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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作者: 梁凤仪 6 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奶奶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奶奶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奶,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奶,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奶,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 ‘心如,最紧要是为自己着想,争不来的事不争,要争也得对自己有实际利益才好。’”他这么一说,真逗得我轻松了。 “好,耀晖,让我想想如何去争。” 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个底。 翌日,吃过了早点,我便抖擞精神,走过三姨奶奶的一房去拜访。 三姨奶奶正跟二姨奶奶聊天,看到我,便说: “稀客呢!” 我笑,点头请了安,便也不客气地坐下来,打算跟她们好好地谈。 碰巧这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说: “我有事要来请教两位奶奶。” “自己人别说客套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讲,反正我们这段时间有空,麻将搭子还没有来。” “是关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讳,这些日子来,我把家务接过来管,发觉这头家不易当,支出的数目极大,到近月,实不相瞒,已有入不敷支的情况出现。” 三姨奶奶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认真的吧?金家也会入不敷支?” “坐食会山崩,这是常情常理。” “金家这座山不小呢。”二姨奶奶说。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说,是来提出问题,抑或指责?”三姨奶奶瞪一瞪眼,这样说了。 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示。 我从容地答: “来跟你们商量如何善后。事实摆在目前,九叔的租务有很大收账的困难,绸缎店生意衰落,我们家的花费几倍于前,这些都是有账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们也来省吃俭用,是不是?嘴上没有提出谴责说话,听语气都听出来了,大嫂,我们是行桥多过你走路的人,会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奶奶的脸色忽青忽红,煞是热闹。 我先没有回答,静观其变,再作道理。 二姨奶奶是分明的还要争辩下去,倒是三姨奶奶比她眉精眼企,看我并不即时反应,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说: “那么,大嫂你又有何高见?” “善后的方法不外乎循两条路径走,其一是开源,其二是节流。”我答。 “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谈节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个规矩规限才对,不应有谁有权予取予携。” 我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对她们很具挑战性的。 二姨奶奶忍无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门对我说: “你是指谁在予取予携了?” 我因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应付。 这一次的旗开得胜,让我明白,有备而战的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什么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奶奶: “我们金家的每房每户,都在予取予携。予取予携的意思是没有常规定例,总之觉得要用就径往账房支取。我们在座的这三房不都是如此吗?”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谴责之列,对方就无话可说了。 在某些战役上,要把敌人击败,是要作某种程度上的陪着殉葬的。 “那么,大嫂,你的意见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议我们一起不穿不用,极力省?”三姨奶奶问。 “其实呢,我们也不算是怎样的挥霍,只是彼此未曾照应,故此在预算上失控了一点,都是无心之失。我倒建议自今以后,每房因着自己的条件而分一个定额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随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拨归名下的钱,人人只对自己负责,旁人休得妄议。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则其余的都照比例摊分,那就不待薄谁了。”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倒是愉悦的,无疑我的建议,是名正言顺地把一笔钱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们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们再像以往的极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钱,岂非更妥当? 凡是对自己有利,又不妨碍带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备受欢迎的。 现在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划分比例。 三姨奶奶的确比二姨奶奶精明,随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条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内的尊卑问题,从这个角度着眼,你们两位辈分比信晖高,自然应占用多些。” 我这么一说了,面前的两个女人立即和颜悦色,点头称是。 “其二,得按老爷的遗嘱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呢?”三姨奶奶问。 “在老爷的遗愿内占多数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点,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从前老爷奶奶在世,不都是由他俩来定谁可以用多一点钱,谁又不可以了?” 我这是言之成理,她们俩也就不好反对。 且我的这第二个条件,对三姨奶奶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奶奶虽面有难色,但一看风头火势,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势占上风,就不心多说,以免自讨没趣。 能够极力争取盟友,也是决胜之道,在这第二个条件上,我和三姨奶奶是同一阵线的。 “至于第三条,那就得依人头多寡比例了。” 这一条,算我的一房最着数,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们一房除信晖和我,还有咏琴,将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还有耀晖,无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两位长辈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难再予我为难了。 况且前两条对她们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轮到我占回一点便宜,便来反对,也很难出手。 于是,节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顺利通过了。 予人温言柔语再加合理权益,一定比戳穿别人底牌,逼人恼羞成怒好一亿倍。 “大嫂,然则对于开源,你可有何建议?”三姨奶奶问。 “我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奶奶真的准备为旭晖办出洋留学及订婚的两件大事,以目前我们账房的记录,是不足以应付的。我为此事而伤透脑筋,后来,跟九叔、林伯等谈过了,倒有一事可为。” 三姨奶奶迫不及待地问: “是什么事?” “变卖一些房产。”我答。 二姨奶奶立即反对,道: “哎呀!要是我们这样做,外间人会怎么说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会说什么,是各家都在自扫六前雪的时候。且金家的房产多的是,卖掉一些,算不了什么。” 二姨奶奶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况且,人家嘴里的说话跟自己口袋里的钱比较,还是后者实际一点。” 这话无疑是说进她们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奶奶问: “信晖怎样说了?” 这句话看似简单,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会惹祸。我就这样回应: “这事还没有跟信晖谈过,我想有你们两位长辈在,应先问了你们的意见,若是反对,那么,就不必再途长道远地去问信晖。若你们赞成,以后跟他通讯息时,打个招呼便成,想他不会有异议。” 这就是极尊重她们的一番话了。 且其中有一层深意在,让她们误以为我们三个女人联成一线,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互为援引支持,我的建议会被通过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早上就达成了协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九叔,把房产放到市场上去出售。 一个礼拜下来,九叔给我说: “反应相当冷淡,市场已有滞销迹象,人人都持观望态度。” 我于是问: “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卖出去?” “把价钱降低是唯一的办法。” 九叔这样说了,却没有提出鼓励,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因为价钱卖得不好,将来不只三姨奶奶会怨我,连信晖也会认为我胡作非为。 想来想去,总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晖的跟前去,叹一口气。 耀晖放下功课,对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难题了?” “对。”我直言不讳。 “是什么难题?” 我忽然望住耀晖,想到了一个办法,说: “来,你给大嫂拿个大主意,好不好?” 我没待他说好还是不好,又解释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产继承人,你有权说话。” “大嫂,你说呀,究竟什么事?” “家里等钱用,你大哥又不在我们身边,反正要被他们毫无节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们也参与了,把分到的一份现金捏在手上,比较安心。” “是啊,要卖掉一些田地房产,才可以有现金,现在要脱手套现,价钱很低,你说如何?” “低价也算是钱,对不对?总之要卖掉才有钱,而钱又是重要的话,就想尽办法卖好了。” 跟这孩子谈话,总会有结果,这令我很开心。 耀晖提出了一条很重要而又显浅的道理,什么是最紧要的目的,先定下来,然后竭尽所能达到目的。 达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损失。 于是我立即告诉九叔说: “不论价钱,卖掉它们,要筹足我们这一年内的家用使费为标准。” 九叔应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况下,就给我们办妥。 当我按照那个原先讲好了的分账法,把现银拨给各房去时,实在皆大欢喜。 据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汇了一笔钱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晖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把现钱的一部分挪动到金铺去,找换了一些实金。 对于这些情况,我给信晖在信内报道过,可是一直还未见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际,母亲跑来看我。 坐下来后,母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还未及再发问,母亲就说: “健如说要回家里来。” “是回来看望你吗?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简单。” 我看母亲的脸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么叫她喜悦的事发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华之地,心野了,神散了,无心向学的话,也就算了吧,女孩儿家说到底还不是要嫁人。 我把这重意思给母亲说了,她却长长地叹口气,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心如,当年你明明考上大学,我叫你放弃了,也不外乎是想着女人的归宿不是念饱书,而是嫁得好,对你如是,对健如也一样心态,只是健如她……” “她怎么了?” “她在电话里没说清楚,只告诉了我,可能要回广州来待产。” “什么?”我吓一大跳。 母亲点头: “抓着电话,我都不晓得反应,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要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来,她就挂断了。” 我的心像投石于池中,直往下沉,掉个没影儿。 “那对象是谁?”我问。 “心如,若是能见光的一户人家,怕就不用赶回广州来待产了,是不是?” 我立时间想到信晖,急忙抓着母亲的手,问: “娘,信晖呢?” “我怎么知道?” “健如她没有提信晖?” “没有。”母亲叹一口气道,“弄出这种事来,想健如也羞于启齿,不好跟她姐夫说什么话吧!” “你是说信晖不知情?” “我想情况是如此的,否则他还不一早就给你通风报讯了。” 母亲认定了信晖跟健如闹出的事无关,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不是吗?健如在香港上学,认识的男孩子会很多,这年头,又在那讲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轻率和复杂了,有什么话好说呢! 母亲看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心事,又道: “健如还给我说:‘娘,大姐的产期跟我的相去不远,你可以两个女儿一起照顾。’”母亲眼有泪光,不住叹息,道: “这年头真不同了,健如半点懊悔的口气都没有,天公地道似的报告这消息,好像我这做娘的应分要奉侍你们似的。” “娘,不要这么说,健如生了这严重的意外事故,心上慌了,怕你责怪,才会有这种先发制人表现,你明白才好。” “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不住问她: ‘健如,那你怎么算才好?’”“她答: ‘不是说了要回来家乡,把孩子生下来吗?明天,你去车站接我的车好了。’‘就是这样,挂断了线。’”健如从小就是如此独行独断,她做错什么事,也不肯承认,只会用她的办法纠正修补过来。 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亲说: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车,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给你说,你别紧张。” “可是,你说啊,心如,肚子里怀的是什么人的骨肉,我这做娘的也不知不晓,这怎么说呢?” “娘,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担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来问清楚,再商量着办。只要她晓得回家来就好,否则一个女人顶着肚子在外流浪,岂不更担心?” “这二十四小时真不知怎样过?” 别说是母亲,我实在也忧心戚戚。 一整晚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醒来几次。 想睡却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咏琴房里去看她两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与耀晖聊两句,解一解心灵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实在香。 灯下细看耀晖,发觉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梁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个习惯了的手势,每逢跟信晖相偎相倚时,总爱拿手指去扫他的鼻梁。 然后他怕痒,便会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晖,就想起这些情景来,忽然心上有阵怪难为情的感觉,便匆匆站起来回房里去了。 耳畔似乎还听到自己给丈夫说过的一句傻话: “今生今世,不准有别的女人这样子扫抚你的鼻子。” 信晖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诉其他女人,咏琴的妈嘱咐过,只这鼻子是她专利的。” 这样子胡思乱想,把时间艰难地磨过去,终于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点时,耀晖看看我,问: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猫。”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着今早要接车。” “大哥回来?”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对。” 我低着头吃粥,再没有说什么。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吗?” “不,你要上课。” “今天是周末,你忘了?” 真是有点心乱如麻,否则不会连日子都忘了。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总是好的,于是我点点头,允了耀晖。 小叔子到底年纪小,能到外头去走走,上火车站接风,算是件十分兴奋的事,于是立即穿戴停当,就跟着我走了。 广州火车站的挤拥真个难以形容,为了怕走失,我紧紧地拖着耀晖,他也紧紧地拖着我。 月台上挤满了人群,我和耀晖只站在一角,静静地候着。 火车显然是误点了,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听到隆隆隆的声响,见到久候了的火车自远而至。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捉住了耀晖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这个动作会给自己加强信心似。 为什么紧张呢?有问题的只是来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对的难题比我多吧! 她的怀孕跟我实实在在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么呢?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神绪如此杂乱。 期盼见着健如的心越来越热炽。 火车终于停下来,人群开始蜂拥着下车。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各式各样悲喜苦乐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马灯似的轮流闪动。 终于都过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闹哄哄的场面变得沉寂。 空荡荡的只余我和耀晖二人。 我茫然。 耀晖说: “大嫂,你妹妹没有回来。” 是他这句话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怎么会没有回来呢?” “可能改变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点点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 越来越觉得心上翳闷,是期望谜团打开而结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晖说: “或者回到家里去,就得着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车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驶,经过爱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过的那明媚下午,信晖携我到酒店的餐厅内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宾,依然历历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个意外的,并不愉快的结果,家里头发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爷突然去世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连连发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显然发觉了,问: “大嫂,你冷吗?” 我双手环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点点寒气,自心内散发出来。” “大嫂,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盖上。”耀晖正要脱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转脸看他,眼眶就起温热,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晖而是信晖就好。 “大嫂,你怎么了?是担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邮局去挂个长途电话至香港,问个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亲还等着我把健如接回去,得尽快给她老人家报个讯,免她干着急,再到邮局去挂长途电话,或许诚如你说的,到家就有消息了。” 的确是到了娘家就有消息了,可是那消息的震撼有如山崩地裂。 我一脚踏进门去,一脸泪痕的三婆就拉着我,道: “大小姐,出了事了,出了事了!” “什么事?” 这么一问,三婆又哭起来,出不了声。 我烦躁而焦急地只好撇下她,也顾不了身旁的小叔子,就直奔进内堂去找母亲。 母亲的房内,已是哭声震天,主要是她在嚎陶大哭。就为着她放肆的、毫无节制的、极端反常的哭着,令年纪尚小的康如,也不自觉地跟着嚎哭起来。 场面之凄凉与混乱,难以形容。 我冲上前去,问: “娘,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看到是我,只紧紧的把我抱住,哭得更厉害,更有恃无恐。 “娘,快告诉我,什么事?” “健如她……” “健如她怎么样?”我问。 母亲张着嘴,就是接不上腔,不住地喘着气。 我回望站在母亲身旁的惜如一眼,她会意了。 这妹子的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一晃眼怕也差不多十六、七了,是懂事的,于是呐呐地答: “香港医院挂长途电话来,说二姐发生车祸,现正在急救。” 天!我重新紧紧地抱住母亲一会,才晓放开,问惜如: “医院还有什么消息?健如危险吗?” 惜如摇头,道: “不知道,医院的人说她在急救中,嘱我们家人快到香港去照应她,因为翻查了学校记录,她在香港只有一个亲人。” 说到这里,惜如停了下来,没有再讲。 那亲人不是信晖吗? “信晖呢,信晖知道健如发生车祸了吗?医院没有通知他?” “大姐,”惜如只喊一声,就接不下去了。 “什么?我在问有没有通知信晖?” 这样一问,母亲的哭声更响更亮更不能自制,跟小弟康如像合作无间地演出了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唱,把人家烦得要爆炸似。 于是连我都失态了,忽然大声喝道: “别再这样吞吞吐吐好不好?有什么天大的事发生了,总要得面对才成,究竟情况怎么样?” 我这么发了脾气,反而有效。母亲与小弟的哭声竭力控制而压下了。连惜如都倒抽了一口气,继续她的说话,道: “他们没有找姐夫。”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信晖?有名有姓有通讯地址的,怎么不找他了?” 我是还未等惜如把话讲完了就截住她的,理由一定是我已慢慢地陷入一种恐慌状态,意识到整件意外还有一个凄厉至极的高峰隐在背后,开始要向我展示。 于是一种莫可明言的心慌意乱令我的神经拉得越来越紧,态度举止就与寻常不同了。 要是医院找不到信晖,那表示着什么呢?我没有时间再幻想、再探索下去,我只能急躁地追问。 惜如被我这么一闹,咬一咬下唇就说: “姐夫跟二姐同车而行,他也遭到意外,现今还昏迷不醒。” 我像没有听到任何语言似的,脑子里忽然的一白,跌坐在母亲身旁。 这个反应,显然的把母亲、三婆和惜如等都吓着了,我的惊痛比她们更甚,一个是我夫,一个是我妹,都是最亲最亲的血缘骨肉。 且,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凄厉念头,开始在我心内脑海内滋生,那比生死更能震撼我整个人。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对感情的执着竟然可以到这种惊人地步。 或者,在往后的日子里分析,再正确的解释是我的自尊心原来强到这种惊人地步。 我一定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回复了知觉的。 奇怪我并没有像母亲及其他人等的改声嚎哭出来,我缓缓地站起来,告诉母亲,我要立即赶回金家去。 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悲切地问: “心如,如果你觉得哭出来舒服一点,你就哭吧,这样子更教我担心。” 我拍着母亲的手背,连连地拍着,说: “不要担心,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尽毕生之心力,到我今时今日,为娶自己的儿媳妇而大排筵席,款宴本城顶级富贵人物之际,我可以肯定地说,全是为了我坚定不移地实践当年给母亲说的那句话: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哭是无助、伤心、绝望、放弃的表示。 只余一分希望、一点精力、一线生机、一份援引,我都不会哭,我要活下去,因而我会默默苦干。 生存之道,原来可以自一些人物与感情上的灭亡而领悟出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