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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翦梅 作者: 黄朱碧 第一章 三月中旬,清河县气候堪称温煦,霞桥两岸已是春花处处,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 桥北有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名叫“慈申宫”,今儿适逢一年一度的庙会,家家户户无不兴高采烈地提着三牲四果到庙里祭拜,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全家老小福寿绵长。 唯独向来喜欢铺张夸耀、财势傲人的唐员外宅邸,一反往常地静悄悄,甚至透着肃穆阴邑的气氛。连平时老爱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家丁,也特别收敛了些。 因为再过三天就是唐毅的长女——亦即正室夫人所生的女儿唐玉捷,与华北巨贾狄子扬的大公子狄虹成亲的大好日子。 嫁人狄府原是唐玉婕梦寐以求的事情,攀交权责是他们唐家一贯的偏好,上至父母,下至兄弟姐妹,无不戮力保持这项传统“美德”。虽然当中也偶尔会出现一、两个比较反骨,不受教的,但不足以影响整个“家风”。 只不过今儿情况稍稍有异,因为据道上谣传,狄虹已病入膏肓,恐将不久人世。 狄氏一族乃大将军狄青的后代,不仅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更是东北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其长子狄虹与次子狄鹏均为文武兼备的奇才,年方二十上下,即追随乃父,在江湖立下万儿。 怎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去岁狄子扬因病去世不久,狄虹居然也跟着病倒了。 眼看婚期就要到了,他竟一点起色也没有,难怪唐家会跟着陷人愁云惨雾。 唐毅来到女儿玉婕房中之后。便愁眉深锁,不住地叹息。 “我不管,我不要嫁,我宁可死也不要嫁给一个病痨鬼!”唐玉婕又吵又闹,又摔又打地搞得鸡犬不宁。 “够了没?”唐毅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当初抢着要嫁的是你,现在闹着不嫁的也是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叫现世报!” 这桩婚事是一年多前由两江巡府蔡京蔡大人所牵的线,当时人家属意的是唐毅的小女儿唐采楼,但唐玉婕一听是华北狄家,便寻死觅活地要她爹无论如何得让她先出阁。唐采楼乃侍妾所生,自然人微言轻,一切只能由父亲作主,纵使她娘也无权置喙。 “你,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呢?”唐夫人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宠溺得不得了。“尽管她有一点点无理取闹,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还说,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唐毅老脸往下一拉。“婚是你许的,你就得嫁。” “爹!”唐玉婕还想抗辩,奈何她爹已然拂袖而去。“娘,现在怎么办?” “这……”唐夫人亦是一筹莫展地紧皱着眉头。“你爹这么做也是不得已的,你要知道,狄家有钱有势,我们根本得罪不起。” “可是这关系着女儿一生的幸福,你怎舍得?”唐玉婕抽抽噎噎地哭得悲哀透顶。 “不是为娘的没替你着想,是你……哎!当初如果你不硬跟采楼争,今儿倒楣的也就不会是你了。” “是采楼的,那就还给她好了。”唐玉捷负气地说。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唐夫人脸上忽然露出喜色。 “娘想到好法子了?” “没错。”唐夫人笑得益发开怀。“李代桃僵横竖也不是第一遭,咱们何妨也拿来用上一用。” “娘的意思是……” “嘘!天机不可泄漏。”唐夫人对女儿使了一个眼色,要她预防隔墙有耳。 “可……她会愿意吗?” “哼!谁说要询问她的意见?这个家还有她们母女说话的分?”唐夫人本来尚称和蔼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阴毒无比。 “这倒也是。”这对母女跟另一对母女似乎怀有深仇大恨,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 “不过,万一她把事情抖了出来,狄家的人若是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再想一个更周延的方法,让那个小贱人搞不了鬼。” “有了。”唐玉婕阴阴地一笑,附耳向唐夫人叽哩呱啦说了一长串。 “这……”唐夫人脸色刷地惨白,连咽数口口水,才嗫嚅道:“妥当吗?你们毕竟同为一父所生……” “那又如何?娘不也恨她们恨得牙痒痒的?这招一百二鸟,既斩草又除根,正可永绝后患。” ☆ ☆ ☆ 料峭春寒,无边地下了一场轻浅小雨,雨珠将廊外的绣球花点缀得晶莹剔透。 唐采楼独倚窗台,怔忡地望着繁花似锦的庭园,几案上摆着两式糕点,是她娘亲手做的。她娘的手艺在清河县是远近知名的,可她却无心品尝。 住在这栋豪华宅院里,她一向就快乐不起来,十几个兄弟姐妹,成天除了勾心斗角之外,就是争风吃醋,完全找不到一丝亲情的存在。 昨儿个夫人突然差婢女送了一堆金银玉环过来,说是给唐采楼及笄的贺礼。 反常,太反常了。 一个平时见了猫儿就踹脚的人,突然喂起猫儿来,会是什么居心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唐采楼将金银首饰堆放在几案上,一动也没动。无功焉能受禄?她相信其中定然另有蹊跷。 “小姐,咸元布坊的陈掌柜来了。”丫鬟翠屏推门走入房里。 “他来做什么?”唐采楼记得她并没有叫他来,而且这陈掌柜要过来怎么也没先知会她一声? “是夫人要他来的,说是专程来替您量制衣裳的。” “噢?”唐采楼疑惑地走至堂前,那陈掌柜一见到她,竟有好一会儿恍惚得只一迳的傻笑,啥话也说不出来。 街坊里盛传,唐家的小小姐生得貌美如花,活似仙女下凡,没想到今儿个一见…… 老天!仙女恐怕都没她长得漂亮。 “是夫人要你来的?”唐采楼对于他过度惊艳的神情,丝毫不以为意,揪然不悦地问。 “是是是……”陈掌柜尴尬地咧着一嘴黄牙。 “唐夫人找我来为你量制三件新衣裳和一件嫁——呃……是那个夏衫,对对对是夏衫。” 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更加深唐采楼心中的疑虑。 后天原是唐玉婕出阁的大好日子,听说她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难不成…… 一股不祥的预兆忽地涌上心头。 “不用了,我的衣裳够穿的了,你回去吧!” “这……”陈掌柜为难地僵在那儿。 “怎么,连我的心意你也敢拂逆?”唐夫人不知几时来的,一脚跨进门槛,后头还跟着四名丫鬟,一副来者不善的嚣张样。 “夫人。”唐采楼向她行了一个万福。唐夫人从来就不准她喊她“大娘”,一律得跟着丫鬓尊称她为“夫人”。 “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夫人。”唐夫人连正眼也不瞧她,只打鼻孔里冷哼了声。“陈掌柜,她说不用是吧?” “呃……是的。” “那更省事。你回去随便找几件现成的拿过来,记得要挑件华丽点的嫁衣,千万别丢了我们唐家的颜面。” “嫁衣?”唐采楼大惊失色。“夫人是要……” “没错。我是要你代替玉婕出嫁。你不会不肯吧?”她眼角一飞,无限的恶毒尽藏其中。 “为什么?我,我今年才十五岁,再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她上边尚有十个姐姐,嫁出六个,其余四个每个都比她年长三到四岁。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我愿意让你嫁给豪门大户是你的福分,敢说一个‘不’字,看我不把你给周二郎。” 当年不名誉的往事,如今成了旁人取笑的话柄,这是唐夫人胁迫她和她娘的一贯伎俩。 唐采楼一口气冲上来,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唐夫人见她半天不吭气,料想她肯了,得意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但我还是要事先警告你,若是你胆敢跑去告诉老爷,后果恐怕由你娘来承担。” “纸包不住火的,你不怕——” “我怕什么?”唐夫人道。“大不了挨一顿数落,可是你们母女呢?我的手段你是见识过的,想不想再尝尝?” 唐采楼被她几句话泼洒得背脊发寒,不自觉地频频跌退。 唐夫人的阴狠不仅府里的人闻之丧胆,即使街坊邻里也泰半畏惧于她的歹毒,避之唯恐不及。 唐采楼上头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大部分也都是因为得罪了她,或不讨她欢心,就被胡乱嫁了出去,有的甚至还许配给地痞流氓,下场比死了还惨。 与其留在这里饱受威胁,倒不如趁早离开。狄虹或许真的病重,但亦不无一线希望。 唐采楼无声地喟然长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娘的一生被草率决定,自己竟然也未能幸免。 “我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好大的狗胆,你敢跟我谈条件?”唐夫人嘴角一撇,怒意陡生。 “你有你的手段,我有我的刚烈。要不要试试看谁狠?”唐采楼面无表情,飘忽的神色正足以说明她豁出去的决心。 唐夫人猛抽一口气上来,旋即粗重地吐了出来。这丫头片子和她娘的柔弱驯良大不相同,连唐毅都曾经赞美她至刚至烈,若为男儿必然可兴家耀祖。 底下的一级佣仆,时常倚老卖老,欺负侍妾所生的子女,却没有一个敢轻蔑她。 唐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好半晌才道:“算你厉害,有什么条件,说吧!” “把雁山北口的那栋宅邸送给我娘,另加一千两黄金、二十名童仆,和五百亩地。 并且据状保证,永远不去干扰欺负她。 “你失心疯了不成,你什么卑贱的身分,你娘又是个什么烂货,敢跟我要这么些东西?”在她眼中,唐采楼母女根本与下人无异,给一个下人如此庞大的财富,除非她脑袋瓜子坏了,否则就干脆杀了她。 “别急着破口大骂,先想想是你女儿的命重要,还是这些身外之物重要。其实对你而言,这点田财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玉婕可是你心头的一块肉。两害相权取其轻。 虽然她还有三个妹妹,却没有一个的娘像我母亲那么好对付。” 这倒是。当初所以想到她,除了嫉恨她母亲柳月娘特别受唐毅的宠爱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的确是考量到她娘比较好欺负。 如果连唐采楼都搞不定,想去威吓其他那三个可就难了。她尽管贵为唐家的主母,掌控大宅里一干事务,但在唐毅眼中她什么也不是。记忆中,他似乎只在新婚那晚碰过她,从此以后就把她打入“冷宫”,美其名让她统管一切家务,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免费的佣妇。 能一举生下玉婕,完全是靠上天怜悯,否则她至今说不定犹孑然孤寡。这个女儿长得跟她几乎一模一样,因此也特别不受她父亲的喜爱。基于补偿心理,她便格外宠溺她。 和她的宝贝女儿比起来,这点田财的确算不了什么。 给就给,以后再想办法夺回来就是,横竖唐毅啥事也不管,整日只知吃喝嫖赌,要从帐房里污个千儿八百还不是易如反掌。 “好,我答应你,等你上了花轿,我立刻派人去办。” “不,你现在就去办,什么时候办好,我就什么时候上花轿。”唐夫人信用差又狡诈,不得不防。 “你开玩笑,只剩两天的时间,叫我怎么去办?” “夫人神通广大,有什么事难得了你?”这句明褒暗贬的话,听在唐夫人耳中格外刺膜。“采楼这条命很贱,生既无欢,死又何惧?” “你在威胁我?”唐夫人咬牙切齿地问。 “不,我是在提醒你,千万别因小失大。”她冷凝一笑,嘲讽意味十足。 “你——”唐夫人呼吸变得喘促,脸色也低低暗沉。 她才十五岁吗?玉婕比她足足年长四岁,怎么就没有她这份胆识和慧黠? 然,心里头再恨再妒,她也不得不承认,柳月娘生的这个女儿确实教人打心里头不敢小觑。有这对母女存在的一天,她们母女就永难出头。必须除之而后快! “好,我现在就差人去办。你准备好上花轿吧!”如果唐采楼以为她这样便认输了,那她就大错特错。于她,除了缚住唐毅的心束手无措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难得倒她了。 ☆ ☆ ☆ 唐夫人的办事效率果然令人叹为观止,或者应该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唐采楼她娘于次日夜里如愿地移居雁山北口的“衔云楼”,而她则在锣鼓喧天之中,跟着狄家迎娶的队伍,踏上一段未知祸福的旅程。 代替狄虹前来迎娶的是他的胞弟狄鹏。唐采楼偷偷掀开轿帘,栖惶地望着轿旁的他。 这人好高,跨坐着一匹赤色宝马,神采飞扬得仿佛他就是今儿的新郎倌。唐采楼看不真他的五官,但觉他隐隐约约地有一张俊朗的脸。 他的兄长呢,重病之后的狄虹,会是一张怎样的脸孔?他知不知道今儿的新嫁娘是怀着一颗十二万分的不情愿而来?为什么已经病人膏盲了还要娶妻,没地坑害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呵,荒谬的冲喜,如果这招真的有效,所有的男人生病都不必找大夫了。 唐采楼心神飘荡之际,突然触及一双黝黑晶亮的眼—— 是他!那个和她一样为人作嫁的狄鹏。 她一愕,忙放下轿帘,幸好刘媒婆没瞧见,不然又要叨念个没完没了。 哎,心口跳得好厉害,狄鹏深邃的黑瞳犹似垂悬的子夜星辰,在她脑海里摆荡不定,两颊亦没来由的一阵燥热。真羞耻,她已非自由身了,怎可以……急忙低眉敛目。 眼观鼻鼻观心,同时轿外刘媒婆大喊一声:“停——轿——!” 吵嚷的弦竹唢呐声戛然而止,迎娶的队伍纷纷退向左侧的杂树林下纳凉。 唐采楼被安排到一座十里亭内,暂作休息。 自清河县到狄府所在的“虹云山庄”单枪匹马犹需费时十来天,这群人浩浩荡荡,恐将多走个七、八天左右。 虽然才三月下旬,天候依旧十分凉冷,但唐采楼喜帕蒙着头,厚重的凤冠霞帔下,早已是香汗淋漓,没等刘媒婆吩咐已自顾地掀起轿帘,走了出来。由于坐了太久,双脚都有些发麻,走出轿子时,一个不慎,踉跄了下。 “唉!”她忍不住低低嗯了声,和众人坐往大树下纳凉的刘媒婆听见立刻赶了过来。 “暧哟!我的姑奶奶,你不能出来呀,快进去。” “可是我好热。” “再热也得忍,除非到了客栈,否则怎么样都不能下来。”刘媒婆急忙想搀她坐回花轿,孰料,说时迟,那时快,陡然间,一阵风对唐来楼迎面吹来,竟把她的喜帕给高高吹起。 唐采楼大惊之下,直觉的用手去捞,糟糕!没捞着。她抬眼一看,那喜帕居然在空中飘然翻飞,飞呀飞地…… 大伙霎时哗然惊叫,跟着手忙脚乱地帮着追那喜帕。待将要追着时,忽又一阵狂风骤起,把喜帕吹至另一个方向。大家才准备追过去,那喜帕则已安然落在一只大掌之上。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代兄娶妻的狄鹏。 狄鹏接住喜帕后,二话不说便朝唐采楼大刺刺地走过来。 唐采楼怔愣之际,下意识地星眸回望——呵! 两人具是一愕,好俊,好美的一张脸。 此时吵嚷的群众竟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对百年难得一见的壁人。 她就是唐家的大小姐唐玉婕?狄鹏难以置信地盯着唐采楼的脸。 这张教人一看就永远忘不了的脸! “看呀,新娘子好漂亮啊……”这一喊才把刘媒婆的神魂给喊了回来,让她察觉到大事不妙。 “狄二少爷,快呀,把头盖给她盖起来。” “哦。”狄鹏顿觉失态,忙拿起喜帕往唐采楼头上盖,掩去她所有醉人的风华。 大伙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叽哩呱啦地坐回大树下,继续刚刚没谈完的话题。 唐采楼心头乱糟糟地躲回轿子里,原已十分闷热,此刻更是口干舌燥。 又隔了一会见,她心想狄鹏应该已经走开了,便揭起轿帘,对刘媒婆道:“麻烦你去弄一碗水过来,我好渴。” “不行,喝了水待会儿想小解怎么办?” “那就让我去解呀,难不成你想把我渴死?” 摇摇晃晃了好几个时辰,她不仅倦极累极,而且滴水未进。 “呸呸呸!大好的日子提那个字是坏兆头。” 刘媒婆瞪了她一眼,快快地端了一小碗清水过来。 “先在口里含一下再吞进去,可以维持久一点。” “唔。”她才刚喝完,那边厢又高喊着:“起轿!” 花轿重又摇晃了起来,乐音亦同时大作。 虹云山庄位于湘、黔的接壤地,途中上山、涉溪自是难以避免。 一路上林木繁茂,鸟语啁啾,河水清澈。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水光浮翠,倒影林岚,仿佛造世独立的美丽桃源。 正当众人边敲敲打打,边欣赏沿路的风光时,唐采楼却是极尽的煎熬。唉,好急啊! “刘媒婆,刘媒婆!”她附着轿帘叫唤着。 “啥事?”刘媒婆仓皇挪近身子。 “我想嘘嘘。” “什么?!”真会给她气死。刘媒婆惊问一声忙又压低嗓子。“再忍一下,马上就到客栈了。” “忍不住了,你快叫他们停轿。” “哎唷,长眼睛没见过像你这种新娘子,这么不能熬,将来嫁了人看你怎么办?” “我现在不就嫁人了吗?麻烦你先别忙着叨念,快帮我想想办法。”六个时辰了,即使大罗神仙也总需要小解吧。 “不行呀,这教我怎么去跟人家说?” “你不去,那我嘘下去罗?” “哦!”等等,嘘下去是什么意思?“慢着,你……真的没办法——” “哎,我不管了,我……”唐采楼连声音都变沙哑了。 “好好,我去我去,你无论如何再忍一忍。”从她十五岁出道当媒婆,今儿算是最头疼的一遭。 幸亏这个狄二少挺好讲话的,否则她的媒人礼丢了不打紧,只怕还得捱一顿刮。 刘媒婆跑前跑后,总算得以央请轿夫把轿子停到一处僻荫下。 “好啦,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毛病特多的新娘子! 唐采楼慢吞吞地走到外头,其实她心里是很急的,奈何两脚不听使唤,想快也快不了。 “黄昏啦?”白晃晃的艳阳,转眼已垂向山的另一边,徒留漫天彩霞,引人无限怅惘。 “是啊,你舒舒服服坐在轿子里,哪像我们走得两条腿快断掉。” “舒服?”唐采楼白她一眼道。“你若喜欢,让你坐好了。”一气,扯下喜帕迳自往草丛里走。 “瞧你,脾气那么大,老婆子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嘛。”刘媒婆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把头转过去。”两颗眼珠子睁那么大,教人家怎么嘘得出来? “都是女人嘛,何必害臊?” “转过去。”受不了,人老了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唐采楼小解完,见刘媒婆还站在碎石子路上发呆,便信步走上前方不远处盘山的梯田。这儿莫非即是著名的“龙脊十八寨”? 听说华北好些个地方都是层层梯田绕山寨,条条渠道通山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唐采楼站在山脚边,冷风呼啸而过,天际残云漫卷,一阵凄凉的沧桑感突然蜿蜒爬上心头。 “为什么是我?”她喃喃自问。“只因出身微寒,我就得毫无选择地被逼着去嫁给一个垂死的人?万一他死了,我该如何?三贞九烈的守一辈子寡,还是……”当初来不及仔细思量的问题,如今一股脑的涌上来,压得她无力招架。 深邃莫名的担忧,令她犹如赴死的困兽,急欲挣出樊笼。她不知不觉地朝前移近,一下踩空方警醒已到了悬崖边。 “小心!”一只孔武有力的手适时抓住她。 唐采楼惶急回头。“是你。”一种细啮芳心的惊喜颤然而起,但旋即被浓浓的悲戚所淹没。 他几时来的,来了多久,怎么她丝毫没有察觉? “前面已经没路了。”狄鹏道。“往这边走,我们还得赶路。” 唐采楼甩开他的手,怏怏地。“路已经走绝了,往哪儿还不都一样。” “你不情愿?” “换作是你,你情愿吗?” 她没有听到狄鹏的回答,任何回答也都无济于事。晚风持续狂烈地吹拂,催促着她,也鞭笞着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