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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

作者: 左拉



  昨天晚上,缪法伯爵偕同妻子和女儿,来到了丰岱特庄园,呆在庄园里的只有于贡夫人和她的儿子乔治,她邀请他们到庄园来住一个星期。他们的房屋是十七世纪末建造的,四周是方方正正的大围墙,房子外观朴实无华;但花园里却绿树成荫,几口池塘里的水都是流水,从山泉流来。庄园坐落在由奥尔良通往巴黎的公路旁边,树木葱葱绿绿,宛如一片碧浪,打破了这个平原地区的一望无垠的农田的单调景色。
  十一点钟,午饭的钟声敲响第二下时,大家便聚集到一起,于贡夫人脸上浮现出慈母般的微笑,在萨比娜的脸颊上吻了两下,说道:
  “你知道,我住在乡下已经习惯了……看见你来了,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这一夜,睡得好吧?”
  接着,还未等到萨比娜回答,她又转向爱丝泰勒,说道:
  “这个小姑娘也是一觉睡到天亮吧?……来吻我一下吧,我的孩子……”
  大家已经在一间宽敞的饭厅里坐了下来,饭厅窗户都朝向花园。大家坐在大餐桌的一头,互相靠得很紧,这样显得更亲热些。萨比娜兴高采烈,此时此地唤起了她对年轻时代的回忆:她曾经在丰岱特住过几个月,在这里作过长距离的散步,夏天的一个夜晚,不小心掉进一口池塘里,在一个衣柜里发现一本旧骑士小说,冬天她坐在葡萄枝点燃的火堆前读这本小说。乔治已有几个月没有看见伯爵夫人了,他觉得她有些古怪,容貌似乎有些变化;相反,这根瘦竹杆子爱丝泰勒,却显得更加平平常常,沉默寡言,呆板得很。
  大家吃得很简单,只吃了带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于贡夫人是个家庭妇女,她抱怨肉店真不像话,送来的肉从来没有一块是合她意的,她只好一切都到奥尔良去买。另外,这次客人们吃得不满意,要怪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姗姗来迟,错过了时节。
  “你们真没有常识,”她说道,“我从六月份起就一直盼望你们来,眼下已到了九月中旬……所以,你们瞧,没有什么景色可欣赏了。”
  她用手指指了指外面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地里的树木。天空阴沉沉的,远处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雾气中,一派恬静、寂静景色,令人惆怅。
  “啊!我还要等几个客人,”她继续说道,“客人来了我们就快乐起来……乔治邀请的客人首先是福什利先生和达盖内先生,你们大概认识他们吧?……还有德·旺德夫尔先生,他在五年前就答应我要来的;今年他也许会下决心来吧。”
  “好啊!”伯爵夫人笑着说,“那怕只邀请到旺德夫尔一个人也好!他非常忙。”
  “菲利普呢?”缪法问道。
  “菲利普请过假了,”老太太回答道,“等他回来时,你们也许不在丰岱特了。”
  咖啡端来了。大家一下子又谈到巴黎,有人提到斯泰内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于贡夫人轻轻叫了一声。
  “顺便问一下,”她说道,“斯泰内先生,是不是就是一天晚上我在你家里遇到的那个胖子,是个银行家?……这个人真不光彩!他在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为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座别墅,就在舒河后面,靠近居米埃尔那里!这个地方的人对他都很反感……我的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缪法回答道,“哦,斯泰内在附近买了一座别墅!”
  乔治听到她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正在低头喝咖啡;他抬起头来,瞧瞧伯爵,对他的回答感到很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公然撒谎?而伯爵呢,他也注意到了年轻人的动作,他以怀疑的目光瞧了他一下。于贡夫人继续说得更详细了:这座别墅取名“藏娇楼”,沿舒河而上,一直到居米埃尔,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这样走,整整多走二公里;不然,就要涉水过河,要冒落水的危险。
  “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伯爵夫人问道。
  “啊!对了,有人向我提到过她,”老太太喃喃说道,“今天早上园丁告诉我们的时候,乔治,你也在场……”
  乔治装出记不清楚的样子。缪法一边用手指转动着一把汤匙,一边等待乔治回答。伯爵夫人对她丈夫说道:
  “斯泰内先生是否就是那个与游艺剧院的女歌星娜娜相好的人?”
  “娜娜,正是她,真讨厌!”于贡夫人气愤地说道,“有人在‘藏娇楼’里等她来呢。这些情况都是园丁告诉我的……你说是吗,乔治?园丁说她今天晚上就来。”
  伯爵惊讶得身上轻轻打了一下哆嗦,乔治抢先说道:
  “哦,妈妈,园丁不了解情况……刚才车夫说的情况正好相反,后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来‘藏娇楼’。”
  乔治竭力做出神态自然的样子,一边用眼角观察伯爵对他的话的反应。伯爵这时又转动起小汤匙来,看样子他放心了。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处花园的淡蓝色薄雾,似乎不再听他们谈话。随着脸上浮现的一丝微笑,她的思路跟着突然唤起的秘密想法转动;这时爱丝泰勒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了大家谈到娜娜的情况,她的白皙的处女脸上,没有丝毫反应。
  “我的天,”于贡太太沉默了一会,恢复了她纯朴善良的脾气,悄悄说道,“我不该生气……每个人都要活下去嘛……这个女人,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她,不同她打招呼就行了。”
  大家散席时,她还埋怨萨比娜伯爵夫人今年不该让她等得那么久。但是伯爵夫人为自己辩护,她把来迟的责任推到她丈夫的身上;有两次连箱子都收拾好了,临走前他又变挂了,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后来,看来旅行计划完全告吹了,他却又突然决定来了。于是,老太太又说,乔治也一样,两次说要来,结果都没有来,后来她已不指望他来了,结果他却在前天晚上突然来到了丰岱特。大家走向花园,两个女人走在中间,两个男人走在左右两边,他们低着头,静静地听她们讲话。
  “不过这也不要紧,”于贡太太说,她在她儿子的金色头发上吻了吻,“小治治真乖,这次他肯来到这个偏僻的乡间,同妈妈在一起……这个好治治,他还没有忘记我。”
  下午,她感到焦虑不安,乔治刚刚离席时,就说头脑发沉,似乎慢慢地变成剧烈的偏头痛。快到四点钟时,他就想上楼睡觉,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只要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就什么病也没有了。他母亲坚持要亲自送他上床睡觉。但她一出了房间,乔治就从床上跳下来,把门反锁上了,他借口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免得别人来打扰他;然后,他亲热地叫道:“晚安,妈妈,明天见!”同时他答应一觉睡到大天亮。事实上,他下床后没有再躺下,脸上毫无病容,目光炯炯,他悄悄地穿上衣服,然后,坐到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晚饭钟声敲响时,他窥伺着向饭厅走去的缪法。十分钟后,他觉得肯定不会被人看见了,就敏捷地爬上窗户,抓住一条下水管溜到室外;他的卧室在二楼,窗户朝向房子的背面。他钻进一片树丛中,出了花园,在田野上奔跑,向着舒河方向而去,他的肚子里空空的,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夜幕降临了,开始下起毛毛细雨。
  这天晚上,娜娜确实要到“藏娇楼”来。自从五月份斯泰内给她买下这座别墅以来,她不时想到这里来居住,为这事她还流过泪呢;可是,每次她要来,博尔德纳夫总是连最短时间的假也不批准,说要到九月份才能让她走,借口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找别人来代她演出,那怕一个晚上也不行。快到八月底时,他又说要等到十月份才行。娜娜恼火了,宣称九月十五日她要到“藏娇楼”来。她甚至跟博尔德纳夫对着干,当着他的面,邀请一大群人同往。她一直巧妙地拒绝缪法对她的追求,一天下午,他在她家里,浑身哆嗦着苦苦哀求她,她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要她去了“藏娇楼”才行;她也要求他在九月十五日到那里。到了十二日,她心血来潮,突然一个人带着佐爱走了。如果博尔德纳夫事先知道了,也许会想出办法不让她走。她给博尔德纳夫捎去医生开的一张证明,把他扔下不管,这样做她觉得非常开心。她第一个到达“藏娇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住上两天的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时,她便催促佐爱收拾行李,把她推上出租马车。在马车里,她对佐爱非常亲热,一边请求她原谅,一边吻她。一直到了火车站的小吃部,她才想到要写一封信通知斯泰内。她请斯泰内在大后天与她见面,如果他希望他们见面时她精神充沛的话。接着,她的头脑里又突然出现另一个想法,她又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姑妈,请她立刻把小路易带来。这样对小宝宝非常有好处,大家在树荫下一起玩玩,该多好啊!从巴黎到奥尔良,她在车厢里一直谈着这件事,谈着谈着,她的眼睛都流泪了,突然大发母爱之情,竟把花呀、鸟呀和她的孩子夹在一起大谈特谈。
  “藏娇楼”别墅距火车站三法里有余。娜娜花了一个小时才雇到一辆马车,那是一辆破旧的敞篷四轮马车,车速很慢,车轮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车夫是个不爱言谈的矮个子老头,她马上缠着他,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例如:他是否经常在“藏娇楼”别墅前经过?“藏娇楼”是否就在这座小山岗的后面?那儿是否树木很多?那座房子是否在老远的地方就能望见?矮老头子被问得支支吾吾。娜娜坐在马车里,高兴得坐立不安;而佐爱则不然,还在为匆匆忙忙地离开巴黎而怄气呢,她直撅撅地坐在里面,面色阴郁。马突然停步了,娜娜以为到了目的地。她把头探到车门外,问道:
  “我们到了吗?嗯?”
  车夫没有回答,扬起马鞭赶马,马艰难地爬到了坡上。娜娜喜出望外地眺望灰色天空下的那片一望无垠的原野,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
  “啊!佐爱,你瞧,这是一片草!……这是麦子吗?……天呀!多美的景色!”
  “人家一看太太就知道不是乡下人,”女仆绷着脸终于开口了,“我呀,我对农村倒很熟悉,我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过活,他在布吉瓦尔有一座房屋……所以,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很冷,这一带天气很潮湿。”
  他们到了树丛下面。娜娜像只小狗,嗅着树叶发出的香味。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她忽然瞥见露在树枝中的房屋的一角。大概就是那儿吧;接着,她又跟车夫谈话了,车夫总是摇摇头,意思是她说得不对。后来,他们下山岗的另一道坡时,车夫用马鞭一指,低声说道:
  “瞧,在那边。”
  她站起来,整个身子伸到车门外。
  “哪儿?哪儿?”她什么也没望见,脸色发白,大声叫道。
  她终于望见一角墙壁。于是她在马车里又叫又跳,情绪非常激动,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
  “佐爱,我望见了,我望见了!……你到这边看看……啊!屋顶上还有一个砖砌的阳台呢。那是一个暖房!啊!这座房子真大……啊,我多么高兴!看吧,佐爱,看吧!”
  马车在栅栏前面停了下来。一扇小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瘦高个子园丁,手里拿着一顶鸭舌帽。娜娜又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因为车夫虽然紧闭嘴不说话,但样子却像在暗暗发笑。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向里面跑,站在那儿听车夫讲话。园丁是个爱唠叨的人,他请太太原谅那里没有收拾整齐,因为他早上刚刚收到太太的信。娜娜虽然尽量克制自己,还是拔腿就走,她走得很快,佐爱赶不上她。走到小路的一头,她停下脚步,站了片刻,把整座房子看了一眼。这是一座颇具意大利风格的大别墅,旁边有一座较小的房屋,是一个英国富翁在那不勒斯居住两年后,到这里建造的;建后不久他就住厌了。
  “我领太太看看吧。”园丁说道。
  娜娜抢先走在前头,她大声对他说,叫他不必去了,她喜欢一个人去看,她喜欢这样。她连帽子也没有脱下来,就跑进了房间里,一边喊佐爱,一边发表议论,声音从走廊的一端传到另一端,使这座几个月无人住居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充满了她的喊声和笑声。她一进门看到的是前厅,里面有点潮湿,不过,这倒没关系,没有人在这里睡觉。客厅的窗户都朝向草坪,显得十分雅致;只是红色的家具很难看,她将把家具换掉。至于饭厅,嗯,漂亮极了!在巴黎如果有这样大的一间饭厅,什么样的婚筵酒席都能摆!她走到二楼时,突然想起还没有看厨房,就又下楼了,一看就惊叫起来,洗碗槽那么漂亮,炉膛那么大,简直能在里面烤一只整山羊,佐爱看了肯定会赞不绝口。她又上了二楼,她的卧室令她兴奋不已,这间卧室是由一个奥尔良的地毯商人布置的,里面挂的全是提花装饰布,款式是路易十六式的,颜色是粉红色的。啊!在里面睡觉该是多么惬意啊!真是一个明星演员的安乐窝!另外,还有四五间客房;然后再往上去是漂亮的阁楼,里面非常适合放箱子。佐爱很不乐意,总是慢吞吞地跟随在夫人后面,对每个房间冷淡地看上一眼。她望着太太向阁楼上爬,等她爬到陡直的梯子顶端时,佐爱看不见她了。谢天谢地!她才不想跟在太太后边摔断腿呢。可是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的。
  “佐爱!佐爱!你在哪里?上来吧!……你真想象不到……
  这里简直是仙境。”
  佐爱嘀嘀咕咕往上爬。她发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撑在砖头栏杆上,眺望着越远越开阔的山谷。地平线一望无垠,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一阵狂风夹着细雨拂来。娜娜只好用双手抓住帽子,生怕它被风吹走,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飘拂着,像旗帜一样在风中噼啪作响。
  “啊!不,我不来了!”佐爱一边把头缩回来,一边说道,“太太会被风刮跑的……这倒霉的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的话。她俯视脚下的这片产业:占地有七八阿尔邦①,四面有围墙。这时,菜园的景色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连忙向楼下奔去,在楼梯上与女仆撞了个满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园子里长满了白菜!……啊!白菜有这么大!……还有生菜,酸模,葱头,应有尽有!快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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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约合二十至五十公亩。
  雨下大了。她打开她的白绸太阳伞,跑到菜园中的小径上。
  “太太这样会生病的!”佐爱静静地停留在石阶的遮檐下,大声叫道。
  但是,娜娜什么都想看看。她每发现一样新鲜东西,都惊喜地叫喊起来。
  “佐爱!这里有菠菜!快来看呀!……这里有朝鲜蓟!它们的样子真古怪。这些朝鲜蓟会开花吗?……瞧!这是什么?
  我不认识……来吧,佐爱,也许你知道。”
  女仆听了一动也不动。太太大概看得着迷了。现在,下起滂沱大雨,那把白绸小阳伞已经完全变黑了;它遮盖不住娜娜,她的裙子上流着水。可是,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她在滂沱大雨下观看菜园和果园,在每棵树前面都要停下来看看,在每一棵蔬菜前都要弯下腰来观察一下。接着,她跑到每口井边,望望井底,她又掀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只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南瓜,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她真想走遍每条小径,马上拥有这一切,而这一切正是她过去拖着破旧的女工鞋走在巴黎街道上时所梦寐以求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她遗憾的仅仅是天快黑下来了。现在她看不清楚了,就用手去摸,一定要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在黄昏中,她辨认出草莓来,于是,她像孩子一样大声叫道:
  “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到了!……佐爱,拿一只碟子来!来摘草莓。”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阳伞,任凭暴雨打在身上。她采摘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手上淌着水。然而,佐爱并没有拿盘子来。娜娜站起来时,吓了一跳。似乎有一个影子在她面前闪过。
  “一头牲口!”她喊道。
  她惊愕得木立在小路中间。那个影子是个男人,她认出他来了。
  “怎么!是宝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宝宝?”
  “是我,没错!”乔治回答道,“我来了。”
  她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是从园丁那儿知道我来的吧?……啊!这个孩子!他全身湿透了!”
  “啊!我告诉你吧。我在路上遇了雨。后来,我不想沿河而上去居米埃尔过桥,就涉水过了舒河,我掉进一个该死的深潭里。”
  顿时娜娜把草莓忘记了。她浑身打着哆嗦,心里对乔治满怀怜悯。可怜的治治掉进了深潭里!她把他拉向屋子里,说要给他生一炉旺火让他烤烤。
  “你知道,”在昏暗中,乔治截住她的话,喃喃说道,“我到了这里后,就躲起来了,因为我怕像在巴黎那样,没有约好就来看你,会挨你骂。”
  她没有回答就笑起来,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直到这一天,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从来不把他的求爱的话当成真的,只是把他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只是逗弄逗弄他而已。怎样把乔治安顿下来,现在成了麻烦事。她真想把火生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样呆在里面舒服些。佐爱看见乔治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一切她已习以为常了。可是,园丁送柴禾上楼时,见到这位浑身湿漉漉的先生,便愣在那儿,他没有给这位先生开过门,这是肯定无疑的。女主人这时用不着园丁,便把他打发走了。一盏灯照亮着卧室,炉子里发出熊熊的火苗。
  “他身上的衣服烤不干,他会感冒的。”娜娜见乔治打了一个哆嗦,说道。
  可是连一条男人的裤子也没有!她正要叫园丁时,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叫佐爱把她的衣服拿来。佐爱到梳妆室里打开箱子,给太太送来更换的内衣,有睡衣,裙子和一件晨衣。
  “太好了!”娜娜叫道,“这些衣服治治全能穿。嗯?你不嫌我吧……等你的衣服烤干了,再换上你的衣服,然后你赶快回家,免得你妈妈骂你……赶紧换衣服吧,我也要到梳妆室里去换衣服了。”
  十分钟后,她穿着睡衣走出来,高兴得拍起手来,叫道:
  “啊!这个小宝贝,扮成小娘儿们,真逗人!”
  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镶边睡衣,一条绣花长裤,外面罩了一件长长的带衣边细麻布晨衣。他穿着这一身衣服,加上他这个金发青年的裸露着的肩膀,浅黄色的还没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活像一个女孩。
  “他和我一样苗条!”娜娜搂着他的腰部说道,“佐爱,来看看吧!这一身衣服他穿得多合身……嗯!这真好极了,除了胸部太宽大外……他的胸围还比不上我的胸围大呢,这个可怜的治治。”
  “啊!当然啦,我这儿瘪了一点。”乔治莞尔一笑,低声说道。
  他们三个人都乐开了怀。娜娜替他把晨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都扣上,让他看上去显得端庄整齐。她把他当作洋娃娃转过来,转过去,在他身上拍拍打打,让裙子的后部鼓起来。接着,她又问他这样,问他那样,问他穿上这身衣服舒服不舒服,暖不暖和。当然罗,他觉得很舒服。穿什么也比不上穿女人的睡衣暖和,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永远穿着这身衣服。穿着这身衣服,他感到高兴的是,料子很细软,衣服很宽松,而且有一股香味,他似乎从衣服里找到了娜娜一点温暖的生命似的。
  这时候,佐爱已经把湿衣服拿到楼下厨房里去了,放在用葡萄藤生起的火前,以便尽快烤干。这时,乔治往沙发里一躺,壮着胆子说老实话了。
  “喂,你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吗?……我呢,我可饿得要命。
  我还没有吃饭哩。”
  娜娜听了生气了。真是个蠢孩子,空着肚子从妈妈家里溜出来,还掉在一个水潭里!可是她自己也饿得慌。当然应该吃饭!不过,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于是,他们把独脚小圆桌推到了火炉前面,临时凑合了一顿古怪可笑的晚饭。佐爱跑到园丁那里,园丁已经做好了白菜汤,准备给太太吃,如果她来这里之前,在奥尔良没有吃晚饭的话。太太在信里忘记告诉他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幸亏地窖里有不少东西。他们有了白菜汤,加上一块肥肉。接着,娜娜又在她的包里找出了不少东西,那是她在临行前,考虑周全而塞进去的食品:一小听鹅肝酱,一袋糖果,几个橙子。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胃口好得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像朋友那样,无拘无束。娜娜叫乔治:“亲爱的小妞儿。”她觉得这样叫更亲昵,更温情。吃餐后点心时,为了不打扰佐爱,两人用同一把汤匙,轮流着吃,把在衣柜上找到的一罐果酱吃得精光。
  “啊!我亲爱的小妞儿,”娜娜把独脚小圆桌推开,“我已有十年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
  然而已经很晚了,她想让孩子回去,免得她遭受别人的非难。乔治呢,连连说他有的是时间。另外,衣服还没有干透。佐爱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衣服才会干。因为旅途的劳累,佐爱站在那里打盹,他们便打发她去睡觉。于是,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这是一个暖烘烘的夜晚。炉火已经化成火炭。在这间蓝色的大房间内,热得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佐爱上楼前,就把床铺好了。娜娜热得受不了,她站起来,去把窗子打开一会儿。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哪!多美啊!……来看吧,我亲爱的小妞儿。”
  乔治走过来。他似乎嫌窗栏太窄,他搂住娜娜的腰,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天气已经突然起了一番变化,深邃的夜空十分晴朗,一轮明月向原野洒下一大片金辉。大地上万籁无声,山谷渐渐开阔,一直延伸向广袤无垠的平原。平原上的一丛丛树木宛如月光照射下那平静湖上昏暗的小岛。这时娜娜触景生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可以肯定,她曾经梦想过这样的月夜,但究竟是在她的一生中的哪个时期,她已回忆不起来了。她下火车后,所看到的一切,这片广袤无垠的原野,这些芬芳馥郁的野草,这座房屋,这些蔬菜,所有这一切都令她神魂颠倒,她简直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有二十年了,仿佛昨天的事也变得遥远了。她感受到一些她过去不曾知道的事物。这时候,乔治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亲了几个温柔的吻,这使她更加精神恍惚了。她迟疑地用手推开他,好像推开一个亲热劲儿使她厌腻的孩子,她一再催他走。他也不说不走,只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走。
  一只鸟儿鸣了几声后又停止了。那是一只知更鸟,栖息在窗户下的一株接骨木上。
  “再等一会儿,”乔治喃喃说道,“灯光使鸟儿受惊了,我去把灯熄了。”
  接着,他走回来,搂着娜娜的腰,说道:
  “等一会儿我们再点灯。”
  乔治紧紧贴在娜娜的身前。她一边听知更鸟的啼鸣,一边回忆起往事。是的,眼前的情景,她在一些抒情歌曲里领略过。过去,倘若有这样的皎洁的月光,有这样啼鸣的知更鸟,有这样满腔爱情的小伙子,她早就恋爱上了。天哪!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她几乎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她天生是个正经女人,乔治越来越大胆,她们他推开了。
  “不,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子……在你这样的年龄,这个样子太坏了……听我说,我永远是你的妈妈。”
  她害羞了,脸涨得通红,尽管这时候谁也看不见她,在他们背后,房间里黑洞洞的,前面原野上没有一点声音,一派寂静。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害臊,尽管她很难为情,并竭尽全力挣扎,她仍然渐渐地感到浑身酥软下来。乔治穿着这身衣服,这件女式衬衫,这件晨衣,还在引她发笑,就像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似的。
  “啊!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她作了最后的挣扎,喃喃说道。
  于是,在月色美好的夜晚,她像处女一样投进这个男童的怀抱。整座房子沉睡了。
  第二天,在丰岱特庄园里,午饭的钟声敲响后,餐厅里的饭桌再也不嫌太大了。第一辆马车把福什利和达盖内两人一起带来了,紧接在他们后面的,是乘下一班火车的德·旺德夫尔伯爵。乔治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带着黑圈。他回答别人的问候时说,他的病好多了,但是由于这次病势来得猛,现在还感到头晕。于贡夫人带着不安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替他理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今天早上没有理好。这时候,他往后退了一下,好像对这样的爱抚有些难为情。席间,于贡太太亲切地同旺德夫尔开玩笑,说她等他来丰岱特,已经等了五年了。
  “你终于来了……你是怎么来的?”
  旺德夫尔用开玩笑的口气回答。他说他昨天在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于是,他就离开了巴黎,想到外省来安排归宿。
  “说真的,我同意你的想法,如果你在此地为我找一个女继承人……这儿大概有的是美女吧。”
  老太太也向达盖内和福什利道了谢,感谢他们乐意接受他儿子的邀请。这时候,她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乘第三辆马车来了,感到又惊又喜。
  “哎哟!”她嚷道,“看来你们今天早上是约好的吧?你们互相约好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呀?有好几年我都没有让你们来这里聚一聚,今天你们一起来了……哦!我不再责怪你们了。”
  饭桌上增添了一副餐具。福什利坐在萨比娜伯爵夫人旁边,使他惊讶的是,她今天特别高兴,而她过去在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严肃的客厅里时,他看见她是那样无精打采。达盖内坐在爱丝泰勒的左边,他对身旁的这个高个子姑娘的沉默寡言,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胳膊肘尖尖的,他看了很不舒服。缪法和舒阿尔互相使了一下阴阳怪气的眼色。这时候,旺德夫尔仍然在说笑话,说他不久就要结婚。
  “谈到女人,”于贡夫人终于对他说道,“我有一位新来的女邻居,你也许认识她。”
  随后,她提到娜娜的名字。旺德夫尔装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态。
  “怎么!娜娜的别墅就在附近!”
  福什利和达盖内也跟着惊讶地叫道。德·舒阿尔侯爵正在吃一块鸡胸脯肉,丝毫没有露出听懂的样子,没有一个男人脸上露出笑容。
  “是的,”老太太又说道,“而且这个女人昨天晚上到了‘藏娇楼’,这事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我是从园丁那里知道的。”
  这下子这些先生确实感到很惊讶了,他们再也掩饰不住了,个个抬起头来。什么!娜娜已经来了!他们以为她第二天才到呢,他们还以为自己比她到得早呢!只有乔治满面疲乏的样子,低着头,对着杯子出神。从午饭一开始,他似乎在睁着眼睛打盹儿,脸上似笑非笑。
  “你还感到不舒服吗,我的治治?”她的母亲问他,目光一直盯着他。
  乔治身上战栗了一下,红着脸回答说,他现在完全好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苍白色,像一个跳舞过多的姑娘,脸上露出还没有满足的神色。
  “你的脖子怎么啦?”于贡夫人惊骇地说道,“脖子上全红啦。”
  乔治有点惶惶不安,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不知道,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嘛。然后,他把衬衫领子往上提了一下,说道:
  “哦!对了,被虫子叮了一下。”
  德·舒阿尔侯爵对着小红块瞟了一眼。缪法也瞧瞧乔治。午饭吃完了,大家就商量安排远足的事。福什利越来越被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笑声所打动。当他递一只水果盘子给她时,他们的手接触了一下,于是她用乌黑的眼睛打量他一会,使他又回忆起了那天晚上醉酒以后听到上尉那段吐露真情的话。从那以后,她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在她身上,某种东西变得越来越明显了,她的灰色薄绸裙子,软软地贴在肩上,给她纤弱而敏感的优雅风度,增添了几分放任的色彩。
  散席时,达盖内与福什利走在后边,以便直截了当地拿爱斯泰勒开玩笑,他们称她是一个粘在男人怀里的漂亮扫帚!然而,当新闻记者告诉达盖内,爱斯泰勒的嫁妆要求达到四十万法郎时,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了。
  “还有她的母亲呢?”福什利问道,“嗯!也颇有风韵的嘛!”
  “啊!她妈,只要她愿意!……但是动她的脑筋,办不到,我的朋友!”
  “嘿,谁知道呢!……走着瞧吧。”
  这一天,大家无法出门游玩,还在下着滂沱大雨。乔治匆匆忙忙走了,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上了。这几位先生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聚会在一起,但互相之间都避免吐露出来。旺德夫尔赌运不佳,真想到乡间来休养一段时间,他指望有一个女友做邻居,这样不至于太寂寞。这时罗丝很忙,福什利利用她给他的假期,准备与娜娜商量,写出第二篇专栏文章,如果乡间生活使他们两人都有所感受的话。达盖内自从娜娜和斯泰内相好之后,一直生她的气,现在他想与她言归于好,重新获得一些温情,如果有机会的话。至于德·舒阿尔侯爵,他正在等待时机。在追求粉脂还没洗净的爱神的男人当中,缪法热情最高,但他痛苦不堪,欲望、恐惧和愤怒等新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交织着,使他终日惶惶不安。他是得到娜娜的正式诺言的,娜娜在等着他。那么,她为什么要提早两天动身来这儿呢?他决心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到“藏娇楼”别墅走一趟。
  晚上,伯爵走出花园的时候,乔治也紧跟在他后面溜了出来。他让伯爵绕道走居米埃尔那条路,自己则涉水过了舒河,他到了娜娜那儿,气喘吁吁,气得发慌,眼里噙着泪水。啊!他已明白了,正在路上的那个老头子是来与娜娜约会的。娜娜面对眼前这个吃醋的情景,不禁发起愣来,她看到事情起了变化,心里很不平静,她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不,他弄错了,她没有约过任何人来;如果那位先生来这儿,这不是她的过错。这个治治,真是一个大傻瓜,为了一点点小事,竟自寻了那么多的烦恼!她用自己儿子的脑袋发誓,她只爱她的乔治。接着,她吻了吻他,替他揩干眼泪。
  “听我说,你会看到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他稍平静一些后,她又说道,“斯泰内来了,现在他在楼上。亲爱的,这个人,你知道,我不能把他赶走。”
  “对,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人。”小伙子低声说道。
  “好了,我已经把他安排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我告诉他我在生病。他正在打开他的行李箱子……既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你来,你赶紧上楼,躲到我的房间里,在里面等我。”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那么,这是真的了,她着实有点爱他了!那么,还像昨天那样?他们把灯灭了,呆在黑暗中,一直呆到天亮。这时候,门铃响了,他蹑手蹑脚地溜走了。他上了楼,进了娜娜的房间,马上把鞋子脱了,以免发出声音来,然后躲在一个帷幔后边,坐在地板上,乖乖地等着娜娜。
  娜娜接待缪法伯爵时,还有点心神不定,感到有点忐忑不安。她已经向他许下诺言,她要信守诺言,因为她觉得缪法是严肃认真的。但是,说实话,谁会料到昨天发生的事情呢?这次旅行,这座陌生的房屋,这个小孩,来到时浑身淋透了,这一切在她看来是多么美好,若能这样继续下去,那该多美好啊!这位先生该他倒霉!她已经让他等了整整三个月,她装出一副循规蹈矩的女子的样子,目的是让他的欲火燃得更旺一些。好吧,让他继续等着吧,如果他不感兴趣,他就滚蛋吧。她宁愿什么都抛弃,也不愿欺骗乔治。
  伯爵坐了下来,神态颇像一个乡下邻居来访那样彬彬有礼,只有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他天生多血质,至今仍是童男,他的情欲被娜娜巧妙地煽引起来,久而久之,使他受到了可怕的精神折磨。这位如此严肃的人物,这个迈着庄重的步伐经常出入于杜伊勒里宫的各个客厅的王室侍从,现在晚上咬住枕头呜咽着,他很恼火,眼前总是出现同样性感的图景。但是,这一次,他决心结束这种局面。在来这里的路上,在暮色苍茫的寂静中,他边走边想,他要采取暴力手段。现在他见了娜娜,刚说几句话,就伸出双手去抓娜娜。
  “不,不,当心点。”娜娜只这样说,但并没有生气,脸上还挂着微笑。
  他又抓住她,牙齿咬得紧紧的,当她挣扎时,他就变得粗俗毕露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来与她睡觉的。她一直微笑着,抓住他的双手,显得有些尴尬。她用爱称“你”来叫他,以使自己拒绝他的气氛缓和下来。
  “瞧你,亲爱的,你冷静一点……说真的,我不能够……斯泰内就在楼上。”
  可是,他丧失了理智,她从来未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子。她害怕起来了,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嘴上,不让他叫出声音来;接着,他的喊声低了下来,她央求他不要作声,把她放开。斯泰内下楼了。这样做实在太蠢了!当斯泰内进来时,娜娜软绵绵地躺在沙发上,他听见她说道:
  “我呀,我真爱乡村……”
  她中断了话头,转过头来,看见是斯泰内,说道:“亲爱的,这是缪法伯爵,他散步时看见了灯光,便进来问候我们。”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缪法把脸朝向暗处,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斯泰内表情阴郁不悦。他们谈到巴黎;生意很难做,交易所里的情况很糟糕。一刻钟以后,缪法告辞了。随后,娜娜送他出门,他要求第二天晚上约会,娜娜没有答应他。斯泰内几乎马上就上楼去睡觉了,嘟嘟囔囔埋怨这些小娘儿们怎么有生不完的毛病。两个老家伙终于被打发走了!当她回到乔治那里时,娜娜觉得他很乖,坐在帷幔后面等着她。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他叫她坐到地板上,坐在他身边;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在地板上闹着打滚,每当他们光着的脚碰到一件家具上,他们便停下来,连连接吻,避免笑出声来。缪法伯爵走远了,他在居米埃尔大路上,慢慢地走着,把帽子拿在手里,让发热的脑袋沐浴在夜间的清新空气和寂静中。
  在以后的几天里,生活是甜蜜的。娜娜躺在男童的怀抱里,仿佛回到了芳龄十五的时代。她早已习惯于男人的爱抚并且对此渐渐感到厌腻,现在受到这个少年的爱抚,爱情之花在她心里又重新开放。她有时面孔羞得通红,有时又兴奋得浑身直打哆嗦,有时想笑,有时又想哭,这些都是因为她那少女纯真的感情受到情欲的侵袭而引起的不安,她对此感到羞耻。她从来没有体味到这种感情。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温情之中。小时候,她就期望着与一只山羊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因为有一天,她在城堡的斜坡上,看见一只山羊拴在一根木桩上,在咩咩叫着。现在,这座别墅,这整片土地属于她的了,使她的心情激动不已,这一切远远超过了她过去的奢望。她重新领略了女童的新奇感觉。白天的户外生活令她销魂,花草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到楼上找到躲在帷幔后面的治治。这种情景对她来说,似乎像一个离开学校的寄宿女生在度假,她像在与一个表兄弟搞恋爱,她将嫁给他,生怕被父母听见,只要有一点声音就吓得浑身颤抖。她体味着初次失足时的那种甜蜜尝试和心惊肉跳的快感。
  在这段时间内,娜娜产生一种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幻想。她时常几个钟头凝视着月亮出神。一天夜晚,整座房子已经沉睡,她还要乔治同她一起下楼到花园里去,他们互相搂着腰在树下漫步,然后两人往草地上一躺,浑身被露水浸透了。又有一次,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沉默一会后,搂住小伙子的脖子呜咽起来,抽抽噎噎说她怕死。她经常吟唱勒拉太太教她的一首抒情歌曲,歌词尽是花儿鸟儿的,她感动得流下泪花,她不唱时,就热情地把乔治紧紧地搂在怀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所承认的,她有点傻。当他们又成了伙伴时,便光着脚在床沿一边抽烟,一边用脚踵踢床板。
  但是,最终令少妇心碎的是小路易的到来。她的母爱之情大发作,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她把儿子带到阳光下,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她让儿子穿得像小王子,然后与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他刚刚来到,她就让他睡在贴近自己的地方,睡在隔壁勒拉太太的房间里,勒拉太太对乡村感触很深,一躺到床上就鼾声如雷。小路易的来到对治治丝毫没有影响,恰恰相反,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了,她对两个孩子都一样温情,毫无差别地对待他们。夜里,她不止十次丢下治治,去看看小路易的呼吸是否正常;但是,回来以后,她总是把治治重新搂在怀里,用剩余的母爱来抚爱他,她把自己当成母亲;而治治呢,淫荡成性,他喜欢装成一个小孩,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来抚慰自己。这种生活太美妙了,不禁使她陶醉,她一本正经建议他永远不要离开乡村。他们将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仅留下乔治,她自己和孩子。他们拟定了种种计划,一直拟定到黎明,根本没有听见勒拉太太的鼾声,她白天采摘野花,太累了,睡得很甜。
  这样甜蜜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缪法伯爵每天晚上都来,每天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发胀,两手发烫。有一天晚上,他甚至还吃了闭门羹;那天斯泰内到巴黎去了,有人告诉缪法伯爵,说太太病了。娜娜每天一想到欺骗乔治,内心的斗争就激烈起来。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她是多么信任!如果她欺骗他,她就会把自己看成最卑劣的女人。而且,这样做她也讨厌。佐爱目睹了太太的这次风流韵事,她默默不语,不屑一顾,心想太太愚笨极了。
  第六天,一群来访的客人突然闯进了这田园诗般的生活。娜娜在此之前对许多人发出了邀请,她以为他们不会来的。因此,一天下午,她看见一辆载满乘客的马车停在“藏娇楼”的门口,一下子惊呆了,心里很不高兴。
  “我们来了!”米尼翁叫道,他第一个下车,还带着他的儿子亨利和夏尔。
  接着下车的是拉博德特,他回过头来用手扶着一长队的太太下车,她们是吕西·斯图华、卡罗利娜·埃凯、塔唐·内内、玛丽亚·布隆。接着,拉法卢瓦兹从脚踏板上跳下来,回过头来用颤抖的胳膊把加加和她的女儿阿梅莉抱下来,娜娜希望不要再来人了。一下子来了十一个人,把这么多人安顿下来确实是伤脑筋的事。“藏娇楼”别墅共有五间客房,一间已让勒拉太太和小路易住了。最大的一间让加加和拉法卢瓦兹一家住,让她的女儿阿梅莉睡在旁边的梳妆室的一张帆布床上。米尼翁和他的两个儿子住到第三间房间里;拉博德特住到第四间。剩下的一间改成集体宿舍,里面放四张床,让吕西、卡罗利娜、塔唐和玛丽亚就宿。至于斯泰内,让他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个小时以后,她的全部客人都被安顿好了,起初气冲冲的娜娜,现在成了别墅的主人,心里乐滋滋的。女人们都祝贺她有了这座“藏娇楼”别墅:“亲爱的,这是一座令人倾慕的别墅!”另外,她们还给她带来了一股巴黎的气氛,告诉她最近一个星期的传闻,她们一齐开口,笑着,叫着,还相互拍拍打打。顺便提一下,博尔德纳夫怎么样?他对她的出走说了些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大事。开始他咆哮了一阵子,说要叫警察来抓她,到了晚上,他只不过派了一个人代替演她的角色,这个代演的人是小维奥莱纳,她演金发爱神,演得非常成功。这个消息使娜娜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才四点钟,有人建议到附近去走一走。
  “你们不知道,”娜娜说道,“你们来到时,我正要去捡土豆。”
  于是,大家都要去捡土豆,连衣服也不肯换。大家进行了一场比赛。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已经到了这片土地尽头的田里。太太们跪在地上,连戒指也不脱下,用手在土里挖着,她们挖到一只大土豆时,就大声叫起来。这在她们看来,是多么有趣的事!塔唐·内内挖得最多,因为她在童年时代,挖过无数土豆,现在捡起来忘乎所以,她把别人都当成笨蛋,她教别人怎么干。男人们干得不太起劲。米尼翁呢,俨然是个正人君子,想利用到乡间来居住的一段时间,给他的儿子作些课外教育,他向他们讲述帕芒蒂埃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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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芒蒂埃(一七八七~一八一八),法国农学家,他在法国推广土豆的种植。
  晚上,晚饭吃得快乐极了。个个狼吞虎咽。娜娜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她与侍应部总管拌了嘴,后者曾在奥尔良的主教府里当过差。喝咖啡的时候,妇女们都抽起烟来。楼里像办喜事一样,喧闹声震耳欲聋,从每扇窗户传出去,消失在远处的宁静暮色之中,晚归的农民滞留在篱笆外边,回过头来瞧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别墅。
  “令人遗憾的是你们后天就要走了,”娜娜说道,“不过,我们总还可以组织一次活动。”
  大家决定第二天星期天去参观七公里之遥的夏蒙修道院的遗址,他们从奥尔良租了五辆马车,马车午饭后来带大家去游览,晚上七点钟再把他们送到“藏娇楼”别墅来吃晚饭。这样真惬意。
  那天晚上,缪法伯爵和往常一样,他登上小山,想去按大门外的门铃。可是他看见窗户里面都灯火通明,又听见阵阵哈哈笑声,他很惊讶。他还听见米尼翁的声音,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走开了,这个新的障碍使他恼怒万分,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他决心采取暴力行动。乔治平时走的边门,他有一把这扇边门的钥匙,他开了边门,沿着墙边走,悄悄地进了娜娜的房间。不过,他要等到午夜十二点钟才能见到她。娜娜终于回来了,她喝得酩酊大醉,但却比其它夜晚显露出更多的母爱;她每次喝了酒,总是变得更加多情,缠住人不放。所以,她执意要乔治陪她去参观夏蒙修道院。乔治不肯去,生怕被人看见;如果有人看见他和娜娜坐在马车上,那就变成一件糟糕透顶的丑闻。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样绝望地大吵大闹,哭得像个泪人。他安慰她,最后正式答应与她一起去。
  “那么,你真的爱我了,”她喃喃说道,“你重说一次你真的爱我……说呀?我亲爱的小宝贝,如果我死了,你会很伤心的,对吗?”
  在丰岱特庄园,有了娜娜这样一个邻居,整个住宅被闹得不得安静。每天上午,吃午饭时,善良的于贡太太总是不由自主地提起这个女人,讲述从园丁那里听来的消息,并感到这些烟花女像使魔法一样,居然把最高尚的夫人也纠缠住了。她是一个宽容的人,可是这次她隐约预感到大祸将要临头,她非常气愤,非常恼火,夜里常常恐惧起来,仿佛有一头野兽从动物园里逃了出来,在附近徘徊。所以,老太太找碴儿与客人们拌嘴,指责他们在“藏娇楼”别墅周围溜达。她说有人看见德·旺德夫尔伯爵在一条大路上同一个不戴帽子的夫人在调情说笑;但他为自己辩护,否认那个女人是娜娜,因为事实上那人是吕西,她陪他走走,她告诉他,她是怎样把第三个王子赶出门的。德·舒阿尔侯爵也每天出来溜溜,他说他是遵照医嘱这样做的。对于达盖内和福什利,于贡太太的指责是不公道的。达盖内一直没有离开过丰岱特庄园,他放弃了与娜娜重归于好的计划,现在正在对爱斯泰勒大献殷勤。福什利仍然和缪法母女待在一起。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径上遇到米尼翁,他的怀里抱满了鲜花,他在给儿子们上植物课。两个男人见面后,握了一下手,互相谈到罗丝的情况;罗丝身体很好;他们两人早上都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请他们再住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下这里的新鲜空气。在所有客人当中,老太太只放过了缪法伯爵和乔治;伯爵说他有重要事情要到奥尔良去办理,不可能去追逐那个婊子;至于乔治,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使她担心起来,每天晚上,他的偏头痛病发作得很厉害,他不得不在白天睡觉。
  伯爵每天下午都外出,福什利就成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忠实的男伴。每当他们到花园的尽头去,他总是替她拿着帆布折叠凳和阳伞。另外,福什利的小记者所具有的古怪机灵使她觉得很有趣。他利用乡村的气氛促使萨比娜很快变成知己。有这个小伙子作伴,她变得很有生气,似乎有了第二次青春,他喜欢大声开玩笑,似乎不至于给她招惹是非。有时,他们单独在灌木丛后边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互相注视着;有时,他们笑着笑着突然停下来,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沉,好像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彼此很了解了。
  星期五吃午饭的时候,需要增加一副餐具。因为泰奥菲尔·韦诺先生刚刚来了。于贡太太记得去年冬天在缪法家里,她邀请过他。他弓着背,装出一副不起眼的老好人的善良的样子,仿佛没有发觉大家对他表示出的不安的敬意。他终于使大家忘记了他在场,吃饭后点心时,他一边嚼着小糖块,一边察看达盖内把草莓递给爱斯泰勒,一边听福什利讲述逗得伯爵夫人乐开了怀的趣闻轶事。如果有人看他一眼,他就报以恬静的微笑。散席后,他挽住伯爵的胳膊,带他到公园里走走。大家都知道,自从伯爵的母亲逝世以后,他对伯爵有很大的影响。关于这位做过诉讼代理人的人对这个家庭所起的支配作用,已有不少离奇的传闻,并不胫而走。他的来到可能对福什利有所不便,福什利向乔治和达盖内解释了他的财富的来源,原来耶稣教会曾经委托他办了一件重大诉讼案件,因此他发了财。据福什利说,这位老好人,样子温和而肥胖,其实是一位可怕的先生,现在那些狗教士的一切卑鄙行径他都要介入。两个年轻人开始拿小老头子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他的模样有点傻乎乎的。过去他们想象中的不曾见过面的韦诺,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为神职人员充当诉讼代理人,现在觉得这种想象非常滑稽可笑。缪法伯爵来了,他们便不吭声了。伯爵仍然挽住老好人的胳膊,他面色苍白,两眼红红的,像哭过似的。
  “可以断言,他们将要谈到地狱。”福什利低声挖苦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了,慢慢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相互久久注视着,这是在进行冒险之前,互相作谨慎的试探。
  平常,客人们吃过午饭后,便到花园一头的平台上,平台俯瞰整个平原。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宜人,将近十点钟时,大家曾担心下雨,现在天空虽然没有变晴,云层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金黄色。于是,于贡太太建议从平台的侧门下去,散一会儿步,向居米埃尔那边走,一直走到舒河边;她喜欢步行,虽然年届花甲,依然步履矫健。再说,大家都说不需要乘车。就这样他们到达了河上的木桥边,队伍有点乱乱散散了。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夫人母女俩走在最前头;伯爵、侯爵和于贡太太紧随其后,落在最后边的是旺德夫尔,他抽着雪茄烟,神态庄重,可是走在这条大路上他感到有点厌倦。韦诺时而慢吞吞地走着,时而加快步伐,一会儿跟这群人走,一会儿又跑到另一群人那里,他总是笑嘻嘻的,似乎想听见每个人的谈话。
  “可怜的乔治现在还在奥尔良!”于贡太太连声说道,“他已决定去找塔韦尼埃老大夫看偏头痛,他已不出诊了……是的,七点钟前他就动身了,那时你们还没有起床呢。这样走走总可以让他散散心。”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问道:
  “瞧!他们为什么在桥上停下来?”
  几位夫人、达盖内和福什利确实伫立在桥头上,神色迟疑不决,仿佛有什么障碍使他们心神不定。然而,路上什么也没有。
  “往前走吧!”伯爵嚷道。
  他们仍然一动不动,望着一件向他们移动的什么东西,而其他人还没有望见。大路在这里转弯,道旁浓密的白杨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那是车轮的声音,还夹杂着笑声和噼啪的鞭子声。突然,五辆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辆接着一辆,每辆车里都挤满了人,简直要把车轴压断了,车上的人穿的衣服有浅色的,有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的,他们吵吵嚷嚷,快乐得很。
  “这是怎么回事?”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接着,她感觉到了,也猜出来了,她对这伙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很气愤。
  “啊!是那个女人!”她嘟囔道,“走吧,走吧,只当没有看见……”
  可是她说这话已经迟了。那五辆马车载着娜娜和她的一帮人已经到了小木桥边,他们是去参观夏蒙修道院遗址的。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母女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下,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下来,在道路旁排成行。那行车队真气派。车内的笑声已经停止了;一张张面孔转过来,好奇地张望着。马匹有节奏的疾走的声音打破了沉静,车上的人与车下的人互相打量着。第一辆车里是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她俩像公爵夫人一样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面飘起来,她们用蔑视的目光瞅着这些徒步的正经妇女。第二辆车里是加加,她几乎把整个座位都塞满了,把坐在她旁边的拉法卢瓦兹遮挡住了,只能看见他那个不安的鼻子。接下来的两辆车里是卡罗利娜·埃凯和拉博德特,吕西·斯图华和米尼翁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最后一辆是四轮敞篷马车,里面坐着娜娜和斯泰内,娜娜前面有一张折叠座位,上面坐着可怜的小宝贝治治,他的膝盖被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悄悄问福什利,她佯作没有认出娜娜。
  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了她,但她没有往后退一步。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互相瞧了瞧,那是倾刻之间的审视,互相看透了一切,也表明了一切。至于男人们,他们个个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福什利和达盖内态度显得冷漠,没有认出任何人来。侯爵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车上的女人中有人同他开玩笑,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捻来捻去。只有旺德夫尔一人站得稍远一些,眨着眼睛与吕西打招呼,马车经过时,吕西向他莞尔一笑。
  “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缪法伯爵后面,低声说道。
  缪法伯爵心里惶惶不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的娜娜的身影。他的妻子慢慢转过头来,瞅着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好像在避开奔驰而过的马,这些马把他的身心都带走了。他刚才瞥见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难过极了,差点叫出声来,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是一个娃娃,娜娜宁愿要一个娃娃而不要他,他的肺都要气炸了!斯泰内和他不相上下,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娃娃!
  不过,于贡夫人开始并未辨认出乔治来。过桥时,若不是娜娜的膝盖夹住了他,他也许羞愧得投河自杀了。这时,他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僵直地坐在那儿。他头也不抬,心想路上不会有人看见他。
  “啊!我的上帝!”老太太突然说道,“原来是乔治和她坐在一起!”
  五辆马车从这些表情尴尬的人群中间驶过了,他们彼此都认识,但并未打招呼。这次微妙的相遇虽是眨眼工夫,但似乎显得时间很长。现在,车轮已经把这批迎着冷风的烟花女带走了,在金色的田野里,她们越来越快乐;她们颜色鲜艳的衣角迎风飘荡,笑声重新扬起,她们不时掉过头来,调侃、张望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怒不可遏的循规蹈矩的人。娜娜掉过头来,只见那些散步的人迟疑了一阵子,他们桥也没过,便折回原路走了。于贡夫人倚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声不吭,表情沮丧,谁也不敢去安慰她。
  “喂!”娜娜向吕西叫道,吕西向邻近的车子探出头来,“你看见福什利没有,亲爱的?瞧他那副鬼样子!我要跟他算帐……还有保尔这孩子,我过去对他那么好,他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真够礼貌!”
  斯泰内认为路边那些先生们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跟他大吵了一场。那么,难道他们脱帽跟她们打个招呼,她们也配不上吗?难道随便什么粗俗的人都可以侮辱她们吗?谢谢吧,他原来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帮人是一路货色。见到女人,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吕西在飞滚的车轮声中,拉高嗓门问道。
  “那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回答。
  “对了!我早就料到了,”娜娜说道,“好了,亲爱的,她不配做伯爵夫人,其实,她并不怎么样……是的,她不怎么样……你们知道,我是有眼力的。现在,我对她了解得就像她是我制造出来的一样……你们敢不敢打赌,她和那条毒蛇福什利睡过觉?……我告诉你她和他睡过觉!在女人之间,这种事是看得很清楚的。”
  斯泰内耸耸肩膀,从昨天晚上起,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他收到了几封信,催促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而且,到乡间来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也觉得没啥意思。
  “这个可怜的宝宝!”娜娜发觉乔治面色苍白,僵直地坐着,气喘吁吁,突然心慈起来。
  “你以为我母亲看见我了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
  “啊!这是肯定的。”她嚷道,“所以,这是我的过错。他本来不肯和我们一起来的,是我硬要他来的……听我说,治治,你同意我写封信给你妈妈吗?她那副样子很值得人尊敬。我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见你,今天,是斯泰内第一次把你带来的。”
  “不,不,别写信,”乔治惴惴不安地说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如果她再唠唠叨叨,我就不回家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竭力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应付晚上妈妈的责问。五辆马车行驶在平原上,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前进。道路两旁植满了美丽的树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田野。这些女人在车夫们的身后隔着车子继续互相大声呼喊,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向四处眺望,不肯坐下来,扶在邻座男人的肩膀上,等到车子突然一颠,才把她扔回到座位上。卡罗利娜·埃凯这时和拉博德特在进行严肃的谈话;他们一致认为,不到三个月,娜娜就会把别墅卖掉,卡罗利娜委托拉博德特私下里替她用廉价买下这座别墅。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多情的拉法卢瓦兹,因为嘴巴够不到加加的挺直的后颈,就隔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裙子,去吻她的脊梁。这时坐在折叠座位上的阿梅莉,眼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自己却垂手一旁,心里很恼火,对他们说别这样子。在另一辆车子里,米尼翁为了向吕西显示一下儿子的聪明,便叫他的两个儿子每人背诵一则拉封丹寓言;亨利特别聪明,记忆力好,他能把一则寓言一口气背到底,不重复一句。坐在第一辆车子里的玛丽亚·布隆,对塔唐·内内这个笨蛋说了很多空话愚弄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现在她自己也感到玩笑再开下去没有意思了。还有很远的路程吗?怎么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问题从一辆车上传到另一辆车上,一直传到娜娜那里,她已问过车夫了,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还有短短一刻钟就到了……你们望见那边的教堂了吗?
  就在那片树木的后面……”
  接着她又说道:
  “你们不知道吧,据说夏蒙古堡的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哦!她还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娘儿们呢,这是约瑟夫对我说的,他是从主教府的佣人们那里听来的,这样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没有了。现在她只能在神甫之中厮混喽。”
  “她叫什么名字?”吕西问道。
  “她叫德·昂格拉斯夫人。”
  “伊尔玛·德·昂格拉斯,我认识她!”加加大声嚷道。
  一行车子中,发出了一连串的赞叹声,随着跑得更快的马蹄声一路传过去。很多人探出头来看加加;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转过头来,跪在座位上,用手抓住挂下来的车篷,大家七嘴八舌向加加提问题,中间也夹杂着一些风凉话,但被暗暗的敬佩冲淡了。加加早就认识伊尔玛·德·昂格拉斯,大家都感到惊讶,这是遥远的往事了,她们对加加不禁肃然起敬。
  “啊!那时我还很年轻,”加加说道,“不过,这也没关系,我回忆起来了,我碰见过她走过去……有人说她在家里很惹人讨厌。但是坐在马车里,她多么有风度!关于她,流传着种种精彩动人的故事,种种肮脏下流的事,种种令人笑破肚皮的狡猾行径……她有一座古堡,我毫不奇怪。她把一个男人的钱财搜刮殆尽,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德·昂格拉斯还活着!啊!我的小宝贝们,她该快有九十岁了。”
  女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九十岁!正如吕西所说,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到九十岁。她们个个体弱多病。不过,娜娜声称,她不愿活到那样一把老骨头,人老就没意思了。她们快要到达了,车夫们扬鞭赶马,噼噼啪啪的鞭子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然而,在嘈杂声中,吕西继续她的谈话,她换了个话题,催促娜娜明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博览会快要闭幕了,这些太太们该回巴黎了,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所期待的还要好。但是娜娜执意不走。她厌恶巴黎,她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的。
  “你说是吗?亲爱的,我们留在这里。”娜娜紧紧夹住乔治的膝盖说道,她无视斯泰内就在旁边。
  五辆马车嘎的一声停下来。大家都很惊讶,下了车子,那里是在一座小山丘的脚下,满目荒凉。一个车夫用鞭梢指指前面,他们看见了夏蒙修道院遗址,它隐没在树丛之中。这使他们大失所望。女人们觉得她们干了傻事;几堆瓦砾,上面长满荆棘,一半倒坍了的钟楼,这就是夏蒙修道院的遗址!说真的,这确实不值得跑两法里来参观。车夫这时向他们指指古堡,古堡的花园从修道院附近开始,他建议他们由一条小道沿着墙走,建议他们去溜达一下,马车驶到村子的广场上去等他们。
  这是一次颇有趣味的散步。大伙接受了他的建议。
  “啊唷!伊尔玛混得真不错!”加加说着,她停在一道铁栅栏门前,这道门朝着大路,在花园的一个拐角上。
  大家默不作声地观看栅栏门口的一大片矮树丛。然后,他们又踏上一条小路,沿着花园的围墙向前走,一边抬起头来,欣赏路旁的树木,高高的树枝伸出来,形成厚厚的绿色拱顶。三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另一道栅栏门前;透过栅栏门,看见里面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两棵百年橡树,树下形成两大块荫影;又走了三分钟,第三道栅栏门展现在他们眼前,里面有一条望不到头的林荫道,像是一条黑魆魆的走廊,在走廊的一端,太阳洒下耀眼的光点。起初,大家默不作声,惊奇地欣赏着,接着慢慢地赞赏起来。他们都怀着几分嫉妒之心,想说几句风凉话来挖苦一下;但是,眼前的景色实在令他们感慨万千。这个伊尔玛真有魄力!从这里可见这个女人有胆识。树木延绵不断,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有些亭阁的屋顶露出来,茂密的榆树和山杨树后面,紧接着的是一排排白杨树。难道这些树木真的没有尽头吗?太太们本想看看伊尔玛的住宅,这样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在每道栅栏门口,除了茂密的树叶,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感到厌烦了。她们用两手抓住栏杆,把脸贴近铁栅栏,她们被远远地隔在墙外,隐没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树海中的古堡,想看而看不见,不禁心中产生一种敬佩之情。因为她们从来不走路,没走多久就感觉疲倦了。可是围墙依然望不到头;在这条荒凉的小径上,她们每走到一个拐弯处,展现在她们眼前的依然是那堵灰色石墙。有几位太太对到达终点感到失望了,说要掉过头来往回走。可是她们走得越累,心里越充满敬佩之情,她们每走一步,这座古堡的寂静、宏伟气派就在她们的心目中增添一分。
  “总之,我们这次出来,真傻!”卡罗利娜·埃凯咬着牙说道。
  娜娜耸耸肩膀,示意她住口。她自己也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脸色有点苍白,神情严肃,转过最后一道弯子,大家到了村子的广场上,围墙突然到了尽头。古堡出现了,它位于主庭院的尽头。大家停下脚步,被眼前的一派景象吸引住了:气势雄伟的宽阔石阶,建筑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主建筑有三个侧翼,边上的装饰层全是用石头砌成。亨利四世曾经居住在这座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堡中,他的卧室和那张用热亚那丝绒作罩面的大床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娜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像小孩一样叹了口气。
  “我的天呀!”她低声自言自语赞叹道。
  大家都异常激动。加加突然说,伊尔玛本人就站在那里,她在教堂前面。加加还说自己认识她,这个妖精,尽管已届耄耋之年,腰板依然硬朗,当她摆起派头来时,眸子依然炯炯有神。人们刚做完晚祷,走出教堂。伊尔玛在教堂的门廊下停留了片刻。她身着淡赭色丝绸衣衫,朴素而又大度,一副令人尊敬的面孔,酷似一个逃脱了恐怖的大革命而幸存下来的侯爵夫人。她的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书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慢悠悠地穿过广场,离她十五步远,跟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教堂里的人都走空了,夏蒙古堡的人都向她深深地鞠躬;一个老头子吻了吻她的手,一个女人想在她面前跪下来。她简直是一个有权势的、德高望重的王后。她走上石阶,然后消失了。
  “一个人只要善于安排,就能达到这样的境地。”米尼翁神色自信地说道,一边瞧着他的两个儿子,仿佛在教育他们。
  于是,各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拉博德特说她保养得很好。玛丽亚·布隆说了一句下流话,吕西生气了,说应当尊敬老年人。总之,她们都承认她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人物。大家又上了马车。从夏蒙回到“藏娇楼”,娜娜一直一言不发。她两次回过头来再看看古堡。在吱嘎吱嘎作响的车轮的摇晃下,她再也感觉不到斯泰内就在她身边,再也看不见乔治就在她的前面。在苍茫暮色中,伊尔玛的容貌总是在她面前浮现,她是那样威严端庄,颇像一个有权势的、年高望重的王后。
  晚上,乔治回丰岱特去吃晚饭。娜娜越来越心不在焉,脾气越来越古怪,她打发乔治回去向妈妈认个错,得到她的谅解。她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她严肃地说,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她甚至还要求他向他母亲保证,今天夜里不再回来和她睡觉;她很疲倦,而他听她的话,只不过是尽尽儿子的责任而已。乔治对这种道德教育很反感,他回到她母亲身边时,忧心忡忡,耷拉着脑袋。幸亏他的哥哥菲利普回来了,他是一个高个子、乐天派军人,他的到来使乔治避免了一场他所提心吊胆的责骂。于贡太太只是两眼噙着泪水注视着他;而菲利普知道这件事后,吓唬他说,如果他再回到娜娜那里去,他就去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抓回来。乔治暗自盘算着,准备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之前溜出去,和娜娜商量以后怎样约会。
  然而,吃晚饭的时候,丰岱特的客人们都显得拘拘束束。旺德夫尔已经宣布他要走了,打算把吕西带回巴黎。他认识她已有十年了,却不曾对她产生过丝毫欲念,这次把她带回巴黎,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德·舒阿尔侯爵低着头吃饭,心里想着加加的女儿;他回忆起把莉莉放在膝上颠着玩的情景;孩子们长得多快啊!现在这个小姑娘变得很丰满了。但是缪法伯爵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脸涨得红红的。他把目光盯着乔治好一阵子。散席时,他说有点发烧,上楼把门关上了。韦诺大步跟在他后面;楼上发生了一件事,伯爵一下子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呜咽起来,而韦诺用温柔的语气叫他为兄弟,劝他恳求上帝的仁慈。伯爵不听他的话,急促喘着气。突然,他从床上跳下来,期期艾艾地说:
  “我就去那里……我再也不能……”
  他们一起走出去,两个人影钻进了一条昏暗的小路。现在,每天晚上,福什利和萨比娜伯爵夫人留下达盖内,让他帮助爱丝泰勒沏茶。伯爵在大路上走得飞快,他的伙伴跑步才能跟上他。韦诺先生跑得气喘吁吁,他不断地用最有说服力的道理来开导他,叫他不要被肉欲所引诱。伯爵一句话也不说,一股劲儿在黑暗中行走。到了“藏娇楼”,他只说了一句:
  “我再也不能……你走吧。”
  “那么,但愿上帝的意愿能够实现,”韦诺先生嘟囔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来使他的意愿得以实现……你的罪孽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娇楼”里,吃晚饭时,发生了一场争执。娜娜发现了博尔德纳夫写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劝她继续休息,看来对她回不回去毫不在乎;小维奥莱纳每天晚上谢幕两次。而米尼翁催促她第二天与他们一起走,娜娜恼怒了,她宣称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在今晚的餐桌上,她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可笑样子。勒拉太太不当心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立即嚷起来,说真见鬼!她不容许任何人,甚至她的姑妈在她面前说脏话。然后,她以自己的美好愿望,说了很多近乎愚蠢的正经话,如让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的想法,培养自己行为规范的整套计划,大家听得都厌烦了。大家发笑时,她又说了一些意味深奥的话,像一个非常自信的良家女边说边点头。她说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走向发迹之路,说她自己不愿在贫困中死去。女人们听得厌烦极了,都叫嚷道:娜娜变啦!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娜娜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陷入沉思之中,双目无神,脑海中出现一个富有而又受人尊敬的娜娜的幻影。
  大家上楼睡觉时,缪法来了。是拉博德特首先发现他在花园里。他明白了缪法来的目的,他帮缪法打发走斯泰内,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黑洞洞的走廊把他带到娜娜的卧室。拉博德特碰到这类事情,他都做得很出色,很巧妙,好像他是乐于促成别人幸福似的。娜娜对缪法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只厌恶缪法追求她的那股疯狂劲儿。在生活里应该严肃些,难道不是吗?跟治治搞恋爱太愚蠢了,什么也得不到。何况治治的年纪很轻,她也有所顾忌;确实,她过去的行为不够地道。好了!她现在又回到正道上来,接受一个老头子。
  “佐爱!”她对一心想离开乡村的女仆说道,“明早你起床后就收拾行李,我们回巴黎去。”
  夜里她同缪法睡了觉,但她未得到丝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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