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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

作者: 梁凤仪

01


  金旭晖自美国回港之后,立即与我开始争夺金耀晖的监护权。对此,我毫不畏惧。强烈的要强、要赢、要打倒对方、要捍卫自己的念头只持续了几天,就面临挑战。
  罗本堂律师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去,很慎重地对我说:
  “有关你与金旭晖争夺金耀晖监护人一案,有了新的发展。”
  这新的发展,不言而喻。
  我很直率地答:
  “金旭晖与金耀晖并不是同母所生。”
  “可是,香港法律到目前为止是承认妾侍的地位的,金旭晖之母是合法的金耀晖家长,这一点你不可不知道。”
  “我这场官司赢不了?”
  “胜诉的机会并不高。”
  “为什么?”我冲动地咆哮,“耀晖本人一定愿意跟着我生活。”
  “金太太,请镇静一点,否则,我给你的劝告,就不能有效地帮助你分析事理。”
  我只好大口地喘气,然后慢慢镇静下来。
  罗本堂律师才继续说:
  “金太太,你先答复我几个问题。”
  “好。”我连连点头。
  “你现在有没有到外头去工作?”“有。”
  “占用你多少时间?”
  “一星期五天半。”
  “你自己有多少个孩子?”
  “三个。”
  “都要你带?”
  “我有一个佣人。”
  “她也管其他家务?”
  “当然了,我们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富有,遗产才刚刚分到手,要有真金白银可用,还是以后这一两个月内之事,这你是知道的。”
  罗本堂并没有对我这个解释生多大的兴趣,他反而紧皱双眉,道:
  “金太太,作为你的代表律师,我要很坦率地以我的专业知识,说出我的意见。我并不认为你现今这个身分能赢得你小叔子的监护权。”
  “为什么?”
  “因为条件并不比人强。这儿有很多个因素。其一,金耀晖的庶母无论如何是目前金家的唯一家长,她全心全意要监管耀晖,在情在理都适合,而且她不但有身分且有时间去照顾金耀晖,何况,她有金旭晖在一旁给她撑腰。”
  “是她为金旭晖撑腰!”我气恼地说。
  “个人的恩怨不能作呈堂证供。在生活上,由金母带着两个男孩子,且年纪虽有差异,还总是易于相处,这一点法官判案时会考虑到的。不同于你的三个小娃,在与金耀晖的沟通上不见得有什么帮助,换言之,不是适合的玩伴,也不能起手足相辅相承的作用。”
  我气得一时间不能回话。
  “还有,金太太,你作为一个全职的职业女性,要打理生生意,余下来的精力时间还要分在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身上,我看要法官相信,你能把金耀晖照顾得好,是比较使人难以相信的事。”
  “你的意思是对方母子加起来,我就不能以长嫂当母为有利条件了?”
  “可以这么说,母亲非但在堂,且长兄为父的话,金旭晖的地位身分也可以将你取代。”
  我差一点就要哭出来,说:
  “他们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来,怕金家的产业就要由他们来掌握了。”
  罗本堂望了我一眼,想了想,说:
  “金太太,你现在要考虑是否放弃这场诉讼,因为你胜诉的可能性的确不高。”
  “不!我一定要跟他们争到底,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
  我决意不肯让这一步。
  实在太气人了。
  对于这种毫不讲亲情,只算利益的编排委屈,我何以对金家去世的几个亲人?何以对自己的良心?
  就是为了我与金耀晖的感情,我也要决战到底。
  打官司这回事,有什么叫作是一定赢的。
  来香港这段日子,我的路也是辛辛苦苦踏出来的,现在虽仍是羊肠小径,但总有立足前进的机会与余地。如果我畏缩怕难,怎么会有今日?
  微微挺一挺胸,我对罗本堂说:
  “罗律师,我决不改变主意。”
  “你回去三思再说。”
  “已经很详细地考虑过了。”
  罗本堂没有再说话,他站了起来,表示言尽于此,要送客了。
  陪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口,他跟我握手说:
  “金太太,既是你主意已决,我必尽力而为,但,我有一个忠告。在法庭上,你千万别指责对方是为了争夺控制金氏家业的权益才与你起诉讼。你必须明白,推论没有证据在法律跟前成不了事。而且你能这样指责人,反过来,你也有同样的嫌疑。”
  我想开口再申辩,罗本堂就截住我说:
  “对我,你是不用做什么解释的,我明白。”
  我微微一愕,很觉得难为情。
  第一次在人面前感到自己活脱脱一个无知妇人,婆婆妈妈,噜噜苏苏的。
  这在言语简洁、内容丰富,兼有劲力的罗本堂跟前,就真是太献丑了。
  心情益发沉重,回到家去,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回到房里去发呆。
  大女儿咏琴还忽然跑到我跟前来,两行鼻涕与热泪地大声嚎哭。
  我问:
  “怎么了?”
  “弟弟……把我的牛奶打翻了。”
  “这有什么好哭呢,不就另外叫牛嫂给你添一碗新鲜的。”
  “不,不……”咏琴不住地摆动着身体,道,“我要他赔,我要他赔……”
  怎么赔?
  很多错事做成了,就是千古恨。哭那泼泻在地上的牛奶是多余的。
  眼前的这个哭着的娃儿,她爹也做了对她娘很不起的事,教人伤透了心:往哪儿索偿去!
  咏琴不住地哭,烦得我什么似的。
  忍不住把她一拖就拖出房去,直奔厨房,把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咏琴塞回牛嫂的手里说:
  “把她好好地管教一下,别动辄就闹,害得人心更烦。”
  牛嫂看着我,有一点点像见了前所未见的怪物,掩盖不住骇异的神色。
  我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鼓一鼓腮,掉头就走。
  在屋子的走廊上,听到有脚步声近前来,喊我:“大嫂!”
  回头一望原来是耀晖。
  “大嫂,请别生咏琴的气,你从来都是顶疼他们的。”
  耀晖这么说,我才呆住了。
  对,从没有对自己的小孩子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
  凡事总会有一个开始。
  我答:
  “咏琴这孩子再胡宠下去,就很不得了。”
  “不是的,大嫂,你是为我的事而烦心,发泄到咏琴身上了是不是?”
  我望耀晖一眼,没有再讲下去。
  他是我身边所有大大小小人物之中最能看穿我心事的。
  我轻叹一声,幽幽地说:“到房里来,让我告诉你今天去见罗律师的经过。”
  于是,我把与罗本堂会面的情况,对小叔子清清楚楚地交代了。
  耀晖听罢,良久,才晓得问:
  “那怎么好呢?大嫂,我不要跟二哥及三细姐。”
  金耀晖忽尔眼眶都红起来了。
  我再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不会,大嫂不会放弃你,我们一定争取到底。”
  紧紧地抱住了耀晖之后,胸臆之间忽然有股温暖的气流滑过似的。
  我感觉自己温柔的胸脯紧贴在一个人身上,那种舒服感既陌生又熟悉。
  像把一份突然而至的空虚填塞起来,如此地令人满足!
  “请别离开我!”对方这样说。
  这么一句深情而简单的话,我是曾经听过的。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丈夫到香港营商,回到广州来看望我时,那重聚的一夜,相拥着说的温馨话。
  当时,我在他怀里笑道:
  “谁会离开你了?”
  金信晖说:
  “我怕你会。”
  “我怎么会?”
  “如果我做了你不喜欢的错事,你就会以离开我来惩罚我。”
  这两句话令我心里甜得发腻了。
  如果离开他是最大的惩罚,那对我是至大的荣宠了,是吧!
  有他这句话便足够了。
  女人是要面子的,于是我柔柔地说:
  “好,那你就不要做我不喜欢的错事了。”
  “不,我不会,我不会!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我只爱你一人。”
  连连几声的承诺之后,对方把我拥抱得更紧。
  我那丰满的胸脯压在金信晖宽敞的胸膛上,产生一种备受保护的畅快感。
  我多么地不愿与他分开。
  直至房门口有人轻轻地咳嗽一声,才从迷惘的回忆中转醒,我慌忙推开了小叔子。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走进来的是惜如。
  不知怎的,我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跟她打招呼。
  也许是惜如望着我的眼神怪异得难以形容。
  可以这么说,她的整张脸都浮现着一股邪里邪气,象一个已在歧路上行走的人,忽尔寻着了个同道中人,于是做出会心微笑似的。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有什么歪行恶念是跟她扯得上的?
  这无疑令我内心不住战栗,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开口问惜如:
  “找我什么事?”
  “金旭晖找你,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我挺一挺胸,跟着惜如来到客厅。
  真奇怪,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惜如当了金旭晖的跑腿。抑或,这只是我的多疑?
  坐在客厅上的除了金旭晖之外,还有健如,以及三姨奶奶。
  后者把咏诗抱在怀内,样子还算是相当和悦的。比起金旭晖来,三姨奶奶显得安详。
  我坐了下来,问:
  “你找我有事”“对。”金旭晖说,“我们现住的地方显然不够用了,也不必住得如此狭隘,实在金家在这儿的人丁已不少。”
  我点头。他提出来更好,这屋子还是用尽了我带到香港来的积蓄才撑得住租项的。如今可以说整个金家人都在此落脚,没有人提起要分担我的负担,实在也说不过去。
  我说:
  “这也正是我打算提出来的,这屋子自顶手至租金,都由我来付……”
  话还未讲究,金旭晖就说:
  “大嫂你口袋里的钱,在未曾分到遗产之前,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句话无疑是极之气人。
  在座各人如果为住屋问题操过半点心,我无怨。实情呢,是把重担子放在我肩膊上,不管我死活。回头我让各人都有瓦遮头了,就来说这等风凉话。
  可是,我才张口要反驳,健如就说:
  “我们不必谈些表面功劳,把金家撑下去,人人有份,谁口袋里的钱不是金家的钱了,这是毋须置疑的。”
  金旭晖答:
  “话说回来,大嫂,我们打算搬。金家的遗产之中,有一幢楼在麦当奴道,一共四层,正好合用。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不搬的话,也是可以的,我们并不勉强你。”
  “这样子,你就不必说我们踩着的那片阶砖是由你付钱提供的了。”健如没有忘记我斥责她的每一句话,伺机报复。
  能跟他们分开来住,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时至今日,住在一块儿,朝见面晚见面都是一张张要计算自己的人的脸,太令人气馁了。
  我本想立即答允,翻心一想,问:
  “我若留住于此,那么,麦当奴道那幢房子,你们打算怎么个分住法?”
  金旭晖把眼神掉向他母亲。说:
  “妈,你来宣布你的打算好不好?”
  三姨奶奶像如梦初醒的样子,有点期期艾艾地说:
  “我看呢,是这样的。我年纪大了,上上落落不方便,故此,地下的一层,归我住吧。二楼打算给旭晖,照他说,现在的环境再回美国攻读是不适宜的,实际商场经验也是教育。
  既是决定呆下来的话,成亲是早晚的事了。成了亲,自然是要一家一住,独门户的方便,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金旭晖不耐烦地说:
  “你别说其他的无谓话好不好,把该交代的说完就成。”
  三姨奶奶回一回气,便道:
  “是的,我的意思是二楼归旭晖,三楼归耀晖,四楼自然是属于信晖一房的,这样子分配,大嫂,你看成不成?”
  整幢房子都是牛鬼蛇神,蛇鼠一窝,真叫人无奈。
  “大姐,”健如慌忙补充,“如果你喜欢,不妨留在这儿,我搬出去,跟大伙儿一起住。”
  那就是说,健如打算占住金信晖的一层楼了。
  本来呢,这么个分配法是颇合情理的,但想到健如搬进信晖名下的一层楼,我却仍住外头,心理上有点不舒服。再说,我住的这一层,又由谁来付租金了,仍是金家公费管我往食吗?要不,岂非公然间离,甚至实行杯葛了?
  若要我还跟健如住一起,也非所愿。
  一时间,太多问题悬而未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嫂,你怎么说了?”金旭晖问。
  这样逼在眉睫,叫我不能不做出回应。
  我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从前在母亲身边任事。有一次,母亲病倒了,由我看守大本营,总有点战战兢兢,怕做不了主,或拿错了主意。母亲就在病榻上教我:
  “心如,做生意有一招叫拖,你不晓得回答的问题,就用此诀,先不作答作实,其后再算。这中间的空当,你就用来搜集多些资料,细心思考,自然会得出一个结果来。”
  对,就这样把事情搁起来,再算。
  于是,我说:
  “我看,三姨奶奶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至于我是否准备搬到麦当奴道去住,过一阵子再算吧!反正耀晖究竟跟谁生活还是未定之数,这也牵涉到我们金家如何分配住所,对不对?”
  我的这番话,教金旭晖当场变了脸色,非常的不悦而又无奈其何。
  心里禁不住一阵快意。
  对这位小叔子,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阴沉,将来跟他交手的的日子并不见得好过。
  这么一想,惜如就接腔,说:
  “大姐,你真的还在打金耀晖的主意?”
  这句话冷冷地出于方惜如之口,难听得出人意料之外。
  再看她的那副表情,邪里邪气之中还带着阴侧与鄙夷,直叫人寒到心窝里去。
  这妹子的口气与态度,离了谱了。
  我疾言厉色地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你大姐说话的态度吗?”
  “大姐,我的那句话有何不妥?你不是心里有鬼,才借题发挥吧?”
  我气得发抖,把这一口气忍住了,总要找个机会,给方惜如开一次谈判。
  我要好好质问她几个问题。
  一、她是姓方,还是姓金?
  二、她现今吃的一口饭、穿的一身衣、上的堂课、究竟靠的是谁?
  三、健如是她亲姊姊难道我就不是了?为何厚此而薄彼?
  四、在此紧要关头,她必须表明态度,究竟中立?还是站到哪一方面去?
  与其这样子暗斗,跟这对妹子,不如来个明争,更光明磊落一些。
  一旦开战,就是上场无父子,我不再需要顾念什么亲情。
  之所以准备开口跟惜如讲得一清二楚,其实心里头还寄存一个希望。
  但愿坦诚质询的结果是良好而光明的,可以铲除一些彼此之间可能有的误会,即使错在我,也有让我解释或纠正的机会。
  才不过有两个妹子,一个已铁定是世仇,我多渴望另外一个可以紧握着我的手,予我支援。
  说到头来,是切肉不离皮。
  方健如若不是爱上了她姐夫,男女私情盖过了骨肉之爱,不至于势成水火至此。
  然而,我的一丝希望随即破灭。
  放在眼前的事实,令我惊骇至无以复加。
  这一夜,就为了金旭晖提出搬家问题,牵引出对方惜如的期许,而令我辗转反侧。
  于是,决定起床,罩上了一件毛衣,走出房门,到惜如的房间去。
  这层旧楼只有四个房间,我占用一个,通常带着咏琴睡。牛嫂与两个孪生儿占用一间。晚间咏诗与她的母亲健如合用一间睡房,四婶用帆布床睡在走廊近健如的房间,以便照应。腾下来一间小的睡房,就给惜如。小叔子耀晖则以小小工人房为卧室。
  直至三姨奶奶和旭晖回来了,就把骑楼改成一间大房,让他母子暂居。
  一屋子共十二人,也真是够拥挤的。
  时已夜深,全屋静悄悄的,跨过走廊,只有四婶那较为浓重的鼻息,算是发出了一点点声响。
  原来四婶也像孩子,有踢被子的坏习惯,一条被老早跌落在地上。
  我拾起来,轻轻地给她盖上。
  忽尔有一重感慨。
  这睡着的女人,我比她还是要幸福得多。
  最低限度,我有亲人,有儿女,也有一些家当,并不需要寄人篱下若此。
  再明争暗斗,家还是有它一定的价值的。
  况且,我看到了四婶熟睡时的那张脸,满是皱纹,嘴微微张开,有一滴半滴口水流出来,那样子是很显老的。
  我呢,还是年轻。
  年轻代表明朝有希望。
  我昂一昂头,快步走向惜如的房间,打算好好地跟她谈,或许会谈出个好结果来。
  人才站定在门口,就发觉事与愿违。
  有人已捷足先登。
  分明听到惜如在讲话,她又跟健如在我背后商议一些计算我的方法吗?
  既有前时经验,不由得我不肉跳心惊,于是很自然地站着偷听。
  惜如说:
  “你真要娶傅菁么?她一回港来,你们就结婚?”
  “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我们要在香港立足,重振金家,一定要借助傅品强的力量,娶傅菁,是步上青云的阶梯,你就成全我吧!”
  天!是金旭晖的声音。
  “我若不成全你,容你还呆在这儿不走吗?”惜如嗔道。
  我吓得魂飞魄散。
  真以为自己是离魂造梦,不敢信以为真。
  房内一片静谧。
  我站在门外,双腿发软,再难提足离去。
  “快别这样,气死人!”惜如这样说。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是不是比傅菁好?”
  “你什么都比她好。只可惜,她有一个可以帮我、也可以帮她的父亲,你没有。非但如此,你还有一位指望要与我争一日长短的姐姐。”
  “我的姐姐不只方心如一人,健如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整个人的血液在这一分钟就凝结了。
  我甚至以为我的心跳都已无影无踪。
  实实在在的不堪刺激。
  “旭晖,你真的爱我?”
  “从第一眼见你就已钟情。”
  “可是,你仍要娶傅菁。”
  “我兄也娶了方心如,你二姐不是说,她跟金信晖一见面,心上就怦然一动,两情相牵,那种感觉你有我有,还需要其他繁文褥节、礼教名分吗?何况这儿是香港,也是新时代了,对不对?”
  “旭晖,如果我也像二姐,给你怀了孩子,你将怎么办?”
  “名正言顺是金家的骨肉,你看看金咏诗不也是遗产继承人之一?”
  “傅菁如果发现呢?”
  “我并不打算刻意隐瞒,老实说,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方惜如的声音是愉快的,道:
  “那么说,我可以跟你拖手走在大太阳之下,是吗?”
  见得光,对于一个女人是非常重要的。
  方健如与方惜如,均如是。
  “当然可以,只须在我与傅菁结婚后,惜如,不要沉不住气,坏了我的大事。”
  什么时候我才勉强地蹑手蹑足回到自己房里去的,真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
  可以确信我在这房子内,已被孤立。
  除了要我提携的孤弱,无一是自己人,无一不是为了本身利益与身分,而必须与我对立的人。
  这份彷惶与惊恐,无以言宣。
  发现了惜如与旭晖的这重关系,就是在耀晖面前也不敢透露。不是怕他年纪小,实际上,男孩子长到十五二十时,就会骤然成熟过来。就是为此,我不好意思把男女之间的暖昧关系跟他说。
  几次话到唇边,都缩回去。脸上发烫,心上狂跳,像做错事的人是自己。
  这种感觉无疑是奇怪的。
  如果拿耀晖视如子侄,不应有这重故障。
  最低限度,我不会害羞,不会觉得难为情,不会有其他杂念联想。
  什么杂念联想呢?
  且不再去碰触它了,否则人的神绪会更浮荡、更激动、更越轨、更放肆。
  我需要冷静去应付逼在眉睫的起码两宗大事。
  争夺金耀晖的监护权在日内自有法庭的宣判。
  不过,我有信心,我不会输。
  我的诚意会令法官相信我与小叔子可以相处愉快。
  天下间不可能有太多的不公平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另一宗大事是伟特药厂的董事大伟明利先生的电报已经拍发到永隆行来,他就要访香港来了,要求与我相见。
  李元德叹一口气,把电报交到我手上去,说:
  “要不要见,你得做个主了,他下榻于半岛酒店。”
  “丑妇必须要见家翁的。是不?”我问。
  “我们这个媳妇未免丑得离了谱了。据我所知,本城的合和企业就曾向他们伟特药厂要过总代理权,都没有成功。
  合和企业是自本城开埠以来就已雄踞于此的英资大机构,他们的办事处就在德辅道中的那幢合和企业大楼之内,我们跟他们比,真是蚊与牛,无法比,毋须比。”
  我没有造声。想了一会,说:
  “见了面,生意谈不成功,遭对方嫌弃,也不过是一阵子心头的怅惘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麻烦了唐襄年,在他跟前许下了虚假的承诺,这一点,我怕需要交代。”
  李元德点点头:
  “唐襄年到底是有心照顾我们的,让他有个充足心理准备,甚至坦言我们其实还未落实感冒伤风药的总代理权益,也无不可。香港地头小,圈子窄,伟特的大伟明利先生一到,说不定在业务应酬场合转两圈,唐先生也会知道虚实。”
  要闯过的一关其实不是那美国人大伟明利,说到底,我们永隆行也是做正经正派生意的,没有刻意欺骗伟特药厂什么。若他实地巡视之后,觉得我们规模太小,缺乏信心,不予合作,也就说声再见,后会或许无期了,除了失望,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与负担可言。
  倒是唐襄年是本城的人,日后相处的时日很多,知道我曾在他面前撒过这样的谎话,实实在在有点难为情。
  故而当我求见了唐襄年,坐在他跟前时,的确有着腼腆,一时间言语木讷起来。
  对方呢,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望住我,等我开腔。我只好清一清喉咙,挺一挺胸脯,说:
  “唐先生,此来是向你报告,伟特药厂的董事大伟明利先生这个周末访港,我当然得跟他切实地商议总代理的事情。”
  “那好极了,我也得加盟好好招呼他吧!碰巧我这个周末在家宴客,请的朋友之中有政府医务卫生处的高官,也有商界翘楚,相信很合大伟明利的脾胃。这对于我们之间的合作,会有帮助。”
  “唐先生对我的照顾,我很感谢。只是,我觉得要补充一下上回给你报道的有关代理伟特药厂成药的事,其实,我们还有些合作的细节未谈妥,这次明利先生访港是要落实的,但仍有功败垂成的可能,我不要让唐先生白白给我做好各种联络功夫,而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自觉这番话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总不能坦白说我曾撒谎,扬言总代理已到手吧!
  唐襄年听罢,依旧微笑着说:
  “既如是,就更要加强关系,务使这位伟特的大使对我们有好感,自然水到渠成。”
  “难得有你这句话,我可安心了,我怕的是他们对我们规模与经验仍然有疑虑。”
  这句话其实已经露出马脚,叫对方知道永隆行其实还未把总代理权取到手。
  然而,只要多一重援引力量,多一线成功希望就好,其余的面子与下台问题,都是次要的。最低限度我对唐襄年做了交代。
  我于是兴奋地说:“那么,我先约大伟明利先生在周五到永隆来商谈,周末再到府上拜会。”
  唐襄年有一阵子的踌躇,这令我惴惴不安,怕他收回相帮的援手。
  “大伟明利先生是什么时候到港呢?”唐襄年问。
  “他是星期五中午。”
  “我看还是让他休息一天,星期六我派车去酒店接他来参加我的宴会。”
  我想了想,说:
  “我怕他星期一傍晚就离港的话,可能来不及到永隆去。”
  唐襄年微微笑,他这个表情往往是在温和之中另含深意似的,我形容不出来。
  当然,以后相处下来,每逢看到他脸上浮泛这个笑意,我就会问:
  “襄年,你脑子又在钻什么念头了?”
  跟他初交手时,是无法估量对方城府的。
  “经过了周末与周日的相处,我相信周一是大局已定了,能否赶及上永隆也不是很重要的一回事。”他说。
  我有一点茫然,不明所以。
  “而且,我打算约你在本星期五晚到我家来一趟,让你熟悉一下环境,以便于招呼大伟明利,很简单的一条道理,我不要他有一种你也是初次来我家作客的印象,这会减弱了我们的紧密合伙人形象。”
  这番话,直至到周五傍晚,唐家司机开了一辆高头大马的银紫色劳斯莱斯到家门口接我去唐襄年在山顶的宅第时,我才开始慢慢领会过来。
  盘踞在山顶的唐襄年府第是一幢英式殖民地建筑物,这种建筑物,我曾在有关上海英法租界的图片内见过。沿上山的路抵达唐府之前,也曾有几间类似的建筑物分布于山腰上,听司机向我解释都是分别隶属于银行大班、英资集团头头以及政府司宪的。
  “中国人能住到山上来的不多。”司机是这样解释。
  下车之后,迎接我入内的是位穿了一件灰蓝碎花旗袍的女士,她自我介绍说:
  “我是替唐先生管家的,他们都称呼我周姑娘。”
  我点头招呼,跟在她的后头走进偌大的堂屋去。
  “唐先生在书房内还有点公事要打点,他想请你参观一下唐宅,你随我来好吗?”
  接着这位周姑娘带我穿堂入室地观看,在宅第的最低层,一共有大小客厅四间,中西式的饭厅两间,另有一间是家主人在没有客人到访时自用的小饭厅,此外就是三间小型会客室,分别作英国、法国与中国式的不同摆设。
  堂屋有楼梯直达楼上及地库,周姑娘解释道:
  “楼上一共两层,第一层有六间套房,其中两间大的由唐先生的两位公子占用,另外四间用作客房。三楼是唐襄年先生与夫人的天地,他们的睡房、自用客厅、书室等都在三楼,并有楼梯通上顶楼的天台花园。不过,这两层就不便带你去参观了,反正明晚宴客,客人也不会被招呼到楼上去。”
  原来介绍我参观宅第是为做好明晚宴客的准备。
  周姑娘也让我参观了地库,是桌球室、运动室,还有个小型的会议室,听说可以改装为电影放映室用。
  重回地面时,周姑娘领着我走出后花园,凭栏远眺,傲视香江灿烂无伦的夜景,使人有种高高在上,贵不可攀的感觉。
  “香港原来这么美丽繁荣。”我禁不住赞叹。
  有人在身边回应我:
  “将来会更美丽、更繁荣,简直指日可待。”
  我回头,看见了唐襄年。
  周姑娘己然引退。
  “觉得冷吗?”唐襄年轻轻地搭着我的肩膊问。
  就由于他的手势自然,加上脸上表情纯和,我没有觉着突兀,只答:
  “还好。”
  “进去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舍不得这如梦似画的夜景。”
  “很好,我们吃饱了,身体暖和一点,再到这儿的凉亭之内喝咖啡。”唐襄年补充说,“记着美国人跟英国人一样,饭后的一杯酒或咖啡等于我们中国人的那口烟。”
  这是为了提点我明晚如何招呼大伟明利之故吧。
  晚餐设在中餐厅,摆放着的圆桌,足足可坐三十人,如今只坐我和唐襄年二人,自觉冷落,却又同时仍有相当的气派。
  “明晚我会安排你坐在我对面,充当半个主人,大伟明利与利必通银行主席法兰格尔会分坐你身旁,然后大伟明利的另一边则由医务卫生处长陪坐。”
  唐襄年一边招呼我吃饭,一边滔滔不绝、有条不紊地给我讲解明天宴会的一总安排。
  甚至乎每一位客人的身分,与大伟明利可能发生的商业关系,他都很详细地解释。
  “我相信大伟明利一定会认得法兰格尔,就算不认识,也会听过他的大名。在本港要做大生意,能赢得利必通银行做靠山,十拿九稳。”
  这我是知道的,利必通银行差不多等于香港银行。
  “故此,法兰明晚会发挥他的独有威仪与魅力。坐在他身旁的大伟应该最容易感受得到。”
  “这当然会对我们有利,是吗?”也许由于突如其来的兴奋,我竟然傻乎乎地这样发问。
  并非不能意识到唐襄年的这种刻意铺排用意安在,而是太不敢相信会有机会把颓局扭转,变为胜券在握。
  记得从前在厂州,有一次,金家老爷包下了最辉煌的广州大酒楼全厅,就为宴请从上海来的成衣业巨子周文新。
  当时,金家二姨奶奶插一句嘴问:
  “只他一个人来,就要筵开百席?”
  金家老爷白他小妾一眼,说:
  “这就叫场面,摆出来让上海佬看看,生意更易做得成。”
  场面如何辉煌,我们女流之辈没有份出席,无从知道。
  然而,场面之为用,我是记住了。
  明晚唐家宴客,那个场面是不会小的。
  唐襄年回应我说:
  “往来无白丁,这个道理中外皆明。在大伟明利留港的这几天,尽量地把手上的皇牌揭出来给他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刹地红了脸。
  手上的皇牌全属于唐襄年的。
  我有的底牌是“二仔”,其实老早已在唐襄年洞悉之中。
  他依然乐于辅助我而已。此念一生,便顿然惭愧起来,很自然地便呶着嘴不讲话。
  气氛僵住了。
  我抬眼望唐襄年,竟发觉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眼神有着怜惜,也带着欣赏,是一种柔和与忍耐的混合,眼瞳闪动,可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气势。
  我不无骇异,心上轻微牵动。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么看我?
  又为什么我有不安的感觉?
  女性的第六灵感使我意识到事态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
  我更默然。
  “到花园外头走走,好不好?”
  唐襄年这样提议了,也没有等我反应,就站起来,给我拉开椅子。
  我当然不好意思不跟着他走出去。
  或者转换另一个环境,刚才稍为紧张的气氛会慢慢舒缓下来。
  果然,在后园的小路上,我们恢复了娓娓畅谈。
  “明晚还会有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出现。”唐襄年这样说,“她会坐在我身旁,正正是大伟明利的对面。我要让这位嘉宾一颦一笑、一言一动都尽入大伟的眼帘。”
  我下意识地问:
  “什么?对方是个什么人?”
  “华南影后颜小慧。我们一班商界人的好朋友、老拍档。”
  说罢了这句话,唐襄年停下了脚步,回望我,再说:
  “小慧一直很能帮助我们商界的朋友达成一些特殊的任务。若不是为了大伟明利的莅临,其实我们明天晚宴是没有预算颜小慧会出席的。无可否认,颜小慧有她独特的东方女性魅力,对于访港的外洋骄客,肯定能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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