。
  她走到汽车旁边,环顾绿化得漂漂亮亮的庭院。到处都可以看到驾驶着小巧的高尔夫球车巡逻的警卫人员,庭院里设立了多处门卫和检查点。她很想知道这个实验室究竟在研究什么。
  卡伦把车开上道路,出了钢丝围栏,上了国道。双向行驶的沥青道路在树林中画出一道弧线,一直通向小镇。
  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卡伦看见一辆蓝色面包车跟在自己的车后,正沿着与主干道平行的道路维修专用道行驶。那辆车开得很快,好像要赶在她的前面到达前方半英里处的交叉道口。她心里一直想着怎样才能找到怀曼,不经意地发现它从右边超车过去了。
  面包车到了交叉道口,然后掉头朝克罗姆公司方向驶来,车轮在尚未干透的路面上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她心里说,那个开车的可能忘记了什么东西。
  面包车离她越来越近,她发现它的车窗上装着单面透光的黑色玻璃。面包车行驶到她前方50码处突然拐进了她的车道。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问。她意识到将要和它迎面相撞时,第一个动作是将方向盘往右猛地一打。右边没有路肩,她的车飞过人行道,越过排水沟,冲进一片刚刚犁过的田地,前保险杠深深地陷进一个土堆里。
  巨大的力量挣断了系在卡伦肩上的安全带,她的上身猛撞在方向盘上,头部碰上了前面的挡风玻璃,幸亏下面的一道安全带控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又拉了回来。
  蓝色面包车放慢了速度,然后又一轰油门,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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