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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作者: 梁凤仪



  我的厄运,昨天已经终止。
  太阳再升起来时,且看我如何应付?
  回到利通银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进主席室内密议。
  把顺利签妥富德林银行股权移交的协议告诉了他之后,也聆听了近日有关利通银行的情况。
  “一切已回复正常,重上轨道,幸好,挤提风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户,我们手上的大客,全都了解利通的实力。
  加上胡念成律师的确帮忙,他在几个关键人物之间放声气,说江尚贤的产业实在雄厚,为此更要费时才能整理出遗产整数,让政府核对批准无误,才能将大部分资产解冻。如此一来,很能起稳定人心的作用。”
  我点头,说:
  “以后利通的业务,试行侧重个人银行业务多一点。这个长远的方针,请予关顾。”
  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
  “哪一个经纪行,当日跟杜青云联手抛空利通银行的股票,挤提之风一起,趁低补仓而赚了大大的一笔?”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临赴多伦多前,嘱你彻查,你可有眉目?”
  我绝不解释,也不放过。
  何耀基低着头,轻轻他说一句:
  “富达经纪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华资经纪,竟也作此勾当。
  可见金钱挂帅,就一定目中无人。
  富达经纪行,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说话,都不便跟他说。
  或许,以后有更多的步骤与安排,都不能依赖何耀基。这位跟随了父亲一辈子的老银行家,慎重有余,凌厉不足。
  不错,经过利通银行惨遭挤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时,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业务交托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刻意提升他的儿子,让何家父子在稳定大局上尽他们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为人知的计划,必须细心筹划,逐步进行。
  我跟何耀基说:
  “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对商场人物与环境,相当熟识,且跟新闻界关系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应着。
  “要快。”
  “我交猎头公司办去。”
  我点点头。
  原本还有句话很想出口相问。
  杜青云的近况如何了?
  只是,杜青云那三个字总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咙,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动,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强,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扬一扬头,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才能将痛楚一并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罗地网,估量他插翼难飞。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摆满月酒,你会出席吧?”
  我毅然点点头。新承挫败,刚刚回过气来,站稳脚步,尤其要勉力出席这种风头场合,免得更惹人闲话。
  好身好势,叱咤风云时,就算长时期躲起来,谢绝一切应酬,坊间仍不见有什么不得体的风言风语。
  越是有大麻烦在身,像我这阵子的情况,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纠纷的商界人物,甚至有严重桃色案件缠扰的主角,全都要找机会在众目睽睽下强颜欢笑,刻意从容,企图营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气氛。
  然,社会根本上是个跟红顶白,世态炎凉的社会,实力稍逊,心头一虚,整个人就会心惊胆震,还硬要把忧疑焦躁密密收藏起来,表示只手仍可撑天,那份压力之大,不言而喻。简单一句话,场面不充撑下去,面目无光。就算勉强歌舞升平,仍然是维持表面风光,别让人过分肆无忌惮地奚落批评,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谁的实况如何,各人心中有数,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无疑了。
  处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应疲累不堪,然,我却相反,依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下了班,我并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肤护理,再在指导下学习健康体操。
  运动完毕,还炬了一个蒸气浴,才浑身光洁畅快地回家去。
  我必须生活正常健康,以维持健旺的体质,应付日后陆续要来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盖棺才能定论。
  这世界显明是个大赌场,充塞着形形式式的大小赌客,只须有赌,就未为输。
  从前掉了的注码,是学费。
  当然,每猎取一次教训,代价可以不菲。然,能谨记教训、心领神会、提高警觉、武装自己,从前的支出只会变作投资,而非花费。
  投资有捞回老本、更添利润的可能。
  花费呢,永无本利情还的一日。
  既是对二者之别了如指掌,我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一脚踏进家门,菲佣就给我说:
  “蒋小姐来看你。她等在书房内。”
  我点点头。
  走到书房去,果见蒋帼眉端坐着,正在翻杂志。
  面前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后与我父亲闹了段轰轰烈烈恋爱的好朋友,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影象。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对面,仍未能一时间看清楚对方的脸。
  直截点说,对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怪异的。
  其实,从小到大,我与帼眉像对姊妹花似的亲密地生活、长大,互相关怀,彼此爱护。
  帼眉比我年长一岁,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边,当个耐心的玩伴与聆听者,总是以我之忧为优,以我之喜为喜。
  从来;我俩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帼眉非但无姊无妹,父母还老早去世,内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为了她从小缺乏父爱,看着我在父亲的爱宠下成长,下意识地在艳羡之余,渴望能有个像我父亲似的男人去爱护她。这段忘年之恋,因而得以在我逗留于美国求学做事之际,萌芽茁壮。
  父亲多年以来跟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一股脑儿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边穿来插去的异性,全部都在客观条件上有着重重缺憾,极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暂情欲的发泄。我赴洋深造之后,寂寞的父亲不期然地以温驯委婉而亲切的蒋帼眉作为替代,再把这段感情与关系稍稍变易而为男欢女爱,也真是相当合情理的发展了。
  当我看到父亲给我的遗书,告诉我,他有缘遇到一位红颜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畅温馨与安乐时,我的确无比兴奋。谁不知道孤独难熬,凄清难忍,记得父亲的遗书写道:
  “福慧,我的女儿,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只为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
  “不能让我父女俩分享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
  “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何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
  “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与身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无以为报,可否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为照顾。”
  当时,我感动得落泪。
  人海茫茫,无根无据,我仍拼命地去寻访。
  就因为我楔而不舍地要感恩图报这位父亲的红颜知己,才会不自觉地把秘密向杜青云泄露,让他有机可乘,串通陆湘灵,冒充真命天子,设那可怖的陷阶日套,摔得我头破血流,面目无光。
  蒋帼眉当然无法联想到自己隐瞒真相,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可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对蒋帼眉的怨忽,日益浓重,挥之不去。为了成全她的高洁清廉,我赔上了无穷血泪。我无论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层时,气愤难平的是,帼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开她和父亲的秘密,压力竟来自我身上。
  就为了小时候,有那么一天,父亲从我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给帼眉,被我发现之后,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佣仆为着哄我维护我,而对帼眉苛斥重责,害她有一大段日子连连造着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强抢她之所有。于是,心灵受创,印象难忘,成长后更怕跟父亲的一段纯情,被一总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蒋帼眉的心态与苦衷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于说要我多肩负一只黑锅。简单一句话,无非是我的刁横造成祸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哑子食黄连,纵使无心,也成误杀,叫我如何不心怀怨愤?说得严格一点,是这个眼前人,仗着她的驯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洁建筑在我的苦难之上。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现今的想法与感受。
  她完全有权利继续扮演纯情角色,至于我,革面洗心,实行老奸巨滑。
  帼眉放下了杂志,微笑地跟我说:“知道你已回港,想着你今天一定忙个不亦乐乎,故此也不摇电话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这儿候你回来。”
  我该说什么,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跟她谈。
  “福慧,一切顺利吗?”
  “还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觉,改天我们再谈。原本有件事,想来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我搬来这儿小住一个时期,陪陪你吗?或许放工后,你要找个人闲谈解闷。”
  我略怔一怔。这蒋帼眉是好意地照顾我呢,抑或她在探听自己应得的权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考进利通来,依计行事?
  难保蒋帼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们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家势,更羡父女情深,于是安排香饵钓金鳌。
  再说,父亲当然是眉精眼企,并非善类,帼眉稍在相处之中,露了贪相,我敢担保父亲随即警觉。如此一来,小便宜占到一些,有何瞄头?倒不如沉住气,等他百年归老,在遗产上大捞一笔,更加划算!
  可能帼眉正是在赌这一铺。谁想到江尚贤竟会依足对方要求,连间接把红颜知己的名字写在遗嘱上也免了?我看父亲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确切地肯定蒋帼眉是否真的无条件去爱他,于是留下遗嘱,把这个疑团交由我去解决、去处理。
  他的这个办法完完全全地一举两得,既可以安抚自己良心,蒋帼眉若是真情真义,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图报,也叫安乐了。万一帼眉深谋远虑,在他去世后,跑来跟我算帐,暴露了还是以利字当头的本来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财产如何调动,要松要紧,权操于我。
  说到头来,姓江的亲骨肉才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
  别说我批评父亲,他要是毫无怀疑,真心诚意地要把家产分给蒋帼眉,何须如此扭横折曲,故弄玄虚?
  办法简单得很,开一个瑞士银行户口,将一笔庞大数目过户,再留给蒋帼眉一封亲笔遗书,正如留给我的一样,嘱她在自己去世后方可拆阅,遗书上可以这么写:
  “感于你的真诚挚爱,请让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个照顾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银行存放一笔款项,作为你下半生的用度。于你,不为任何物质而爱一个男人,值得引以为做。
  可是,于我,爱一个女人而必须负起照顾她的责任,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为慰呢?二者其实并无抵触,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后施予。如果你仍坚持不肯接纳,那么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善事,我同样感到快慰!”
  是不是绝对可以这么处理呢?我可以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父亲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没有采用,无非是不愿为、不甘为而已。
  我还见得少表面慷慨,其实吝啬的财阀富翁吗?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须是血缘骨肉,都必须名正言顺,都必须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号,以慈善换取名誉,或以捐献收买关系,有利于长远的个人与商业计划。要他们暗地里不为人知去重重回报另一个人的恩情,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是学乖了。对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万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亲对一直无条件陪在他身边,跟他相爱的蒋帼眉也作如此弹性处理,并没有誓无反顾地予以绝对信任。盖棺定论,终父亲一生,他在事业与私情上是长胜将军,就可见成功秘诀之所在。
  于是,我对帼眉提出要搬到大宅来陪我的建议,很避重就轻,不置可否。何必冒引狼入室的恶险,实在怕得出一个请客容易送客难的后果。
  江家大宅,也不需要两个女主人。
  并不单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抑或相见好同住难的问题。
  只为我不喜欢每日每夜,碰口碰面,都见着蒋帼眉,无疑会触起大多伤心激气的往事。
  令自己的情绪过分处于不平衡的状态下,很难冷静处理好未来的计划。
  蒋帼眉得不到我认可迁进江家来的答案,表面上还是一贯的欢愉,也就起身给我告辞了。
  我看她真有点深不可测。
  利通银行人事部的办事能力还不差。只两三下功夫,就透过猎头公司,为我推荐一位高级行政助理。
  是个女的,比我年轻一两岁。
  看她的履历,却非常地历练老到。
  短短六七年的江湖经验,使她目前高踞本城年青高薪的行政人员龙虎榜之列。
  对于葛懿德之能名,我在商场上亦稍有所闻:
  而且,我预算这主席行政助理的人选,将在往后的日子里,跟我并肩作战,下意识地觉得女的会易于与我取得共鸣,同时较为方便。于是,我接见了她。没有想过葛懿德的容貌如此俊秀,五官简直精美,那道浓眉,很女中丈夫,不怒而威。
  单是有如此外表的一位行政助理陪在我身边,已能平添架势。
  葛懿德目前是威捷洋行的高级行政人员,管辖四个部门,包括人事、行政、公共事务、业务推广等。近这两年来,威捷洋行不断得到外国各名牌子货色的代理权,在香江别树贵价货式的一帜,盈利甚丰,这姓葛的女子,应居功至伟。
  江湖传闻,她将于短期内获升为总经理,骑在洋鬼子的上头去当一把抓。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有兴趣应征来当一个女波士的行政助理。
  虽说大机构主席的行政助理,地位跟部门头头无疑。伴君如伴虎。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到头来,天子脚下的地头最易得承恩泽,风生水起。
  然,拿独当一面的总经理的前途来比较,打江福慧的这份工,应该并不见得大吸引。
  我开门见山地间:
  “葛小姐应征这份职位,可有屈就的感觉了?”
  葛懿德的声音很好听!刚中带柔,清晰明亮,她答我。
  “江小姐言重了。我不敢阻你的宝贵时间,此来是有诚意的。
  当然,实话实说,我在威捷洋行的前途还是不错的。这是纯指职位的高低与权力的大小问题。”
  “葛懿德如此说,等于明言,若要她摇曳蝉声过另枝的话,必须高薪挖角。我实在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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