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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新娘

作者: 佚名

第一章 为了生活




  做为一个女人,做为一个尝尽人世间酸甜苦辣的女人,我不愿过多地谈论自己的人生经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早年丧父而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的,何止我一人?至于说贫穷嘛,它所光顾的人就更多了,我也没有理由抱怨不休。同时,我也不因为自己生得不如妹妹那般漂亮,便认为因此而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所以,非得写来向人们诉苦不可,像许多女人惯常做的那样——声泪俱下,悲悲切切,以博得世人的一掬同情泪。不,我不这样做。类似的故事,人们听得多了。
  可是,我要把自己的一段独特的遭遇告诉人们。让人们知道我这个名叫笑子的可怜女人曾怎样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与命运做着全力的搏斗……
  那是在我一生最宝贵的青春期。这种年龄的女孩子,花朵一般鲜嫩,情窦初开,满脑子爱情梦。渴望着哪一天扑进一个刚勇潇洒的男子怀抱里,去获取一个热辣辣的初吻。可是,这情形于我是真正的白日梦。原因嘛简单不过:因为那正是在战争时期!整日里听到的是防空警报声、重型炸弹的爆裂声,看到的是硝烟弥漫、尸体累累。学校里组织了学生救国队,到工厂里代替那些去打仗的男人们于繁重的体力活儿。一帮女学生,白日里大汗淋漓地干一工,到了夜晚还不能回家,就睡在男工人们住过的宿舍里。在这种境地下,你是美人儿?还是丑八怪?那都是无所谓的;甚至,不夸张他说,我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快忘记了。
  战争结束了。日本已彻底地战败。东京还是一片火海。我离开了工厂,也离开了学校。我不是工人了,更不是学生,战争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和母亲、妹妹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租了两间战火中残留下来的房子住。粮食奇缺,满目荒凉,人们挣扎在饥饿线上。
  我必须马上找到工作。在女子学校里什么也没有学到。停战便是宣告我的“毕业”,也是在宣告我的失业,好在学历对于找工作是毫无关系的。东京被燃烧弹作成一片废墟,工作,到哪儿去找?在这当口上,美国人一一一占领军出现了,结果使东京呈现出更大的混乱。如果在农村的话,手边不用说还有农活可做。可我们这些从小在东京长大的人,根本没有农村亲戚,所以,到农村也是无伙元靠。任哪家公司都下想马上着手重建,只是在袖手观望。而那些美国占领军们却生气勃勃,于这干那,到处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疲于长期战争,疲于东逃西躲,长期陷入饥饿的人们,看到白人和黑人们那种泼辣的劲头,无不现出惊异的神色一一一这帮家伙,一个个野牛似的!渐渐。近郊的人们开始扎着食物到各处的车站附近。做起黑市生意来。有的卖馒头。有的卖饭团子之类。为了能买到这些东西口,我必须出去劳动挣钱才行。未被烧成灰烬的人家,还可以拿出点儿钱或衣服什么的换些食物吃,而被烧得片瓦无存的我们家。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美国占领军方面要雇些人干活儿。这时,会几句英语的人,一下子身价十倍,挺起胸脯大摇大摆地走路了。至于我自己。竟然在有乐街车站附近一家占领军经营的酒吧里,当上了看衣帽的临时服务生。尽管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但当我闯进酒吧.胡乱他说了句Yes、No时,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便很快走了出来,没费什么周折就分配给了我这个工作,说明按日计薪。嘿,这工作来得还真容易,像有天照大神在保佑着似的。头一大干活什么也不懂,好不容易挨到第一天早晨五点钟,当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竟得到了一百日元薪水。一百日元!记得当时我千里抓着纸币,高兴得飞也似地跑回家去。我母亲沉着眼泪,用这钱在当天的黑市上买来一升大米。她立即煮出白喷喷的米饭摆上桌子,那升腾着的蒸气和香味逐渐消散的情景,虽已是久远的往事了,但至今我仍难以忘怀。
  我的工作时间是从每日的午后六时至第二大的早五时。在十一个小时之内,可以休息两次,每次休息一小时。我的工作是替客人存放大衣和他们携带的的品,并发给存放号牌。如果客人有脱鞋的习惯,那么,我就连鞋也一块儿看。在寄存处,除了我还另有两个女人,她们俩的英语说得都不错,其中一个说得还相当流利。我们的工作非常机械,接过东西给对方发个号牌;交回号牌时,再把东西文还给客人。如此而已,下去英语也能应付得来,但会英语总比不会强,收交物品时说上旬allright或thankyou显然要比沉默不语好。所以,我就利用休息时间向英语好的木材吉子学习。对我的语言能力,木村吉子的评语是:
  “真叫人头疼。麻烦死人了。”
  我的笨拙使她难以忍受。尽管如此,我还是央告再三,把美军作为小费送给我的口香糖和巧克力,做为报酬的附加部分,求她教给我英语。木村吉子的英语,也不是从语法开始坚实地学习过来的。她生在洛杉矾,到十四岁才回到日本。英语只是在日常生活中记下的,并不大正规。但对我说来,跟她学总比不会要强得多了。
  在顾客不多的时候,我便手不释卷,一个一个地记单词。我越未越认识到,和美国人打交道,语言不通是不行的。我发现在这家“宫殿”酒吧里,比寄存处挣钱多的工作有的是。不管怎么说,日本吃了败仗,如今是美国人的天下,首先得从语言上下功夫,否则是没什么出路的。如果自己也能说几句英语的话,那么收入的小费就不会比木村吉子差那么多了。所以,我一有空儿便打开课本,拼命地背诵单词和文句。
  “你在干什么?”
  在我头顶上发出的巨大声音使我吓了一跳。拾头一看。原来是我初闯“宫殿”酒吧时,分配给我寄存工作的大个子黑人士兵。
  “我在看书。”
  我喃喃地回答道。
  “看什么书?”
  “英语会话。”
  他伸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做了个夸张式的感动姿态。他那掌心现出的白嫩、瞪大了的白色眼珠、咧开嘴时口内象鲜肉般的红色,都给人一个异样的感觉,但并不惹人讨厌他。由于到酒吧来的美军多半是黑人,所以。我对于黑皮肤的人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此时,刚过完停战周年纪念日,我眼看就是有一年工龄的老服务员了。
  看来这位黑人对我学习英语抱有极大的兴趣。只见他从寄存处那边探过身来:
  “我来做你的老师,教你好好学习,怎么样?”
  他主动提了出来。
  “谢谢你的好意吧.已经有人在教我了。”
  “怎么?信不过我?我是真心想教你英语的。如果我想找女人的话,到那边儿去有的是。你只管放心好啦。”
  “不过,我已经有了书,这就是我的老师。这已经足够了。”
  “书本起不到实际作用,譬如发音方法,书上就没写着。这书本来是让我们美国军人学日语用的,不是为日本人学英语写的。你和美国人学英语,比起这个书本来,要正确得多,同时也快得多。懂吗?小姐!”
  我当时没了主意,便求救于木村吉子。我的语言能力差,经他一阵议论,有些被他的声势所压倒了,加上他的口臭很厉害,熏得我晕头晕脑,木村搂着我小声告诫说:工作时间尽量少谈私事,遇事要多谨慎才好。这时,只见那黑人士兵马上现出下高兴的样子:
  “我是杰克逊下士,是这个酒吧负责人之一。你们明知道我的身份,还故意这样对待我吗?”
  他冲着吉子发起火来。
  吉子脸色有些苍白。虽说我们工作在专门招待黑人的酒吧,但工资却从事务所的日本人手中领取。所以,和美方的上司几乎不发生关系。我工作了一年多,从未注意过这些,吉子也不晓得他就是酒吧的负责人。但,她马上操着流利的英语,开始讨杰克逊下士的欢心,她说得很快,我听不大懂。但估计是说:笑子是个腼腆的姑娘,见世面太少,又下大懂英语,她对你有些害怕。
  “我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不久你们会明白的。”
  说完,他转身便走了。
  接着顾客多了起来。吉子和我不便再说什么。也许因为知道了杰克逊下士便是负责人的缘故吧.不好再乱讲什么话了。我后悔刚才不该对那人态度那么生硬。相比之下。他反而诚恳得多也随和得多。特别是他说的那句“如果我想找女人的话,到那边儿有的是,你只管放心好啦”的话,给我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杰克逊所说的那边,指的是酒吧内部。只要走过寄存处。里边的女人几乎挤破屋子。那些和我一样说不了几句英语的女人们,连美国人的话也听下懂,却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依偎在男人怀里撒着娇。任那些美国军人毛茸茸的大手在她们的身上乱揣乱摸。这是些谁想要就跟谁去上床睡觉的女人。她们无一例外地守着红、黄、绿色彩斑斓的衣服,妖艳异常。
  使我感动的是,杰克逊下士的眼目中,我和这些女人是有一定区别的。而实际呢?我却为了能与这些女人并驾齐驱在拼命地学英语呢。无论是寄存处工作的这些正派女人,还是伴舞的那些浪荡女人,休息时却是在同一个休息室。所以我经常利用这种间隙,向那些女人学习跳舞的基本动作,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的。我的这种心思杰克逊知道不知道呢?看来是不知道的。
  人总是喜欢奢侈的。奢望一有机会便很快地膨胀起来。初到酒吧时,接到工资是那样地感激涕零,曾几何时便对接钞票习以为常了。母亲和妹妹有了我的工资,可以对吃呀穿呀再不用发愁,而我却感到钱越来越不够用,经常盼望着多挣一些,再多挣一些。钱越多才越称心呢。木材吉子在参与黑市交易,倒卖占领军的军用物资,赚了大笔的钱,全部用来添置了新衣,打扮得比任何人都华贵。从帽子到鞋,也就是说从头顶到脚尖,全部用美国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虽说她长相并不大美,但却非常引人注目。她得意洋洋俨然以美女自居,实在令人好笑。
  我的目标就是赶上木村吉子。但她不肯叫我参加她们的倒卖集团。由于我的英语太差。即使美军的物资能够削价卖给我,我连句使人家欢心的感谢话都说不上来,所以只有望洋兴叹了。我决心把那本两公分半厚的英语课本全部背熟,对书上写的词句能运用自如,为此颇下了一番功大。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顺这条路一直走。能到总司令部吗?”“这水可以饮吗?”“我马上得出去办事,你的话可以简短他说吗?”等等。诸如此类的日常用语,我必须十分熟练地掌握才行。
  汤姆斯·杰克逊向我提出约会是在那以后不久的一天。那天是他的休班日,他单独来到“宫殿”酒吧,既没跳舞也没喝多少酒。只是在奇存处存放了一下大衣,临走时便付了我一笔令人吃惊的小费。我当时已有预感,早晚会向这方面发展的。在我的休息日里,他到事务所里稍事了解一下工作后,便陪我到舞厅去玩,回去之前照例把一些小费塞在我的手心里。
  “笑子小姐。明天去看电影好吗?”
  他的语调很客气。
  “什么电影?”
  他很快他讲出片名。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有些发呆。他误认为我不喜欢电影,连忙说道:不然就去安尼大厦看戏剧去吧!安尼大厦先前是叫东京宝舅剧院的,在美国占领军接管后改了现在这个名称,专为慰劳美军而演出豪华的戏剧节目。我高兴地答应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以前我从没有和任何人约会过,由男人提出约我去看电影和戏剧,这还是第一次。我兴高采烈地告诉木村吉子她们,杰克逊下士约我明天去安尼大厦看节目。这无异是在炫耀自己吧?只见这些人面面相觑,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同声说道:安尼大厦的演出可是非常高级的呀!
  杰克逊先领我去美军俱乐部餐厅吃饭。一桌豪华的佳肴开始了我们的交往。这里和“宫殿”酒吧不同,出入以白人为主,黑人不多。那样美味的牛排,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饭后坐在酒吧间品尝的冰激凌,更是今生第一次享受,我认为,做人应当真诚。人家如此热情相待,自己总不能像一般日本人那样,只保持一种缄默和谨慎的谢意吧?于是我在头脑中努力搜索着从课本上学来的英文句子,并大声拼凑出:
  “在我的一生中,象这样丰盛美味的佳肴,是永远忘不掉的。”
  我是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的。
  汤姆听了大喜。他说,这样好的饭菜,在他的一生中也是头一回呢,原因是和笑子在一起吃的。看来英语是多么适用于夸张表现的啊?我自己所说的话不也同样含有这种成分吗?
  汤姆是个大饭量的人。把拌生菜的色拉一口气吃得精光,肉在他嘴里被大嚼大咬着;右手抓住叉子,不时地穿插着饮啤酒。他吃得十分起劲儿。我不习惯于西餐的吃法,好在饭间可以无拘无束,倒也能品出一些味道来。汤姆在大吃大喝之问,也曾几次停下刀叉望着我,满意地微笑着。
  “好吃吗?”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我这样回答。他更加满意了,愈加起劲地往嘴里塞油炸马铃薯,狼吞虎咽着。
  安尼大剧场的剧目,比起传说的更令人赞叹不已。演员多半是日本人。同台演出的还有美军的多人舞,这样舞台上已很活跃,在场间还穿插了白人歌曲和幽默风趣的独舞,更增添了欢乐气氛。在战前我从未接触过什么像样的娱乐节目。见到这般令人目炫的舞台亘像是做梦一样。这使人重新感觉到战争确实是停止了,并且是日本人败给了美国。在战时,我工作的那家工厂也来过不少的慰问团,但从没有演过这么好的节目,更没有这么大的规模。作为战胜者的美国人为战败国的国民带来了他们的舞蹈和歌曲,让经过战乱的日本人看得如醉加痴,傻笑不已,甚至怀有一腔感激之情。——我对坐在身旁的汤姆侧脸凝视着。
  沥姆斯·杰克逊许是误解了我的心意,他突然拉过了我的一只手,攥在他那巨大的掌中。我猛一阵晕眩。继而又感到很窘,差点喊了出来。但我悄悄看了一下周围的人,才发现是自己疏忽了,到这个剧场来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而且女的大多是日本人。每一对几乎全是互相偎依着,手和手握得紧紧的。这也许就是美国方式吧?于是我也无法拒绝汤姆,象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一样,只有顺从地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而且说心里话,这样也并不感到不好。汤姆从约会一开始,便竭力摆出一副绅士派头儿.对我的一举手一投足,反应敏锐得很。如果我表示不愿意让他握手的话,我知道他是会放开的。但我不想那样做,也没有力量那样做。我表面上镇定自若,而心里却在激烈地跳动着。他攥住我的手,并不是什么不规距,说不定这也正是美国人在剧场里的一种礼节或习惯呢。对不喜欢的女人,怎能主动去约她呢?看来汤姆对我是抱有好感的了。汤姆是个黑人,而我对他却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对此人们会感到奇怪的吧?但做为我,在专为黑人开设的酒吧里工作了一年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黑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又何况在剧场里,不分白人黑人同坐一席,无论哪个军人身旁都坐着一位日本女人。所以,我没必要感到羞耻。不仅如此,这时的我竟暗自出神,回想起自己在思春期的学生时代。因为是处在战争体制下,所以连恋爱都没有机会谈。至于与男子接触时的那种羞怯感和甜蜜感,更是未曾体验过,战败这一事实是残酷的,但当感到战争结束,迎来的是美好的和平现实与享乐时,却也并非坏事。汤姆的巨大手掌爱抚我时的缓慢动作。使我的手指间奇妙地渗出了汗水。
  在这一天的约会中间,我一点也没意识到汤姆斯·杰克逊是黑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我,意识中只存在着胜利的美国兵和战败者日本人之间的约会,我除了顺从,别无选择。而且这也是第一次和男人约会。作为女孩子,我为什么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呢?事实就这么明摆着的,我没有其他思考的余地。
  第二天,吉子她们没有特意询问昨天赴约的经过。我也故意保持着沉默。汤姆在下班后送我到家门口,约定下次休息时将要和我的家庭成员见面,并声言要带来很多很多的罐头,我求他再带些果子酱和白糖来。我打算做美军商店的黑市生意。所以,这事不能向吉子说。
  下一个休息日,汤姆乘吉普车来到阿佐谷我家租住的院子前。卸下三只装满食品的纸箱,井另送给我母亲三十磅白糖,送给我妹妹一只塑料制的红色提包作为礼物。母亲欢喜若狂,妹妹也面带笑容,捧着提包躲在墙角摆弄着。我家三口人只租住在一间四席半大的房间里。
  “应该好好地招待一下汤姆才行。怎么个招待法呢?”
  “把拿未的罐头打开不就行了吗?”
  “用客人送的东西来招待客人吗?”
  “这算不了什么,以后还会不断地拿来呢。”
  母亲用汤姆送来的罐头,外加上一份粗茶来招待了汤姆。汤姆利我在啤酒罐头上打开个口子,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干杯畅饮。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中间忽然参加进来房东全家人。那男主人叫喊着说第一次喝到如此香醇的啤酒。手里抓着酒瓶,嘴里塞满了油炸玉米面点心,一个劲地催促着妻子儿女们快吃。下会喝酒的便抢着喝可口可乐。母亲和妹妹曾经喝过一两次,倒不觉得新奇。其他那些人,对这种奇特的饮料赞不绝口。
  “笑子你给翻译一下,就说我能见到汤姆感到无比高兴。还有,你问他喜欢日本吗?”
  被啤酒灌得满脸通红的男房东,嘴里冒着泡沫喷出这几句话叫我替他翻译。我也就兴冲冲地翻译起来。在吉子面前我的英语本来是感到毫无把握的,但在这些不懂英语的日本人面前,我却意外他说得极为流利。这确是一件怪事。人们都为我的英语程度大为震惊,母亲也对我表现出尊敬的样子。
  汤姆也很高兴。他随着我的翻译也比比划划他讲了起来。大意是这样的:
  “我也同样,见到大家非常高兴。我很喜欢日本,喜欢日本这个国家,也喜欢日本人。我们也讨厌战争,真的讨厌。恐怕战胜者和战败者的这种心情是同样的吧?所以,我们把战争通统忘掉吧!这里有和平,还有更可贵的东西,那就是平等。我非常喜欢日本,不想回美国,想在日本住一辈子。”
  记住平等这样伟大词句的,是在我学的课本第一页上。上面写着:“联合国军是为了给日本人民以和平、平等而进驻的。它将维护你们的自由和财产。”这一定也是美国兵的口号吧?
  听了汤姆的答词,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听他说喜欢日本,甚至不想回美国,要在日本长久住下去之类的话,深表欢迎。
  “你看到的东京已是一片瓦砾,难道你也爱它吗?”
  “我们大家马上会把东京恢复成一个美丽的城市的。”
  “连吃的都没有,日本有什么好的呢?”
  “食物会源源不断地从美国运来,情况会好起来的。”
  “言语不通大困难了,日本话不容易学吧?”
  “主要在用心。只要用心谁也会记住的,只要互相平等相处,不说话心也是相通的。”
  对提出的一些胡涂问题,他都明快地给予了口答。不知是因为英语比日语单纯的缘故呢?还是汤姆晓得我的语言程度,故意讲得浅易些呢?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吧?他说的内容大家听来入耳,感到满足。尤其是我。对汤姆一再重复的平等这个字眼儿不仅入耳,而且深入内心了。
  “笑子小姐,这人有多大年纪?是单身汉吗?家属住在什么地方?你问问他好吗?”
  对这些问题,他立即宣言不讳地答道:
  “二十四岁,当然是单身罗。正在等待着一位漂亮女子的出现。家属一半在亚拉巴马州,一半在纽约。我是从纽约应征入伍的。”
  “二十四?很年青哩。哼!怎么看也看不出。黑人的年龄是看不出的。”
  汤姆见大家的神情中有些羡慕之意,便叫我翻译给他。我只把“你很年青,大家很佩服你”这句话译了出来。当然,面对黑人怎能说他们的年龄无法判断呢?
  “虽然黑些,但也和普通人一样,他是个好人。”
  我母亲这样说道。
  “这人很有学问呢。他说给我们带来了和平和平等,这些话日本兵是从来没说过的。我过去也当兵,去过满州呢。”男房东唠叨着说。
  “爸爸,你还是少提那些的好吧!人家会把你当作战争罪犯的。这还了得!”他的女儿马上这样制止他。
  “不怕,看上去这人心地是很善良的,一看眼睛就知道,像小狗一般地可爱呢。”
  “不过。皮肤大黑了。”
  “那倒也是。”
  大家都议论起汤姆的肤色来了。我不免有些慌乱。最后终于出来为他做起辩护来了。
  “说到黑,他算不得什么人黑呢。”
  “难道还有比他更黑的吗?”
  “当然有,简直和铁壶没两样儿。皮肤粗糙得很。”
  “嗅,还有更黑的呢!”
  “头发也卷得离奇,简直像是释迦佛,一根根地卷曲着呢。”
  “不要再说了!”
  我尖声叫道,真的生气了。但为什么要生气呢?自己也说不清。或许自己在汤姆觉察出他们说话的内容之前,总想打断才高声喊叫的吧?但歪着头听我们对话的汤姆,却显出比谁都吃惊的样子。
  “你们这些人,对他刚才所说,即使语言不通,心也是相通的这句话,不是表示受感动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讲有损友谊的话呢?人家在请你们吃饭,你们却一面讨好人家,一面黑呀黑呀他讲个不停,难道这是应该的吗?”
  “把黑的说成是黑的,事实就里这样,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房东重新坐好后,向我反击过来。我自己也感到压不住怒火了。
  “令人不愉快的话还是少说些的好吧!你整天靠什么过活?难道认为我不知道吗?”
  对方冷笑了一声。
  “正如你所说的,我也知道你是以黑人为对象的伴舞女郎,不过我不愿说出罢了。”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不说了,你不是害怕了吗?笑子小姐,对不起,打扰了。就请你向汤姆说,欢迎他再来。再见!我要走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我非常激动。他竟然把我说成是黑人的伴舞女郎……不用重复,这话刺进我的耳朵是轻易拔除不掉的。
  客人们散去之后,汤姆不安地问我为什么动这么大的火儿?他把我搂在怀里问是怎么回事?对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对方对我产生了什么误解?使得笑子发了脾气。那你只管命令,我替你出气到你心平气和为止,等等。我使劲地左右摇头喊着:
  “NO!No!No!”
  我简直像小孩撒娇一般倒在他的双臂间跺着脚扭动着身子。
  我母亲也不安地解释道:高野先生不是有意伤人,只不过言来语去地话茬儿挤到一起了。好不容易请来汤姆想个到竟闹到这种地步,真不应该,她这么一说,不但没能消了我的气头儿,反而更加火上泼油。
  “他是在污蔑人,他在欺侮人!”
  我不断地重复喊着这句话。
  妹妹呆不住了,她下了楼不见了踪影。剩下母亲和汤姆都在哄着我,让我不要生气。这时我感到了满足,在这里我成了女工。至今为止,母亲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讨过自己的好,也没有一个男人如此关切过自己,是我把这个家庭的生活支撑到这等富裕地步的。最近母亲无事不是顺着我的心意。还有汤姆,在用手帕擦拭我尚未流出的眼泪,他抱着我的肩头,抚摸着我的脊背,完全像伺奉着我的奴隶一般。
  从此以后,每逢我的休息日他便乘吉普车送来几箱罐头、香烟、白糖之类的东西,同时把我带回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汤姆从上回的会面中恐怕对房东高野的印象不会太好的吧?但这人没有正式工作,只靠给美军商店的黑市交易充当个帮闲什么的,所以汤姆放下的军需品还多亏他给推销呢。这种生意不算坏,汤姆的商品全部以好价钱推销出去了。这样,我家的生活更加富裕,母亲也换上了新衣,妹妹穿上闪亮的皮鞋,神气十足地上了女子中学。
  汤姆和我的第一次接吻,是在这不久后一个休息日的夜晚。我们一同吃过饭看完戏来到了夜总会,快乐地玩了一晚,走在回家的路上。当来到离我家不远处时,他停下脚步趁着月明对我凝视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股腥气味向四下扩散着。在黑暗的夜景前。汤姆的眼睛、嘴唇。白牙齿显得如此突出。他在想什么?我当然能够领会。作为日本人,我个头并不算矮小,但和近七英尺高的汤姆站在一起,尽管我穿着高跟鞋,也只不过到他的胸部。为了能正视他的脸,我只有不顾一切地抬起头来。他那双大手在抚摸着我的面颊,我顺从地站着一动不动,我的全身感受到了他的体臭。我是在这时才发现汤姆的睫毛特别长的。当他俯视着我时,那眼睛里含着悲哀,那长长的睫毛几次被春夜的寒风吹拂开去,更显得眼睛的白色部分在滴溜溜地转动。
  “笑子小姐!……”
  他的手托往我的下巴。与此同时。他的脸也覆盖在我的脸上了。我一时有些慌乱,但马上沉下来没有进行反抗,仍然和上次在安尼剧场一样。他不吸烟,口中有着强烈的甜味儿。我像是要被溶化在他那大而厚的嘴唇中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接吻。我对自己的冷静和大胆感到意外。我相信,自己没有做错。尽管讲不出道理来,但这一信念却在我心中不断地重复着。
  不久木村吉子她们便发现我俩的关系在日益亲近。她们不愿看到这一现实。起初是面面相觑保持沉默,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吉子开了口。
  “笑子,希望你和汤姆斯·杰克逊的交往,要多加谨慎对是。”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美国人的一致说法就是:日本女人是廉价的。希望你不要为不值得的人,败坏自己的一生才好。这些人与日本人不同,他们对你是不会负责任的。”
  “你所说的不负责任,是指的什么?”
  “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可汤姆已经向我求婚啦。”
  我理直气壮他说道。那时的吉子她们听了我的话后,都惊呆了。这一情景至今我仍难忘怀。说实在的,吉子没有任何理由来这样说我的,因为她本人正是遭受到玩弄的女人。她那个美国人不负责任地抛弃了她,回到美国的妻子儿女身旁去了。那人名叫罗伯特·喀夫曼,曾给吉子弄到过不少美军商店的食品。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订婚的金戒指,据我所知他表示过永远忠于自己的太太。而吉于呢。仅因为这人是个金发的白人,所以就引为自豪和他鬼混在一起了。与其被白人玩弄,哪如和黑人正式结婚,也许会更好些的吧?我的言外之意便是针对吉子的。
  “你打算结婚吗?”
  吉予急切地问道。
  “还说不定。”
  “当真?”
  吉子轻蔑他说着又环顾了一下同事们。这时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胸中怒火。
  “是真的,又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笑子居然会嫁给黑人,这是我们很难以想象的事。”
  “我为什么不能和黑人结婚呢?”
  吉子她们对我的气势汹汹感到吃惊不已。我摆出一副准备打架的姿式。
  “汤姆是一位绅士,他和你们接触过的人不一样。人家真心实意地求婚,我也该认真考虑。你们没必要在一旁说三道四的,我不认为你们这是对我出自内心的爱护。”
  我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护。实际上确是如此,汤姆是真心爱着我。不然,他怎会提出结婚来呢?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我们除了接吻之外,还没发生过肉体关系。——汤姆从未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在酒吧我见到很多美国兵,但像汤姆那样有绅士风度和小心谨慎态度的人,是不多的。这一点,很令人感动。即使在接吻时,他也是怯生生的,他是那样害怕我拒绝他。我已说了好几次,在他的面前我便是女王。他的全部工资都用来买罐头、白糖、巧克力。我倒卖后把应给他的钱给他时,他总是惊惶地拒不接受。即使强迫他收下,他也立即给我买来另一些礼物。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了我。
  “你很特别,你是另外一种人。”
  这是汤姆的一句口头禅,自从我记事以来,还未曾被人另眼相看过呢。这句话使我念念不忘。
  “汤姆对我已完全伸魂颠倒,一切在听从看我的意旨。”
  我这样自豪地向母亲说道。母亲笑着附和我的看法。但当我提出想和他结婚时,母亲的态度便骤然变了。
  “岂有此理!笑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不行,这事妈妈可不能同意的。”
  我听了大吃一惊,像发疯似地瞪大眼睛注视着母亲。汤姆和我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母亲是应该知道的。除去接吻一事外,所有关于我俩的事,我都毫不隐瞒地告诉过母亲,甚至连求婚的事也不例外。那时母亲听了觉得很有意思,记得她还问了一句:“是吗?”所以当我决定结婚时,她又怎能感到奇怪呢?尤其是她的坚决反对和对我的责难更使我莫名其妙。
  “笑子,你父亲可是个正派人哪,咱们林家出身土族,虽说家中贫寒,但却不是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的人家呀。怎么能和那样的黑人结婚呢?这不是叫我们没脸去见人吗?我们怎么能对得起祖先呢?女儿各外国人,如果是美国白人还好,却和那样一个黑人结婚,这简直是笑话。妈妈决不答应!”
  什么土族啦、家世啦、祖先啦之类的古怪字眼几,从母亲口中说出,这使我大吃一惊。真想不到,这些名词怎么会被母亲一下子想出来了呢?在战前和战时,都没听母亲说过这些的呀。
  “汤姆是美国人,这是真的!他要和我正式举行婚札,我决干不出那种有失检点的事的。再说,母亲对我和汤姆的交往从来没有反对过的呀!不是吗?”
  “我没想到你们是在真心实意地搞着。”
  “那你是说,我是在胡乱地交际?我非得像伴舞女郎那样乱搞,怀上个孩子,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地步,你才答应的吗?”
  “我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怎么就不行呢?不错,汤姆确是个黑人。但他的脾气好,这母亲也不是不知道的。为什么就不能同他结婚呢
  “可是,当真要和黑人……”
  “汤姆爱我,母亲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几乎等于白白送给你那么多东西,你卖掉后过着舒服的日子。而人家提出结婚你又说不行,这难道合乎情理吗?”
  “从道理上讲。我不该反对。司是,笑子你被黑人搂着抱着的,难道不难为情吗?我见他都有些害怕,可是不知为什么笑子竟对他毫无恶感呢?”
  这天我并不是宣告要和汤姆结婚的,只不过有这种想法,还拿不定主意试探着谈出的。不料母亲的话却促使我下了决心。我对母亲的话极为反感。与此同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和汤姆结婚。
  看来我已陷入了情网,和世上的许多男女一样,在恋爱过程中,轻易地走向结婚途径。并且是越遭到周围人的反对,越自认为是英雄而采取实际行动。我就是这样在虚荣心支配下投入汤姆的怀抱的。当时我认为自己是在公开地讴歌了人类爱的精神。对汤姆斯·杰克逊那令人疏远的黑皮肤,我是用我的爱情去亲近的。汤姆喜欢“平等”这个字眼儿,我也同时在以行动宣扬这一宗旨。
  那时的联合国军总部还没有提出阻止美军官兵和日本女人结婚的方针。所以我们结婚进行得很顺利,在教堂请了一位白人牧师主持婚礼,我穿了一身洁白的结婚礼服,汤姆穿的是美国陆军服,我们正式结婚是在一九四七年的五月。汤姆的近亲和我的母亲、妹妹都没有出席,几乎是只有我们二人的结婚仪式。我对这身从美国订购的时髦礼服和薄面纱、长统袜十分满意。我俩都戴上十八K金的戒指。这使我心中充满了喜悦,不知有多少日本姑娘被称作伴舞女郎或野妓供美军玩弄了,这时自己却戴上戒指正式结婚,这将是无上的骄傲。在汤姆的皮肤上面有我的爱情印证,而他对我的爱则可以从黄金戒指上面看得到。
  在结婚的那个晚上,汤姆对我表现出来的激情令我吃惊,但更令我兴奋。几乎是一整夜我都在他的怀抱中度过。汤姆身上并不象人们想象得那么粗糙,反倒在我的抚摸下显得颇为光滑。更让我喜欢的是他十分结实的肌肉和十分有力的拥抱。一开始,我差点在他的双臂中窒息过去,嘴里喊了一声什么。汤姆变得小心了些,但没多一会儿就又把他的力量施放了出来。我也不由自主地把他抱得紧紧的,手指都快掐进他的肉里去了。就这样,战争胜利者——一个黑人下士的黑色肉体,与我这个战败国国民——一个普通日本女人的柔嫩身子融在一块几。那一晚,我们一眼都没合。汤姆的精力似乎是无穷无尽的。虽说如此,我还是感到非常快乐。
  我们把新婚家庭建立在青山公寓的二楼上。我原认为结婚后可以住在“华盛顿高台”住宅区呢,为什么汤姆却选了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公寓呢?我辞去酒吧的工作,完全成了他的太太。我昂盲阔步地出进美军商店。一买就是许多东西。力炸好牛排费尽了苦心。真是幸福极了。汤姆虽然做了丈夫。但时我仍是伺候得无微不至,即使上班去后也要打回两三次电话,在耳机上低声说句:”我爱你厂”
  我满足,我陶醉了。世上一般的男人人,在轻率地结婚后不久,不是一方脾气受得暴躁,就是达不到想象的富裕和舒适程度,于是爱情便日渐稀薄了。但我俩之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产生过这样感觉。关于他的黑皮肤这一事实,我是早已知道的,但真正意识到它的重要性,那是在结婚半年后,我开始有了妊娠反应的时候。当我知道自己怀了孕时,我这才全身心地惊诧自己竟然是个黑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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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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