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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的智慧 作者: 林大雄 第二章 种玉米的蜜蜂 伟大的文明不一定完全来自于闲暇,但闲暇无疑是文明的重要条件之一。 据说人曾经有一日一餐、一日二餐的文化进化阶段。动物饿了就出去觅食,有的单独出击,有的集体行动。吃饱喝足,最多要考虑考虑食物贮存问题。进餐的次数能省则省。人类在形成群居、合作、分工的生存模式之后,大大提高了觅食的成功率。及至发展出畜牧业与农业,则更加妥善地解决了温饱问题。饱暖而思淫欲。过分的欲望、需求也就由此产生了。先是想出个一日三餐、荤素搭配的坏毛病,有许多妇女因而变成了烹任专家。后来又想出什么点心、早茶之类,实在是没事找事。 不过,还不要小看这些打发时间、精力和贮备(钱财)之举。文明的许多突破和造就即产生于斯。也许多余繁殖也是打发闲暇之举,如果没有它,人类哪来今天的数量优势?也许救死扶伤也是在人有了闲暇之后才取代对老弱病残的野蛮遗弃,如果没有医疗的不断进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获得寿终正寝的机会?也许语言文字、数字算法的游戏也是闲时把玩的结果,如果没有它们,文明又从何谈起?如此这般他说下去,也许没有穷尽。然而,闲暇促进文明,有助于人类的兴旺发达,确实有其中的道理。 玛雅人基本上只种一类作物,不借助畜力,也没发明金属农具,原始的刀耕火种完全满足了人的需求。拿一个普通玛雅家庭来说,一般是开垦一块10到12英亩大小的玉米地。说是开垦,实际上就是在头年的雨季砍倒选地内的所有树木草丛,然后在第二年的4月焚烧已经晒干的枯木。根据玛雅研究专家莫利的估算,现代玛雅人平均一个家庭开垦一块12英亩左右的玉米地。连续种两年后就得让它休耕10年,因为第三年的产量仅为新开地产量的一半。这样的话,要保证这个家庭每年都有地种,就需要有6块12英亩的地,确保在其他5块地都处于休耕状态时至少有一块可以播种、收获。以一个村子平均有百户人家计,就需要有7200英亩,约合11平方英里的土地。如果再加上地质差异因素,在一比较贫瘠的地区,所需的土地面积更大。 现代玛雅人的耕种方式基本保持了传统,但也不是毫无改动。最大的差异在于农具,导致一系列主要变化的是一种新农具——砍刀的引进。它彻底改变了玛雅人的除草方式。古代玛雅人是用手将草连根拔起,而现在,借助砍刀大大方便了劳作,却也带来了除草不尽的后果。 美国华盛顿的卡内基学院曾于1933~1940年作了一个玉米种植实验。地点就选在奇岑—伊扎附近。他们采用连续耕作,头4年内用现代的砍刀式除草方法,后4年改用古老的连根拔草办法。各年产量以磅计分别为708.4 609.4358.4146.6748.0330.0459.85.5。头2年的产量较稳定,但从第3年起大幅度下降。而第5年改用古老的拔草方法之后,产量即刻上升,甚至略高于第一年(用砍刀除草)的产量。第6年降至第5年产量的一半,第7年又有所回升。最后一年由于遭遇蝗灾(从1940年起持续三年)而几乎一无所获。 这项实验的结果表明,用传统方式除草;虽然不能保证年产量比现代高,但能够将玉米地的连续耕作周期延长至7到8年。这样,维持古代玛雅家庭常年有地可种的土地量可能只需36英亩。由此进一步推算,玛雅人滞留在其聚居中心的时间也相对较长,他们将自己的文化印迹留在城市中心的时间也较多。 另外,莫里斯·斯台葛达(Morris Steggerda)博士根据自己对尤卡坦的农业调查,还指出了另一个更具文化意义的事实。玛雅农夫完成二年的玉米种植全过程,只需要190天。也就是说,余下的175天他都可以去从事生产食物以外的活动。不仅如此,通过这实际耕作的六、七个月,他可以收获两倍于他和他的全家人一年所需的粮食。 多余的谷物可以作种子,可以用作交易,以获得玛雅家庭无法自己生产和获得的生活资料及一些小奢侈品。热带雨林的环境使得生活的维持条件非常简单;没有过冬的烦恼,又有充足的木材、纤维,人生活其间就像植物生活其间一样,枝舒条达,容易存活。 而如果一个家庭没有大多的奢求下光满足其自身的温饱问题(温是天然保证的,只需自己动手解决饱的问题)七八十天的实际劳作时间就足够了。余下的290天左右的时间完全空余出来,大约有9至10个月。这么长的闲暇对于文化而言是极好的催生剂。玛雅古典时期的为数众多的金字塔、庙宇、广场、宫殿等等都是这些闲暇中的杰作。西班牙人统治时期的大量教堂、修道院及公共建筑,今天尤卡坦地区的大麻种植园,也都是玛雅人的闲暇被利用的见证。 当第一批考古学家带回对玛雅遗址的宏伟印象时,许多人感觉它具有准神话特征。重达数十吨的石块的采集、搬运,几十米高的塔台的堆垒,用整面石壁雕刻出的巨型头像,连绵的高台、神庙、宫殿建筑群,分布密集,数量众多,不能不令人叹服。在注重效率、计时计件的现代人眼中,用巨石垒起金字塔承载半在云间的神庙,实在是难以想象。何况,就拿那数百块深雕细刻的高大石碑来说,没有现代工具,竖起一块来就是一项复杂的大工程。埃及金字塔的采石、搭建曾是一个世界之谜。其实,埃及金字塔所有的高大、匀称、稳固乃至丝丝入扣(石缝间连利刃都插不进)等稀奇之处,在玛雅石文化中都能找到对应物。所以,将这众多的玛雅稀奇遗产想象为神工鬼斧,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想象终归是想象,在玛雅遗址中已经发现了采石现场,甚至还找到切割至一半的石块。真正的奥秘在于尤卡坦半岛富藏的石灰岩。原来,天然石灰石相对来说比较软,较容易切割,而一旦暴露于地面上之后,它会逐渐变硬。还有一种当地多产的沙岩,也具有这种特征,甚至在刚采出不久一段时间内,仍然易于凿刻。玛雅的高大石建筑都是用这些石灰岩和沙岩制造的。 还有一种安山岩,表面细致,纹理平整,非常适于用玄武岩或闪长岩做的石凿子(玛雅人没有金属器具)在其上凿刻。大部分石碑就是用这种石料做的。但是,这种岩石没有开采前后硬度不同的特性。而且,在切割开的表面经常会有一些硬度极高的石结,玄武岩或闪长岩做的凿子根本无法在其上刻出印痕。因此,我们现在还可在许多石碑上看到这样的石结或整个小块凿崩后留下的凹形。有些玛雅艺匠聪明地将它们融入碑文或图案中,犹如中国印章篆刻和石砚凿刻的技术手法。 为了说明玛雅奇迹的创造者即是玛雅人民,而不是某方神圣,法国画家让·夏洛特(Jean Charlot)画了一幅系列组画,描绘玛雅人竖立一块石碑的全过程(见图1)。首先,他们采出石坯。安山岩的石质较硬,但它的纹理整齐,所以可以根据岩床的自然解理进行切割。由于这个原因,许多玛雅石碑的横剖面都是梯形,没有一个顶角是直角。其次是搬运。玛雅人生活在热带雨林中,周围的密林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硬木,可以把它们制成各种长度和粗细的圆木条,让巨型石碑借滚木运至所需的地点。然后要把石碑立起来。(玛雅石碑通常正反面均有较深的凸雕,不同于中国一般的刻字碑、因此,都是先竖立起来,然后再在碑上雕刻纹样的。)石碑最终要插入一个与底座相当的凹槽,才能固定住。而几吨、甚至几十吨重的石碑的直立,需要借助滚木、土墩和拉绳。所幸的是,这些材料在雨林中非常丰富。这以后才是搭起脚手架,让雕刻家像处理壁雕那样进行工作。它们的粗雕还要经过进一步的磨光,最后还要上色,用一种与树脂搅拌在一起的深红色涂料(少数也有用蓝色的)。树脂对颜色的保护效果很好。今天在一些凹纹和石碑底部上还可以找到这种特殊的色料。 所以说,玛雅文化的遗产虽然壮阔得令人自叹人力的渺小,但它们的一切都确确实实是人力所为。而不是什么自然力或超自然力的点化。 由此看来,玛雅人实在是一些勤劳、智慧的集体劳动者。单单一块石碑的创生过程就需要多少人工的通力合作!何况光石碑就数以百计,而众多的建筑拔地而起,还需要多少石块的有序组合!现在,轮到我们为玛雅人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而慨叹了。 现代人从小就生活在非自然的产品堆中。一块电子表所包含的技术不一走每个成年人都能说出,但小孩子早就不太珍惜地戴着它玩了。家里的电灯、自来水、冰箱,司空见惯,根本就不去过问其中的道理。事实上,我们社会的大生产方式创造了极其惊人的文化产物,只是在大生产的形式下它们都化整为零,落实到每个工人每天8小时的上班中,落实到流水线的每个微小的环节上,落实到技术创意人员、供销人员的每个小点子里。从而使我们所有人习以为常。我们每个人都毫不费力地上一天班、吃一天饭,各自想着自己的生活。但就在这过程中,我们每个人的时间加在一起,正悄悄地创造巨大的财富。 当我们看到玛雅人将几百、几干吨的石头方方正正地堆出样子来,刻出花样来时,实际上不应该感到惊奇。把这些东西同现代社会鳞次柿比的摩天大楼、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人,有闲暇,工具简单一些也没什么关系。人这个奇妙的生物总会想出办法来改变他生存的环境,留下人文的印迹。 玛雅人不辞辛劳地在地球表层搬运石块的精神,无论是一阶级对另一阶级的剥削,还是成功的全体创造,都表明了一个道理。人类不会让自己内部的多余劳动力和精神劲儿闲置。虽然玛雅人一年只须劳作几十天即可养活一家老小,但他们会情愿或被迫地一年忙碌到头,创造一些与他们的自我维持和自我复制无关的东西。虽然玛雅人中只须有一部分人种地、打猎即可维持所有人的生存,但他们偏偏让所有人各有所务,忙碌不停,去做些与生物性的个体延续和种族延续不完全有关的事情。 这从个体来讲,是生命力的表达在寻求对象。也就是说,自我实现,工作,忙碌,本身是人的高层次需要,仿佛温饱、安全、爱是需要一样。从群体而言,也是释放群体内部紧张的一种方式。世界上没有第二种动物像人类这样以如此之大的规模常年聚居。由生存空间的相互交叉、相互侵入而造成的紧张,如果不能成功地被引导向群体外部(如部落间战争),或者被有组织地聚集于非生物性的对象(比如石建筑),难免对群体构成不稳走的威胁,而这种既符合个体需要又符合群体需要的根本趋势,也正是不断推动人类文明进程的根本动力之人若不是把动物用来休闲的时光和精力用来忙碌,何来文明? 当我们看到玛雅人留下的那么多庙坛、球场、观测台,不禁会想象与我们一样的同类生物是如何胜任这样巨大的体脑劳动的,他们的饮食起居有没有特别之处。最简单他说,他们以什么为生,吃什么? 回答是玛雅人食物的80%是玉米,各式各样的玉米。相应地,玉米种植也就几乎是玛雅农业的全部。 在建筑、雕刻、文字、历法等方面都有超凡造诣的玛雅人在农业发展上特别迟纯吗?如果这么说,则着实有些冤枉了他们。玛雅人至今仍沿用着3000年来基本不变的农业模式:种玉米。但这得归因于他们居住的这片草木繁盛、石灰岩居多、土层低浅的热带雨林土地。 今天,玛雅人用铁制的工具取代了以前的石斧尖棒,但耕种方式和工具仍然局限于祖宗留下的老规矩。先伐木,后烧林,再播种,然后每年变换玉米地的场址。使用的工具是淬火的尖头植种棒(xul),石斧(bat),还有用来装玉米种子的草袋(chim)。 那么,为什么没有其他方式或用具适应玛雅人这片土地呢?第一,此地土层很浅,一般只有几英寸深,间或出现一些小坑,也不过一、二英尺深而已,而且实为罕见。再者,当地天然石灰岩露出地表的情况很多,无论你用什么农具翻土,犁、锄、铲、锨、耙,都是白搭。美国一些农业专家前去实地考察之后也不得不承认,玛雅人的方法就是最佳选择。如果把现代农业机械开进这片密林,那只能是杀鸡用牛刀,大而无当。 既然玉米农业构成玛雅人口粮的大部分,又是玛雅农业的全部,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具体耕作的步骤。种玉米的整个过程分为11个步骤。 第1步,选址。这不仅是万事开头难的一步,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步。在这样不利的耕作条件下,找地是很辛苦的事。农夫至少得花一整天时间,仔细观察林中树木、草丛的长势,树越高,灌木丛越密,它们脚底下的泥土也就越肥。然后他得考虑地与水源的远近。在尤卡但半岛北干旱区地表水有限的地方,玛雅农夫至少要使他的地尽可能靠近某个水洼。在地本身的因素考虑到之后,还得参考它与村子的距离。这就看各人运气了,一般情况下总在二、三英里以外,有时为找一块合适的地,也会迫得人走上一整天、甚至两天的路程。尤其当邻近的地力都用尽之后,就自然会向远处发展。这种无可奈何的“离乡背井”或许也是中美洲地区历史上飞地较多的原因之一,也可能直接或间接地促成玛雅聚居地的迁移。 选好地之后,农夫将之划成小块,用石块在每小块四角作标记。丈量土地的工具是一根20多米长的绳子。有趣的是,考虑到鸟雀的侵犯,农夫在量地时总是比每小块应有的边长(20米)多放出一点,仿佛裁衣服留贴边,这些余量是“贴”给鸟雀的。 第2步,伐木。第1步中说是地,实际上与我们平常概念中的田地完全是两码事。它们根本就是一片林子,等着农夫把地平线以上的部分全部搬走。这个“搬走”,若真像动画片里面那样能瞬间完成就好了,可惜玛雅农夫还得用石斧(现在是大砍刀加铁斧,以前只有石斧)把立体削成平面。一般情况下,总是矮树、爬藤类植物和灌木丛先砍,等这些占据低空间的东西全部铲除后,再去应付那些参天大树。有时树太高大,只能先剥了树皮,让它慢慢枯死。砍下的树木还常被堆起来辅助接下去的烧林工作。以平均一块地含100小块计算,一个农夫用铁制工具需花50天才能干完这第2步的工作,以前用石斧砍伐的速度和劳动强度就可想而知了。 第3步,烧林。砍伐的时间一般是在上年的8月,那时正处雨季高峰,草木所含水分充足,最易砍伐。而烧林的日子却要等到3、4月份,等到2、3月份的骄阳把那些砍下的草本彻底晒干。具体烧林的日子得是个有大风的天气。有记录表明,这个日子是由祭司仔细选定的。这些特殊的玛雅知识分子用他们的天文观察和神学感应充当天气预报员。火先在迎风口点燃,借着风势席卷整片地。人们在一边不停第打呼哨召唤风神,希望它们至少等到烧过预想位置再停下歇息,一把火要坚持烧完10至12英亩的一块地,必须依靠持久、强劲的风力。 有趣的是,玛雅人只担心风力不足,而从不为风助火势殃及邻近森林而操心。原因还在于热带雨林的持牲。即使在最干燥的季节里,森林中树木仍含有足够的水份,难以点燃。因此,即使砍伐过的那片地烧尽了,火势燃及邻近树丛,也至多只能烧毁最近的一小部分,就自然熄灭,不会进一步蔓延开来导致森林大火。 第4步,圈地。这一步骤只是在有了家畜业之后才产生的。古代玛雅人不养马放牛,即使玉米地就在村子附近,也无须用什么围栏。即便是现在,充作围栏的也只是些临时性的灌木荆棘。由于玉米地的连续使用最多不超过两年(其中原因与除草方式的改变有关),所以这些围栏的使用率也很低。 第5步,播种。玛雅人坚信播种应在一年的第一场雨后,而每年的第一场雨总是在圣十字日(三月三)这一天开始的。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为了准备好种12英亩玉米地所需的种子,光是剥玉米粒就得花上两天时间,一般每亩地要用大约十来斤的种子。下种之前总是先用尖头棒(xul)挖一个坑,通常4、5英寸深。一次下种5、6颗,有时还同时夹杂几颗豆类或南瓜的种子。各个坑洞间距离约为4英尺,一般一个坑内会长出2到3株玉米。盖土是简单地用脚蹭一下或用棒粗略地划拉几下。纵列基本取直线,有时也因地形特殊而作相应偏绕。一般12英亩的玉米地内有5000个左右的播种点。 第6步,除草。热带雨林的气候地理条件催生着各种植物,也使玉米地里的杂草长势凶猛。从3月到9月,玉米的整个生长期内,至少需要除一次草。一般是在玉米已长到两英尺高,杂草也长到同样的高度甚至更高的时候。现代玛雅人使用铁制的大砍刀,一顿挥舞之后,草籽乱飞。虽然除草时省力多了,但后患也不少。来年种第二茬时杂草蔓延的程度远胜于第一年,以至于除草还不如重新开辟一块新地,而且大大影响玉米产量。所以,现代玛雅人很少在一块地里连续耕种两年以上。古代玛雅人则不同。他们除草时将草连根拔起,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杂草的再生。因而,他们的玉米地经常可以连续第7步,扳倒玉米杆。玛雅人种植的玉米品种很多,成熟周期也不一样、有的2、3个月就熟了,有的却要过4个月,还有的甚至要6个月。总体来讲,全部长势良好,并且窜得特别高,平均有十二三英尺。等到玉米穗成熟后,通常是在9或10月,玛雅人要把玉米杆扳倒。他们说,这么做能防止雨水灌进穗里导致发霉,还能避免鸟来啄食玉米。 第8步,收获。扳倒玉米杆之后一个月,也就是到11月份,玛雅人开始收玉米。收获季节很长,其高峰在1、2月,但要一直持续至3、4月份。去壳是用一种木、骨或鹿角制成的针,但这道初步工序只去除壳的外层。一个玛雅人要花3天收获1英亩地,平均每亩产量以穗计约35蒲式耳(1蒲式耳约为35升),以去壳的玉米计约有十六八蒲式耳。 第9步,贮藏。收上来的玉米有的就近取材,存放在玉米地里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等到5月份再次播种时去掉内层包壳准备种于。有的被拉回村里,堆在屋子一角,犹如家中的小粮仓。 第10步,剥玉米。方法不止一种,可以用手工逐个处理,经常是一家人席地而坐,在玉米地里的临时棚屋里剥玉米粒。也可以用一张吊床,倒进十几篮玉米穗,然后拼命敲打,让玉米粒从网眼里掉到地上。为防止玉米粒向四周飞散,还有用杆架代替吊床的,周围盖上茅草之后再敲打,这样做快而不乱。无论哪种方法,时间一般都选在晚上。据说晚上天凉,飞扬的秣让人发痒的程度不像白天那么厉害,最后处理好的玉米粒全都装进麻袋,等候播种。 最后一步,把玉米弄回村里。前面说过,玉米地距离村子远近不等,现在的玛雅人有时也借助卡车和畜力,古时的传统则是原始的肩扛步行。这并不轻松。 玉米的种植构成玛雅人农耕生活的全部。一个民族要存在和传承,选择自然、利用自然、适应自然是其文化的首要任务。玛雅人在这片多雨、土浅、草木丛生而又岩石多露的土地上求生存,多年来发展、种植单一作物,没有畜力、只有石器,却能满足日益增多的聚居人口的食物需要,并且可以在自给自足以外,留出众多劳动力去完成无休无止的建筑、雕刻和其他手工艺创造。原因正在于这种几千年摸索出的种植程式。其中的简单和繁琐一样值得我们深思。 造化待玛雅人不厚也不薄。 中国古人说:沃土之民不材,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国语》)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史学家汤因比在分析研究了全世界26种文明类型之后,也作出了相同结论。人类的文明发生虽然需要一定的环境前提,比如说埃及人在尼罗河流域,巴比伦人在两河流域,印度人在恒河流域,中国人在黄河流域,都先后发展出灿烂的农业文明,但是,环境过于优裕也同时取消了进化的动力,假如地球上处处都是花果山、水帘洞,那么我人类就还和猿猴一样赖在树上不肯下来呢!人类针对不利的自然因素而作出应对挑战的文化行为,这才是人类的文明历程。各民族面临的挑战不同,作出的应对也不同,这就是各民族文化的差异所在。 玛雅人在这片荆棘疯长、地力贫瘠的土地上,为了养活一个高度文明所必须的人口,也有其独特的创造。有学者甚至把高产的玉米的培育归功于玛雅人而不是南美的印加人,这当然可以继续论证。但是至少玛雅人种植玉米的生产活动,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可谓相得相宜,无懈可击。他们不辞劳苦地四处选田址,砍乔木,烧荒草,点种、除草、其中播种方式居然到今天看来还是那么合理。为对付乱石密集、土层浅薄的恶劣条件,他们发明了朴素无华的掘土棍,其有效性使所有现代机械、半机械或人力农具都望尘莫及。 玛雅人美滋滋地享受造化所赐予的一切,尽管这并不轻松,但是他们乐天的性情和坚忍的耐心以及创造的禀赋,使他们也过得有滋有味。 除玉米以外,他们还学会栽培辣椒、西红柿、菜豆、南瓜、葫芦、甘薯、木薯等,作为食物的补充来源。经济作物有可可、烟草、棉花、龙舌兰和蓝靛草。他们还会在宅前屋后栽种各类果树。他们在现代的处境似乎并不好,有点营养不良,因为今天他们很少吃肉、蛋白质的主要来源是豆类。狩猎活动如今只是偶一为之,但是在稠密的人口挤杀当地野生动物之前的古代玛雅世界,狩猎无疑是一项相当重要的营生。 他们猎取、诱捕的动物包括鹿、貘、西貒、野猪、野兔、犰狳、猴子、豚鼠、大蜥、野火鸡、松鸡、鹌鹑以及各种蛇。他们还会用钓线、渔网和弓箭多种办法捕鱼。沿海居住的玛雅人还用叉子捕获儒艮,也就是俗说的美人鱼。他们的装备是长矛、弓箭,为了对付飞鸟,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吹箭筒。细管中装有泥丸,用嘴猝然一吹,泥弹射出就能击中目标,这种小巧的“无声手枪”在林中悄悄地一一射杀鸟雀,不惊不扰,十分奏效。 他们还经常使用陷阱机关,这样鹿肉或鼠肉就来到他们的盘中。玛雅人还采集黄蜂幼虫、各种昆虫、河蜗牛和一些陆生蜗牛。造物所赐的这些小礼物,也是相当鲜美可口的。 与大自然朝夕相处的玛雅先民,有着相当惊人的动植物知识。他们对各种野生植物的性状了如指掌,例如基纳坎特科斯部落人(Zinacantecos )单单蘑菇一项,就采集十多个可食用的品种。他们会选用芫荽(香菜)等许多植物作调味品,会采摘野菜烹制别具风味的佳肴。对于野生植物的药用性能以及在宗教仪式活动中致幻等神秘性能,玛雅人也不愧是行家里手。 居住在乌苏马辛塔河(Rio Usumacinta)以西偏远地区的拉坎冬部族(Lacandon),由于较少受殖民地时期欧洲文化形态的影响,还较多保留着古代玛雅先民的风貌。他们对大自然丰富的植物资源,有着极广泛的利用。 1901至1903年曾在那儿生活过的阿尔弗雷德·托泽(Alfred Tozzer),惊奇地注意到:“土著们实际上把每一种树、草、灌木都用作食物、药物,或在他们的一些艺术创作中加以利用。”这里可以开列一张简表,约略一观拉坎冬人如何利用造化之赐: 植物或植物果实 用 途红木(Mahogany) 独木舟洋苏木(Logwood) 箭杆,燃料松香(resin) 香料橡树汁(Rubber tree sap) 树胶油松(Pitch pine) 火炬藤蔓(Vines) 扎房架用,其他编织品棕榈叶(Palm leaves) 盖屋顶番石榴(Guava) 食物罗旺子果(Tamarindus indica) 食物鳄梨(Persea gratissima) 食物椰子果(Cocos nucifera) 食物蕃木瓜(Papaya carica) 食物蕃荔枝(Anona sguamosa) 食物可可豆(Cacao) 巧克力,仪式中饮料,榨袖玛雅人会饲养火鸡和狗,其养蜂技术更值得一提。蜂箱是空心圆木,旁开小孔。蜂蜜成了玛雅人特制美酒的原料。他们还从一种叫作Lonchocarpus Longistylus的树皮里提取“巴尔曲”(Balche),那是一种醉人致幻的宗教用酒。 酒给玛雅人生活带来享受,烟也是他们自我满足的法宝。现代社会对于吸烟有害的宣传,正是反映了烟草对人的巨大魁力。玛雅人吸着烟,腾云驾雾;又嚼着“生津口香糖”,像现代美国人那样嚼个不停,自得其乐。这是玛雅人找到的一种植物,在地里干农活儿或外出长途旅行时,他们就以此来缓解干渴的感觉。 这样活着显得很滋润,不贪不婪又不负造化美意。视苦如甘,乐从中来。玉米虽是粗粮,但也可粗粮细做。他们早就掌握了烧石灰的化学知识,所以,他们的玉米粒都是用百分之一石灰水加工处理过的,干粒泡软后再用手磨碎。玉米浆既可添水煮粥,也可以用烧红的石头烙成面饼。玉米做的花样非常之多,有时还加入辣椒和可可粉调味。玛雅人的玉米主食虽称不上“不厌精”、“不厌细”,但也确实尽可能地加工得精细些,这是玛雅妇女日常工作的最首要内容。 玛雅人利用造化之赐,作出了许多重要的开发。比如说,他们从生活在一种仙人掌上的昆虫里,提取出红色染料。这一技术的广泛运用的意义,无疑可以在玛雅绚丽的壁画中最直观地感受到。 关于玛雅人如何创造发明还有一个小小的例子,那是一个美丽而又富有哲理的传说。 曾经有一天,伊扎王到野外采药,突然被一种像剑一样的植物刺伤了。他很生气,就命人拼命地抽打这种植物以泄胸头无名怒火。不料却抽打出了洁白坚韧的纤维。后来,玛雅人就用这种纤维制作绳索,派上了极大的用场。伊扎王从中感悟到什么,他说:“生命的诞生总是伴随着痛苦啊!”这种植物就是龙舌兰(century plant,又名世纪树),从中制成的坚韧绳索,乃是玛雅人一项至关重要的发明。 假如没有这种绳索,那么也就无法拖运巨大的石料,也就无法想象玛雅先民该如何创造那些高大的金字塔、观天台、纪年碑等一切辉煌的文明业绩。龙舌兰的美丽传说恰好浓缩了玛雅人适应自然、利用造物、创造文明的艰辛欢乐的历史。 有一派文化学者认定,人类文明史关键的社会政治体制的起源是因为大规模治水的需要。且不说赞同与否,但是,水成了文化学者的主题词。 玛雅文明是否有关乎“水”,显然不无关系。他们的世界观就是洪水灾难余悸的曲折反映,这一点可参看本书《第四世界》一节。实际上,他们的宗教演变史也是水的主题变奏史。至于玛雅人治水意义,我们不动脑筋也可以想到,在沼泽丛林里的玉米地曾养活了二三百万人口。 玛雅地区的水资源分配是非常不平衡的。尤卡坦半岛的整个北部地区几乎没有河流,干旱的气候与美国佛罗里达中部、南部相似,降水量极为有限。越往东、南越湿润,热带雨林气候明显。降水的地区性变化与地形地貌的差异相结合,造成了玛雅地区多姿多彩的动植物以及各具特色的生存环境。 从北部广大的平原说起,这片土地上现存着玛雅后古典时期(也即新王国时期)最重要的几个城市中心奇岑伊扎、玛雅潘和乌斯马尔的遗址。10世纪以后,玛雅文明的重心转移到这里。这片土地的自然条件与古典期文明中心所在地区完全不同,这也就使得后古典期玛雅文化出现异变。 干旱地区的玛雅人,生存的第一问题是水,所以,辉煌的奇岑伊扎城就建在两个大型石灰岩蓄水坑边上,这两口天然井成了玛雅人的“圣井”。奇岑伊扎若逐字转译,即是“伊扎人的井口”。人们最担心的就是天不下雨,于是,玛雅宗教史上一个重要的新现象出现了——雨神恰克(chac)日益受到崇奉,地位大有凌驾第一大神天神伊扎姆纳(Itzamna)之势。这就好比说中国常为祈雨操心的古代农民变得不敬玉皇大帝,专奉龙王爷一样。玛雅祭司们的主要工作变成了求雨,这种情况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还被来访者目击。小村子里一位年届八旬的老祭司主持祈雨迎神活动,他向恰克祈祷;“啊!云,我恳求你马上来临,带给我们生命。雨神恰克啊,我奉献面饼和肉食给你………,我对你的请求是给农民以生命,下雨吧,在他们劳动的地方,重新给他们以生命吧!” 从这个事例中,可以想见玛雅宗教在后古典期的变化。我们固然可以把这些变化归之于来自中墨西哥托尔克特人的影响,但是,从“水”这个主题不也能有所发现吗?正是因为玛雅人对神祇的请求(实则是对水源的渴求)变得极为迫切,才使得他们的献祭活动愈演愈烈,献祭的规格越来越高,出现血淋淋的人祭。退一步说,即使人祭活动确系舶来品,那么其“发扬光大”也与水的迫切渴求有关。 让我们把视线从后古典期转向在它之前更为重要的年代。在那个玛雅文明的黄金岁月(古典期,公元3世纪至9世纪),玛雅先民生活的环境又是另一种面貌。那里不愁旱,只怕涝。 在这片低地种植玉米,玛雅人要解决排涝问题。当然,他们可以选择山坡开垦梯田,以保证主食玉米这种旱地作物所要求的土壤条件。他们确实这样做了,直到今天在玛雅地区仍能见到,但这种山坡地都不大。根据学者们研究,该地区地力不足,一块土地种植几年就必须休耕废弃。这样一来,人们所需的耕地总量就要乘上好几倍,以供休耕轮作。 要养活日益增多的人口,这种办法肯定捉襟见肘。而玛雅文明如此辉煌,特别是遗存的如此众多的大型石建筑,必然要有成比例的人口数量才能自圆其说。古典期玛雅人口,大约达到二三百万。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正显出文化创造的智慧。 1980年6月2日,美国卫星探测系统透过茂密的丛林发现了纵横交错,规模宏大的沟渠网络。这不是幻觉!为了证实图片上的“网络”,一批大学教师亲往考察。他们或步行或乘独木舟,进入现今的危地马拉国和伯利兹(英属洪都拉斯)境内的低地热带雨林。他们亲眼目睹了奇观,原来这“网络”是玛雅先民的排水沟渠网,它们平均宽度1至3米,深半米。沟渠是用石锄刨挖而成,用于排水,这显然是玛雅人对付沼泽地的淹涝,开辟旱地的对策。经科学方法测算,证明这些沟渠确系玛雅古典时期所为。这也就解了公元3世纪至9世纪玛雅人在这片低地的生计问题。 现存遗址中有一种人称“高地”的花畦,它就是玛雅人针对大雨淹涝而开辟的;无论雨水是否过多,它都可照样耕种玉米。玛雅人的邻居阿兹台克人,在文化上是玛雅人的模仿者。他们一种叫作“水中田畦”(Chinampas)的人工地块,制作方法是先用树枝芦苇编成排筏,用淤泥并掺上其他泥土,敷在筏上。然后种植菜蔬花卉。排筏放弯水域中,通常若干排筏相连,用木桩插入水底来固定。再有填湖泊水洼修造的小块土地也叫“水中田畦”阿兹台克人的这些做法,是否也有玛雅人的渊源呢? 无论怎样说,自然环境迫使玛雅先民采取了一些文化的策略。倘若没有进行大规模关乎生计的工程(排涝渠网系统)的客观需要,那么恐怕也不会有玛雅社会组织体系的进步。由这种集体劳动的组织管理中积累的经验,促成了玛雅古代社会进行宏大的文明创造的气魄和能力。 有个别学者陷入概念的圈套,把一种合理的理论演绎错了方向。他们认为既然地球上大多数农业文明都兴起于大河流域(埃及尼罗河、印度恒河、中国黄河、中东两河流域),并且由大规模灌溉系统的建设促进了高度组织化的官僚管理体系,那么,为什么玛雅文明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低地热带丛林呢,那里并不需要灌溉呀? 其实,这些学者把到手的真理又轻易地扔开了。低地玛雅人不需引水浇灌,但他们却需要排水排涝。大型水利工程对他们来说,同样不可缺少。这不正是他们的社会文明的绝好契机么? 进一步说,玛雅地区的大量石建筑都有巨大的台基,这是不是为了在洪水到来时高出水面呢?联系玛雅人的世界观,他们特别强调人类多次毁于洪水的灾难,那么一级一级升高的金字塔是否就是他们坚不可移的“方舟”呢? 水,无论对玛雅人的生存、文明、信念,都有绝大的意义。 当代世界一体化的大潮流,使我们心态成熟的现代人都完全懂得贸易的重要性,自给自足的经济使得政治上割据、文化上隔绝的状态成为可能,而相互间经济上的巨大需要却似一股无形伟力,把不同地域分布、不同种族归属、不同文化渊源的人们拉拢到一起,形成共同的市场、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 贸易活动本质上是资源的交流。切莫狭义地理解资源二字,资源不仅是经济上的,而且也是文化上的概念。民族文化共同体的生成总要仰赖“资源”的交流。人们常说玛雅文明地处新大陆,在被欧洲人扰动之前乃是个“独立发展的智慧实验室”,此话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文明是凝滞的。 在没有大规模的异质文明之间的交流的情况下,一个文明同样能够获得必要的文化刺激。这种刺激来自其内部。缺乏外部交流,则内部的交流(包括交换资源)也成为文化发展的动力。内部交流范围的边际,也就是一种文明达成统一性的界限;内部交流的过程,也就是一种文明达成同质化的过程。 玛雅文明,玛雅地区,玛雅民族,这些都是历史的概念。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玛雅文化所达到的同质化程度和范围,才是我们理解上述概念的依据。古代玛雅人没能突破他们那个三面环海、两端窄陆的“半封闭”“独立实验室”,但在实验室的屋墙内却有着相当多的“化学过程”。 玛雅地区的自然资源分布绝不是整齐划一的,不同地域间的物资交换始终是十分重要的。要是没有联结其各部分的货物交换网络,那么,玛雅地区就决不会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 在整个低地地区,石灰石无疑在建筑上有很大用处,这种质地的石料易于切割开采,也易于雕刻装饰。在许多地区,含有可以制成砍削工具的浅撞石矿床;而高地则出产更为上等的黑曜石,这种打制石器的好原料是高地火山喷出的熔岩,几乎全由玻璃质组成,一般为黑色、褐色,有明显的玻璃光泽和贝壳状断口,可作工艺品、装饰品。用于制造碾磨工具的坚硬火山石和火山矿物颜料,也只在玛雅山(Maya Mountains)和高地才有所发现。在一切材质中最贵重的玉石(玛雅人对玉有特殊的情感),也只能在危地马拉的莫塔瓜谷地(Motaga Velley)被找到。在尤卡坦海岸地带和沿着太平洋海岸以及沿危地马拉高地边缘的矿床中,盐可以很容易地加以利用,但在中部低地地带却难以找到。 不仅矿产如此,其他资源分布也不均衡。热带丛林的出产,包括取自各种树木的树脂(用于烧香敬神)、硬木和漂亮的鸟类羽毛,还有用作药材和香料的各种植物。 丰富多样的海产品乃是玛雅仪式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贝壳、珊瑚、珍珠、鯆鱼脊骨。这份清单还不是全部,各地农业上的特产和制成品,如可可豆、蜂蜜、陶器、织物、玉雕、武器等等,进行着广泛而发达的贸易。 玛雅社会出现了专门的商人阶层,甚至在宗教观念上也有像北极星这样的商人保护神。商人一部分即是权贵人物,另一些则是普通社会成员。他们利用奴隶搬运货物。在各个重要城市之间,居然还铺着碎石道路相通。商人有特制的商路图。沿海居民剖木为舟,用这种木船从事贸易,每船可容40人之多。 通常在玛雅城市中心里还有规模庞大的交易场所,或许还有货栈,可供商旅住宿往来。交易的举行有一定的日期。可以说,到了玛雅文明的后古典期,商业贸易已成为其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趣的是,这种贸易经济所联系的货币体系非金非银,而是用可可豆作为本位。比如说,一只兔子值10粒可可豆,一个奴隶约值100粒可可豆。这就引出了一个疑问:既然用这种可年年收获的可可豆作“货币”,那么会不会引起“通货膨胀”?玛雅社会是如何阻止“私印伪钞”的?一般关于玛雅商贸的资料都不涉及这个问题,语焉不详。实际上,玛雅人的可可豆本位并不是一个可以与现代国家银行黄金储备相提并论的东西。它很可能只是一个便于计数的交换单位。比如前边那个例子,由10粒可可豆与100粒可可豆之间的比例关系,就可以准确获知一个奴隶等于多少兔子的价值。 可可豆显然不可能像“天然是货币”的黄金那样,成为跨越时空的一般等价物,可可豆本位的贸易经济或许非得有特定的情境、特定的政治保障和道德保障不可。事实正是如此,贝壳、布帛、铜铃、小斧等也偶作交换单位。可见玛雅世界内部各城市、各部族的贸易本质上是易物贸易;不是要长途跋涉赚回“外汇”,,而是要换回本部族本地区所需要的紧缺物资。所以,他们并不是要严格规定货币本位,而是把贸易中比较便于携带的部分用作象征。外来的观察者很容易把这部分交换货物(贝壳、布帛、可可豆、铜铃等)看成“货币”。 玛雅贸易在城市内部进行当然需要秩序和管理,这对其政治势力的消长不无促成;而在城市之间、部族之间进行的长途贸易,则必然是武装贸易。大规模、长距离的交换必定是关乎国计民生、关乎宗教仪式的重大需求,于是这种贸易就不是民间个人行为力所能及,而是需要集团政治军事力量的支持。有一种理论认为,玛雅文明在政治上的起源即是各部族问必须进行物资交流,或者战争,或者贸易,或者两种途径兼而有之。他们的生产生活离不开石器工具,他们的神灵需要特定土产的贡奉。这就是物资交流的必然性。 贸易把玛雅地区联成了网络,构成一个经济上、文化上都相互依存的关系,这就是玛雅人的共生圈。 真正的玛雅文明逝去了,现代玛雅人及他们的居住地中再也看不到当年玛雅抄本和壁画上描绘的那些热烈而绚丽多彩的气息了。现代的玛雅人穿着美国式的便裤便装,女性头上的珠花也是从市镇上买来的,男人腕上有廉价手表,小孩子嘴里含着软糖,总之,当旅游者或文化学者来到他们中间时,可以立即感到,一种异国情调已经在世界文化大一统、大交流的背景中被冲淡了。而与此同时,美国士兵在海湾战争中把脸涂成黑、红两色,以示英武。美洲豹皮纹样、羽饰和头巾成为孩子们在万圣节时的穿戴行头。在这些戏剧性的场合人们以脸谱的方式再现着久已逝去的玛雅文明的影子。 翻开早期西班牙入侵者们的记录,首先让我们感受到玛雅文化独特气息的,也主是这些戏装式的穿戴。文化使同样的人具有各自群体的不同特点,而这些差异性不仅表现在人们互相交往、人们与自然交往的方式上,更直接地表现在属于该群体的具体个人的包装上。正是从不同文化群体内部统一有序的人体包装上,反映着一种文化的内聚力。文化也正是藉着这些披挂穿戴的纹饰和花样最直观地显现出来、流传下去。 今天的玛雅人已在服饰上引进了其他文化的表现手法,简化了古典玛雅装饰中许多精细、繁复、具有特殊涵义的部分。但是,在墨西哥刺绣花纹、西班牙领巾、美国牛仔帽的依稀掩映下,玛雅文化的个性仍然顽强地保存下来。 也许是出于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因,女性及与女性有关的家居生活方式、人际模式、甚至服饰习惯,往往是一个文化最难被同化、被取缔的部分。玛雅女性至今仍穿戴着khb ,一种四方如麻袋的直筒裙,十分宽大,颈部开口处有或简或繁的绣样,裙摆处的绣样与颈部呼应。无论刺绣的色彩如何,裙子的本色都为白色。别看它平铺在地上时直筒筒的毫无精工细裁之感,但穿在玛雅妇女身上,腰间一束,裙长适中,静处时线条流畅,下摆丰富的垂感透出女性的沉静,行时宽松自如,同样还十分飘逸。 玛雅妇女平时深居简出,万不得已要出门时必然披上一条围巾。这种围围巾的做法来源于古时妇女出门用大方头巾裹住头脸并盖至胸部的习俗。现代时装设计中头巾被用来作为装饰光秃秃的头部或改善脸部轮廓线的道具,但有些时候也会回归到它的本来用途:遮盖和制造距离感。 把身体包裹起来、遮盖起来的服饰,一开始总是性禁忌的延伸,但后来往往成为表现、点缀、烘托的手段。在同一文化群体内部,还成为在共性中突出个性、甚至标志身分角色的戏装。 古代玛雅男子一律的标准穿戴是遮羞布(ex)、披肩(pati)、凉鞋和头饰。所谓遮羞布是一条五指宽的长带子,长度足可绕腰部数圈,然后兜住胯下,一头搭在腹前垂于双腿间至膝的高度,另一头在身后垂至大约相当的位置。披肩简单到就是一块方布,在两肩上围过来于胸前打结。凉鞋的样式以平底加若干麻线为基本样式,平底的常用材料是未晒过的干鹿皮。头发一般全部朝天梳,留长发,于头顶扎成束。 然而,在这统一的“玛雅民族服装”之中,不同身分、不同地位者在打扮上也有截然不同的标准。一般男子只有资格让家中妇女的巧手在衣饰上加上刺绣或羽饰,但一切衣饰都要符合白丁的本色,即无色彩的白布。相反,贵族、首领、祭司、武士的装扮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了。贝壳、玉石、羽毛、颜料、兽皮、挂件、动物骷髅,一切贵重而鲜亮的东西,都用来点缀风光,不厌其烦。对称、精细、繁复、鲜艳,是其装饰原则。有些图案是这些特殊人物专用的,比如美洲豹、鳄鱼、人面。刺绣的用色、针法更是极尽精美之能事。有一种羽毛也是这类权贵专用的。它是一种叫克查尔(quetzal)的鸟,只在中美洲有,它那华彩的蓝绿色尾羽使其成为玛雅王家的专用鸟。这种特殊的羽毛和其他宝石、玉块、金银饰、挂件一起,把权贵们的冠、披挂装点得宝气珠光。加上首领、祭司、贵族、武士各自代表身份的权杖、法器、武器,构成不同角色生旦净丑各自的行头。 光有行头没有脸谱也不行啊。玛雅人不仅男女都纹身,而且有涂脸的习惯。男孩子没结婚前把脸上、身上都涂成黑色,结婚后则全部涂成红色。如果斋戒,则再涂成黑色。武士涂红、黑两色,据说是为了表现英武刚勇;涂抹的位置包括眼、鼻,甚至整个脸部,还有手臂和躯于。俘虏的颜色是黑白条纹。祭司采用蓝色。至于这些关于以色彩标志身份的做法是图谱的专用表示法还是生活日常用法,很难从现在的习俗和图谱本身对古代玛雅人作出明确的推断。然而,以色抹脸、抹臂已经和羽制王冠、美洲豹皮一起,成为玛雅式装扮的特色。 我们中国人在戏台上用重彩脸谱分派角色,固定造型,古代玛雅人却把它摆到实际生活的角色分派、角色定位上。这种简捷、直观的程式化思维与民族服饰的规定、男女服饰的不同侧重是一脉相承的。然而,两者又确实存在些微妙的不同。后者追求的是服饰的本来目的,服务于耻感文化与性禁忌,也是特定文化群体表现个性的文化方式。前者则在服饰、文化的本来意义上进一步点缀、纹饰,成为社会角色标志的辅助工具,社会位置分派、稳定的手段。 ------------------ 大唐书库 扫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