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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剪相思

作者: 宋思樵

第一章


  彭钧达匆匆付了车钱,来不及和司机先生继续抬杠,为如何改善台北市紊乱的交通秩序做最精辟而完善的结论。
  他知道那位牢骚满腹的计程车司机是意犹未尽,但,心不在焉的他只想赶快冲进芳邻西餐厅,免得耐心一向欠佳的“老古董”会跟他翻脸绝交。
  果然,他一拉开透明晶莹的玻璃大门,不等服务生招呼,性情急躁的“老古董”谷靖桐已板着一张扑克脸冲着他兴师问罪起来了。
  “彭大教授,我知道你是台大炙手可热的名教授,身份非凡,但,你要耍大牌,也请有个分寸好不好?我虽然身价没有你高,但,我跟你一样,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对我这个乏人问津的臭酸儒一样宝贵,并不是用来浪费恭侯别人大驾的!”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彭钧达只是淡淡扬起一道浓眉,好脾气地解释道:
  “别生气,老古董,我出门前临时被系主任的电话绊住了,你也知道赵自德那个人的毛病,要他开口容易,要他闭嘴可就难了,所以……”
  “所以,我就该自认倒楣,活该在这里白白枯坐了一个钟头,饿着肚子给自己灌了六大杯白开水?”谷靖桐没好气地冷哼道。
  “好了,老古董,别再吹胡子瞪眼睛了,我迟到理亏,所以,今天这里的一切开销由我负责,你老大哥爱怎么消费,敬请随兴,不要客气,这样……你总可以消气了吧!”
  谷靖桐眼睛闪了闪,显然并不怎么满意。“这……未免太便宜了你吧!再说,我这个人虽然不象阁下是个才华洋溢、名闻遐迩的学者,可是,我也有读书人的傲骨,岂可因为一时的嘴馋而有损做人的风骨。”他拿乔地端起架子,慢条斯理地说。
  彭钧达失笑地摇摇头,“老古董,你别太得寸进尺了,否则,我下个月结婚,可没把握你一定会列名在至亲好友的名单之内!”
  “我希罕啊!你少……”谷靖桐的眼睛突然睁得像铜铃一般偌大,“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他摇摇头,疑真似假地又再度摇摇头,“结婚?你说谁要结婚来着?”
  彭钧达气定神闲地笑了,“怎么?我要结婚的消息吓坏你了?”
  谷靖桐仍是一脸狐疑的表情,“小彭,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你可别拿我这个老学长穷开心、恶作剧。虽然,对于你的迟到我是有点不满,也借题发挥、小题大做了点,但,你也不必拿结婚大事来刺激我啊!”
  “我没有刺激你,我是真的准备在下个月月底结婚,而且,如果你不反对,我还想请你当证婚人。”
  谷靖桐终于正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但,他仍然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是不是受到什么重大的打击了?还是……你继母逼你结婚?”
  彭钧达撇撇唇笑了,他微微向后靠,让服务生递上餐巾、刀叉,并送上两盘香嫩可口而热气腾腾的菲力牛排。他拿起刀叉,熟练利落地切下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咀嚼,“老古董,这牛排不错,你不是饿了吗?赶快用餐吧!我可不想饿坏了我的证婚人!”
  谷靖桐没好气地瞪了他好一会,望着引人食欲大动的佳肴,他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小彭,你别卖关子好不好?我才考察一个月而已,你一碰面就丢了这么大的炸弹给我?你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你是用哪种交通工具去追女孩子的?飞碟?还是太空梭?”
  彭钧达斯文俊雅的男性脸庞仍挂着一丝不愠不火,却极具男性魅力的浅笑,“老实说,我并没有去追求任何女孩子,这桩婚事完全是一件意外。”他慢吞吞地说。
  “意外?”谷靖桐戏谑地扬起浓眉。“是你不幸酒后失身?还是某个外太空的仙女精灵乘的交通工具失灵故障,掉落在你这位人类学专家的阳台上,而你研究外星人、她研究人类,你们两个人研究来研究去,就研究出爱情的火花来着?”
  对于谷靖桐的打趣豪放、爽直热情又不失犀利明快的个性,和他有着师友情谊、又相知甚深的彭钧达,再度被他夸张幽默的言语逗笑了,“老古董,你实在不该学历史的,你应该去学戏剧或是专研艺术,要不然做个想象力丰富的漫画家也可以,你会为我们这个紧张而令人乏味的社会带来新的活力和生气!”
  “是吗?我是康贝力?还是速赐康?”谷靖桐嘲弄地撇撇唇,草草擦嘴,结束了他的牛排大餐,“活力?生气?连你这种闷得可以令人抓狂、枯萎的稀有动物都可以找得到匹配的‘肋骨’,我看,我干脆也甭有师大教书,误人子弟算了,直接住进咱们气势磅礴的故宫博物院,和那些古物珍玩摆在一块供人赏玩参观算了,顺便挂个招牌标示:此遗骨生前是个深淫历史,却荒废情史的老书虫,死于为学弟证婚、闪电成家的刺激下。后生晚辈当有所警惕,勿为钻研学问而延误了终身大事,免得遗恨万万年!”他龇牙咧嘴的表情生动鲜颖得令人发噱。
  “好了,老古董,你发酸发炮也发够了吧!我不会因为你的指桑骂槐、自怜自哀而内疚亏负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准备在下个月当我的证婚人吧!我不会忘记包个大红包给你的!”
  “要我证婚也可以,不过,你总得介绍一下你的新娘子让我认识认识吧!最起码,也该概略地简述一下你恋爱过程给我这个一头雾水又深受刺激的证婚人‘望梅止渴’吧!”
  “这……老实说,我跟她之间实在平凡得乏善可陈,你不会有兴趣听的。”彭钧达迟疑而腼腆地说。
  “谁说的?”谷靖桐才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全世界的人结婚他都不会眨下眼睛,但,彭钧达却是个例外,这和他本身的条件无关,只是,他认识彭钧达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他看着他以第一名的超高成绩考进台大历史系,每学期以杰出优异的成绩拿奖学金,并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申请到哈佛的奖学金,并在短短三年内,顺利拿到历史和人类学的双料博士。
  哈佛以最优越的薪金条件企图吸引他留在校内任教,继续更高深精纯的学术研究。
  虽然,他最后选择返回母校服务,但,在历史和人类学的学术领域内,他一直扮演着导航者的重要角色。
  他的研究论文和学术演说深受国际学者的推崇和肯定,每一篇研究报告、每一则演说都被列为必要且重要的参考书籍。
  他的名字似乎已成金字招牌。
  在读书和专研究学问方面,他无疑是个罕见而万中选一的天才。
  但,在做人处世和应对进退方面,他却是青涩、木讷、冷漠、怪僻、不善于交际、不善于言词的书呆子和独行侠。
  生得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他,生命里头除了学问还是学问,偶尔心血来潮,他会一头栽进莫札特和贝多芬的交响乐里优游徜徉、自得其乐。
  兴致高昂时他会作曲填词,展现他蛰伏在冷静严谨面貌下的热情和音乐才华。
  他在学术界是出了名的怪杰,非但厌恶和政经界的达官显贵打交道,更讨厌攀缘附会和新闻界有进一步的接触。
  固执而纯真的他几乎贯彻了离群索居的避世原则。
  生活里不仅简单得只有学问、学生、音乐和他这位硕果仅存的好朋友,连每个男性、单身贵族梦寐以求的窈窕淑女,他都一并弃绝,视爱情、婚姻为人生最大的枷锁。
  他常说爱情是精神哲学里的一则神话,却是现实生活里的一则恶梦。
  而婚姻,则是通向毁灭的快速隧道。
  尽管,他对异性的青睐视若无睹,但,他温文尔雅的书生风采和特立独行的魅力还是像旋风一般席卷了台大校园,席卷了整个学术界。
  而今,这个善于躲避爱情的个中高手,这个学术界最烫手的年轻教授,这个信誓旦旦拜斥婚姻的单身贵族,竟然宣告要走进“毁灭人生的快速隧道”里!
  这番叫人跌破眼镜、措手不及的重大转变,实在是令他这个向往爱情、憧憬婚姻近三十六年,却仍在门外空自悲叹的王老五又惊愕又嫉妒,更有着满腔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的好奇心。
  今天如不问出个水落石出,教他怎么甘心回家空啃香蕉皮、倒吃干醋度过无眠自怜的一夜!?
  “你这个‘静静吃三碗杯’的闷葫芦,还不赶快向我这个证婚人从实招来?到底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你不惜做恶梦也要跳进毁灭的快速隧道里?”他猴急地猛发出不耐烦的催促,并不忘递给彭钧达一个毫无转环余地的坚决眼神,加强他一探究竟的声势。
  彭钧达轻抿了一下嘴巴,他沉吟了好一会,才慢声叹道:
  “好吧!她叫阎莉婷,是我继母的外甥女,在新店经营一家小型的珠宝店,两个月前,我回板桥参加秀德的婚礼,在酒席上认识她,觉得她……呃,很不错,交往了一个月,我们……就决定结婚。”他的陈述简单,却略有几分窘迫之意。
  顾秀德是他的继妹。谷靖桐的眉毛扬得更高了,“就——这样?”他失望又不甘心地问道。
  “不然……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不觉得……你们之间……呃,实在是太平淡无趣了一点?”谷靖桐一脸困惑地蹙着眉问他,总觉得这桩婚事好像缺乏了什么?论其过程,平铺直入得太过平凡无奇,但进展的速度却又快得比急驰的光速还令人咋舌晕眩!
  彭钧达淡淡地扬眉一笑,“我说过,我跟她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说的,抱歉,让你这个生性浪漫的证婚人失望了。”
  谷靖桐沮丧地靠向沙发椅,“也好,你们之间没有美丽的神话,或许,你们生活中的‘恶梦’就会减少许多,而你——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类考古学家就不会提早毁灭,去见你常常挖掘、研究的‘老祖宗’了。”他半真半假地挪揄道,然后,他煞有其事地蹙紧眉峰,向彭钧达摊摊无奈的手,“好吧!我的严刑逼供结束了,对于你平庸无奇的恋爱过程我虽然不怎么满意,但,看在你今晚请客做东的分上,我就勉强接受你的邀请,做你婚礼的见证人,把你送进恶梦、毁灭的深渊里!”
  “谢啦!老古董,你还真是有读书人的风骨,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彭钧达难得发挥他其实也满犀锐锋利的口才,淡淡地挖苦道。
  “哪里,我们研究历史的人哪一个不晓得所谓历史,就是因应现实,造就对自己有利的局势,这——婚是你自个儿要结的,饭也是你主动要请的,至于证婚人的角色更是你主动看上我的,所以,这个便宜我占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谷靖桐笑吟吟地说。
  “是吗?等你——哪天想不开,也想结婚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因果报应了。”
  “嘿嘿,这你老弟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伺机报仇的,这历史告诉我们,占了便宜就要赶快脚底抹油,赶快溜之大吉,千万不要贪心不足,让你的对手有雪耻复仇的机会。所以……”谷靖桐不动声色地顿了顿,“我就是哪天蒙受爱情宠召,想一头撞进婚姻的坟墓里,我也不会蠢得找你当见证人的,顶多,寄张贴子给你敲敲竹杠而已!”
  “谢啦!有你这样深谙‘历史教训’的朋友,我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翻眼了。”
  “哪有这么严重,我顶多会让朋友寝食难安而已,不至于让你太亏的,对了,我这个深谙‘历史教训’的王老五,可要问你一个非常庸俗的问题,呃,”他抿抿嘴,迟疑地瞅着彭钧达问道:“你……爱那个……阎莉婷吗?”
  彭钧达似乎被他这个简单、直接却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倒了,他深思地微皱了一下眉峰,“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也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他略微迷惘地解释道。
  谷靖桐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你为什么娶她?娶一个你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爱’她的女人为妻呢?”
  彭钧达脸上的表情变得凝肃深沉了,他轻啜了一口热茶,有些无奈地开口说道:
  “因为,我继母她拿了一封我爸爸临终前半年写给我,却始终不曾寄给我的一封家书,我爸爸他虽然……”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语音悲凉地叹道:“一直高高在上,一直在我面前扮演着严父发号施令的角色,但,他仍然是关爱我的,在他内心深处,我一直是他最钟爱而唯一仅有的独生子,虽然,我很早就离开家在外地求学,虽然,秀德、秀杰这两个跟我继母嫁过来的异姓孩子在他身边的时间比我多过许多,但,血毕竟浓于水,他最钟爱牵挂的人还是我。在那封家书里,我看到他始终不曾表露的挚爱,他埋在心底深处的寂寞和无奈,还有——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心愿和欣慰,他很以我在学术上的成就为傲,但,他又担心我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的家世和成长背景,而抱定独身主义,所以,这两、三年他始终悬念着我的婚姻大事,害怕我们家三代单传的香火,到了我这一代就会中断。这封信给了我很大冲击,可是,我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更不懂得和女孩子周旋,更别提主动去亲近她们、追求她们了,而——阎莉婷的出现解决了我的困扰。她的落落大方、积极主动加速了我和她之间的进展,我不敢说……我是爱她的,但,我知道,我并不讨厌她,所以,当她暗示我们可以结婚时,我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谷靖桐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凝肃起来,“对于你们这样的婚姻,我实在不敢苟同,也有点担心,你知道,幸福美满的婚姻是应该建筑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而不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上。如果……你这一生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曾了解、接触过,就贸然走进婚姻的现实生活里,你不觉得有些遗憾,也有点危险吗?”
  谷靖桐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宛如一颗威猛十足的巨石,在彭钧达沉静迷惘的心湖炸起了万丈汹涌的波涛。
  他在离开芳邻西餐厅,坐进谷靖桐的喜美轿车返回景美住处的途中,都一直攒眉深思着这个来势汹汹,令他震动不已的爱情习题。
  他真的会感到遗憾吗?在没有认识爱情的面貌下,就率然走进婚姻这个需要真情慢慢淬励的两性关系里!
  谷靖桐的谏言好象一双智慧的手,猛然敲开了他沉睡的心窗,让他有机会细细审视他和阎莉婷之间一拍即成的婚事。
  他的确是需要沉思的空间,他在下车前,心不在焉地和谷靖桐道别,心乱如麻地告诉自己,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对于他出奇静默的反应,一直冷眼旁观的谷靖桐在发动引擎离开前,突然摇下车窗,半真半假、别有深意笑着奉送他的临别赠言:
  “小彭,送你一句老前辈最爱说的陈腔滥调,结婚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这饭可以乱吃,婚可不能乱结,否则遗祸无穷,所以,我虽然很想赚你的大红包,但,我更希望你能三思而行,更不反对你打电话来取消这项邀请。”
  彭钧达细细咀嚼他的话中有话,一抹感动的光彩缓缓溢满他炯然生动的黑眸里,“谢了,老古董,你这个‘老字号’的老前辈果然没白活这么多年,历史也没白教,讲的话果然是掷地有声、发人深思!”
  谷靖桐打趣地眨眨眼,颇为自豪地说:
  “那还用说,这历史除了教我们因应现实之道外,更教我们别忘了吸取前人的教训,这是我懂得活用历史学、明哲保身的生活之道,念在我们深交十年的深厚情谊上,我免费赐教,望你情海无边,要懂得回头是岸啊!”
  彭钧达闻言只是微微扬眉,但笑不语,洒然地向倒车准备驶离山路的谷靖桐挥身道别,站在公寓的台阶上,他淡然地笑着对自己说,在爱情的道路上,他或许是一个一窍不通的拙者,但,他会给自己学习的机会,也给阎莉婷一个沉思的空间,让他们在迈进婚姻神圣的殿堂之前,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看到自己无悔的选择!

  当彭钧达拿出钥匙打开公寓大楼的铁门时,一个一直尾随他身后,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墨镜,嘴里嚼着槟榔的年轻男子即刻敏捷地闪进阴暗的巷弄内,眼睛不时注视着公寓二楼的动静,并随身拨了一通公共电话。
  电话立刻接通了,显然对方正守候在电话机旁等待进一步的讯息。
  “老大,我们都布置妥当了,目前事情一切顺利,只要他们进入厨房打开电灯开关,他就准备做只烧焦的脆皮烤鸡吧!”
  “你确定看起来会像电线走火而引发的瓦斯爆炸,警方不会怀疑是人为的?”听筒那端传来一阵严峻、紧绷而略显焦躁不安的男性噪音。
  “老大,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阿坤他是安装炸药的高手,这次的行动他更是小心翼翼,一定会弄得非常专业、自然而天衣无缝,绝对没有人会怀疑是人为的。”黑衣男子斩钉截铁地打着包票,一双犀利精锐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透映着黄昏余光的二楼公寓。“老大,他已经进入客厅了,你等着验收成果吧!”他尖锐而急促地说,兴奋的光彩溢满他那张瘦削而有些冷酷的脸上。
  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倒数计时了,而听筒那端也呈现一片紧绷的静默。
  就在黑衣男子数到七时,一阵令人心惊肉跳、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熊熊燃烧的大火从二楼公寓迅速窜飞,蔓延向整栋公寓大楼。
  黑衣男子兴奋地注视着这幕火风四射的奇景,对于自己的杰作似乎颇为得意自豪。“老大,你听到了吗?”
  听筒那端的男子轻吁了一口气,“确定死亡的消息之后,到我这领钱,然后,你到新加坡避避风头!”
  黑衣男子沾沾自喜地挂了电话,然后,他拉上领口,懒洋洋地踱着步履加入围观的群众,屏息凝神地观赏这幅黑烟四起、赤焰吞吐的火海奇景。

  下课钟声一响,所有的同学立刻迫不及待收拾课本、笔记,拎起厚重的书包,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教室。
  由于是最后一堂课,所以,大部分的同学都急着赶快补习班充电,希望为后年的大学联考奠下坚实的基础。
  没有参加课后补习的同学也三五成群直到市立图书馆看书。
  偌大的教室瞬间就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仍在整理笔记,或清洁环境善后工作的值日生。
  习慧容坐在她的座位上,清丽动人的脸上挂着一抹不耐烦的神情,“筠柔,拜托,你动作快一点好不好?咱们教室就这么点大,你整理得那么干净做什么?环保署长也不会因此屈尊降贵来褒奖你!”
  夏筠柔擦拭完黑板台,她把粉笔屑倒进垃圾袋里,对于习慧容的满腹牢骚,她只是温雅的一笑,“你要是等不及,你可以先走啊!我又没拿根绳子拴住你的脚!”
  “你是没拴住我的脚,可是你拴的是我的心啊!”习慧容鼓着腮帮子辩驳道。
  夏筠柔纯净灵秀的脸庞上立刻涌睛抹甜美又略带打趣的笑容,“原来你这么倾幕我,怪不得从一年级开始,你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影子一般死缠着我,只差没跟我住进我们家,跟我做对道道地地、名副其实的连体婴!”
  “连你个鬼!”习慧容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会这么死皮赖脸地紧跟着你,还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谁叫小姐你有张沉鱼落雁的花容月貌,害我们习家最自命不凡的高材生,一不小心就失足跌进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海里,只差没为你夏大美人灭顶!”
  夏筠柔的双颊蓦然飞上两朵红云,“慧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娇怯嗔怨的表情更换来习慧容满脸得意顽皮的笑容,“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何不去向习烈亲自求证?他这位建国中学的明日之星可是放出话来了,大学是非台大不上,这个老婆嘛……可是非你莫娶。”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戏谑地对满脸红霞的夏筠柔眨眨眼,“怎么样?我这个向来眼高于顶,从小就文武双全的堂兄谈起恋爱也不是盖的,为了追求你,他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不惜拉下身段,拼命央求我替他穿针引线,多制造你们相处的机会,只可惜……”她装模作样地发出一声长叹,“我这个惹人厌的跟班、影子实在是黔驴技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得我那个向来不知道失败为何物的堂哥,只有溺在爱情的苦海里等着灭顶啦!”
  她唱作俱佳的言词措举让夏筠柔在窘迫困促之余,又有份哭笑不得的尴尬。“慧容,你少夸张好不好?我们还是高二的学生,而你堂哥他——明年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他应该把全副的精力放在课业上,而不是分神在儿女私情上。”
  习慧容脸上的表情更诡异精怪了,“你的意思是……他应该先考上台大,然后再全心全意来追求你?”
  “我可没这么说,慧容,你可别乱传话,否则,误会闹大了,我可不睬你喔!”
  习慧容笑吟吟地轻搂了一下夏筠柔的肩头,“好吧,别生气了!我是逗你玩的,瞧你一本正经的模样,谁不知道咱们景美女高的校花心里头只有她那位神秘而弹得一手好琴的碉堡王子,习烈,还有建国中学、师大附中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哪里比得上呢?”
  夏筠柔的脸又蓦地涨红了,她不胜羞恼地瞪着她,“习慧容,你……”
  “我怎么?不小心说中你夏大小姐的心事了?”
  夏筠柔连耳根都跟着涨红了,“慧容,你明知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偷偷听过他弹钢琴而已,你为什么要拿这件事来大做文章取笑我呢?”
  她们并肩站在学校对街的公车站牌前,一班开往火车站的公车刚刚驶过,她们都没有上车。
  习慧容是个直来直往、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女孩子,所以,聪颖率直的她,觉得有义务提醒夏筠柔某些事。
  “筠柔,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一直是个非常纤细敏锐又多愁善感的人,你不像我直肠直肚,喜怒哀乐都会写有脸上,但,我知道,你有一颗非常热情、善良而多感的心,自从你们那个少爷搬进别墅休养,半年来,你已经提过他不下数十次了,从他的神秘、孤独、怪异到他出色而撼动人心的音乐才华,连我对他这个陌生人的特质都可以倒背如流了,所以,筠柔,我不得不提醒你,别盲目地去崇拜一个只有才华却对你来说是一片空白的陌生男子。”
  “我……我才没有!”夏筠柔红着脸争辩着,但,平静无波的心湖却因为习慧容尖锐无讳的一番话掀起了阵阵波动的涟漪。“我……我只是很欣赏他纯熟的音乐造诣而已。”
  第二班公车驶来,她们双双挤上像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的车厢,令夏筠柔芳心悸动的谈话总算告一个段落,然后,她无视于习慧容犀利敏锐的注目,闭目养神,并开始在心底默背英文单字。
  只是,在耳畔,她似乎听到一阵叮叮咚咚,扣人心弦的乐章像神奇魔力蛊惑着随着每个音符而心情起伏的她,让她陷入悠然神往、浑然忘我的境界——

  夜是沉静、安详而美好的。
  万籁俱寂得只听得到虫鸣和微风扑打窗扉的声响。
  夏筠柔躺在床上,拥着丝被,意识是飘浮而朦胧的。
  望着窗处璀璨的星河,她丝毫没有睡意。
  她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若有所思、若有所待地聆赏着大自然沉寂的美,等待着琮琮悦耳的音符伴她入梦。
  然后,在宁静若梦的夜幕里,她再度听到叮叮咚咚,敲击着夜色,敲击着她心头小鹿的琴声。
  她下意识地坐起身子,屏息凝神地侧耳聆听,企图捕捉那阵阵悠扬的乐章。
  弹音乐的人心情显然十分悲怆激动,音浪声忽而高昂活泼,忽而悲沉忧伤,那种神奇的魔力,娴熟的指法,和音乐融合在一起的气势,把聆听者的灵魂也紧紧地揪住了。
  夏筠柔瑟缩地抱着双脚,突然有种心碎的感觉,当一个接着一个激昂悲怆的音符琳琳琅琅地陆陆续续敲进她的心扉里,她再也无法安之若素地坐在房里窃自聆听了。
  这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引动着她酸楚悸痛的心弦,让她生出莫的勇气,她悄悄换上便服,在一种亢奋、悸动、好奇、近于催眠的状态下,偷偷溜出卧室,小心翼翼地打开厅门,往蜿蜒的山路小径慢慢地前进。

  彭钧达坐在钢琴台前,在幽暗的月光下,奋力地弹奏着琴键,带着满腔的悲痛和宣泄的快感。
  他一曲接着一曲弹奏着,从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他弹得呕心泣血,弹得心力交瘁,弹得狂野忘形——
  他饱受折磨的灵魂,汩汩淌血的心,随着慷慨悲怆的音浪辗转起伏,陷于一种狂热与昏眩的意乱情迷中,他绝望地渴慕着能在音乐里寻求永恒的麻醉和解脱——
  最后,他猛然敲击着琴键,在发出一阵令人颤悸错乱的音浪声后,他愤然恼怒地用力盖上琴键,疲惫万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颓然地倒扑在钢琴上,抱着头颅无声地饮泣着——
  大地又陷于一片无言的悲凉中,躲在门扉外的夏筠柔偷偷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情绪酸楚的她会忍不住跟着哭出声来——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深刻而痛苦的心情在弹钢琴,而那些音符好像也被他的凄绝悲痛感染一般,每一个跳跃的乐符都带着绞人心碎的神奇力量。
  她热泪盈眶地捂着嘴,决定站在门外,在寂静、夜凉如水的黑夜中,陪他一起度过悲伤,度过这份宣泄过后的疲乏无奈。

  时间在哀伤中慢慢流逝了。
  彭钧达突然惊觉地从钢琴中抬起头来,当他快如闪电站起身,并粗鲁地打开大门时,他那带着面罩的脸吓到了来不及闪避、也来不及遁形的夏筠柔。
  她面无血色地呆愣在台阶前,惊惶无助地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彭钧达好像也被她的存在吓了一跳,他错愕地瞪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粗哑不悦地质问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夏筠柔怯生生地解释着。
  “不是故意什么?”彭钧达沉声逼问她,心中却不能自抑地闪过一丝陌生而怜惜的感觉,一种令他困惑而无法解释的奇异反应。
  夏筠柔紧张不安地抿了一下嘴唇,“我并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我只是……”她颤悸地垂下眼睑,“我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的钢琴声吸引住了。”
  情不自禁?彭钧达的心头闪过一阵复杂而酸涩的痛楚,他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好灵秀、好年轻、美得脱俗而有几分不染尘烟气质的小女孩,看到她单薄的身躯,那双绞在胸前纤盈不堪一握的小手,他忍不住放松了严峻逼人的态度,“你为什么喜欢听我弹钢琴?”他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愕陌生。
  夏筠柔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迟疑地注视着他好一会,然后,她放松了紧绷的情绪,无限娇涩地悄声说:
  “因为,你是用你的生命和感情去演奏音乐,不像别人附庸风雅,纯粹只是兴趣。”
  彭钧达心头一震,她的话像针一般炙痛了他的五脏六腑,这个小女孩为什么能洞悉他的心,为什么会有这般犀锐而异于常人的洞察力?
  夏筠柔略带腼腆窘迫地轻轻点点头,“妈妈曾经警告我不可以来这里打扰你,可是……你的琴声有股令人抵挡不住的魔力,我实在没办法控制我的脚,呃!”她娇怯地转动着一双清灵出神的黑眸,祈求地小声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别告诉我妈,要不然她会带我离开这里,那……我们就会流浪街头,没地方可以栖身了。”
  “你妈妈?”彭钧达倏然幡悟过来,“哦,原来你是夏嫂的女儿,我听阿顺伯提过,你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你妈妈一直在我们桃园老家做我爸爸的管家,不过,你妈妈不是在五年前就改嫁了吗?为什么你们不跟你继父住在一起,反而愿意跟我一块住在汐止山上呢?”他诧异地瞅着她问道,不明白自己今晚怎么会突然多话起来,更不晓得他为什么会特别关心这个充满灵性而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呢?
  夏筠柔的眼底闪过一丝哀愁和黯然,她咬着嘴唇幽幽然地说:
  “我妈她……跟我继父的关系……并不太好,而……阿顺伯说你需要一个管家,所以,我就跟着妈妈搬来这里住,不但可以省下房租钱,对我通勤上学也比较方便。所以……你千万别跟我妈说,要不然,我们真的会很惨……”
  彭钧达即刻颖会事情的不单纯,但,他聪明地摆在心底,“好,我答应你,不把这件事说出,这就当做我们之间共享的一个小秘密。”
  “真的?”夏筠柔双眼亮晶晶地仰望着他,对于挂在他脸上的面罩她似乎已经视为平常了。“那……我以后还能上这里听你弹钢琴吗?”她满含期盼地颤声问道。
  彭钧达的心痉挛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柔情揪紧了他的神经,让他突然陷于理智和感情的争战中,自惭形秽的他不能自抑地抚摸着脸上的面罩,一抹凄凉而扭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有,“你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敏锐地察觉到掩藏在他沙哑的语音中的痛苦。
  面对她纯真而坦白的凝视,彭钧达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因为……我是一个面貌狰狞而见不得人的人。”
  “你是指你脸受伤的事吗?”
  彭钧达的双眼倏地迸出了两道慑人的寒光,他崩着僵硬的身躯,语音生硬地质问她。“是谁告诉你我脸受伤的事?”
  夏筠柔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脸色发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我只是猜的,妈妈说……你生病了需要长期休养,而我……看到你脸上戴着面罩,所以……就直接联想到了。‘她嗫嗫嚅嚅地颤声解释着。
  “是吗?所以,你觉得跟我这种戴着面罩的怪物在一起是一种鲜颖新奇的感受,是不是?”他绷着脸逼近她,语音咄咄地吼道:“你要不要看看我面罩下的庐山真面目呢?”他好象蓄意要吓走她似的,一把攫住她冰冷发抖的小手,粗声命令她,“拉开!用你的小手拉开那张面罩,你就会知道撒旦和魔鬼是长得什么样子。拉啊!”
  夏筠柔被他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吓我……”她拼命摇着头,面如白纸地祈求他。
  彭钧达执起她的下巴,寒光点点地紧瞅着她,凄厉地咬牙道:
  “你也会害怕,也会知道退缩吗?那……你就该放聪明一点,管住你那双不安分的小脚,离我这个魔鬼远一点,不要被我的琴声给蛊惑了。”语毕,他用力松开手,狠下心看着夏筠柔浑身颤悸跌倒在泥地上。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被她泪光盈盈的模样刺戳得浑身抽痛、心神俱碎。“滚,滚,你赶快滚离这里,听到了没有?!”他怒不可遏地厉声咆哮着。
  夏筠柔被他粗暴的举措震呆了,她蠕动着干涩嘴防止自己哭出声,然后,迅速爬起来,像受到惊吓威胁、急着逃命的小白兔般火速奔下坡道。
  望着她慌乱踉跄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彭钧达倏然从喉头里逸出一阵放肆、凄厉而骇人的狂笑,他对着月光尽情狂啸,然后,伸手粗鲁地把挂在脸上的面罩狠狠地甩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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