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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葬

作者: 林燕妮

第七章 与君各记少年时


  “知音十一时”虽然不是电视台黄金时间的节目,却是观众谈论得最多的节目。
  主持人乐知音的美貌和修养,令人惊异,她只不过二十七八岁,两年前才加入电视台,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乐知音的机智、幽默和见识,令那清谈节目充满欢笑声,不但被她访问的名人感到如沐春风,连观众都得以解掉心结。
  每星期一晚十一时至十二时,便是她的时间了,“知音十一时”将各界名人和观众打成一片。能令知名人士毫不拘谨地畅谈一般记者所访问不到的,能令观众来函如雪片飞来的,只有乐知音办得到。
  她的乐观和积极,鼓舞了不少失落的人。
  她跟娱乐记者很合作,不过她有条不成文的规例:只可以问她加入电视台之后的事,以前的一句都不要谈。
  众人只知道她是单身,至于学历、家庭背景,和未回香港之前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始终是一个谜。
  她的开朗谈笑和如烟似雾的背景,刚好是个强烈的对比。
  无所不谈中那一抹神秘感,令坊间猜测更多。不过乐知音从来不对那些报导置评。
  每星期二下午,便是监制、编导和资料搜集小组跟她开会的时间。
  这个下午,乐知音如常的到达电视台,泊好她的本田白色小汽车,穿着牛仔裤,套上件松身的半旧浅蓝前士羊毛衣,搭上张像大毡子的粉黄色披肩,穿着半跟花布补缀小靴,头发长长直直的钻出车子。
  北风把她的长发和披风吹得飞扬潇洒,记者们情不自禁地拍了几张照片。
  没化妆的乐知音从来不介意素脸拍照,她有两道弧度美丽、不用修饰的眉,大大亮亮的眼睛,浓而向上翘的睫毛,粉红的小嘴和一脸晶莹雪白的皮肤。
  记者们跟她混得很熟了。
  其中一个问:
  “乐小姐,邻台请了位才女主持个节目,要跟你正面相碰呢。”
  “我知道,叫做‘名人榜’,十时四十五分开始,比我的节目早十五分钟。”乐知音的笑容在呼呼北风中依然灿烂。
  “你不怕人家胜过你吗?”又一个记者问:“对台才女扬言要打败你呢。”
  “没人可以打败我的。”乐知音一本正经地说。
  这样的大言炎炎,乐知音似乎没试过。
  看见记者们诧异的神色,她的小嘴笑出一排小白牙:“我都不求胜利的,谁可以打败个不求胜利的人呢?我只是求好而已。只求打败一个还未完美的人而不求好,有什么意思?”
  记者们心想,对台才女听见一定气得七窍生烟了。
  “乐小姐,闻说她的第一炮是邀请天皇巨星李颀做嘉宾呢。”一个记者说。
  乐知音望了记者们一眼,直觉到他们的消息是准确的,没说什么。
  “李颀这么红,为什么一直没上过你的节目?”记者们问。
  “嗯,”乐知音垂头看看手表:“够钟开会了,我得进去啦!”
  在电视台那小小的工作室里,“知音十一时”整组工作人员已开始了讨论。
  “我不担心,知音潜力未尽。”编导说。
  “可是人家头一炮便请李颀来助阵,才女再不济,李颀的吸引力都足以补救了。你说嘛,所有女人见到他都要昏倒!”说话的资料搜集员是女的。
  “男性都喜欢他,他没脂粉味,男子汉的气息重,根本三千宠爱在一身。”男的资料搜集员说。
  “就是不明白知音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访问他。”监制说。
  “不明白什么?”乐知音的粉黄披肩一阵旋风似的卷进来了。
  “李颀。”监制定睛看着她。
  乐知音嫣然一笑:“幸好你们是在谈李颀,而不是谈才女。”
  “你吃醋了?”编导逗着她。
  “不是吃醋,想加薪而已,我没钱换新车子。”乐知音扯掉披肩坐下。
  “对方一跟我们打擂台,你便乘机耍花招要求加薪?”
  乐知音点着头:“不但是乘机,而且是乘人之危!”
  跟着一串玩世不恭的笑声,监制不晓得她是作真还是作假。
  “知音,你的薪酬不算少了,一万块钱一个秀。”监制最头痛的便是艺员要求加薪。
  “比我的月薪还多呢,我每月只得九千块钱。”编导忍不住吐苦水。
  “我们两个更境况堪怜,才七千块一个月。”女资料搜集员叹了口气:“公司却赚大钱。”
  那新加入才半年的男资料搜集员本不敢说什么,但这么多人说了,便胆壮了,虽然声音还不敢壮:“我只有五千五呢。”
  监制无法不控制秩序:
  “你们要开节目会议呢,还是不开?”
  乐知音说:
  “开!开!同志们,总有一天苦尽甘来!”
  “李颀。”监制再提出这个名字。
  乐知音说:
  “他已经在本台很多节目亮过相,不怕观众看厌吗?”
  女资料搜集员是个李颀迷:
  “怎会看厌?看极都不够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助理编导首次开腔:
  “要不是李颀红得街知巷闻,人们还不晓得‘颀’是音‘其’,仍在念‘李斤’呢!”
  “知音,怎样?”编导问。
  乐知音垂着她那长长的睫毛,仿佛在想着另一些事情。
  “你不反对我们便去约李颀了。”编导说。
  “唔。”乐知音应了一声。
  “要快,我们这集一约好李颀便马上录影,下周一便播出,总得比邻台快。”监制打定了主意。
  乐知音仍不作声,一反她平日的积极热诚态度。
  “知音,不用担心。”女资料搜集员说:“李颀的资料,我倒过头来都背得出,明天便可以提供问题给你。”
  乐知音抬起了头:
  “不用。”
  编导奇怪地问:
  “难道你也是他的忠实影迷?”
  乐知音说:
  “不用给我资料,也不用预先录影,下星期一直播。”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最不自在的是编导,因为“知音十一时”从未试过直播。
  “假如李颀要看过录影才肯呢?”
  乐知音坚持:
  “直播。录影了便不好,我要最真实的李颀。”
  “既然知音这么有把握,直播也好。”监制说。
  “还未约李颀呢!他那么多组戏在身,怎知下周一晚上他有没有空?”助理编导有点担心。
  “其实,”编导说:“由知音亲自挂电话去约好得多,诚意点便行了。何况,知音是本台著名的才貌双全的大美人!”
  乐知音支颐说道:
  “要是他愿意来,谁挂电话去他都会来。要是他不愿意来,我挂电话去他也不会来。”
  监制就是怕乐知音不肯访问李颀,目前看来她肯,便立刻拍板:
  “一约好了李颀马上叫公关部发新闻,宣传部播宣传片。”
  “对,我们要对台出师未捷身先死!”编导好像扛着枪杆子一样:“岂有此理,看见我们做得出色便模仿!”
  “那谁去挂电话?”乐知音眼睛向众人一扫。女资料搜集员羞答答地说:
  “我挂吧。”
  说完不禁双手捧着扑扑跳的心:
  “哎呀,我好紧张!”
  乐知音耍她:
  “记住,楚楚可怜点,大明星也有恻隐之心的。”
  “要是……要是他真的要拍戏不能来呢?”女资料搜集员问。
  乐知音格格地笑了:
  “那么你便哭吧,傻丫头,男人最怕女人哭的。”
  散会了,乐知音开着她的小汽车回喇沙利道去,那是个两房一厅,一千平方英尺左右的公寓。
  编导在电视台拆阅着观众来信,看观众有什么值得回答的题目。
  其中有一封根本不是题目,而是观感。
  编导把监制叫住了,把信扬扬……
  “乐知音小姐有着掩不住的高贵和豪华气质……”
  监制看了,若有所思。
  “我都有这个感觉,真奇怪!”
  编导亦有同感:
  “知音是有点古怪的,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老是不肯提过去一句。”
  “然而,”监制说:“既上得电视面对广大的观众,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是见不得人,”编导不同意:“也许太登样了,例如家庭背景太富裕之类。”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监制说:“以她的年纪,虽然笑声朗朗,却好像经历过很多事情似的。”
  “她是正经人来的,你别想歪了。”编导跟她相处了两年,“她半根风尘骨头都没有。”
  “我不是怀疑她出自风尘,那是装都装不出来的,但我老觉得她有点掩不住的沧桑。”监制道。
  “你怎留意到的?”
  编导不大高兴地说。他跟乐知音一起工作的时间比监制多十倍,免不了对她有拥有感。
  监制得兼顾几组工作,跟艺员的交往不算太密切,但乐知音是单人匹马肩担起一个节目的,对她自是留意多些。
  “当她独坐一隅,不是面对记者或我们时,神情是有点迷惘的。她爱笑,也许是掩饰她的哀愁。”
  “不!”编导更正:“是逃避哀愁。”
  聊不了多久,女资料搜集员雀跃的跑进来,兴奋得喉头都紧了。
  “真料不到!真料不到!”
  “约到李颀了?”编导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是好消息。
  女资料搜集员打鼓似的点头:
  “大明星,一点架子都没有,一口便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几时有空?”编导问。
  “他天天都没空,但答应下星期一从片场赶来,给我们一个半小时,他准十点半到。”
  “要不要我们派车接送?”编导问。
  “不用!”女资料搜集员双颊飞红:“他还问我要不要他顺道送我呢,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他。”
  “可惜你大清早九时便要上班了。”编导说:“告诉乐知音吧,至少他们有半小时对对稿。”
  星期一到了,记者们早已齐集录影室外等候李颀。
  十时半,李颀身长玉立的身影出现了,双眉上扬,鼻子高高,方方的下巴有道东方人少有的凹痕,穿着套卡几布的兵士戏服。
  “对不起,没空换衣服,就这样上镜行吗?访问完我还得赶回片场,这套衣服要连戏的。”
  李颀客气地对迎接他的监制、编导、助理编导和资料搜集员道歉。
  众人看得出他很累,大概拍片拍得几天几夜没睡好了。
  记者们闪光灯齐举:
  “李颀,请望望这边!”
  “李颀,请望望镜头!”
  他都含笑一一照做了,让娱乐记者们拍个痛快。
  他一边走往二号录影室,一边应付着记者们问这问那,挥洒自如得来很亲切。
  编导看看表,十时四十五分了,便对记者们说:
  “李先生得进场了,节目播完后再拍照吧。”
  有位记者带头要求:
  “请李颀和乐小姐一块儿拍帧照片。”
  助理编导才想起:
  “知音到哪儿去了?还没化好妆?”
  “进场,进场,我们得上控制室去了。叫知音进去准备,没时间了。”编导急煞了,李颀和乐知音两人既未见面,又没彩徘过,节目这回是直播而不是预先录影的,他心里紧张。
  乐知音已坐在二号录影场的沙发上了,穿着套粉蓝色的简单衣服,长长的直发全往后披,头上戴了个钉着朵仙奴的白茶花头箍。
  女资料搜集员介绍着:
  “这是我们的主持人乐知音小姐,李先生不用介绍你都认得啦!”
  “当然。”乐知音有礼地站起来跟李颀握手。
  李颀握着她的手整整一两秒,眼睛没离开过她的脸孔。
  记者们一见这情景便喀嚓喀嚓地拍了一阵照片。
  “李颀那双眼睛迷死人啊!”一个女记者跟另一个女记者窃窃私语。
  场务主任高呼:
  “请各位静一静,知音,李颀,请坐下。”
  灯光师好不容易才等到李颀坐下,调整灯光。
  乐知音一向坐惯那个位置。灯光不需要怎么调整。
  一号和二号电视摄影机在试取角度给编导看。
  录音员拿着小指头那么大的麦克风夹在李颀襟内,李颀熟练地把微型麦克风的电线藏在外衣里面。
  “知音,李颀,试试声。”录音员戴上耳筒。
  李颀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几时再找我?任何时间,或者永不。嘿,电影剧本,怎样?”
  录音员拇指头碰食指头的向他打了个O形手势,表示行了。
  “李颀先生,李先生,李颀,怎么称呼?”乐知音干脆用这个做试音。
  录音员打手势表示满意了。
  “你知道应该叫我做什么。”李颀用手掩住扣在身上的麦克风低声对她说。
  编导在控制室按钮通话:
  “李先生,对不起,没时间让你们彩排一次。”
  李颀悠闲地说:“没问题。”
  “知音,你妥当了?”编导问。
  乐知音点点头。
  编导在控制室对戴上耳筒的摄影师说:“二号机,给我个李颀的正面大特写。”
  二号机照做了。
  编导对助理编导说:
  “李颀的样子很疲累,不过没办法了。”
  场务员开始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李颀闭上眼睛再张大,眼珠子溜两溜,双眼便炯炯有神,疲累的样子像奇迹般消失,一片精神爽利。
  “他是天生吃这行饭的。”监制站在编导后面观察着。
  节目开始了,工作人员都有点紧张。
  李颀跟乐知音既不相识,又未彩排过,不晓得乐知音怎么开始。
  乐知音望了李颀一眼,笑着说:
  “天有不测风云,李颀,怎么你来了?”
  她从容自若的开口,众人马上松了一口气。
  李颀笑着对她说:
  “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我落在你手中,不晓得是祸是福呢?”
  乐知音说:
  “别把我形容得那么可怕,我们跟观众一向有乐同享的。”
  “怎么不说有祸同当呢?”李颀像在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曾经与我有祸同当的人。”
  “比如呢?”乐知音微侧着头。
  “跟你说个故事。对,跟你说个故事。”
  李颀双手放在后脑勺子,倚着沙发靠背娓娓道来:
  “当我既穷且病的时候,有个梳着两根小辫子,穿着浅蓝色校服的女孩,嗯,不是普通的女孩,千金小姐来的,不顾家庭的反对,跑到我那时住在天台搭的那间房,伺候到我病好了……”
  说到这儿,李颀喉头微酸:
  “那时,她只有十六岁。”
  乐知音显然很感动:
  “她真的是个与你有祸同当的朋友。”
  “不!”李颀凝视着乐知音:“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
  “隔了这么多年,你仍然当她是你第一个女朋友?”
  “是的,我不能改写记忆。”李颀深挚地说。
  “是的,是的,”李颀托着后脑的双手,这时已互握着放在膝上,抬眼注视着乐知音:“你能够改写你的记忆吗?”
  乐知音呆了一呆,然后说道:
  “你能改变你的浪子性格吗?”
  这话一出,众人都惊奇乐知音的大胆,她不怕开罪李颀?
  刚才李颀自动说的故事,是没有人听过的,难道乐知音有那么大的魔力,令李颀一切都坦白招供?
  她凭什么说李颀是浪子性格?资料搜集员想:她真的有他不为人知的资料?那是太敏感的话题了。
  料不到李颀不以为忤,反而和气地说笑:“过奖了,穷孩子是连做浪子的资格都没有的,有朋友说过,我只不过是个拾荒的人。”
  乐知音微笑:
  “你的记性真好,还记得你的朋友在十年前说过的话,我认识你那位朋友。”
  “那位朋友,说过我的坏话吗?”李颀间:“我不是个乖孩子呢。”
  “当然没有。你的朋友只说了一些琐碎事,例如你不喜欢女孩子头上有橡皮圈和发夹。”
  编导心想:这乐知音原来是有备而战的,不要资料,亦不要彩排,料不到她认识个李颀的知心朋友,那当然所知不少。
  李颀的五官,是愈看愈好看的,他那中间有凹痕的方下巴,此刻微仰,更动人。
  “嘿,这位朋友,好多年不见了,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些年来,看过我的电影吗?”
  “没有。”乐知音托着下颔,脸孔跟李颀很接近:“你的朋友说,一切都记在心中就是了,看了你的电影反而心里不好过。记忆是很私人的,电影把你偶像化了,英雄化了,那不是他熟悉的你。”
  李颀眼眶微微泛上一阵泪光,二号机的摄影师拍得投入,不用编导叫已经对牢了李颀的脸孔拍大特写。
  “推进,推进,只拍他那双眼睛!”编导忽有神来之笔。
  荧幕上只见李颀一双深邃含泪的眼睛,观众只听见李颀出自肺腑的声音。
  “感谢,我感谢他那么珍惜他所熟悉的我。”
  正拍到情感冲涌之际,广告时间到了,编导不禁咒着:“该死的广告时间……”
  在短短三分钟的广告时间内,乐知音一反常态,并没有跟嘉宾聊天,只是走过去跟场务员耳语了一阵。
  “知音摆什么架子,连李颀这天皇巨星都故意冷落?”编导在控制室说。
  李颀却若无其事地坐着;没半点不自在,不过亦没跟工作人员交谈。
  直到乐知音带着个神秘的微笑返回座位,编导才放了心:
  “不晓得她又搞什么古怪了。”
  话没说完,已见场务员把个画架放了在乐知音旁边。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知音十一时”节目继续。
  李颀不愧是一流演员,他把刚才的感人气氛连续。
  “刚才我想哭,幸好广告时间到了。”李颀像大男孩般捂着脸笑了。
  “你很念旧?”乐知音问。
  “是。”李颀答。
  “那么,为什么不跟你那位老朋友联络?”乐知音问:“是不是你现在红透半个天,没空理会老朋友了?”
  李颀严肃地摇摇头:
  “不,我很自卑,老觉得我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和所有条件,都比不上那位老朋友。她不找我,我便不好意思找她。”
  “李颀,真料不到你这银坛宠儿、天之骄子也会有自卑感的。”乐知音道。
  李颀苦笑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自卑感的,你有没有?”
  乐知音想了想:
  “没有。我没有。我绝对不是十全十美,缺点也很多,但是没有自卑感。”
  李颀打量了她一阵:
  “乐小姐,你一定是生长在富裕的家庭,得到充足的父爱和母爱,亦很有自信心,才不会自卑。”
  乐知音哈哈地笑起来了:
  “不,那只是我天性乐观,做人不卑不亢就是了。”
  “我比较悲观,当然,那和我孤独地长大的环境有关。”
  李颀是年纪很小便无父母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李颀,那不是自卑,那是愤怒。”
  “也许是吧。”
  “今天你什么荣誉都有了,应该忘却少年时的愤怒了,多少观众爱戴你啊!”
  “奇怪,”李颀在思索着:“从前我一无所有,反而什么都不担心,过得一天便一天。现在倒是担心多了。”
  “担心什么?”
  “担心下一部戏演得不好,担心走下坡。乐小姐,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是没有安全感的。今天红,明天便让人忘记。”
  “不会的,你一直红了十年,根本一出道就红。”
  李颀打了个哈哈:“十年了,乐小姐,你刚提醒我,我已经老了十年。”
  “你们男人比女人有利呢,男人过了三十更有味道,我们女人便难了,一过了三十便让人开始数皱纹。”
  “本地影坛对过了三十岁的女演员很不公平,一过了三十便不让她们当女主角。”李颀说。
  “就像我这样,只好做访问节目主持人!”乐知音哈哈地笑。
  李颀轻轻地拍了她的背一下:
  “乐小姐,你几时有三十岁了?”
  “你研究过我的资料?”乐知音问。
  “是啊,”李颀开始跟她玩了:“你研究我,我也研究你,乐小姐今年二十……”
  “不许说!不许说!”乐知音嚷着。
  李颀俏皮地一笑:
  “好,那我就放你一马。”
  乐知音一手按着胸口对李颀说:
  “吓得我!”
  “别怕,别怕……”李颀此刻十分温柔:“可爱的女人永远是可爱的。”
  女助理编导在控制室说:
  “李颀这话可哄死知音了。”
  楼下二号录影场的场务员又在打手势,表示还有一分钟便到广告时间了。
  一号摄影机对着乐知音。
  乐知音指着书架,面对观众说:
  “这书架到底放在我身旁干什么呢?待会告诉你们。”
  又是三分钟广告,录影场的人可在这三分钟内自由谈话。
  李颀看见场务员把水彩笔和一叠海报般大的画纸放在桌子上。
  乐知音问:
  “李颀,怎样?肯不肯?”
  李颀顽皮地笑着:
  “不告诉你,出镜时才让你知道。”
  乐知音鼓鼓腮儿:
  “二号机,准备随时对着画架。一号机跟着我和李颀。”
  控制室里的监制说:
  “这就叫做太上编导!”
  编导有受辱之感,马上抗议:
  “我和知音很有默契的,你少担心!”
  节目再继续。
  乐知音面对观众说:
  “李颀还有一样大家所不知道的天分,那便是绘画,特别是人像。”
  李颀双手乱摇:
  “不行啦,太久没练习了!”
  乐知音伸出皓白的手:
  “李颀,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李颀笑问:
  “我可以说不吗?”
  嘴里那么说,手却递给乐知音了。
  乐知音把他带到画架前:
  “肯不肯画你第一个女朋友的肖像给大家看?”
  李颀狡黠地笑着:
  “唔,那我得集中精神才行。乐小姐,你站在我身旁令我神经紧张,你不介意走出镜头之外休息一下吧!”
  乐知音取笑李颀兼向观众自嘲:
  “你们看,我到底不及影帝擅长抢镜之道。好,我先让过一旁。”
  “还有,”李颀说:“请背过身去,别让我看见你。”
  乐知音佯嗔着道:
  “我的脸孔不是那么见不得人吧?”
  李颀端详了她一下。
  “就是太漂亮了,看着你画,恐怕会分神。”
  乐知音背过身去。
  李颀调色、混水,下笔很快,二号机对正画架,一号机对正李颀,编导把画和人的形象交替着。
  只见李颀凝神站住,心无旁骛的画,脸上一片追忆,微蹙的双眉似乎锁着多年驱不去的思念。
  画纸上先出现了件浅蓝色的旗袍校服,跟着是两根长及胸前的辫子,然后是个瓜子脸轮廓,跟着是个微张的小嘴,上边有个挺秀的俏丽鼻子。
  李颀运笔如飞,只在画到眼睛时停了一下,仿佛想从回忆中找回些什么。
  出神一阵,他画上了一双十多岁少女的眼睛,睫毛翘翘的,一片天真无邪而又情深款款地向上望,似乎在望着个比她高好多的人。
  从头到尾,李颀不过花了五分钟。
  女助理编导轻呼了一声:
  “怎么那画像有点像知音?”
  编导看得眼都定了:
  “什么有点像?简直像个十六岁的乐知音!”
  李颀画好了:
  “乐小姐,请指教指教。”
  乐知音转过身来,一看画像,不禁呆了。
  李颀说:
  “把人家的脸孔画出来,恐怕人家不喜欢,怎知人家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呢?只好借你的脸孔一用了。”
  乐知音强自镇定:
  “你,嗯,你的记性真好,这么快便把我的脸孔记得一清二楚。”
  “我把画送给你留念好吗?”李颀说:“虽然画得不太好。”
  “呀,谢……谢谢你。”乐知音一时显得手足无措:“我料不到……”
  “你料不到你的脸孔给画出来吗?不是你叫我把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的肖像画出来吗?”
  乐知音仿佛失忆后又突然记起来一样:
  “啊,是。”
  “对不起,我借用了你的脸孔。”李颀有礼地说:“不是故意吃你的豆腐,假如你不高兴,我把画像撕掉好吗?”
  “噢,不,不要撕掉,我很高兴你送给我。”
  李颀把画架转了一百八十度,画架背对着影机。
  “乐小姐,请你走过来,我题几个字给你留念好吗?”
  乐知音和李颀并排站着,李颀在画纸上写了行极小的字:
  “节目拍完后我到哪儿等你?”
  乐知音边作欣赏状,边用让画架遮挡着的左手歪歪斜斜地写下:
  “喇沙利道十一号。”
  随手把画卷起来:
  “十分谢谢你,李颀。”
  两人聊了几句天,广告时间又到了。
  那三分钟两人出奇地沉默,李颀没说话,乐知音亦没说话。
  三分钟就在沉默中过去了。
  第四部分是回答观众来信。
  乐知音把一叠信拿在手中对李颀说:
  “请你抽一封。”
  李颀抽了,拿着信:
  “怎么玩法?”
  “我先把观众来信念出来,你先答,然后我补充我的意见。”
  乐知音把信打开了:
  乐知音小姐:
  “我有三个男朋友,他们都对我十分好,我相信他们都是诚挚的。”
  “我心中最爱的是A君,但父母反对我跟他来往,因为他家境不好,念书成绩也不好。”
  “B君的条件很好,父母最喜欢他。”
  “C君似乎很爱我,我猜他是真心的,但因为B君和C君是好朋友,C君便一直没有清楚他说明他的爱意。”
  “我的心很乱,现在该选择哪一个呢?”
  “我是个十六岁的中五学生,大考接近了,但我没心情温习课本,我实在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明明上。”
  李颀答得很快:
  “明明,你心里最爱A君,便要勇敢地去爱他。选定了男朋友,你便不会心乱,能够安心准备考试了。”
  乐知音道:“谢谢李颀的宝贵意见。”
  “我并不反对中学生谈恋爱,但是,在三个男朋友之间,你不必要现在决定选择哪一个。”
  “我会劝你先应付了大考,如果你的考试成绩不好,你的父母自然会归咎于他们最不喜欢的A君。”
  “为了他,你更加要努力温习课本。”
  “我亦希望所有父母明白‘莫欺少年穷’这句话,别过分逼迫女儿,以免年轻人在为反抗而反抗的心态下,做了错误的选择。”
  “明明,你有的是时间,用不着急于选择。”
  “感情不在一朝一夕,时间会告诉你到底ABC君哪个最适合你。”
  李颀补充了一句:
  “‘莫欺少年穷’,说得好。A君,用心念书,别让人看扁了!这是我的心底话。明明,记着努力温习!”
  “知音十一时”直播完毕,所有工作人员都很兴奋。
  他们不但抢先访问了李颀,令邻台打不响头一炮,更高兴乐知音使尽浑身解数,把李颀从未说过和从没在镜前做过的都全部引发出来。
  他们更加喜爱李颀的真诚和合作。他的确光芒灿烂,在毫无准备之下,随机应变游刃有余。
  从监制到场内各人都跑去了多谢他,有叫他签名留念的,有要跟他合照的,李颀一一欣然做了。
  “谢谢,谢谢各位,我得赶回片场了。”李颀人高步大,很快便钻进了他的低调二八OSLE银灰色平治汽车。
  他并没有用司机。
  “知音,有你的!”监制说:“原来悄悄做了那么多准备工夫!”
  “说得也是。”乐知音说:“我全心全意接受你的赞美。不过,要不是有一群有默契的同事,节目压根儿无法进行得那么顺利。”
  “长得美丽是有用处的,李颀见了我们的乐小姐,倒像有点倾心呢!”编导说。
  “美丽的女艺员多着。”乐知音并不稀罕别人称赞她美丽。
  “气质,气质,智慧,智慧。”编导继续夸赞他的爱将:“我太兴奋了,睡不着的,大伙儿一块宵夜去,我请客!”
  乐知音抱着李颀送给她的画像:“谢谢。我不去了,太累了。”
  “去吧,知音,难得大家那么高兴。”监制帮上编导一把。
  “我实在很疲倦,你们去吧,我只想睡觉。”
  众人勉强不了她,只好让她回家。
  乐知音开了她的日本小汽车回到喇沙利道十一号,泊好了车子,没上楼,站在大闸后面等。
  不消三分钟,李颀的车子到了,向她招招手,她很快地跳上了车子。
  “小盛,料不到。”李颀叹了口气:“料不到你会当起电视节目主持人来。”
  乐知音黯然:
  “好久没有人唤我做小盛了。”
  李颀沉吟着:
  “盛世华,盛世之华,华即是花,盛世的花朵,你十六岁那年告诉我的。”
  “你还记得?”
  “你知道我不会忘记的,小盛,那在天台杜鹃花棚下,穿着浅蓝校服,仰头望着我的女孩子。”
  “是,你拆开了我的辫子,让我披散着头发。”
  “父母都好吗?”
  乐知音低下了头:
  “盛家不比从前了,父亲已经破产。他们现在住在美孚新村一个小公寓里,不大肯见人。不习惯没有排场的生活呢。”
  “所以你不敢姓盛?用了乐知音做艺名?”
  “爸妈不喜欢我用真名字出镜。当艺员,好像羞辱了盛家似的。”
  “我倒奇怪你怎么会当起艺员来?”李颀问。
  “我两年多前回到香港,有什么便做什么。”
  “不,”李颀说:“小盛,你还是那个性儿,父母最不喜欢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也许是吧,潜意识的反抗。”
  “小盛,你的丈夫呢?你的孩子呢?”
  乐知音淡淡地说:
  “都不跟我在一起,分开了。”
  李颀把车子泊在了行人稀少的路旁,双手捧着她的脸蛋:
  “小盛,怎么不找我?”
  乐知音摇摇头:
  “这些年来,我实在什么旧朋友都不想见。我遥遥地观察着,知道你事业很成功,我便欣慰了。”
  “小盛,回到我身边。”李颀吻了她。
  “嘿,不怕你的女影迷把我砍得稀烂吗?”
  “我等的只是一个你,长在我心头的小盛。”
  “你没可能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是有的,但等待的人只有一个。”
  “李颀,别这么死心眼。我对男人和爱情,实在万念俱灰了。”
  “包括程安邦在内吗?”李颀问。
  “为什么你不问他的哥哥,我的前夫程安雄?”
  李颀想了想:
  “我都没见过程安雄。程安邦,我想他是很爱你的。”
  “别提程安邦好吗?”
  “为什么你要嫁程安雄?”李颀始终不明白:“是为了可以接近安邦吗?”
  “不!”
  李颀凝视着她:
  “多不公平啊,他们两兄弟对付我一个。小盛,到底你分得出你是爱程安雄还是程安邦吗?”
  “他们两兄弟不常相见。”
  李颀问:
  “程安雄照顾你的生活吗?”
  乐知音摇摇头:
  “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有件事我想问你。”李颀说:“那孩子……希望你不要介意。水文君见过你的儿子,她说他长得像我。”
  “安雄没有见过你,他不会觉得孩子像你。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那孩子,是我的吗?”
  “我不知道,李颀,我真的不知道。”
  李颀拥着她:
  “小盛,我的小盛,你不必要为了我而隐瞒什么。”
  “水文君说孩子像你,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你和程安雄分开,是因为孩子的事吗?”
  “李颀,安雄很疼爱儿子。是我自己提出离婚的。”
  “你忍心把我们的孩子丢下?”李颀冲动起来:“就像我一般让父母丢下?”
  “李颀,那孩子不一定是你的。安雄并不愿意跟我分开。我说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并非因为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因为我离开他。”
  “你没来由不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安雄说,他没有亲人在身旁,我至少有疼爱我的父母,他央求我把孩子留下给他。”
  “就这么的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人了?”
  “李颀,你不明白的,我欠他太多了,我不忍心把他惟一所爱的夺去。你以为我不想念儿子吗?每当我看到九岁十岁大的小男孩,我便想把他们抱一抱。”
  “乐——小姐,”李颀细看她的脸:“哈,乐——小姐,只有娱乐记者相信你快乐。今儿晚上,你没有一个笑容不是硬挤出来的。”
  乐知音唏嘘地垂着头。
  “小盛,望着我!”李颀双手抬起她的下颔。
  “别这样,我不能,我不能。”乐知音扳下他的双手。
  “小盛,我看过你的节目。好多次,好多次。你每一下笑声我都心疼,那不是真正的笑声,为什么你要笑得那么辛苦?”李颀道:“我甚至反感,那不是真正的你。”
  “在观众面前不须展示真正的我。你拍过那么多部电影还不明白吗?”
  “我永远是我,观众看见的是李颀扮演的浪子、李颀扮演的士兵、李颀扮演的法官,我是借用不同的角色去发泄自己。但你不是,你是在遮掩你自己,逃避你自己。我甚至憎恨乐知音这个强装快乐的名字——”
  “送我回家吧,李颀,你应该赶回片场拍戏了。”乐知音知道再说下去,她便会在他面前哭泣了。
  “我还会找你的,不要避开我,小盛。”李颀与她吻别。
  乐知音回到家里,展开李颀替她画的肖像,心下一阵伤感。随手翻苏东坡词集,一翻便看见“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不禁掩卷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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