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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与蜗牛 作者: 刘易斯·托马斯 水母与蜗牛 这年头,我们对于自我的自我意识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了。时行的杂志上,连篇累牍的文章奉劝我们要对自我作这作那:如何找到自我,确认自我,培养自我,保护自我,更有甚者,在一些特殊的场合时令如周末什么的,还要学着如何暂时地忘掉自我。有好些诲人不倦的书本,销路甚佳的书本,是关于自我实现,自助自强,和自我开发的。一群群自尊的人们付很高的费用、去参加为期三天的短训班,学习如何意识自我。在大学里,可以开出关于自我启蒙的选修课来了。 读着这些,你可能会想,咱们发现自我,只是新近的事。咱早就疑心,有那么个东西在那儿活着,掌管着这块地儿,分离于其他所有事物,绝对地个性化,绝对地独立。这会儿总算封了它一个真正的名号,布告天下,叫作自我。 这是个有趣的词儿,早就形成了。它在社会方面的意义,比你想象的要模棱得多。 最初的词根是se或seu,仅仅是个第三人称代词,而它的大多数子子孙孙,除了self(自我)本身,是造出来暗指别个、在某种意义上有关系的人的;sibs(血亲)和gossips(密友)都来自seu。Se也曾被用来指某种外在的或分离的事情,于是有了separate(分离) ,secret(秘密)和segregate(隔离)这些词。它的一个扩展的词根swedh进入希腊语,成为ethnos,意指属我族类,还有ethos,意为这些人的风俗习惯。Ethics(伦理,道德)意为属我族类,伦理观念相近的人们的行为。 我们容易认为,我们自己是自然界唯有的完全独特的生灵。可事情不是这样的。独特性是生物界极为稀松平常的品性,实在算不得什么独特。一个现象不可能既是独特的,同时又是普遍的。要说独特,就连一个个独个的,自由游动的细菌也可被看作是独特的实体,即使它们是一单个无性系的后裔,也能各各区分出来。斯普第奇(Spudich) 和科什兰(Koshland)最近报道,同种的能动微生物,其个体的游动行为各不相同,颇像一个个性情孤僻,行为乖张的怪人。在它们寻找食物的时候,有的会歪歪扭扭地向一个方向前进,行进确切的几秒钟后,嘎然而止;而其他的细菌则以不同的方式歪扭前进,行进不同的,但各有定数的时间。假如你逮住它们的鞭毛,把它们挂在覆了一层抗体的滑片的表面上,仔细地观察,你可以通过其扭动身体的方式把它们一个个分别开来,分别得如此准确,好像它们各有不同的名字。 豆类携带有标记自我的标签,彼此区分得如此清晰,就像一只小鼠通过它的气味作的标记一样。这些标签有糖蛋白,有植物凝血素,而且还可能跟某种内部的,至关重要的谈判有关。这种谈判是关于豆子和固氮菌之间的附着关系的。固氦菌生活在这种植物的肌肤里,埋植在它的根瘤中。一个种系的豆类的植物凝血素跟前来这个种系殖民的特殊菌类的表而有特殊的亲和性、但对于来自其他种系豆子的菌类就没有。这一制度的设计,似乎是为了维护一些排他性的伙件关系。自然界就是内这样一些小小的势利帮派凑合而成的。 珊瑚虫也有着生物的自我意识。如果你把同一种系的珊瑚虫放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接触,它们会融合成一个珊瑚虫,但如果是不同种系的,它们就会相互拒斥。 鱼类能通过各自的气味把同类作为个体而一一分辨出来。小鼠也能这样作。这种嗅觉的辨别力是由H2基因座制约的。用于免疫自我标记的基因也包含在同一些H2基因座里。 唯一似乎完全没有隐私感的活个体,是那些被从母体分离出来,分放在培养皿里的有核细胞。一旦得到机会,条件适宜,来自天差地别的来源的两个细胞,比如,一个酵母苗细胞,一个鸡红血细胞,就会接触,融合,那两个细胞核也会融合,然后,这个新的杂种细胞就会起劲地分裂,繁生出大量的子孙来。赤裸的细胞缺乏自尊心,似乎一点儿自我感觉都没有。 自我的标记,还有负责识别这种标记的感觉机制,传统上被看作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维护自己的个性的。有了这一机制,一种生物才能够自卫,保护自己免受所有其他生物的侵害。这样看来,自我性乃是有利于自我保护的。 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事情却不是这样的。海生无脊椎动物的自我标记机制想必是远在进化的过程走到我们这儿之前很久就早已完善了的。这种机制的建立,是为了让一种生物找到其他生物,但不是为了捕食,而是为了建立起共生的家庭。生活在蟹子甲壳上的海葵,择偶的标准极其挑剔。蟹子们也是一样。只有那一种海葵能找到那唯一一种蟹子。它们明确无误地感觉到彼此,然后就生活在一起,就好像是天造地设的伴侣双双。 有时候,不同的自我相当纠缠不清,以至于两种生物、受彼此分子构型的吸引,会把两个自我合并在一起、结成一单个生物体。关于这,我听到的最好的故事,是关于那不勒斯海湾中的裸鳃类动物和水母的。那种裸鳃类动物是一种海生蛞蝓。初看时,发现它身上长着一个小小的发育不全的寄生物,样子像一个水母,永久性地固着在裸鳃动物的口器的腹侧表面上。出于好奇,有些海洋生物学家就去探讨,那水母是怎样来到那里的。他们首先搜寻邻近海域,寻找其早期的发育形式,结果有了惊人的发现。那种附着的寄生物,尽管显然是特化了,放弃了独自的生活,但实际上还是能够繁衍后代,因为在一年中的某些特定季节里,它们的数量特别多。它们在较为靠上的水层中随波逐流,成长得惊人之好,最终长成羽翼丰满,象模象样的正常水母。与此同时、那种蜗牛也产下了幼仔,也开始正常生长,但是时间不长。还在极小极小的时候,它们就被水母的触手逮住、然后又被吞没到那伞状的身体里。乍看之下,你会觉得,水母现在是捕猎者,而蜗牛则是它的猎物。上辈子受辱蒙羞,低人一等,这会儿可算天道好还,扬眉吐气了。可是不然。蜗牛不但没被消化,而且还贪而无厌,没过多久,就开始反咬一口了。先吃掉水母的辐管,接着吃它的周边,最后吃掉它的触手,直到那水母实质上被全部吃掉,而蜗牛的个头则相应长大了。到末了,两者的关系又回到我们最初见到的样子,那头裸鳃动物优哉游哉,晃来晃去,水母却没剩下什么,只有一个经过成功加工的圆圆的寄生物,安然无恙地附着在蜗牛口边的表皮上。 选拣这个故事,已经觉得无从下手;思考它的含义,更加令人茫然。两种生物都是为了这次邂逅才来到这个世上,都带着自我的标记,以便在那不勒斯海湾的水域中能彼此找到。这一合作,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的话,是完全特定的。只有这个种的水母,也只有这个种的裸鳃动物,才能够走到一起、这样生活。而且,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它们不能以任何别的方式生活。它们只有互相依赖才能生存。它们不是真正的自我,它们明明白白是异己的。 想想这些话物,让我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它们没有使我想起任何曾经见过的事。真的没有。这样的生活轮回,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东西是稀奇古怪的。没错儿,就是奇特。而与此同时,如同一个朦胧记得的梦,它们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整个地球。于是,我的心翻腾不己,再也不能平静,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了。 |